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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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是一年一度的五天海神庙会中最热闹、最隆重的一天,因为这一天是海神庙主神、辅国佑民显灵感应神妃,即人们俗称的天妃娘娘圣诞之期。商民畏之如虎的刘兴治已死,各岛变乱平定,渔民扬帆出海,商船停泊往来一如既往。又因辽东失陷,与朝鲜的参貂布帛贸易改由此处转输;皮岛驻军每年的八十万两饷银也以此处为孔道,一时商旅云集,游人如织,登州恢复了胶东首府的地位而富甲六郡。所以今年的海神庙会格外热闹,登州举城狂欢,趁着元旦、元宵节的余兴,还是过年的那身最像样的穿戴,扶老携幼,拖儿带女,纷纷走迎仙桥,出振扬门,拥向丹崖山。
丹崖山仿佛水发的海参,骤然胖大了许多:各条盘旋至山顶的路上,支出来的那五颜六色的各种棚摊,是它身上的一行行参刺;拥塞在蓬莱阁、三清殿、龙王殿之间那密如簇簇蚁群的香客游人,是它膨胀的参体。嘈杂的叫卖声、呼儿唤女声、说笑打闹声、争吵叱骂声海潮般喧嚣着,其中又透出天妃宫前大戏台上那脆亮高亢的锣鼓响;香火味、酒菜味、柴烟味、尘土味、海腥味,还有汗酸臭、脂粉香,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吕烈走出望日楼,正在欲醉未醉之际,很是舒泰。他一早赶来,看到了最宁静澄碧的海上那最清晰壮观的日出,饱了眼福。在楼上品尝了三清殿道士最拿手的八珍素斋,饮了大名久仰的千日酒,饱了口福。又和几位儒生指点山海,谈诗论赋,逸兴遄飞,十分畅快。现在他惦着去饱耳福——今天在天妃宫唱戏的是驰名登、莱、青三州的聚仙班。
吕烈穿过蓬莱阁下的廊子,在香客游人中间竟无法迈步,当他终于挤到天妃宫殿前,便知道耳福享不成了:高高的戏楼东、西、北三面堆积着数千香客游人看酬神戏,挤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台上锣鼓铿锵,演的是八洞神仙的热闹戏文,台下人声嘈杂,大人喊小孩哭,一些浓妆艳抹的妇人嗑瓜子剥花生嚼栗子山响,还不住嘻嘻说笑。吕烈顿时兴趣索然。转到戏楼背后,人群稀疏多了。那儿多是卖吃食的小摊。游人香客在这里买上一碗热腾腾的豆浆、豆腐脑、老豆腐汤,就着香喷喷的果子、蟹壳黄烧饼吃下去,也是一件乐事。所以各处摊位买卖兴隆。吕烈记起戏楼南边原有两两对峙的赭红色巨石六尊,有人叫它三台石——因为一对低一对高;有人叫它坤爻石——因为它正合了八卦中的坤卦:都说这六块巨石连着丹崖山根,吕烈早就想要看个究竟。眼前都是人,坤爻石到哪里去了?他按往日印象寻找,发现它们都被摊篷遮住了。矗立的石柱搭起篷来最方便不过。
吕烈走到一块坤爻石边细细打量。它有一人高,两人合抱,通体赭红,上尖下圆,像是山里钻出来的巨大石笋。摇摇它,似蜻蜓撼柱;背抵石笋用力后推,仍是纹丝不动。他乘着酒兴,退出几步,对准石头猛冲,用肩头狠狠一撞。
“哎呀!”有人惊叫。“噼里啪啦”,“扑通”,响声一片,篮子筐子水桶一齐被吕烈撞翻,水流满地。老翁忙着扶桶,旁边老妇赶着捡拾草药。肇事的吕烈却只管捡起被他撞碎的几片碎石,得意地哈哈笑道:“果然根深!”——他听过传说:撞动坤爻石的男子,能降服天下女人。如果他知道这一撞将给他带来多少苦恼,也许就不会这么漫不经心了。
老翁急眼了,揪住吕烈直嚷:“你这人!如此鲁莽!撞翻药箱也罢了,撞翻这许多水!”
吕烈看看闻声围上来看热闹的游人香客,看看两位上岁数的老夫妇,嬉皮笑脸地狡辩:“我后脑勺上又没长眼!一桶水什么要紧!挑两桶赔你!”
“赔?你赔得起?这是五泉四井的好水,攒了三个多月才攒齐!……”
好家伙,要讹人啦!吕烈一打量:篷上悬着一面“舍药济贫避瘟”的布招子,一位黑袄黑裙黑绫首帕盖头的女子舀出桶里剩余的水,往一穷婆婆的陶钵里倒,又拿一束草药递过去,小声嘱咐:“煎三滚,分三次,每次一人一茶盏。”
吕烈鼻子里哼了一声:“原来是摇‘夺魂铃’夺魂铃:明代卖草药郎中多肩背药箱,手摇一个带铜舌的铁圈或串铃,俗称“响传”、“病皆知”或“铁响虎撑”,人们骂之为“夺魂铃”。的!……”复又嘻嘻笑道:“算我倒霉,撞上你二位老人家。也罢,我就让让,宁可受你脚踢几下子出气!可好?”他说着,扒拉开老翁揪住他袍襟的手。
围观的人笑着当和事佬:“打两拳岂不便当?”
吕烈故意装得惊惧万分,连连摇手:“不敢不敢!经他手定难活命!”
人群哗笑,笑声中有人争辩:“人家是济世救人的!”
吕烈冷笑:“走江湖卖假药、唯利是图草菅人命的,哪一个不打出济世救人的幌子骗钱!”
老翁气得说话都结巴了:“我们并、并不取……一文钱!”
“不骗钱骗名!欺世盗名是也。如今这世道、人心,哼!”吕烈说罢拂袖就走。黑袄黑裙女子倏地转过身,惊讶地看看吕烈,小声地自语:
“他怎么把别人都……都看得那么坏呢?”
吕烈一扭头,和那女子打了个照面,竟是位很年轻的姑娘,由于清瘦苍白,更像个小女孩。不知是因为鼻梁太细,还是因为眉峰不平,她的长相普通的脸显得不够端正,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湛如秋水,配上一对秀美细长的黑眉,成为整个面容的精华所在。这孩子气的问话使吕烈失笑,顺口反问:
“是我把人看得太坏,还是人本来就坏?”
女子蹙了眉尖,认真地想了想:“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总是有好有坏,哪能都坏?便是一个人,他心里也是有恶念也有善念的啊!……”
吕烈觉得意外,这细弱温婉的声音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由得盯住那女子:“这么说,你家是行善不是骗人的了?这桶里真有五泉四井的水?”
她垂下眼睑,微微低头摆弄那一束束草药,不看吕烈,轻声答道:“是真的。这里攒了城外花山泉、卧龙泉、金沙泉、白石泉和七里泉五泉之水,又添进城内化龙井、玉寒井、凤眼井和甜井四井之水,用来煎药,为的是洁净和气。冬春交替之际常有瘟病,所以将板兰根、连翘、甘草入药,清热解毒。药都在此,总不至于有草菅人命之嫌吧?”
吕烈愣了半晌:“请问,贵姓?”
黑衣女子仍不看他,静静地说:“我们并不想骗名。”
围观的人们又笑了,是笑吕烈自食其果。吕烈又羞又恼,却不能发作。正无解脱处,忽听有人喊他,他赶忙应了一声,孔有德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进来拽了他就走:
“算了算了!大节下的,天大的仇也不能这会儿报哇,当心海神娘娘怪罪!”
吕烈甩开他,脸上挂不住:“你瞎扯些什么!”
孔有德一怔,疑惑地看看吕烈,转身问老翁:“你是不是姓舒?叫舒四?”
老翁连连摇头。
孔有德大喜,满脸赔笑:“真对不住,弄错啦,弄错啦!你老别生气……走!走!咱们快回去吧!”连拉带推把吕烈拽出人群。吕烈频频回顾,分明还想说点什么,无奈气力不敌孔有德,被他一直揪出海神庙山门。
吕烈十分恼怒:“无缘无故,你发的什么羊角疯?”
“我疯?我是怕你疯!报仇杀人,原是大丈夫的本色。可现在登州,你又身为营官,杀人犯事,前程岂不白白断送了?再说哩,非杀不可,悄悄干就是了,哪能敲大锣擂大鼓地满世界说去?”
吕烈越听越糊涂:“说的什么!谁要杀人啦!杀谁呀?”
“你自己说的嘛,不是要杀一个叫舒四的人吗?”
“舒四是谁?我多咱说过?”
“就是刚刚,在望日楼上。我刚上楼梯,就听到你在楼上大叫什么‘舒四真可杀,逼得我没路走啦’!急得我连楼也没上,赶着去找你的朋友快来劝劝你,一个也没寻着!我回头再寻你,就看你跟那老汉一家子斗口……”
“哈哈哈哈!……”吕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孔有德憨憨地看着吕烈,不由得也随着笑:“嘿嘿,你笑啥呢?想是悟过来了,心里高兴?”
吕烈冲他连连摆手,一时笑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与几位儒生在望日楼上饮酒论诗时,说起做了五日登州太守的苏东坡和他的海市诗,秀才们赞美“斜阳万里孤岛没,但见碧海磨青铜”,吕烈却喜爱“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谈到东坡妙处,说他占尽风华,已有醉意的吕烈拍案大叫:
“苏轼真可杀!逼得我辈再无出路了!”
竟酿成一场误会!事虽可笑,足见孔有德的为人憨厚坦诚。吕烈不觉把平日轻视辽人轻视孔有德的成见消了大半。但他并不说破,因为报仇杀人最使血性刚肠的辽东汉心折,能为自己增加一层神秘色彩。他平息了大笑,问道:“孔大哥上望日楼也是去观景吗?”
孔有德恍然记起:“哎呀,我是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他一按门板一样阔大的胸肚:“哈,刚想起来,它就又叽里咕噜叫开了!”
“来,我请客!”吕烈把孔有德拉进山坡上那处悬着“福山大面馆”招牌的食棚里坐定,“这儿的炸蛎黄、韭菜炒海肠子原是双绝,可惜今儿海神娘娘诞辰,馆子里不敢拿她的臣民下油锅。不过还有几样菜很有味,福山大面也算南北驰名。”说罢,他要了带子条、柳叶条、细扁条、韭菜条、绿豆条、细匀条、一窝丝、灯草皮的面各半斤,要分别浇上温卤、大卤、三鲜卤、炸酱卤、肉丝卤、麻汁卤、清汤卤、鸡片卤;又要了油爆肚仁、爆双脆、九转大肠、熘腰花、烧五丝,还有就菜吃的三斤叉子火食、三斤硬面锅饼、三斤酒。
吕烈原已酒足饭饱,只端了那碗清汤卤的一窝丝相陪,孔有德却“稀里呼噜”,饮酒吃菜嚼饼喝面,如风卷残云,不大工夫,把满满一桌子东西吃个一干二净!吕烈看呆了,各桌的食客也都停箸搁杯看着孔有德笑,啧啧称奇,有人高喊:“老兄好量!”孔有德摸着微微凸出的肚子,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笑:“痛快!痛快!吕兄弟,生受你了!”
孔有德竟是来拜神的!吕烈看他认真地买香烛黄表,连价也不敢还,觉得有趣:“你也拜海神娘娘?”
“不敢!我老孔哪里配。”
“不如去拜月老拜送子观音拜孔夫子!”吕烈取笑他。
孔有德一双大蒲扇样的手乱晃:“不拜不拜!月老没给我寻老婆,观音不给我送儿子,孔夫子又没教我识字,我凭啥拜他们哩?”他领了吕烈挤出人群,走进天妃宫前殿,把香烛分别插在左右守门神将前的香炉里,烧罢黄纸,向二位门将虔诚地各叩了三个头。吕烈站在一旁看得奇怪:
“这两个无名之辈,也值得孔大哥去诚心拜他?”
孔有德略略迟疑:“吕兄弟是贵公子,念过书的人,也难知道江湖上的事。这两尊神一个叫嘉祐,一个叫嘉鹰,哥儿俩原是海上豪雄,称霸一时,后来给天妃娘娘收服,替娘娘守门,也成了干海上营生的守护真神。当年投奔毛大将军以前……”他撂下半句话,一把拽住一个匆匆进殿的人:“仲明,跑啥?还不快来拜拜嘉祐嘉鹰?”
耿仲明想也不想,跑上去就拜,站起身就着急地问:“二位可见着帅爷?”他擦着脸上的汗,眼睛得更快了:“明明跟着他,人堆里一挤就挤散了,也不知帅爷身边还有几个人!”
孔有德也急了:“这还得了?快走,一路去寻!”
吕烈想了想:“多半在海市亭观沧海哩!”
孙元化是在海市亭。一领石青袍,蓝色风衣风帽,颇似一位游山的名士。背手而立,面对浩瀚的海天,貌似观海,眉间深如刀刻的皱纹里,埋着无数忧虑。
平定刘兴治之后,他巡视了自己的管区,登州、莱州、东江各岛、陆师水师各营都走遍了。他历来认为,攻防攻防,先防后攻,先要强固各处守卫,然后加强攻击力量;先保登莱东江不失,再设法收复金、海、盖、复四州乃至辽东全境。为防,各处需筑炮台制大炮;为攻,需造海船,船上列炮。要办这两项,怎么也要八十万两白银才能初具规模。他尽力节省,从各种费用里抉、摘、耙、罗,顶多能筹到三十五万,还有四十五万怎么办?这些天他日夜为此算计设法,实在智穷力竭劳顿不堪,今日趁天妃宫庙会来散散心。见三位部下匆匆赶到,他收起重重心事,蔼然笑道:
“可惜正当冬末,不然此处确是观海市的好地方。”
“是,所以名为海市亭。”吕烈回答着,向孔、耿二人说明蓬莱海市的奇景。忽听孙元化问道:
“此处有正月十六祭奠的风俗吗?”
孙元化正指着东边田横山脚海边礁石群,那儿有数人举着白幡烧纸招魂。吕烈看了一眼,讲起一段本地传闻:
早年间一家招商客店的女儿跟一位住店客人有了私情,海誓山盟,订下娶嫁之约。客人一去不返,女孩儿天天在海边盼望。后来父母又打又骂逼她出嫁,竟打得女孩儿小产,招来满城人的唾骂。女孩儿抱着死孩子正月十六投海自尽,投海前她赌咒发愿,要她的情人为她母子报仇!海神娘娘准了她的诅咒,一旦她的情人或情人的后代来到登州,登州便要遭一大劫……
“这些烧纸的是求她收回诅咒,求海神娘娘减轻惩罚……咳,无稽之谈!”吕烈说罢,挥手一笑。
“是什么时候的事?”孙元化问。
“小妞儿投海吗?”吕烈的话语又近于轻薄,“有说是二百年前,有说是正德年间,有说是二三十年前,谁知道!”
直到他们缓步下山,还在讨论这个触动人心的传说,耿仲明惋叹女孩儿痴心真情,孔有德痛骂那情人负心不义,孙元化则微笑地静听他们争执。
“这是镜石亭,咱们进去看看?”吕烈领头进了一座小亭,这里游人不似其他地方那么拥挤,北墙上嵌了一块光可鉴人的方石,“这就是镜石,凡思乡心切的人,可于石中见到故里家山。”
孔有德忙问:“果真灵验吗?”
吕烈笑道:“诚则灵。”
孔有德拽了耿仲明去镜石上照看:“让俺们来看看俺们金州老家!……孙爷不来看看?”在人群中他们不敢称“帅爷”,因为出来逛会,都换了平民便装。
孙元化淡淡一笑:“若是三生石,能映出过去未来,还值得一照;只现故里,徒增乡愁,不看也罢了。吕贤弟,你说呢?……吕贤弟!”
吕烈正心神不定地向亭外张望,闻唤一惊,答非所问,令众人愕然:“正是,冬春交替之际,易生瘟病……”
“两位也是金州人吗?”一声清晰的辽东话,招得孔有德、耿仲明连忙回头:两个高身量的男子站在背后,说话的一位貂帽貂袍,华丽富贵,长得眉目清秀,疏疏的五绺髯衬出他一派斯文,亲切地笑道:“他乡得遇故乡人,真难得呀!”
孔有德、耿仲明分外高兴,立刻攀谈上了。此人姓程,原是沈阳生员,金鞑占了辽东,他逃到旅顺,因家境富裕,便做起了参貂生意,来往于朝鲜、旅顺、大沽之间。这是头一回来登州,不料登州如此繁富,海神庙会如此热闹有趣,他下回还要来。
耿仲明挺内行:“参貂生意可是大买卖,老兄赚不少吧?”
程秀才笑了笑:“托海神娘娘的福,这两年出海趟趟不回空。方才已在娘娘跟前谢祷过了,添了一炷灯油钱。二位同乡若有难处,在下理当帮衬。在下住在鼓楼后街悦来客栈。”
孔有德摇手道:“不客气,不客气!如今旅顺海面城里还都平顺吗?”
“平顺,平顺!多亏官军平了刘五。黄总镇在旅顺整饬兵马,严肃城守,大炮都排上了城门,金鞑轻易不敢来犯。不过,比起来,旅顺总归不如登州。”
孔有德一扬脸:“那还用说!孙巡抚驻节登州嘛!”
程秀才指点着伸入大海的东炮台笑道:“便是大炮,登州的也多。年前在旅顺听人说金鞑也要造大炮了,闹得人心惶惶的……”
耿仲明轻蔑地一皱鼻子:“鞑子也会造大炮?笑话!”
沉思默想的孙元化悚然一惊,立刻掉头细听。
“可不吗,我听了也不信!还说也叫什么红夷大炮哩。”
“不中嘛!不中用!”孔有德高傲地大摇其头,“他们没有铳规,打炮不过放炮仗一般,哪有准头!”
程秀才惊喜非常:“咱官军竟有这神器!岂不是神炮?”
孔有德极为得意,心痒难挠,忍不住凑在程秀才耳边,压低嗓门吹嘘道:“那神器是孙巡抚孙大人亲自制造的,可是能……”吕烈碰碰他,他一眼触到孙元化责备的目光,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程秀才愣了一愣,说:“可是名讳元化,字初阳的?大英雄!辽东人谁不敬仰!……”
孙元化很诧异,从旁边默默打量这位提到自己名号的秀才,立刻从此人身上感到了使他觉得亲切的儒雅书卷气,和一般腐儒不具备而他非常赏识的精明,好感油然而生。他对程秀才一拱手,笑道:
“尊兄弃儒就商,出雅入俗,委屈了。”
程秀才连忙还礼逊谢:“命也如此,不敢抱怨。尊兄想必也是文教中人了?”
“不敢。在下县学一教官耳。”
“失敬失敬!”程秀才再次躬身拜揖。
孙元化拈须笑道:“尊兄书生弱质,海上风涛险恶,却也应付得来?”
程秀才丝毫没有误会问话的用意:“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全亏我家老护院。”他指了指身边那个结实的红脸汉子。那人穿着打扮也很华丽,腰间悬一口长刀,只看那镶金嵌宝的白玉刀柄,便知是价值很高的宝刀。听程秀才提到他,赶紧拱手抱拳低头为礼。
孙元化打量老护院:“想必马上功夫不弱!”
程秀才笑吟吟地说:“正是哩,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又力大无穷。当年救过家父的性命,在下从不敢以下人待之,只当是叔辈。可惜天生不会说话。”
“哦。”孙元化点点头,邀程秀才同游多寿阁。一行人已走出镜石亭了,吕烈还倚着亭柱仰望蓬莱阁,不知在想什么,孔有德喊了他两声,他才无精打采地跟了出来。
途中,孙元化问起近日参貂的行情市价,程秀才很在行地一一说给他听。面前正对小海,各式各样的商船在码头排得密密麻麻。孙元化突然顺手拍拍老护院的肩膀:“那条大红船是你们的吧?”
老护院一抬头,看了孙元化一眼,只张张嘴,便指着自己的舌头,对孙元化摇摇头。孙元化心里一震:这人好厉害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灵活,而且光芒夺人,深不可测。他抱歉地笑笑说:“我拍错人了,还当是秀才哩。”他不转睛地注视着老护院,看他作何表示,老护院却已移目足下,静静地迈步随行。
将入多寿阁,孙元化对老护院腰间华贵耀眼的宝刀发生兴趣,忍不住伸过手去。老护院极其敏捷地向后一闪,一把攥住了刀柄,似要拔出。孙元化连忙按住他的胳膊笑道:“不要多心,我只是看这刀柄似白玉雕就,十分稀罕……”
程秀才也笑了:“不碍事,不碍事。他靠武艺纵横一方,平日总是机警过人。教官不要见怪才好。”
游过多寿阁,就要各自分手走开。孔有德突然问道:“秀才,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程秀才笑着捋捋髯须:“你现在才记起?我方才一见你就认出来了。昨天夜里。”
孔有德细细一想,恍然大悟:“老书生?”
众人听他俩说得奇怪,忙问原委。
昨晚虽是元宵节,但登州因地处海疆,仍行宵禁,不过把宵禁时限延迟到子时。孔有德率营兵夜巡,拘到一个犯夜的。他自称老书生,因在朋友家谈诗论文,忘了时辰。孔有德诈他:“既是书生,我要考你一考。”老书生毫无难色,请他出题。这一来反倒难坏了孔有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个题目,便大喝一声:“造化了你!今夜幸而没有题目,快回家去吧!”
这小故事把大家都逗笑了。孙元化道:“这正应了那句俗话儿: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秀才也笑:“正是呢,还亏得将军好心肠啊!……”
归途中,吕烈一直拉着脸不做声。孙元化沉思默想,也很少说话,有一两次停步回顾,目送程秀才高大的背影在人群中忽隐忽现。孔有德自顾自地说着福山大面,很开心。耿仲明瞪他一眼,示意他别饶舌了,随后低声问道:
“帅爷,你是不是疑心那位程秀才?”
孙元化点点头,又说:“程秀才倒罢了,那位老护院绝非等闲之辈,真是当世英雄!”
孔有德大为惊异:“什么?莫不是金鞑的坐探?”
“不,不像。”孙元化摇头,“坐探不会有这般气度!况且借着按刀柄,我摸了他的脉,博大稳定,不乱不慌。做奸细的不是这等脉象。着人去悦来客栈探探他们的来历。”
耿仲明忙应道:“回营就办。”
孙元化转眼看看吕烈:“你今天怎么啦?身子不好?”
孔有德哈哈一乐:“他呀,从不饶人,今儿可吃亏啦!”
吕烈突然满面通红,瞪眼发火:“关你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他大约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住了声,扭开脸,低着脑袋只管走路,对谁也不睬。
孔有德不知他这阵无名火自何而来,张大嘴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嘟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身畔的斗嘴,孙元化似听非听,他的心思已飞向别处:金国也会造大炮了!他感到一阵阵紧迫,实施那一整套攻防计划更是刻不容缓,可是从哪里弄那四十五万呢?……真伤脑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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