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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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船,吕烈就一反常态地大说大笑,指手画脚,又是刻薄,又是打趣,招得人们一阵阵哄笑。不仅让亲身来迎接的刘兴治感到奇怪,就是与他同行上岛的孔有德、耿仲明也难解难猜。都知道吕烈是个怪人,只得见怪不怪,由他去。
“盘古开天地,天地生万物,万物之中人为灵。而人中圣贤,自古难得。”吕烈说着,挓开五指高高伸着,“伏羲以八卦穷天地之旨,一也,”他屈下拇指;“神农植百谷济万民,二也,”他收回食指;“周公制礼作乐,百代常行,三也,”他屈下中指;“孔子出类拔萃,四也,”他屈下无名指;“孔子之后,再没有屈得吾指之人了……”半晌,他又屈下小指说:“连我吕烈算上,不过才五耳!”
人们乱哄哄地笑嚷,耿仲明摇头道:“狂!狂!真不知天
高地厚!”
随从兵勇中有人笑道:“吕都司,连关老爷也不算数?”
吕烈搔搔额头,装作为难的样子:“要说呢,他原与孔老夫子并称文武二圣的。只是他太热闹,势
力太大,我岂肯去巴结他!”
孔有德最崇敬关圣大帝,
立刻不满地说:“这是什么话!”
“不信?你算算,但凡剃头店、茶坊、酒肆、商铺,哪一家堂前不供他关老爷红
脸神像?可怜孔夫子只有坐冷板凳的私塾先生那儿供一尊泥胎哄哄小孩子。再数数,小儿寄名给关老爷的有多少!凡乳名关囡、关保、关金、关银的一切关字辈小把戏们,都是关老爷的干儿干女,孔夫子只有几个虚名的穷酸作门徒,无人肯拜他做干爷,弄得初一十五的香烛元宝都骗不到手。再看看,每座城池,孔庙只得一所,关帝庙则无论僧寺道院都能附设。孔夫子每年只有春秋二祭吃几口冷牛肉,关老爷可是一年四季月月日日,都有善男信女烧香供斋的,可惜也没有吃得胖点儿……”
吕烈说一句,众人笑一阵,这样挖苦贬损孔夫子、关老爷的话,即使这些粗鲁武人,也是头一回听到。
孔有德瞪了吕烈一眼,说:“你小子毁骂文武二圣,就不怕遭天雷打!”
吕烈哈哈笑道:“天雷且打不到我头上呢!文武二圣教导的是,文官不要钱,武将不要命;而今早已是文官三只手,武将四条腿啦!……天雷打那三只手四条腿还忙不过来,哪有闲心照顾我!……”
众人又是一场大笑。孔有德恨得咬牙道:
“帅爷不得来,你就如脱锁的猴儿了!……”
刘兴治连忙关切地问:“帅爷的伤势重吗?”
“昨日大雨,他还上炮台巡查,不慎滑跤,又是这把年纪了,怕是跌得不轻。不然,他早惦着上岛来捡球石观日出,况且雨后大雾,这长岛更如海上仙
山,妙不可言,他岂肯放过?”吕烈说着举目环顾,果见云雾如从海上蒸出来似的,渐渐从四周向岛上弥漫开来,填洼塞凹,沿着山脚往山顶缠绕,就是近在数十步内的礁石岩块,也被云涛吞吐着忽隐忽现,奇妙非常,蓝天绿海都消失在缓缓飘游的雾幔之中。吕烈心里暗暗佩服:好一个孙帅爷!果然料得准,真个是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了!
浓雾中,数十艘福船、海沧船在南长岛东侧一处人迹罕至的海湾抛了锚。帅船上,静立船楼观望的,便是那位“滑跤跌伤”的孙元化。前营头起哨探正在向他报告:
“禀帅爷,孔游击他们已被刘兴治迎去大堂赴宴,刘兴治不见帅爷尚无疑心。”
“刘兴基投登州的事,岛上没有传闻?”
“禀帅爷,岛上兵丁尽知刘七爷被五爷杖责几死,羞愤难当闭门养伤,不见客。”
“好,你去吧。”
不一时,二起哨探回来,禀报军情大同小异,但有一桩意外:北边开来一支船队,数十条大船,意思要在北长岛东岸停靠,没有旗号,行动诡秘。
孙元化和张焘交换一道目光:这不是节外生枝吗?
“这样的大雾,商家渔民是不肯开船的。”张焘小声提醒。

孙元化点头:“若是兵船,朝鲜不会南下,金国水师尚无雾中行船技能,唯有皮岛诸营有此胆量。若接应刘兴治,则无须隐匿,那么是来寻仇的?……”
三起哨探赶到了:“禀帅爷,北来船队停在望夫礁外一里许,正以小船运人偷偷上岸,都穿的明军号衣,说汉话,并无鞑子和蒙古人。”
孙元化略一思索:“令各营划开浪船网船登岸,集队后埋伏于烽山北麓东沟内,其处下临大道,是去刘兴治大营的必经之路,且待北来人马经过,相机行事!”
张焘领命而去。不多时,各大船拖带的开浪船网船载满兵士,像在海面撒下一大片柳叶,纷纷偷渡上岸了。
还是那个院落,仍然搭着天棚,宴席的摆设
位置都跟上回一样。大帅不在场,客人们少了拘束,说说笑笑很是随便。刘兴治冷眼看去,对方毫无戒备,心里虽因孙元化未来而觉得不足,却又因孙元化未来而暗暗松了口气。这两天一想到要亲手擒拿捆绑孙帅爷,他就心慌。真是怪事!为孙元化预备的柏木大台桌仍居首席,上面排列着十六件盛满菜肴的沉重陶簋以示敬重,果盒酒具也摆得整整齐齐。看一眼台桌,刘兴治心里怪不舒坦,命亲兵撤了。四名亲兵上去抬,竟抬它不动。
“熊包!给老子丢人!”刘兴治忍不住喝骂,见孔有德他们掉头来瞧,又赔笑道,“去了首席,大家平起平坐,也好开怀畅饮!”
耿仲明对柏木桌打量一番:“让我试试。”挽挽袖子,掖紧袍襟,他走到跟前蹲下,两手各握一只案脚,大喝一声:“起!”柏木台桌便慢慢地、稳稳地离地,被他举了起来。众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耿仲明又慢慢放下,笑一笑,说:“却是行动不得。”
“我也试试!”吕烈上前,只用一手握案足,也把沉重的柏木桌单臂举了起来,桌上杯盘簋盒微微晃动,却未倾斜。他试图抬腿行走,又改了主意,慢慢放下桌子,长长喘了口气:“嗬,真够重的,我也不得行动。”
“看我的!”孔有德搂袖攥拳,站在那里浑身一使力,不知是筋还是骨,“喀啦啦”一阵响得像爆豆儿。他大步上前,一躬身,大家还没看清,他已单手抓着案足把桌子高高举起,瞧他那轻松样儿,好像沉重的桌子、十六个沉重的陶簋都是纸糊的!迈腿就走,绕着院落走了三圈,步履轻捷,手臂就像铁铸石雕的一般,食具陶簋也长在桌面上了,纹丝不动。神力!真是神力!营官兵勇们,不分主客,哄然叫好。
刘兴治看得惊呆了,不由他不格外谨慎。他笑吟吟地高举大杯,声音响彻院堂:“今日既是接风,又是饯行。弟兄们难得相聚,定要一醉方休!来,换大杯,抬酒瓮!”
刘三刘兴亮极力响应着:“对对!难得今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醉了倒头睡大觉!明日扯大帆回老家!”
众人哄然大笑。孔有德手执大海碗,咧着大嘴笑道:“多谢盛情高义!诸位回到皮岛,见了老朋友,替咱老孔问好!”一仰脖,“咕嘟咕嘟”响,大海碗刹时底儿朝天!大盘油亮鲜红的大虾上席了,“嗞嗞”地爆响。
“孔大哥海量!”刘兴治击案赞美:“满上!再满上!”
酒如流水,菜如流水,与宴的人都沉醉了……
烽山北麓东沟,原本就被丛生的
野草遮掩得影影绰绰,如今云遮雾迷,千余人马竟踪迹不见。拨开密密草木,孙元化和张焘注目下面的大路,费力地分辨那些匆匆赶路的兵勇。他们是明军,但既无旗号又无标志,营官兵勇没有一个面熟。他们是谁?
一片薄雾夹在浓云之间从大路上飘过,景象骤然清晰了许多,数十名扈从簇拥着一位将官骑马前进。几个奉命靠近观察的来自皮岛的营兵快步跑回,气喘吁吁地指着那名将官:“禀帅爷,他是沈世魁!”
“沈世魁?”张焘很觉得奇怪。
“这就对了。”孙元化点点头,“他来寻仇,偷袭刘兴治。”

“他远在皮岛,哪里就这么快赶来?”张焘不解地问。
“他的部分家将亲兵乘大船登长岛之时,他必定率兵船暗暗跟随在后,隐藏在砣矶岛或大钦岛静观动向……”孙元化没有往下说,他推断沈世魁是故意激反刘兴治,再来名正言顺地除掉他,省得刘兴治回皮岛对他沈世魁造成威胁。
张焘皱着眉头笑笑:“他倒替我们把事办了。这份功劳就让给他吧?”
“不!不在功劳属谁。他若得手,必置刘兴治于死地。”
“刘兴治谋叛有据,原是死罪。沈世魁杀他,倒也公私兼顾。”
孙元化一时无话可说,沉默有顷,挥挥手:“传令:集队,快速跟上!”
“当!当!当!”三声铜锣响,刘兴治的部下突然跃起,把海吃海喝、业已大醉的登州贵宾按倒在地,对刚才举桌案显力气的三位就更不客气,用船上的粗缆绳上绑。耿仲明和吕烈醉得不省人事,任从摆布。半醉的孔有德还当是跟他闹着玩,一个劲儿笑嘻嘻地嚷:“别闹别闹,儿子敢欺负老子?”待到给捆成一团包袱,挣扎不开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暴怒,瞪着血红的虎眼吼骂:
“好你个黑心肝的刘五!好你个无君无父的叛贼乱党!帅爷怎么待你来?我老孔哪些儿对你不起?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高丽贼坯,没有一个好东西!……”
刘兴治面孔涨成猪肝色,冲上去抡开手臂,“噼噼啪啪”抽了孔有德十几个耳光,嘶哑地大叫:“填土!填粪!把他那臭嘴给我填满!看他再骂!”
刘家亲兵一窝蜂拥上去,十多人压住孔有德,往他嘴里塞泥土马粪,孔有德怒吼挣扎,周围的人又喊又笑,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砰!”“砰!”四面突然一排火铳震响,院里飞来如雨的铅子,数名兵勇惨叫着倒下,人群惊得乱逃乱躲。刘兴治大喝:“快!跟我冲出去!”
“别动!”“站住!”
四面八方一片呐喊,墙头房顶、掀开的天棚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鸟铳手、弓箭手,大门外又冲进来许多兵马,刘家兵勇纷纷扔下兵器,乖乖投降。
刘兴治慢慢倒退,想退进屋从后窗逃走。未到台阶,脚下被人使了个绊子,“扑通”摔倒,一只穿厚底靴的大脚踩住了他的脊背。他用力扭头看,竟是双手还反绑着的吕烈,毫无醉意,望着他冷笑。
刘兴治束手就擒,苦笑道:“这么说,孙帅爷他,他猜透了? ……啊!——”他突然惨烈地大叫一声:两把利剑,几乎同时,一前一后地把他刺穿!吕烈大惊,阻拦已是不及。胸前一剑是孔有德刺的,背后那一剑来自一位不相识的中年军官之手。吕烈连忙说:
“孙巡抚有令,要留活口!”
中年军官阴沉地笑了笑,说:“斩草除根,免留后患!老孔,别来无恙啊?”
孔有德“呸呸”地吐着口里的粪土:“啊哈,沈世魁!早点来多好,我就少遭这份罪哩!呸!呸!这狗娘养的高丽贱坯!……”
倒在地上的刘兴治,按住胸口汩汩出血的伤处,极力抬起上身,瞥了沈世魁一眼,并不理睬,转脸望定孔有德,恨恨地说:“我是高丽贱坯,你也不过是辽呆子,丧家犬!谁又比谁有脸?……”
此刻,后院押出的一串脂浓粉香、红袄绿裙的女人,正打旁边经过,一个个吓得浑身哆嗦,不敢抬头。那个
病病歪歪、瘦小得像个孩子的女人突然冲出来,谁也来不及阻拦,她已扑到刘兴治身上。刘兴治胸前的血顿时沾满了她的衣领和面颊,她凄楚地哀叫一声:“五哥——”
刘兴治竭力聚集力量和精神,在唇边弯出一丝微笑:“贞姐,累你受了一辈子苦,真对不起你!可我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下辈子报答你……下辈子。”他一直表现得神完气足,仿佛是个正常人在说家常话,清清楚楚送出“下辈子”三个字以后,双目一合,停止了呼吸。
“五哥!——”那小女人肝肠寸断地低声呻吟着,搂着刘兴治的尸体,似乎在哭,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不抬头,不动。等到沈世魁、孔有德、吕烈、耿仲明他们围过来,令人把她拉走时,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众人瞠目相视,一种说不清是恐惧、惊诧还是敬佩、羡慕的复杂感情,突然压到众人心头,很沉重,压得他们都说不出话。孙元化进来了,正遇上这死一样的寂静。
“他……死了?”孙元化问。
没人回答,大家都呆呆地望着那一对拆不散的夫妻。良久,孙元化叹了口气,低声地、像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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