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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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在愉悦之时会莫名地感伤,在喧闹之时会无由地失落。走过人生长长的一段路程,蓦然惊觉,多少悲喜其实都系住了前因。缘分是一把数据模糊的尺,任何时候测量都会有所偏差。你记得住昨天那段情缘的深浅,又无法丈量明天故事的短长。苏曼殊虽有过人的悟性,却终究无法屈算人事。日子像是一场无尽的等待,每一页空白的书卷都需要用真实去填满。
所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苏曼殊也许就是抱着这种心态寄身于寺庙。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又会厌倦这里寡淡的生活,望着桌案上那盏孤独的青油灯,生命就如同这灯盏,油尽时,一切都随之寂灭。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佛到底结下了几世的缘分,不然今生他为何会几次三番辗转走进寺庙。命里注定他会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所以他没有必要做着无谓的遮掩。住在庙里,和处在红尘中没有太多区别,他常常会喝酒吃肉,酩酊之时全然忘了佛教的戒律清规。
人生有太多的束缚,苏曼殊也常常身不由己,但他无法管住自己的心。他的心一如天上的云彩飘忽不定,你看他洒脱的时候,其实他是茫然的。因为茫然,才会这样散漫无羁。寺庙原本是这世间最安宁的归宿,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如浮萍,无根地飘荡。禅坐的时候,苏曼殊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外面缤纷的世界,想起在某个小巷与他邂逅的女子,想起酒馆里那一坛高粱和大盘的卤牛肉,想起在戏院里他扮演的青衣。
人生真的是一场戏梦,我们在不同场地更换不同的舞台,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披上了戏服,直到人生落幕才可以回到最初的自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的人,感叹自己就像一个伶人,因为每一天我们都在装扮离合与悲欢。在庙宇,苏曼殊是一个年轻得道的僧者;在政界,苏曼殊是一个卓尔不凡的革命先驱;在情场,他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多情才子;在世俗,他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狂人。每一个角色都是最真实的他,每一个角色又都濡染了虚无的色彩。
几个月的寺庙生活,让苏曼殊好像冬眠了一场。这个冬日,他每天煮茶赏梅,诵经坐禅,空落时到街巷买点酒肉,甚至夜不归宿。他向往的生活是没有任何羁绊的,宁做一片流云,也不做佛前的一盏圣水。他将灵魂寄存在这里,有一天还会像大雁一样展翅飞翔,或许无所依靠,老死在某个落叶纷飞的秋天里,或许还会回来,那时候就再也不会离开。
春暖花开的时候,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病逝于乡间,而苏曼殊却拒不奔丧。苏杰生临死也没有见到这个被他放逐的儿子,这个让他心怀愧疚的儿子,或许在死前,他想乞求得到苏曼殊的原谅。时过境迁,苏曼殊依旧无法忘记儿时所遭遇的屈辱,那道伤痕横在他的心口,时刻提醒着他不能忘记。人的心太脆弱,有些伤害需要用一生的时光来弥补。佛说,做一个心胸宽阔的人,忘记仇怨,记住恩情。可我们都不是佛,难以将所有的仇恨一笔勾销,难以禅坐于莲台上,拈花微笑,淡定平和。
缘生缘灭,只消刹那,苏曼殊不知道他和苏杰生的父子情缘也就一世,等到喝下了孟婆汤,来生谁还会记得谁。他不能原谅自己的父亲,是因了他无法忘记童年的伤,不是住进了寺庙就可以放下,就可以不再迷惘。人生有太多的遗憾,错过的无法重来,破镜难以重圆,伤痕修复得再好,也还是会有印记。
这个春末,苏曼殊彻底地清醒,离开栖息一冬的寺庙,开始研习梵文,应聘于曼谷青年会。后又远赴锡兰,暂寄于菩提寺。再又从广州抵达长沙,聘于湖南实业学堂,与张继、黄兴同事,参与华兴会机密事务。苏曼殊承认自己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尽管他亦向往修篱养鹤、邀三五知己煮酒吟诗的闲逸生活。乱世里飞扬的烟尘无处不在,纵然你逃至世外桃源,也依旧会沾上一身的风尘。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就是这样,一个人徒步,一个人摇桨,一个人策马,将自己抛回红尘深处。他始终适合做一只飘飞的大雁,在不同的地方筑巢,来去匆匆,不需要为任何院落守护老旧的梦。都说风云乱世没有安稳,或许是因为儿时家庭的伤害,苏曼殊心里一直想有个温暖的家,又惧怕有一个家。所以他总是在行走,总是飘忽不定,像一个浪子,连行囊都是多余。今天在芦花似雪的岸边,明天又会在天涯的哪端?
??7.尘缘
我们都是人间萍客,没有谁注定可以一生安稳。不是过到下落不明,就是老无所依,到最后,一个小小的土丘是我们共同的归宿。
生活这把利剑每天将我们割伤,削去丰盈的肉,留下清瘦的骨。乱世里,任何完整美妙的梦都不能维持一个午夜,醒来之后,只见满地支离破碎的记忆。我们明明知道好梦难以成真,却又无法压抑自己的思想,放任是一种尝试,有收获的喜悦,也有失去的伤害。如果可以,也许每个人都希望停留在美好的时光里,静静地看细水长流。可我们无法不依从光阴,像落花一样的随着它流淌,不知道漂向哪个方向,又不能有片刻的停留。
苏曼殊是热忱的,他将热忱的心交付给革命,交付给事业,交付给情感。每一次都来不及细细品味,就被岁月的浪涛给淹没,被满院的荼花覆盖。他一生所经历的种种都恍若昙花一现,美丽却短暂。苏曼殊参与的华兴会起义,在一个冬天失败,这一年,他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就像一枚树上刚结下的果子,青绿而微涩。当许多人还不解世事,而苏曼殊却早已尝遍人情风霜,懂得生活中那些深刻的迷惘。与他一起共事的同仁纷纷出走,各自奔赴前程,苏曼殊这一次继续留在了湘地,执教于学堂。
一切都是缘分,缘分不仅在人与人之间,人与事之间同样如此。就像封建朝代的帝王,有些帝王和江山的缘分长久到数十年,有些短暂得只有一天。21岁的苏曼殊,在这人世间结下了许多段缘分,却似乎从未有过久长。事实上,我们都是人间萍客,没有谁注定可以一生安稳。不是过到下落不明,就是老无所依,到最后,一个小小的土丘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我们的离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在不同的季节结束一生的悲喜故事,那时候,所有的幻想都一同埋葬,而梦长成了小草。请相信,风中摇摆的是那些不死的灵魂。
他在莲荷开放的时节离开了长沙,回到上海,后又转至南京,任教于陆军小学。在这期间,他参与筹建江南书报社,拜会了陈散原、陈衡恪,与伍仲文一起切磋佛学。苏曼殊不肯让自己停下来,在那些未知的时光里,他似乎有某种难以言说的预感,预感他的日子会过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仓促。他怕自己的一次沉思、一个回眸、一声叹息,就将流年蹉跎。这原本不该是一个青春茂盛之人所存有的想法,可苏曼殊怕自己会成为江中之石沉落无声,多年以后再没有人会记起他。
难道我们真的就该活得跟蝼蚁似的,在湛湛日光下不断地寻寻觅觅吗?生活在一座城市,无论你有多忙碌,多么地身不由己,都需要给自己一个宁静的空间。在某个阳光细碎的午后,择一个老旧的茶馆,或一间西式的咖啡屋,品一壶清茶,喝一杯浓郁的咖啡,或静坐参禅,或思悟人生,或怀想年轻时一段浪漫的爱情。至少这清静的时光属于自己,烦恼也曾来过,可是被风吹散,愁闷也曾邂逅,可是匆匆擦肩。
忙碌的生活因为没有情感而显得单调,生活就像是一杯苦茶,而情感是茉莉花,调兑在一起,这杯茶则芬芳四溢,沁人心脾。人活在世上,有诸多苦楚萦心,若不懂得自我调解,终究会被纷呈的世相掩埋。红花有绿叶相陪,高山有流水为知己,阳春有白雪做伴,人又岂能孤独于世,独挡红尘碌碌风烟?苏曼殊自问是个多情的人,他的心常常会为一次邂逅而柔软,为一个眼眸而跳动。他曾经和一段缘分南辕北辙,来去匆匆只留下无以复加的遗憾。
都说三生石上记载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姻缘,尽管苏曼殊苦苦地压抑自己的情思,可是他此生终究逃不过情劫。金陵,六朝古都,有着胭脂珠粉堆砌的繁华,无论是徜徉在桃叶渡,还是彷徨于莫愁湖,这座城市飘荡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馨香。当年的秦淮八艳惹得多少帝王将相、风流才子为她们痴迷,无论是血溅桃花的李香君,还是倾国红颜陈圆圆,她们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影响了风流雅士的前程,甚至主宰了江山的命运。
当年杜牧游秦淮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诗句,他的心难道就真的那么坦荡?是陈后主沉迷于靡靡音乐,视国政为儿戏而丢了江山,却将这些过错强加在那些为生活而被迫卖艺的歌女身上,天生丽质、冰雪聪明竟成了一种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个妩媚多情的女子将会带给一个旺盛男子无限的诱惑,她们的错是不该抛头露面,不该让世间男子掀去神秘的面纱,她们只能像小草一样躲藏在潮湿的墙角,让岁月埋葬美丽的容颜。难道这样,帝王的江山就可以千秋万代永不丢失?
难道杜牧走进秦淮画舫,出入歌场妓院,就不为那些绝代才女所动?岂不知,女子的气节有时远胜男子,当年柳如是悬梁自尽,至死也不肯沾染大清的土地,而名士钱谦益却剃掉额发归降清廷,这又是红颜的错?自古红颜多薄命,是因为这些堂堂男儿将闯下的祸归罪在弱女子身上,灾难来临的时候选择落荒而逃,让红颜承担历史的罪过。秦淮河依旧,涛声依旧,我们摇着桨橹还能打捞到什么?脂粉盒?碧玉钗?还是一把老旧的木琴?或是哪个帝王遗失在岁月深处的贴身印章?
当苏曼殊来到这座繁华的金陵古都,生出的却是和柳永一样的思绪:“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苏曼殊被乱世里的刀光剑影划伤,只有女子温软的柔情可以抚平他的伤口。优游在秦楼楚馆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可以将浮名抛散,在莺歌燕舞的人间和红颜交杯换盏,没有逼迫,没有伤害,没有束缚。在她们面前,心灵可以彻底地放松,险恶的人世、风云的政治在这里不值一提。在这里,采云霞为羽衣,削竹为笛,在清凉的晚风下,吹彻一首首动人的古曲。
不必询问情深情浅,不必担忧缘起缘灭,我们都是红尘中的匆匆过客,谁也不是谁的归人。寄身于烟花巷的歌女,早就明白人生是一场游戏,所以她们不会轻易将真心交付给任何男子。苏曼殊深知自己是个僧人,他虽然不守清规,但亦不会肆意荒诞。他珍惜这些女子,感叹她们的身世,就像宋时的柳永一样,视她们为知己,而并非如寻常男子那般只为消遣寻乐。苏曼殊流连于烟花深巷,沉醉于歌舞酒声,早已忘记来时之路。他承认,这段秦淮时光是他一生最为快活逍遥的日子。
苏曼殊虽每天和歌伎聚集在一起,舞动桃花,舞尽明月,可他却有原则,从来不与她们共榻同眠。他用心灵和她们相交,觉得精神之恋远胜过肉欲之欢。正是因为苏曼殊珍爱她们,所以在他落魄之时,这些青楼女子还曾将他收留在家。寝食在一起,苏曼殊依旧可以禅定,不动欲念,这样一个特别的和尚不得不让人另眼相看。他向往自由散漫的生活,却不会过于放浪形骸,他认为,红尘也可以是菩提道场,同样可以修行,可以度化万千世人。
苏曼殊是割舍不了情爱的,无论身处何地,所做何事,心里总被情爱所缚。这世间割舍不了情爱的又何止是他?多少人为了断孽缘情债辗转几世轮回,只不过苏曼殊袈裟披身,又是个才华横溢的诗僧,他的情自是比凡人更耐人寻味。在这平淡的日子里,你应该和我一样想要知道,苏曼殊是如何在简约的光阴下演绎他离奇的人生故事。昨天的故事,余下的只是回忆,明天的故事,却是你我不能猜透的谜。
??8.际遇
每一天,每个人,在每座城市,发生不同的故事,华灯初上时,万家灯火里点亮的是冷暖不一的人生。
窗外下起了凉凉的秋雨,意味着明天又有一场别离,和落叶的别离。一个人过久了安稳的生活,向往门前那些匆匆往来的背影,亦期望自己的人生可以有所变数,不被岁月枉自蹉跎。可一个俗世的浪子却期待有一天可以停下脚步,鞋底不再沾染天南地北的尘土。多么矛盾的人生!任何的变迁都是在给自己寻找完美的借口。也许过去我们都是贫穷的人,可当日子富裕的时候,却发觉丢失了从前简单的快乐。在这落叶飘零的秋天里,多少人跌进更深的迷惘中,悲伤得不能自已。
这个秋天最后一枚落叶死亡的时候,苏曼殊离开了他纵情几月的金陵,离开了秦淮河畔的莺莺燕燕。来的时候,他知道会有别离,所以他不曾对任何一位红颜许下誓约。也许这样就可以走得轻松些,无论将来是否还有缘得见,只需记住曾经拥有过的那段美丽。人的一生最怕的就是欠下情债,世间万物可以拿来变卖,可以相互交易,唯有情感真实得不可亵渎,一段情债耗费一生的心力都未必能够偿还得清。
人生无不散之宴席,相聚欢喜,别离伤悲,其实不过是路上的偶遇,共同走过一段路程,转弯的时候道一声珍重,这样也算是云淡风轻。无论是苏曼殊还是那些青楼歌伎,都是见惯了别离的人,不需要折柳寄情,亦没有热泪沾巾。收拾好残局,又会是一场新的开始,就像窗外的枯树还会长出新的嫩芽,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一相情愿地守候已经远去的结局。
苏曼殊脱下了青春的彩衣,又披上袈裟,他来到杭州,寄居在西湖之畔的白云庵。西湖如画,世间一切美景都抵不过这里的山水。多年前,苏曼殊第一次与西湖邂逅的时候,就知道前世一定来过这里,并且与西湖的水有过美丽的约定。有时候,自然山水比人更懂得感情,多少人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给山水草木。西湖是无语的,可是在任何时候它都是那么风情万种。它收藏了许多人的梦,被无数人的故事滋养得更加丰盈。
隐居西湖孤山的林和靖,一生梅为妻、鹤为子,来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这片山水。还有西湖的苏小小,她临死前留下那么一句令人惊心的话:“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终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心。”这位卑微的歌伎高傲地死在西湖,停止呼吸的时候,带着如花的笑靥。苏曼殊也曾去过苏小小的墓冢前悼念这位佳人,为她惋惜,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与这位隔了千年的红颜有一段不解的情缘。他们从不曾遇见,却有缘在死后相伴在一起,像影子一样地不离不弃。
这些年,苏曼殊去过许多名山古刹,可他对西湖白云庵的情感最为深切。也许是他对西湖的情结,也许是因为白云庵有个月老祠,又或是祠门的那副对联: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生前注定事莫错姻缘。苏曼殊就是如此,相信一切的姻缘际遇,所以每当看到这些字,他就会怦然心动。我相信,月老祠是他喜欢白云庵最深刻的理由,还有庵内的那株梧桐树,以及那些老死的秋蝉,年年岁岁,重复着一种悲喜。
然而,苏曼殊来到白云庵并不是为了坐禅修炼,也不是为了求月老赐他一段情缘。他是白云庵的常客,每一次到来都是为了躲避纷乱,让自己在晨钟暮鼓中找寻灵魂的解脱。但他似乎过得并不潇洒,没有邀约知己西湖泛波,花间对饮;也没有陪同歌伎携手西湖,月下漫步。西湖是一个适宜纵情浪漫的地方,来过的人都想要在这里谈一场恋爱,在断桥上留下一段情缘,希望多年以后,有一天风雨归来,西湖可以交付出当年收藏的情怀。
我始终觉得,苏曼殊在西湖一定和某个歌伎,一个如同苏小小那般风华绝代的女子,有过一场铭心的爱恋。是人间四月,他打马街头,马蹄溅落一地杨花。他的马惊动了缓缓行来的油壁车,还有车上那位高歌的佳人,“春花秋月如相仿,家住西泠妾姓苏…”她不是苏小小,却有着和苏小小一样动人的风姿。苏曼殊被她惊世的容颜给摄获,又是一场宿命的劫,他们谁也逃不过。青骢马,油壁车,一对玉人,在西子湖畔形影不离。千古情事相同,以最浪漫的色彩开场,却大多以悲剧落幕。
当年的苏小小为了阮郁,拒绝所有仰慕她的男子,独守在西泠小楼。那个男子与她欢情过后,便打点行囊离去,最后连一封书信都没有寄回。鸿雁往返无数次,捎不来丝毫与他相关的消息,一代红颜苏小小就这样为薄情男儿一病不起,最后死在西泠,埋骨于西泠。只有这西湖的山水,西湖的琴月,没有将她辜负。苏曼殊亦是天涯浪子,行迹飘忽不定,最终辜负红颜的必定也将是他。这不禁令我想起徽州女人,她们嫁入夫家后不久就要禁受离别之苦。徽州男子大多出外行商,若是运气好的,几载光阴就可以回归故里。运数不好,有些人一辈子就漂泊在外,甚至客死异乡。而这些女人,就在马头墙里倚着一扇小窗默默地守候一生。
每一天,每个人,在每座城市,发生不同的故事,华灯初上时,万家灯火里点亮的是冷暖不一的人生。今日我在这讲述别人的旧事,明日又是谁把我编进他的故事中?谁也不知道,当年的苏曼殊在西湖究竟和哪位女子发生过爱情,历史隐藏了太多的真相,又经过无数人笔墨的删改,已失去了当年的味道。也许我没有把握将他的故事写得多么生动感人,至少可以知道这个人物在那个时代所渲染出的色彩,以及他不同凡响的人格魅力。就像千百年不曾更改的西子湖沉落了太多人的故事,也会因为钱塘江涨潮时溢出而奔流遗忘。到最后,留下的也只是那么几个惊心动魄的情事。
白云庵有个意周和尚,曾记载过苏曼殊小住在庵里的情形。“苏曼殊真是个怪人,来去无踪,他来是突然来,去是悄然去。你们吃饭的时候,他坐下来,吃完了自顾走开。他的手头似乎常常很窘,老是向庵里借钱,把钱汇到上海一个妓院中去。过不了多天,便有人从上海带来许多外国糖果和纸烟,于是他就不想吃饭了。独个儿躲在楼上吃糖、抽烟。”
多么简单的一段话,流畅自然,我们轻而易举地看完,却又不知是该叹怨还是该责备这位行为荒诞的和尚。芒鞋破钵在苏堤行走,在断桥残雪上彷徨,一个落魄又飘零的诗人,一个丢了前世又找不到今生的痴者,不知道他在寻觅什么,又究竟想要得到什么。白云庵是他暂时遮风挡雨的归所,他不打坐,不敲木鱼,不诵经,只躲在小楼上过一种颓废的生活。或许是因为他的才情,因为他的身上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荒寒,所以这里的住持以及别的僧者对他也多生出容忍慈悲之心。在佛前,没有谁愿意和一个飘零的过客去计较太多。
又是一个漫长的冬天,这一年的西湖不知道下了几场雪,宋代那个叫林和靖的孤独隐者早已寂灭无声。只有一只老鹤、几树梅花守候在孤山,和来往的路人低诉一段老去的往事。春天到来之前,苏曼殊折了一枝梅花,来到苏小小墓前,为这位佳人送上芬芳的祝福。这是苏曼殊唯一可以做的,因为万物苏醒的时候他又将离开这里。
策马扬鞭,将一段西湖情事抛掷在身后,苏曼殊时刻谨记,自己是一只飘零的孤雁。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筑巢休憩,却不能像蚕蛹那样作茧自缚。穿着芒鞋,托着破钵,背着诗卷,一路上寂寞地吟唱。没有人知道他真正来自哪里,见过他的人却永远不能将他忘记。
??9.萍踪
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不断地寻觅,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归宿。也许最初的地方,就是记忆永远停留的角落。
人生总是在不断地行走,多少人如同花木长在你必经的路口,得到后又要失去,拥有了又会遗忘。无论是清淡或是隆重的告别,都不要把记忆带走,因为任何的离别都意味着你是天涯、我是海角。时光终会让彼此老去,一切的过往是否在有一天都将归零。当我们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岁月会给人生的戏曲写上剧终,包括情感,包括生命。
苏曼殊似乎习惯了和人说再见,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也就顺理成章地将他归结给寂寞。事实上,世间有许多的相逢转瞬就成了陌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哪怕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没有交换过任何眼神,这份缘也静静地存在。很多时候,面对迎面而来的匆匆行人,我们真的无从辨认谁才是自己一直寻找的那个人。只是看着繁华一次次登场又退场,上演着相遇的惊喜和转身的迷离。
一个在你年少时爱慕了许久的人,突然某一天将他弄丢了,然后又不断地将之寻找。流年匆匆,你被岁月老去了容颜,当有一天,你寻找了多年一直盼望见到的人就站在身边。你曾无数次想象重逢时该会是怎样惊心的模样,是拥抱还是热泪盈眶,却不知,韶光已将一切都改变,你们再也不是当年的自己。一个你思念了半生的人,一个你梦里梦外都想要见到的人,原来已经这样苍老,苍老到就只是一个陌生的人。你甚至连相认的勇气都没有,就选择了落荒而逃,希望在这瞬间擦去过往所有的记忆。丝毫印记都不要留存,当初的惊艳,当初无限的依恋,像是被上苍有意愚弄的笑话,让人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无言。
早春三月,苏曼殊从杭州赶赴到长沙,任教于明德学堂。他教书,一则是因为他喜欢这职业,可以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别人,让别人感染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韵。再则是他需要一份职业,他的生活一直过得很窘迫,他需要钱买烟抽,买糖吃。也许苏曼殊在物质生活上并不是一个极度奢侈的人,但是他离不开美食,贪吃成性,也许吃可以减轻他精神上的负担。每个人面对压力,都有不同的消遣方式,或放逐山水,或沉迷酒色,或自我封闭。苏曼殊就是一个在红尘中独自行走的痴者,一次次梦境被现实粉碎,还是坚持做自己,坚持爱自己所爱,坚持深尝自己调下的一杯人生苦酒。
这个暑假,苏曼殊返回上海,又和陈独秀踏上了东渡的旅船,抵达日本,为了寻母。日本就是他第二个故乡,二十三年前的初秋,他在这里出生,十五年前樱花开放的时节,他在这和一个日本女孩发生刻骨的爱情,可每一次开始都是以悲剧收场。就像那年的樱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被一场风雨无情摧折,连叹息的时间都不给,留给看客的只是无尽的遗憾。
当年苏曼殊带着遗憾与愧疚离开,可每当他茫然失措时就会想起日本,这个给过他柔情与伤痛的岛国。人总是这样,无论日子过得多么仓促,走得有多远,在疲倦、孤寂的时候都会停下脚步回首过往的漫漫路途。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完好无损地存在,并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去多少。可我们却习惯了看到这些伤,习惯依附这些伤,去回忆从前那些美好而破碎的日子。大千世界纷纷扰扰,我们不断地寻觅,不知道哪里才是最后的归宿。也许最初的地方,就是记忆永远停留的角落。
苏曼殊忘不了日本,也无须忘记日本,不论他在天涯的哪一端,心飘荡得有多久,都想要回去看看。回去,回日本去,一只孤雁飞渡茫茫沧海,抵达梦里的岛国。那里有给过他亲情的养母,尽管已经落得下落不明;有给过他爱情的菊子,尽管已经魂不所归。每次想起,苏曼殊心中既温柔又凄凉,他喜欢这种不声不响的痛,无须别人懂得,只留在自己的心里,一个人怀念,一个人孤独。
苏曼殊这次东渡日本就是为了寻找养母河合仙,她虽是苏曼殊的养母,可当苏曼殊懂事以来,第一声母亲唤的就是她。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叫若子的母亲,那个悲剧性的女子和苏杰生悄悄地发生一段恋情,生下苏曼殊就离尘而去。五岁之前的苏曼殊在河合仙温情的呵护下成长,那时候的他就是一株种植在日本的樱花树,也许很柔弱,但却有一方适合自己的水土。六岁被父亲带回了广州老家,这株樱花树无法适应岭南的气候,只能渐渐枯萎。
六岁那年离开日本,苏曼殊就开始了他飘荡浮沉的生活,进寺庙出家为僧,入红尘四海飘零,在风起云涌的乱世尝尽人间辛酸。十五岁那年,他回日本寻到了养母河合仙,河合仙带他来到出生地——距离横滨不远的樱山村。也就在这个美丽的小山村,他遇见菊子,初尝了爱情的甜蜜。如若不是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用莫名的理由将他们拆散,苏曼殊又是否会和菊子在日本那个小山村安度流年?
十五岁,一个初知情事的少年,也许他只懂得如何去爱,却不懂得如何去厮守。以他放浪不羁的性格,一个异国小山村,一个平凡的日本女孩,难道就可以将他留住?或许他愿意为她支付一两年的光阴,在樱花树下守候几次花开花落,在海浪声中静待几次潮来潮往。时间一久,苏曼殊必然会厌倦这份简单与安宁,不是因为他薄情,而是命里注定,他要做一只飘零的孤雁,一生飞渡万水千山。
一个满腹才学的中国人,身处乱世,又怎能置民族安危于不顾,独自欢娱于日本岛国。樱花固然浪漫,爱情固然甜美,人活在世带着使命,还应有许多的追求,在生命尚未结束的时候又如何可以放下责任转身离去。他们的爱情就是那枚苦涩的青果,等不到成熟就要被采下,青涩的味道在记忆里留存一生。
八年之后,二十三岁的苏曼殊再一次悼念这段爱情,觉得遗憾已是多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就算当年菊子不死,他生命的过程或许会有所改变,可是结局还是会相同。人性是多么懦弱,只喜欢为过错寻找理由,多少人爱上那么一句话: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是的,多少爱可以重来,多少人值得一生等待。碌碌红尘,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相逢无数的别离,每一天都在演绎不同的悲欢离合,谁也不会是谁的永恒。岂不知,这八年,苏曼殊又爱过了多少人,有过多少情感,只是他深知,给不起承诺所以隐忍地爱,又落寞地离开。
河合仙,这个端庄贤惠的日本女性,因为苏杰生的离去只能孤独地守候在一个小山村。栽种几树樱花,闲度漫漫岁月,偶尔看看遥远的帆船,不知道是否载着她思念的孩子。据说她在无所依靠的时候另嫁他人,卑微的人生被命运宰割得伤痕累累,疼痛到无法言说。我们无法得知,苏曼殊找到河合仙时的情景,那应该是一幅感人至深的画面。河合仙牵系着苏曼殊在日本所有的梦,让他失落的梦、破碎的梦得以重新寻回。以后的岁月,他需要靠这些梦维持住心中对樱花美好的思念。
来来去去,江湖风雨,萍踪浪迹,方才在路口邂逅,此刻又要分道扬镳。心中万语千言,抵不过无语的一眸一笑。苏曼殊安顿好河合仙,似了却了一段夙愿,便又回到上海。抵达上海,他想入留云禅寺学佛,但终究未果。又是秋天,落叶纷飞,每一片叶子都带着一种隔世的静美。秋天的路上,有些人已经学会了安静,有些人依旧在行走。
??10.擦肩
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
在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无法预测。晨晓踏着阳光悠闲出门,黄昏在雨中奔跑归来。坐一夜的车为了某个人去某座城,却发觉他早已离开。从夏天开始就等候一场冬雪,今年的气温骤然升高。说好了要彼此不离不弃,只一个春天就相忘江湖。许多的人都希望对方可以给自己承诺,却不知承诺也会随流年更改。多少诺言散落在漫漫风尘中,连碎片都找不到。而我们还停留在过去甜美的梦中,做着自欺欺人的安慰。
苏曼殊自诩可以把握自己的故事,却也无法预测故事的结局。我们亦是如此,许多事,许多情感,只知道开始,却不知该如何安排结局。无奈的时候只会仓促地逃离,把过错丢给别人,把债约归结给自己。至于何时还清,何时了断,却没有好好想过。一些人喜欢在黑夜里独坐,不点灯,却又害怕夜的黑。一些人喜欢泡一壶茶,看细芽在水中绽放,却不品。伫立高楼,看世间万象,人真的太渺小,尽管芸芸众生像岩石一般千姿百态地存在,可终究也只是把离合悲欢写尽。
江湖,江湖是什么?江湖到底在哪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在人心。江湖多风浪,如果心真的安静平宁,所有的恩怨情仇都会烟消云散。如果心不能从容淡定,每一天都将是刀光剑影。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叫苏曼殊的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浪迹江湖。他时而披着袈裟,芒鞋破钵,吟哦动人的诗歌,云游四方;时而西装革履,出入青楼妓院,挥霍无度,过着红尘俗子的生活。那时的江湖似乎许多人都知晓这个人物,半僧半俗,行为与常人迥异。他就是这样戏剧般地张扬自己的个性,任何时候,没有人猜测得到他在想什么。而苏曼殊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只听从自己的心,心会告诉他该以何种方式存在于世间,该何去何从。
苏曼殊从上海到杭州,寄寓在《杭州白话报》社。仅一个星期,他又从杭州转回上海。他就是这样辗转在江浙沪一带,从这个安静的镇到那个热闹的城,永远居无定所。爱上一个人,会爱上她所在的城,苏曼殊在不同的城市流转,也爱上不同的人。他的爱似乎比任何人都坚定,又比任何人都懦弱。穿上西服,他风度翩翩,流连于烟花之地,他的才情与气度令许多女子为之着迷。在他身上,有着世俗男子没有的潇洒与豁达,他可以随时为某个女子吟诗作曲,对她深情缱绻,似要甘愿付出一切。可真当那些女子想要为他抛弃一切时,他又会软弱地逃离,以佛命难违做借口,一次次地辜负红颜。
苏曼殊在南京的时候,结识了一位秦淮名妓金凤。这位名叫金凤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歌善舞,清丽脱俗的容貌深深地将苏曼殊吸引。事实上,许多青楼女子因为姿色不俗,又颇具灵性,便要接受专业培训,她们的才情和气质往往胜过许多大家闺秀。加之她们身处青楼,看惯了南来北往的贵人商客,阅历深厚,内心的成熟更显风情万种。飘荡于江湖的苏曼殊需要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子,一个眼眸,一声叹息,她们就懂得,该如何宽慰这些客者的心事。
都说青楼女子无情,因为她们曾经把情托付出去,却得不到心的叠印。歌伎就像是刺青烙刻在她们的肌肤上、心里,一生都无法抹去。她们带着这块卑微的印记,在屈辱中度过漫长的一生。青楼就是染缸,就算你还是洁白之身,在世人眼里你依旧是风尘里打滚过的女子,不及良家女子干净。这些女子被海誓山盟欺骗过,被虚情假意蒙蔽了双眼,所以不愿意相信这世间还会有真情,会有一个男子愿意忘记她们的过去,一生为之画眉。她们并非无情,而是不敢用情,任何的多情都是对自己的伤害。
每一天来往于青楼的男子都是过客,无论他们以哪种身份来到这里,是贵族王孙,还是名门富商,都只是过客。在青楼,不需要真情,只需要逢场作戏。各自穿戴好戏服,在华灯初上之时抹上浓妆,彼此是最真实、也是最虚假的自己。也许在声色酒杯中可以放下世间一切束缚、纷扰,这里可以满足你无边的欲望,可以放声地哭、大声地笑,不需要有任何的伪装。因为一夜倾城,彼此又是最陌生的人,可以当做从来都不认识。
苏曼殊是秦楼楚馆的常客,他似乎与其他的世俗男子真的有所不同。那些男子多为欲念而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当晨起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格落在屋内,他们就拂袖而去,而苏曼殊却为自己的心,他喜欢在无助时和某个青楼女子把酒夜话,诉说衷肠。他真心地爱慕与怜惜她们,却不加以轻薄,因为他视她们为红颜知己。也许别的男人只把她们当做一件玩物,需要时视若珍宝,不需要时掷如旧衣。可苏曼殊由始至终尊重她们,在他眼中,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可苏曼殊终究还是辜负了太多的人,他和这位叫金凤的歌伎情深意笃,在一起有过许多美好时光,可当金凤真切地对苏曼殊说“赎我出去,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时,苏曼殊却以沉默相待,继而是用一贯的方式逃离。他以为脱下西装,披上袈裟,就是最完美的借口。懦弱是暗器,比刀剑还锋利,无形地将人割伤,以为没有流血就不会疼痛,竟不知,无痕的伤更加地痛彻心扉。
直到后来,金凤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商人,对她来说,总算从良脱离了青楼,也是一种福分。可苏曼殊内心却说不出的酸楚,想起往日与金凤的情爱,他心绪难平,用心作了一幅画。春草如丝,碧湖荡漾,垂柳依依,一人仰卧孤舟,怅望空寂苍茫的港湾。又在画上题诗两首,其一:“好花零落雨绵绵,辜负韶光二月天。知否玉楼春梦醒,有人愁煞柳如烟。”其二:“收将凤纸写相思,莫道人间总不知。尽日伤心人不见,莫愁还自有愁时。”无论是画里,还是诗中,都流露出对金凤深深的眷念,还有无尽的离愁。
是不是世间的人都如此,失去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可贵的,而真正拥有了,却觉得像是捧着一块美玉,怕自己不小心给摔碎,与其注定要失去,莫如从来不曾拥有。尽管如此,放手的时候依旧会有遗憾,尤其看到那块美玉捧在别人手心,佩戴在别人腰间,真是有种无以复加的酸楚和遗憾。一个青楼歌伎不敢轻易对一个男子付出真心,一旦交出就是覆水难收,再也收不回。就算金凤还爱着苏曼殊,不怪怨他当初的薄情,彼此相见也只是徒增叹息。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你爱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莫过于,你爱一个男子却不得不嫁给另外一个人。
苏曼殊虽没有亲手将金凤交托给别人,可他的一走了之意味着将她抛弃,此后她就是风中飞絮任自飘零,至于落入谁家,已经不是苏曼殊所能掌控得了的,就连金凤自己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金凤心中没有怨,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明白,苏曼殊这个人只适合相爱,不适合相守。就这样,他们从此天涯一方,有一天,他们也许还会彼此想起,有一天,也许彼此已经忘记。
??11.饶恕
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
人的一生有许多无法躲避的劫数。劫数,是命里注定的厄运,是灾难,是大限。也许你今天可以与死神擦肩,明天又不知道会卷入何种浩大的灾难里。许多得道高僧可以预知大限所至,常常安顿好一切,端然坐化。生老病死,或许很多人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可编排在宿命里的情劫,总是让人措手不及。
《红楼梦》里,贾宝玉和林黛玉邂逅在贾府,就是前生注定的劫。他们不是单纯的萍水相逢,一切都有前因,前世有过相欠,今生得以遇见,便为了还清宿债。他们的情缘就是几载光阴,债清之时就是缘尽之日,所以无论他们多么相爱,终抵不过人世的风刀霜剑。当宝玉兴冲冲掀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山中高士晶莹雪那一刻,就是他不能躲避的情劫。《神雕侠侣》中,小龙女在断肠崖上纵身一跃就是十六年,而杨过孤身一人浪荡江湖,用整整十六年的光阴等待一场似是而非的约定。这十六年,就是他们命里无法逃脱的劫数。相比之下,用十六年的劫换一生在古墓的厮守,他们亦是值得的。
如果说当年那场樱花之恋,菊子的死是苏曼殊不可逃离的劫,那么这段秦淮之约,他和金凤的有缘无分,同样是他生命里另一段无法改写的情劫。许多人起先是不相信宿命的,认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经历得多了,被无数个忍俊不禁的结局戏弄。感叹之余,不得不承认,真的有命定之说。每个人都是藏书库里的一卷书,有繁有简,有厚有薄,可故事早已被命运之笔填充,我们从此就是伶人,按着书中的情节在人间装扮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色。
我始终相信,每个人的前世都是一株花草,有妩媚多姿、风情万种的,也有简约平凡、朴素安静的。花草生长的季节不同,性情不同,命运也不会相同。你今生最钟情的那朵花,那株草,一定和你前生缘定。你借着花草的灵魂来完成今生的使命,带着与生俱来的缘分和情结,穿行在悲喜漠漠的人世间,还清该还清的,讨回该讨回的,又欠下不该欠下的。
金凤的嫁离,对苏曼殊来说始终是一种伤害。但这些罪过缘起于他自己,所以他无力去责怪任何人,只好自我沉沦,更加频繁地流连于烟花柳巷,出入于秦楼楚馆。苏曼殊天性多情,旧情依稀还在昨日,当他看到那些美貌多才的歌伎,又一次次为她们心动不已。这一时期,苏曼殊爱慕的歌伎有桐花馆、素贞、花雪南等人,这些女子都是青楼里最为出色的歌伎,无论是才貌还是气质,都艳冠群芳、倾城倾国。
苏曼殊自问只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他无力抵抗世间任何美丽女子的诱惑。她们的才貌与成熟的心性是致命的一刀,为其散尽千金属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怕为红颜丧失性命也无遗憾可言。苏曼殊对她们倾囊相待,也许是他的真心令她们感动,苏曼殊窘困之时,这些歌伎亦相助于他。这不禁又令我想起了北宋那位风流词人柳永,他一生奉旨填词,潦倒在烟花巷,词是知己,歌伎是情人。他死后无钱安葬,是往日与他有情的歌伎纷纷解囊,将他葬在北固山,他所能带走的也只是不可一世的才情,留下一阕《雨霖铃》,供后世在冷落的清秋时节来回地翻唱。
或许柳永也会是苏曼殊偶然想起的一位词人,人和人之间最微妙的情感就是缘分,千古帝王无数,千古词人无数,千古红颜无数,能让我们想起并为之怀念的却仅有那么几个。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其所在的城,喜欢与之相关的一切,因为你会觉得与之相关的事物,都沾染到他的温度和气息。我相信,苏曼殊看到樱花必定会生出难言的情结,纵然看到一只南飞的孤雁,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你在落英缤纷的小径行走,与你匆匆擦肩的都是陌生的过客,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生出似曾相识之感。也许这个人在某世就是你的亲人,或为知己,所以今生你们从未谋面,亦会有这样熟悉的感觉。相逢一笑,或许在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无缘得见,只一笑,就铭记于心,捂暖许多孤寂的岁月。当苏曼殊走进青楼,看到那么多莺莺燕燕的歌伎朝他走来,他亦可以很从容地找寻到一位令他心仪的女子。
尽管苏曼殊真心爱慕这些歌伎,和她们诗酒相欢,可在他心里依旧堆砌了一堵墙,他尊重她们,从来不曾逾越半分。事实上,这些青楼歌伎遇到自己所钟情的男子,甘愿付出自己的所有。她们认为,爱一个人就该彼此交付,彼此索取。对于苏曼殊这个特别的人,不能理解的歌伎们私下纷纷议论,说他是个痴傻的和尚。苏曼殊从不理会别人的眼目和言语,他照旧和她们在精神上相恋,爱得真实,也爱得疼痛。
据说,金凤嫁给商人之后,苏曼殊最迷恋的歌伎是花雪南。花雪南生性温婉、聪慧多情,就像江南稠密的烟雨,绵软得可以抚平他的惆怅。苏曼殊常常沉醉在她温润的柔情里不能自拔,这场烟雨惊动了他的前生,他把她称作是雨中的丁香。许多时候,他们就这样在一个落着烟雨的午后,煮一壶花茶,静听檐雨的浪漫,看光阴缓慢地流淌。花雪南是风情的,一种不张扬的风情,低调的风情,她的风情足以抚慰一个浪子半生的疲惫。
花雪南亦为这个年轻多情的和尚心动过,当苏曼殊用一个午后的时光对她诉说自己辛酸的过去,花雪南听后想用自己的温柔和真情,来慢慢修补他千疮百孔的伤口。丁香是一味药,她痴心地以为把自己研成粉,熬成药,就可以治好苏曼殊多年的宿疾。当她勇敢地向苏曼殊吐露真情时,苏曼殊却说:“与其结为注定走向痛苦的夫妻,招忧惹怨,不如各归四海,反倒值得回味。”在苏曼殊看来,与其朝暮相处在一起,到日后心生厌倦,不如将美好的时光封存在记忆中,想起时翻出来,细细咀嚼,更有无穷韵味。
神女有情,襄王无梦。我们没有理由去责怪苏曼殊,怪他既然要不起就不要轻易去招惹别人。无言以对,找不到理由的时候,苏曼殊只将这些当做是生命里的情劫,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同时也伤了自己。也许这些青楼女子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局,世俗男子一次次给她们希望,又让她们在等待中枯萎。她们应该知道,和顾客之间只是一场游戏、一场交易,你和游戏去谈感情,和交易去讲真心,受到伤害就是咎由自取。
烟雨还在纷落,窗外的青石板路还是那么湿滑,可苏曼殊已经等不起,在阳光到来之前,他就要离开。他就是这样,一如从前选择逃离,披上袈裟,风雨兼程。其实他走得一点也不潇洒,万千情丝缠绕于身,他是否真的可以彻底斩断,彻底放下?人生有太多的隐忍,而这些苦是自寻而来,就像肩上的行囊,轻重是自己所把握的。
苏曼殊从青楼走出来,躲进上海某个公寓,淡定心闲,自习梵文,静悟佛法。这个时候,他又俨然当自己是个出家的僧人,在佛祖面前虔诚不已。岂不知,消不了多少时日,他又会毅然转身,行走他乡。也许读到这里,许多人会想起仓央嘉措,因为他写过一句令人铭心刻骨的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也因这句话,在世人眼里仓央嘉措是个不折不扣的情僧,他是为情来到世间,却与佛有着万世不灭的奇缘。这个悲剧性的人物最终离奇地死去,给遥远的西藏濡染了一层更神秘的色彩。
在世人眼里,苏曼殊同样也是一位情僧,仓央嘉措的情带着一种忧郁和凄迷,苏曼殊的情则带着几许疏狂和放纵,或许许多人都以为,这个痴傻和尚放任的行为,是既负如来又负卿。但真正处心积虑为他设想,又觉得他的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佛说,饶恕是最大的美德,愿每个人都拥有一颗宽容慈悲的心,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
??12.情花
当你不能彻底将一个人、一件事遗忘的时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个不容易碰触的角落,午夜阑珊的时候,独自悄悄想起。
这世界有许多条路可以通往莲花彼岸,只有一条路不通。佛祖每一天度化世间芸芸众生,只有一个人不能被度化。许多的故事都适合在老旧的时光里静静想起,只有一个故事,注定被人遗忘。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可以和他永远相守,就像水和岸、花和叶。忘记一个人,就希望永远与之擦肩,就像晨晓和黄昏、昨日与明天。
一只飘零的孤雁也有疲倦的时候,倦累时,需要找寻一棵树,或一个屋檐,静静地孵一场梦。或许是世俗过于纷扰,当你漫步在某个幽静的丛林,也不会忍心去惊扰一个贪睡的鸟儿,一株正在沉思的小草,一只在山岔路口守候缘分的白狐。苏曼殊用很短时间让自己栖息在一座老旧的屋檐下,他知道,远方真的很远,他只想短暂地停留,淡淡地回忆。
梦醒的时候,这只孤雁振翅高飞,抖洒一地的落叶,无人打扫。苏曼殊从来就是这样,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顾不得行色匆匆的人流。二十四岁这一年,早春的二月,他与刘师培、何震夫妇再次赶赴日本。这一次,不再是为了拾捡失落的旧梦。他居东京牛込区新小川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与章太炎、陈独秀交往甚密,情同手足。在此期间,他翻译《梵文典》,自撰序言,章太炎、何师培、陈独秀等人亦为之作序。
日本的樱花啊,真是有着致命的美,穿过一片灿烂的樱花林,仿佛可以邂逅前生的故事。其实没有刻意,可每当苏曼殊来到日本时,总会恰遇樱花绽放的时节。置身于樱花中,我们可以忘记这个岛国一切的纷纷扰扰,只记得樱花的风情,樱花的美。世间有一种花,叫情花,想必樱花也是情花的一种。它是毒,尝过之后会顺着血液流淌钻入骨髓,让中毒的人此生再也无法忘记。苏曼殊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在前生还是于今世中了这毒,他对樱花有着宿命般的眷恋。
逝去的情感如水边落去的樱花,已不知流向何方。这世间有多少人将你忘记,就有多少人将你记起。当你不能彻底将一个人、一件事遗忘的时候,就好好收藏,封存在某个不容易碰触的角落,午夜阑珊的时候,独自悄悄想起。苏曼殊就是如此,在日本的这些日子,他尽量不去回忆过往。樱花是那么凉,他不想轻易惊动那些已经渐渐安歇的灵魂。可是樱花,那撩人的樱花总会让他浮想连连,像在他命里中下的蛊,时不时发作一次,意念一动,便纠缠起来。
这些时日,苏曼殊重新拿起了画笔,这个被世人称作画僧的和尚,他的画亦是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主题。那些流淌的水墨亦如一场梦,梦里可以交换四季,颠倒日月。你可以在萧瑟寒冬看到春暖花开,阳光水岸;可以在嘈杂的现代走进画中,和古人一起坐看云起,在枫林醉染的山间举杯畅饮;也可以和画里某个红颜许下一世的情缘,尽管醒来只是南柯一梦。我终于明白,这世间为何有那么多的艺术家,痴迷画、痴迷书、痴迷摄影、痴迷金石玉器等,因为现实中所不能得到的,书画里有,古玩里有。它就像是一种弥补,用梦境去填满内心的虚空,只有这些静物不会和你计较,你以真心相待,它以真情还你。
仅一个四月,苏曼殊发表绘画《猎胡图》、《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图》、《徐中山王莫愁湖泛舟图》、《陈元孝题奇石壁图》、《太平天国翼王夜啸图》于《民报》增刊《天讨》。这对于一个画者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激励。或许桀骜不驯的苏曼殊并非是一个名利客,他不屑于这些虚名,但无论是谁,都希望自己的画作可以得遇知音。茫茫人海,有那么几个人读懂自己的画,读懂那份孤寂的心事,也不负这个过程所付出的辛劳。
人生在世,活着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每天被孤独包裹,像一粒尘埃飘来荡去,一直在寻找归宿、寻找知己。为什么要相信缘分,为什么会滋生感动,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世上凡尘来往,会有和自己心灵叠印的人。我们不能一直寂寞下去,我们需要相陪,哪怕不能相守,也要相陪。我喜欢这么一句话:“就这样相陪,陪得了一日算一日。”在不能预测的明天里,我们可以拥有今朝,亦是一种柔弱的满足。
这只孤雁的羽翼,在阳光下似乎更加地丰满,只觉得碧色长空,其志如云。之后他又相继发表了绘画《女娲像》、《孤山图》、《思秋图》和《江干萧寺图》。这一年的时光对于苏曼殊来说,仿佛是浸在水墨里。笔中日月,画里春秋,他的日子因为书画不再单薄。年华流逝无痕,任凭你经历再多的故事,也都消散在风中。而水墨却会呈现在纸上,伴随你一生,以及你离开尘世之后的无尽岁月。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永恒,无论时光有多老,只要有人珍藏,写过的字,描过的画,也只会蒙上些许尘埃,却不会因为流光而隐没。
人活着总是要有一份寄托,就像大海需要蓝天,泥土需要草木,流水离不开落花。苏曼殊的寄托似乎比别人多些,他难以做到只钟情于一种事物,倾心于一个人。尽管如此,但他对自己的喜好都出于真心,纵是辜负亦不是有意。存在于人世间,对未来所发生的事、所邂逅的人都无从知晓。许多事情并非出自你本意,因为我们根本就无法掌控,没有谁可以做到洒脱自如,收放由心。如同祸福,如同缘分,哪天就莫名地降临在你身边,你想搪塞假装不曾遇见,却不知松手已经来不及了。
就如同苏曼殊以为自己可以不再轻易为某个女子动心,可当他邂逅西班牙牧师庄湘的女儿雪鸿之后,又被她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深深地吸引。雪鸿亦为这个倜傥的年轻和尚所痴迷,这个像传奇一样的人物是她生命中所不曾遇见过的。可当庄湘对苏曼殊提出“雪鸿非常爱你,你是否愿意做我的女婿”时,苏曼殊又同以往一样,躲进自己所筑的坚固城墙里,哽咽道:“这是错误的爱,亦想为自己的爱负责,可叹佛命难违。”说毕,就那样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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