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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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摸过了半个多月光景,他忽然来对我说,他预备动身了。我问他这金条可要取出来给你吗?他说且慢,再过三五天要拿的时候我会预先通知你的。“明天晚上我就在你家里喝些酒,我们详细谈谈,好吗?”说完他就把买酒菜的钱交给我,我先是不肯收,但他一定说要请我吃的,明天还要带几件衣料来送我哩,我嘴里虽然推辞,心里却也不免欣然。

  第二天我果然买了许多小菜,还准备在晚上好好规劝他一番话,希望他以后能够改邪归正,在内地安份守己的做人做事。

  但是他晚上却没有来。我直等到八点钟左右,只好自己先吃了。但还是替他留下大部分酒菜。十点钟敲过了他仍没有来,我就叫女佣把剩留着的酒菜也搬下去,我自己生气着睡了。约摸到了下半夜一二点钟光景,我在睡梦中给惊醒过来,是有人在敲门,唉,他为什么到这时候才到来呢?我决计装睡不理他,但是门愈敲愈急,我听见女佣在问“啥人”了。

  外面的声音回答:“是我,快开门。”声音是苍老而陌生的。我连忙跳下床来,喝命女佣不许乱开,等我自己来瞧。于是我胡乱穿上件衣服,赤脚蹑着拖鞋,在门后问谁呀,回答是找姓符的。我又问他是什么地方来的,他说我是保安司令部里的人,快快开门呀。

  我家里又没有藏着盗匪,保安司令部里为什么要派人来呢?我心里慌极了,越趄着不肯上前去开门。外面的声音也着急地说:“不要紧的,开了门让我送来对你说,你不是有一个姓史的亲戚吗?他给抓过去了。快开门,我是替他来送信的。”

十八、监狱内外

十八、监狱内外

  信可是不像信。

  他用铅笔在一张破碎草纸上歪歪斜斜的写道:“我被捉进保安司令部。被控诈欺取财。犹太人作原告。事情是冤枉的。但为避免吃眼前亏起见,望速找窦设法。”又在纸角加上一句:“给来人送力十万元。”旁边还画着密圈儿。我依言给了来人十万元。那老兵倒很和气,说是:“史先生还叫我带口信给你,明天上午九时起犯人可以接见家属,你就说是他的表姊,替他送些东西去吧,”我答应了。又问他关在里面苦吗?那个老兵笑道:“还好。史先生是读书人,我们弟兄都很照顾他的。这事情大概没有什么,只要你替他运动运动好了。我是下了班就来给你送信的,”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预备告辞:“此刻我要回家去睡了。你要写几句话在字条上交给我带进去吗?明天上午八时我去上班的时候会交给他的。”我沉吟半晌问:“你们去上班去是不是也要被搜查的呢?”他说:“搜是要给他们搜摸一下的。不过大家都是好兄弟,马马虎虎。你若有字条要带,我把它塞在袜底里好了。”我想了一想毕竟有害怕,而且仓促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便叫他口头通知史亚伦,我准于明天上午九时来送东西便了。

  当夜我再也睡不着。亲手替他拣了一条棉被包好。又把自己的一件绒线衫借给他。至于吃食方面呢?烧煮起来是不及了,预备明天一清早就去买些面包水果与罐头小菜算数了。

  次日,我把东西都准备齐全,叫娘姨拎了被包及网袋,坐着三轮车跟我同去。到了保安司令部的看守所门口,还不到八点三刻,只见铁门紧闭着,但门口早已一字长蛇阵似的排着送菜的人了。我们想挤上去问,听见旁边的人在喝阻:“快站到后面去,大家排队,不许抢先。”我们只好站在队尾。

  好容易等到九点多钟,铁门呀的开了,几个武装兵士恶狠狠地把守住门口,叫送菜的人站定不许动,原来进去的次序不是按照排队前后的,乃是按照犯人所编的囚室号码,先喊第一号,第一号里的犯人共有二十几个,每一个犯人只许接见一个家属,先进去六个人,等这六个人出来了,再进去六个人。我对女佣说:“这可怎么办呢?你不能跟我进去,这许多东西,我怎么拎得动。”又想起史亚伦是新进去的,不知道关在第几号监房,要问又不敢问。

  这样直站到十二点多钟,快要接见完了,有一个圆脸的兵上见我们只管站着不动,便问:“你是来找那一个的呢?”我连忙陪笑说:“史亚伦——我的表弟一一一一xxxxx是新抓过去的,不知道住在那一号?”他倒很客气的应了一声“哦……”又答应替我查看,叫我另外站在一旁,不必排队了,我只觉得腰酸脚痛,就叫女佣把被包放在地上,权当临时的软凳。

  看看别人都送过食物,把空篮带回去了,门口只稀稀落落的剩下三五个人,那个圆脸的兵士叫我走进铁门去,门里有一人据案而坐,他问我:‘现那一个犯人?”圆脸的兵士代答:“找史亚伦。”于是据案而坐的那个把簿子翻开找看,半晌,似乎找不到这个名字,便说:“你不要弄错了吧?这里可没有这个人。”我说:‘不会错的,他是昨天新进来的。”他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呢?”我这可给问住了,又不好说出来道是昨夜有一个老兵到我家来私送过信的话,急得我瞠目不知所对。还是他自己忽然想着了,又另外翻开一本簿子:“哦”了一声说:“是有的。关在第八号。但是不准接见。”我听见他说有,心中一宽;又听到不许接见,便着急地问:“为什么呢?”

  他指着簿子里的“史亚伦”名字道:‘你瞧,他的名字上面加着圈,就是不许接见的符号。”

  我急得哭了,问他为什么别人都可以接见,偏他史亚伦不许接见呢。是因为他所犯的罪特别重吗?那个人不耐烦地挥手道:“不许接见就是不许接见,你快出去!”说着,便有一个瘦长的兵上跑过来像要推我的样子。

  圆脸的兵立这时候就提醒我说:“你不是带着被包及吃食来吗?这个是可以进去的,你放在这儿便了。”我就叫女佣快把东西拿过来,之后他们便把女佣往外一推,叫我也快出去,我只得出去了,铁门拍得关上。

  我站在铁门外不知所措。有几个礁闲的人跑上来问我怎么一回事。我说我表弟关在里面,他们不肯让我去接见,却叫我把东西留下了。一个猴子脸的青年在旁冷笑道:“东西怎么可以任意留下?他们还会真的交给犯人去吗?唉,你真是外行汉……”我听着着急起来,便问这样又如何是好呢。他说:“快向他们讨回来呀,等下次可以送的时候再送。”我给他说得没主意起来,只得又上前去叩铁门,这次铁门可不开了,只在门上露出个小方洞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兵士喝问:“什么事情?”我低德地才说出要拿回被包及网袋的话,他便出口骂人道:“放屁!东西早给你送进去了,还来找麻烦?”拍得又把洞口闭上了。

  我们只得快快回家。

  但是当晚史亚伦又着人送信出来说,东西都收到了,叫我赶快找窦设法。

  我只好依言打电话到窦先生的办公处,说出自己姓名,真凑巧,窦先生倒居然在那里,并且亲自来听电话了。他问我近来好吗?我说谢谢你,房子已找到了,住着很静的。他笑问:“在那儿呢?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几时请我吃饭?”我也无心同他说空话,便说有一件事情想找他帮忙,他就约我当天下午到他的办事处去。

  我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了,只没有说出金条还藏在我处的话。窦先生默然半晌说:“我早对你讲过,那个史亚伦是靠不住的。一定是他骗了犹太人的钱。但是他既不是军人,为什么要抓进保安司令部去呢?”

  我说:“就是说呀,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假使能够当面问他,就明白了。但是他们为什么不肯让我去接见呢?别的犯人都可以接见的。”

  窦先生想了一想说:“大概是因为他还在侦查期间,不许接见外人吧。等军事法庭审问过后,便可以接见的了。”

  我求他可否想想办法,他似乎很为难似的说:“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我怎么可以替他说话呢?且等他们开审过后,假使真是冤枉的话,我就看你面上替他讨个情也罢。我看你现在也最好不要管这事,否则人家说起来,还当你也与他同谋,分到多少条子的哩。”

  因此我不能再说下去。

  回家以后,我又恐怖起来了。心想把保管箱里的金条取出来,但是,他既关在里面了,我又把这东西交还给谁呢?但尽管让它放自己的保管箱里也不妥,几次开了保管箱,想把这东西另放到别处,想想却又不敢捧着这累人的东西在路上走。假使恰巧碰着奉命调查的暗探呢?唉,窦先生说得不错,那时候人家咬定说我是同谋的,人赃俱获,我不是百日莫辩了吗?

  我将如何是好?

  史亚伦的信像雪片似的送出来,要我快快设法。说他在里面如何受苦,再不出来就要瘦死狱中了。每次送信都要付力钱,又常叫我把大量钞票交来人带给他,说在狱中买什么东西都贯,而同室的犯人又常要他请客,不答应他们是要吃拳头的。他叫我把他的‘货物”卖出一部份。

  但是我终于没有方法救他出来。他在信里大怨恨了,问我是否在借刀杀人,以他之死为幸。他的东西在我处哩,“以他之死为幸”,岂不是他死了,东西就归我所有了,他白白得了恶名声,又吃尽了苦头,结果却便宜了我吗?唉,史亚伦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万一他恨极了,宁可与我同归于尽,咬定我是他的同谋者,我将何以自明呢?窦先生虽劝我不要管事,但我看这事是不能不管的了,最后只好去找一个张律师。

  张律师对我说:“军事法庭是不能请辩护人的,不过可以代撰状,还有…战者我替你另外想想法子吧。”

  我说:“撰状也得先知道了被控什么罪,才好自己声辩呀。史亚伦送去好多天了,而他们迟迟不提审,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张律师笑道:“这缘故你真的不知道吗?迟迟不提审,就是等你去同他讲条件呀。现在史先生自己既关在里面,不得自由,一切就靠你将小姐决定了。假使等到正式开审后,则公事公办,想法子起来恐怕多麻烦哩。”

  我这才恍然大悟,但是法子应该怎么想呢?张律师说道:“司令部里的情形我比较生疏些。若说是法院呀,他们有的是跑街……”说到这里,他见我的眼睛睁大起来了,知道我不明白其中情形,便解释说:“这跑街是专替法官拉生意的,因为一个做法官的即使想受贿也得有人家肯纳贿呀,这种事情不便直接谈判,使得仰仗中间人了。老实说一句话,我在上海当律师已经有十几年了,这些法院的跑街我都认识。不过我嫌他们的帽子太大,譬如说法官要一千万吧,他们非向你开口要三四千万不可,当事人出了钱都落到横里去了,太不合算。我是直接同里面有交情的,史先生的事情只要能够移解法院,我便有办法。”

  但是这事情究竟叫我怎么决定呢?史亚伦在狱里,我在狱外,有许多话都不好在信里讨论的。只要我能够当面同他谈谈,那就比较容易解决多了。

十九、悔不当初

十九、悔不当初

  我终于见到他了。

  原来张律师还来不及打点,这事情据说已经给上面晓得了,下手谕要军法处速提审。

  我拾了一网袋食物,鹊立在铁门外等接见。圆脸孔的兵士点头招呼我过去,在横桌上领了接见证,又叫我等着。六个拎着空篮的人退出来了,圆脸孔兵上推我说:“快!快进去。”我拎着网袋跟众人飞奔过去。

  进口处有四张大桌阻挡着,桌旁坐着几个兵立,粗声命令我们把食物拿出来检查。其中有人带了一包瓜子,给丢在地上,说是里面不许吃的,叫他带回去,但瓜子已经散满在地上,也来不及把它们拾起了。另有一个人夹带了几枝香烟,给兵士刮两下耳光,把他推出去,说是今天不许他接见。

  我静站在桌前,看检查完了,没有什么,但心中仍旧忐忑不安。里面的门开了,一片铁索琅档声,史亚伦已蓬头垢面的站在我对面了,他们六个犯人并立在桌子里边,我们六个家属则立在桌子外边,这一桌之隔,就仿佛悠悠无尽的天河!于是大家乱糟糟讲话,只听见声音,却听不清楚他们讲些什么。我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的西服已皱得不像样了,里面发黯,胡子满腮的,几乎使我认不出来。见了我,他似乎悲喜交集地喊了一声:“小眉!”下面的话也听不清楚了。不到二分钟光景,兵士就来赶我们出去,我不敢稍停留,到了转角时,不禁回头一望,只见他也正在走进去呢,我却瞧不清楚他的脚上有没有镣铐。渴望多天的面谈,就是如此匆匆一面又完结了。

  晚上他又送信出来,叫我设法走看守所所长的路,先来个“特别接见”再说。他又在信中叮嘱我莫惜代价,只要他能够无事,就把这些“货色”用完了也甘心。唉,他如今事到临头,原来也要命不要钱了。但是我还是摸不着道路。

  有一个陌生的人来找我,说是史亚伦的同室难友,他可以替我设法特别接见。他说起牢房里的情形:“全间只有像你家的床一般大呢。“他说:“关着六个人,还加上一只马桶。史先生给你写信便是拿这马桶当桌子的。他整天发愁,焦急起来又乱抓头发,我们担心他快发疯了。晚上睡的时候,简直像一听沙丁鱼,还把你的左手同我的右手铐锁在一起,要大小便时两人都得起来,唉,史先生恰巧是同我连在一起的,所以叫我出来找你,替你想法子办到特别接见。”

  我听他说得详详细细,当然相信了。后来我们就讨论如何走所长的路。他说他有一个亲戚,与所长是换帖弟兄,他可以托那个亲戚先去探探所长的口气。他又关照我,这种活千万不可在输送信进去时提起,因为这是关系着所长的,他要是赫然震怒,史先生便要因此送命的了。我说我知道了。第二天他就很高兴的给我回音说事情已经说妥了,他的亲戚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所长总算看他面上答应下来,代价只要一根大条,因为这特别接见照规矩须得司令部里科长以上的亲笔字条,否则他做所长是有很大的干系的。我起先听了嫌代价太大,但再想想又无别法,只得应允了。他叫我准备好金条,明天上午九时他来陪我同去。

  但是明天不到九点钟光景他又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看样子还很威武的。 他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他的亲戚王先生,住在淮海路十号A,同所长是要好朋友。我说:“一切全仗王先生帮忙。”王先生也就客气几句。于是史亚伦的难友,就叫我到别室去谈几句,问我“东西”预备好了没有。我说预备好了。他就同我商量,这“东西”最好先交王先生送去,因为我们在监狱里,见了所长不好当面行贿的。我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况且他又陪着我同去,不怕出什么毛病,便将一根条子交给姓王的先持去了。

  到了九点多钟,他就陪我到司令部看守所,这时候铁门已开,外面长蛇阵似的又排列着普通接见的人了。他叫我在稍远处等候着,不要多说话,这种事情给别人知道了是要出毛病的。于是他就进去说是先要向所长打个招呼。半晌,他出来了,对我说道:“所长讲这时候恐怕人太多,进进出出似乎不很方便。不如到下午二时再来特别接见吧。”我无奈只得快快要回家去,他还说我们不必回家了吧,就在外面吃了午饭,再到这儿来。我想吃午饭还早着哩,也没有心思同生人多应酬,便坚决要回家,叫他到了下午再来接我。谁知道这次可出了毛病,我在家里左等他不来,右等他也不来, 晚上找到淮海路十号A问时,那里又有什么姓王的呢?这才知道遇着骗子,然而却也不便声张,只得自认晦气罢了。

  不过后来我毕竟也达到特别接见的目的了,是张律师替我设法的,没花半文钱。所长对我很客气,叫我坐在他自己的房里,而把史亚伦叫人带出来同我面谈。

  史亚伦这才详细告诉我事情经过的情形:他本想骗他二条活动费到南京去的,混了几天便回来,说是活动费已用完了,事情一时还没有把握。后来想想横竖是一个骗,索性骗得大一些阳,就告诉犹太人说事情已谈好了,有一个很有势力的军官答应帮忙,只要你把二十根金条付出去,被扣的货色在三天之内就可以发还给你了。犹太人本来不肯,说是先付半数吧,待货色发还后再行付齐。史亚伦便作色而起说这样可不用谈了,他本来是替朋友帮忙性质的,能够省事还是省些事好,请你另托别人吧。犹太人瞧着没奈何,也就答应下来。不过这金条一定要当着军官的面交付。史亚伦说很好。于是他又想一个办法,同军官约好——他同军人根本没有说起过这么一回事,只说有个外面朋友要请他吃饭谈谈,于是大家仍旧到三台酒家去。犹太人先到,不久他同军人也去了,他把犹太人拉到一旁,附耳告诉他说军官因为颜面关系,不愿当面接受,只三人言定了,他要先走一步,那东西由我带去交给他就是。犹太人因那个军官既已面谈了,想想也就不妨,便答应下来。那天他们在三台酒家定了一间雅座,完饭时间又提早了些,所以周围更无别人。可以畅谈无忌。那个军人是不懂英语的,犹太人又不懂中国语,于是他便从中捣鬼一番。吃饭毕,他对军人说是犹太人还有别的事要同我讨论哩。 于是军人先告辞走了, 他就这样骗到了“东西”。我问:“但是那个军官将来若知道了不会出来作证吗?”史亚伦笑道:“他这次在事实上虽然是给我做傀儡的,但在别人眼里看来他的确也像个同谋嫌疑犯呀,他是自己避祸还来不及哩,那里还敢挺身出来替犹太人作证?我若再小心一些,至多也不过打他一个招呼,给他些好处罢了。况且我在进来的前几天知道,他已经不在上海,到南京去了。”

  “你没有告诉犹太人说那个军人在某团吗?”我又问。

  他说没有。他只告诉犹太人说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军人,他不愿意太暴露身份,犹太人因为事涉纳贿,知道人家小心之必要,也就不追问了。

  我想起了窦先生的话,便问:“你既不是军人,他们后来怎么又到保安司令部去告你呢?”

  他皱着眉毛答道:“这就是他们做的圈套呀。后来犹太人请了一个性林的律师,大概就是这个姓林的坏蛋替他出了主意,说是中国法院办事顶糊涂的,这种官司着正式控告起来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了结呢,于是他们便在保安司令部里铺好路子,说是我与该部某军人同谋,这样司令部便有理由可以受理这案件了。其实犹太人也明知这军人不是属于保安司令部的,而且他又不知道这军人的姓名,而交付金条的事又没有确实凭证。按理这类事件,保安司令部是不能受理的,不过他们用了钱,我猜想他们一定是用了钱,保安司令部派人来密侦我了。那天他们得到报告说我在某处跳舞,他们便在该跳舞厅门口等着我,见我出来了,遂绑票似的把我绑到这里。当时我要求他们拿出拘票来给我看,他们说你到了那边自然会知道,没有大关系的。”

  “到了那边又怎么样呢?”

  “我就看见犹太人已先在里面了,还有一个自称林的律师也陪着他。后来司令部里的人就替我们调停,要我写一张条子,承认拿过他二十根大条,说是写了这字条就放我出来。我起初不肯写,后来禁不住他们威吓,就是不写便要灌冷水了,我一时急昏过去,使胡乱写了一张。唉,不知道不写还好,写了以后他们就说这是证据,把我正式押下来了。”

  我听了没有什么话说,只觉得心里十分害怕。

  他接着又告诉我那天军事法庭开审的情形,“是一个秃顶老法官问口供的,样子很凶。”他若有金库地说:“他问我为什么骗犹太人金条。我说我根本没有拿过他的金条呀。又问我那个同谋的军人是谁。我又推说既无骗钱的事,自然更无什么军人同谋的了。那老头儿听着大光其火,你说现有证据在这里,这字条明明是你亲笔写的,你还敢赖吗?从速招出军人是谁,以便本庭拿来一并问罪。我当时本想说出这字条是我到了司令部里被胁迫后才写的,于法无效。但再想想又怕因此而得罪了司令部里的人,他们也许要办得更凶,所以一时意回答不出话来。那法官见我不开口,便冷笑一声,谕令还押,改期再审。我回到监房之后,却又想出了一个理由,下次再审时我一定要对他说,就是:假使犹太人控告我诈欺取财的证据就只有我的这张笔据,则当此笔据尚未写时,该犹太人是凭什么来控告我,贵司令部又是凭什么受理这件案件而来拘捕我的呢?不过,小眉,辩论是辩论,听不听还要随他们的便呀,这军事法庭很厉害的,据里面的难友告诉我说,他们一不高兴就判上十年八年,又不能上诉,这样我还不是完结了吗?现在我真悔不当初,小眉,你快替我多方面活动活动吧,只要使我能够好好出来,我一定要改过做人。这些钱本来不是我的,用完也就算了。不过你要当心再受骗,那个与我同室的人有是真有的,他本来是一个拆白党,你这次只给他骗去一根金条还是大幸哩。小眉,我在里面万事不能同你商量,一切只好请你代我决定吧,就是弄错了我也不怪你。我在里面天天只想着你,觉得只有你过去所说的话是金玉良言,我后悔已嫌迟了。小眉,救救我吧…”

二十、小事化无事

二十、小事化无事

  特别接见出来后,我想着还是张律师可靠,就把这事托了张律师。经过多少周折,他这才说是事情弄妥当了,不日可以无罪开泽。‘但是里面的人都得应酬周到哩,”他说:“否则他们彼此间吃醋起来,事情仍旧会弄僵的。”

  我先后付出六根大条,其他一切的杂费还不在内,张律师的公费也不在内。

  但是史亚论仍旧设有出来。

  我到张律师处去催问过几次,说是他在什么时候才可以释放呢,他说你不要心急呀,私下讲好是讲好,他们在面子上总还要算公事公办的,太明显了,不是贻人以口实吗?

  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又到看守所去要求特别接见,所长让了坐,笑对我这:‘哈夫作来得正好,再迟一会儿他便要离开这里了。”我惊喜过望地说:“是真的开释了吗?”他还是笑着说:“是移送法院。到了法院便没有事了。”

  我更加慌得说不出话来。张律师不是明明告诉我可以释放了吗?怎么又要移送到法院去呢?

  不久,史亚论出来了。我说:“为什么要移送到法院去麻”他也愁眉苦脸的答道:“不知道呼。不过他们说这是手续问题,到了法院就可以释放回家了。”我疑信参半的呆了片刻。一个兵士来催他上囚车了,我跟着出去,见他上了一辆大卡车,有十几个人同他坐在一起,还有许多穿着黄衣服的兵士在押送,他对我说:“即使我再过五六个钟头还不见释放,你就到地方法院看守所去探问一下吧。”我颔首无语,眼看着大卡车去远了。我这才又絮絮问所长吉凶如何,所长再三安慰我说是不要紧的,到了法院问几句话,就可以出来了。

  我只得告辞出来,又去找张律师,张律师恰巧出庭去了,我快快独自回家,心里苦恼极了。到了下午三时许还没有信息,我便跑到梅林京路地方法院看守所去。到了看守所门口,我又准备好笑容问守门的警察,这里可有一个犯人叫做史亚伦的吗?警察瞪着眼睛回答道:“此刻又不是接见的时间,明天再来。”我说:“这个犯人是今天新解到的呀,是从保安司令部移送过来的。”话未说完,只见里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办事员模样的人来,他诚恳地对我说:‘今天解来的犯人,要到六点钟以后才能到此地哩,你就等着也不过在门口与他见一面里了,又不能交谈的,我看你还是改天再来吧。”我说:“我亲眼看见他是在上午坐上囚车到这儿来的,怎么说要到晚上六点多钟才可以到哪”他答道:“囚车不是直接送到这里来的,他们先要到地方法院去开过庭,再收押在临时看守室里,直等到法院办公时间过了,这才一齐解送到这里来。到了这里还要审问一遍,如姓名年龄籍贯及所犯罪…你还是不必多等了吧。”我这才死心塌地又回家了。

  后来张律师再三对我解释说:“里面本来是统统讲好的,无罪开释。不料这事情忽然给司令知道了,司令这几天情绪恰巧不大好,他说犹太人虽比不上什么友邦人士,但毕竟也还是外国人呀,事关国际观瞻,你们得好好的办。你想,军法处长这不是碰到难题了吗?他赶快打电话来问我意思怎样,我是知道你蒋小姐脾气的,而且令表弟在里面不知怎样急呢,若要再等上一个半月,等司令部方面冷一冷再说,恐怕史先生的身体先要吃不消了。后来还是军法处长想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被控同谋的本部军人既查不出,则史亚论既非现役军人,自应移送法院办理,送到法院便没有事了。待小姐,你可千万放心好了,不是我夸句口,法院里面上自院长,下到司法警察,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再打点打点,包管史先生没有一些事的。”

  我听了心中很不高兴,便说:“我们明明同他们讲好出六根金条就无罪开释,怎么现在又改为移送法院办理了呢?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据别人告诉我说是非现役军人犯罪根本应该送法院办理的,这又何必花钱帮忙呢?”

  张律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呀,他们顶好也是叫史先生无罪开释出来呀。但是谁会料到半途里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这几天司令的情绪恰巧不好呢?这也是史先生的魔星未退,怪不得他们,他们总算是很出力的了。据承审的军法官说,他在案卷上口气做得很活络,包管史先生到了那边会开释的,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心中又气又恨,却又无法可奈何他。

  如此又拖了三四个月,张律师先说在检察官跟前去运动一下项便当,只要他来个不起诉处分,不是一切都完了吗?否则起诉以后,初审弄好了还要准备第二审第三审,钱也花得多,事又拖久,我想着这话也不错,他又说首席检查官是他的老师,再过几天恰巧是师母的生日了,“我看我们不如备好一份厚礼,由我出面送去,在吃酒的时候我便抽空同老师谈一谈,我这位老师真是个清官,送钱给他,他是万万不收的,还要揭发出来重办,只有用这个方法,我包管替你弄成功。唉,我看史先生命中大概是注定有贵人扶助的,否则怎么碰得这样巧呢?”

  于是又代送了礼,但史亚伦的案子终于起诉了。

  这次张律师的解释是:“这个承办检察官真是牛脾气呀,人家替他取绰号叫做黑旋风,哈哈,他虽没有两把大板斧,但拿起一枝朱笔来却也是一样乱点的呢!我老师虽然是首席检察官,是他的上司,但对于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你要是对他明说呀,他还以为你上司得了好处叫他卖白人情哩,所以我老师只好暗示他,他又不懂,恨得我老师真是牙齿痒痒的。唉,蒋小姐,这也是起初我自己不好,我太替你同令表弟打算了,我因为眼看着你们已经花了这许多钱,所以好省的地方总要想省一些,其实这承办检察官跟前是应该烧些锡铂灰的,如今是供错一着,反而多手续了。”停了一会,他见我面色不豫,便又安慰道:“不过这承办检察官人虽是十三点脾气,吸血的本领倒是很大的,要是我们同他讲斤头,包管他来个狮子开大口,也是讲不落的。如今预备把这笔钱花在推拳头上,不也就是完结了印我老师同这个推事也是好朋友……”

  我毅然打断他的话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公事要公办就让他们公办去拉倒,预备一个死哩,也要死得痛快些,不要被人家零碎吃光了,拿钱塞狗洞还得受气。”

  张律师也咧着嘴巴笑道:“蒋小姐,你这可是怪我办事不力吗?史先生这件事可是真不容易办哩。人家都知道他得了二十根金条,这就不想大家分润些,还肯给他白帮忙吗?不然呀,就凭我张某人这些面子,怕还不是闲话一句,还要用什么金呀银呀的。蒋小姐,一个人要想得明白,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什么地方来的自然还从什么地方去,只要财去身安乐,像史先生这般人才,还怕出来之后没有别的方法去弄钱吗?”我听着觉得万分刺心,以后便决定不再去理他了。

  史亚伦在地方法院看守所里也混得熟了,他们得了他的好处,便替他设自去,叫他装病住在监狱医院里,可以自由行走,不必再挤到普通监房去了。他似乎不再像从前般恐慌畏惧,他只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事,在监狱里他还认识了许多朋友。大家谈谈犯罪的经过,有许多人都是累犯了。”在这个社会上,不犯罪又去做什么事呢?我们并不后悔不该犯罪的,只是后悔犯罪行为欠续密,致被抓了进来,进来以后又没有大亨帮忙,以至委屈了这许多天罢了。着许多比我们犯罪更大的人都逍遥法外,说起来我们还是冤枉的哩。”他们的意见大致是如此。

  史亚伦在写给我的信中也说:“我起初只觉得以后是完结了,没脸再见人了,现在才知道这是无所谓的,社会上大骗子多得很哩。我只不过骗一个不相干的外国人,得了这区区二十条,又有什么罪过呢?更何况这二十条现在已经有大半数给别人转骗去了,而我自己并没有享受过什么,今天却还在这里面受罪,我的罪与罚又是多么不公平呀。唉,小眉,你不知道其实谁都在做着犯罪行为呢?譬如说最普通的便是有配偶者与他人通好,商人滥发支票等等,这不都是犯的刑事的吗?只是对方不敢或不愿告发,他们也就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是难过自己的不幸,而再没有什么惭愧与悔恨哩。”

  监狱生活不能予犯人以觉悟,却更把他们教唆坏了,这又岂是立法者初料所及的吗?史亚伦究竟是一个聪明青年,误入歧途,终究会觉悟的,我要救他出来。

  结果是我假借窦先生的名义,向另一个有地位的人说了,由他去说情,这样史亚论就当庭交保出来,这件事情仿佛也淡下去了。

二十一、以怨报德

二十一、以怨报德

  史亚伦出狱的时候简直像一个活鬼。先是庭论交三万万元书面保,我听着吓了一跳。后来经人解释说,这书面保就是铺保,意思是要一家资产价值有三万万元的店铺作保,不是要你们付出三万万元现炒来,我这才放下了心。

  于是我就打电话喊了一辆汽车来,史亚伦也同出去了,还有一个司法警察跟着,生怕犯人半途逃脱之意。我们在路上约定由我失独自进店去,同他们说罢了,再叫司法警察拿了空白保单去填写,而史亚伦则只好坐在汽车里等,因为他的样子太骇人,走进人家店里去不便。

  于是先找到一家熟朋友在做经理的大商店。朋友见了我先是很客气,泡茶递烟。后来问知其事,便立刻显出尴尬样子道:“这可如何是好呢?这里是股份有限公司,一切都得听董事会决定,我是做不得主的。史先生的保单今天一定要弄好的吧?若能多耽搁几天,或者我还可以替你们到别处想想法子看。”我碰了一个钉子,只好红着脸退了出来。

  又到另一家商店,负责人不在。再到第三家,是独资开设的老法店家,老板戴上老花镜,把保单看了又看,说是:“啊!被控诈欺取财吗?黄金二百两……啊啊,这个责任我可负不起,蒋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拳头连连向我作揖说。

  我向他解释道:“诈欺多少黄金是他的事,你只担保他随传随到,可不会叫你赔钱的呀。”

  他呵呵笑道:“脚生在他的肚子下面,我怎么能够担保他随传随到呢?哼,不要过几天他到溜之大吉自己到别处去享福了,叫我这个没有拿到黄金的人倒替他顶缸受罪。好小组,你可千万别捉弄我哪!”我又不得不默默退出来了。

  如此接连撞了六七家,都没有成功。司法警察不耐烦地说:“史先生同我们是好朋友,我们弟兄都愿意帮他忙的,你只要找一家小店,不论他的生财值几钱,只要有张营业执照就行了,法官他老人家可不见得亲自来私行家访呀。”

  史亚论自己也着急起来,说是天气晚了,若觅保不得,仍得还押在看守所里,要等下次开庭时才好再出来呢,这可不是要急死我了。想了片刻,又说:“你的朋友都是‘正人君子’,怕多事惹祸,拿这种事情求他们是万万不成功的,我忽然想起我有一个熟人叫做小丁的,他开一片杂货店,刚收歇了,预备把店基顶出去,不知现在可已经顶出去了不会?否则他的营业执照现在的,许他些好处,叫他盖一个图章,不就得了吗?”司法警察也觉得他言之有理,我们就决定去找小丁了。

  史亚伦叫我进去把小丁喊到车里来,把这个意思对他说了,小了也踌躇不决。“我们是好朋友,亲兄弟一般的,你大哥今天有事…不改…不过……”

  史亚伦说道:‘哦的事,不瞒你说,就是窦先生给说好的,他老人家一个命令,你想法有敢不依吗?畴,这位将小姐就是窦先生的女朋友,她现住在窦公馆里所以后来的麻烦是绝对不会有的,你放心。我们是要好朋友,我还会来害你吗?而且…初且我也知道你近况不大好,我们可以一块儿住,不分彼此。假使你需要资本,我也可以替你没法弄些…。”

  小丁听到这里早已眉开眼笑的说道:“这个你老哥还会不照应兄弟的吗?兄弟目下刚巧有一笔好生意,好机会,就是缺少本钱,假使你老哥前代我暂垫一万万,不过半月就可赚钱三四倍,那时候不但本利全数奉还,还要请你老哥痛痛快快喝一顿哩。”

  史亚伦皱眉道:“此刻且不要提这种没要紧的话吧,我问你这事究竟怎样?你若肯帮忙替我做一个保,明天我准借给你五千万元,好不好?”

  小丁沉吟片刻,就说:‘戏看这样吧,你老哥的事兄弟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的,别说盖一个章。不过……不过最好访蒋小姐‘转保’一下,大家负些责任,好不好?”

  我顿时觉得为难起来。这才想到刚才空跑了七八家商店,别人也自有其苦衷,不能瞎怪他们的。

  但是史亚伦现坐在我的旁边,我总不好意思说出推辞的话。只听得史亚论已经代回答道:“这个没有问题,明天就请待小姐写一张给你便了。”于是小丁就领着司法警察进屋去办手续,史亚伦轻轻对我说:“你不必担心,我现在也颇懂得法律了,你在小丁跟前替我转保,是只对小丁负道义上的责任,却不对法院负法律上责任,假使我逃跑了,法院总归向小丁要人,决不能牵涉到你身上,就是小了把你的转保书呈上去,也不发生法律效力,他是仍旧有便利脱逃罪嫌,不能卸责的。”

  我听了半信不信的,又问:‘称准备逃吗?”他笑道:‘俄为什么要逃?你放心,我们以后要好好计划,也许小了所说的生意真可靠,我倒也想投资一些。”’

  手续办妥了,史亚伦谢了小丁,叫他明天到我家来吃饭。司法警察也拿了保单告辞走了,史亚伦送他一百万元,他似乎颇为满意。“我们现在就回家吧。”我说。

  但是史亚伦说他现在褴褛到如此情形,怎好到我家去,不怕给我的孩子及女佣见笑吗?他说他先到浴室去,D4我随后送衣服来,衣服送到以后就不必再在浴室门口等候了,可以先到文雅咖啡馆去坐着,等地出来一同吃西某,跳舞,喝咖啡……

  他仍旧回到花花世界来了,一些也没有改变,几月来的监狱生活在他好像做一场恶梦。洗澡理发过后他又整齐漂亮起来,只不过脸色稍苍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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