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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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定律:任何充分发展的技术都和魔法无异。

逆定律:任何上帝的魔法都能还原成毫无神秘性的技术。

早上七点45分,工厂高音喇叭的乐曲换成规定的进行曲。6000名员工从马路对面的家属区涌出来,涌向厂区,把干线马路的交通都暂时隔断了。在21世纪末,“中国制造”独步天下,这家工厂在世界同行中更是名列前茅。雄伟的办公楼上立着巨大的标语:

“提供一流产品,为人类作贡献!”

“谨慎务实,锐意创新!”

“顾客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是顾客的上帝!”

“尊重上帝就是尊重自我!”

人流进了厂区大门又自动分开,天蓝色的人流流向二道厂门,再分散到各个天蓝色的车间。这是穿统一工衣的一线人员;另一道杂色人流流向办公楼。厂规不要求办公楼人员穿工作服,但也另有严格规定:不准穿裙子、短裤和拖鞋,不准穿露脐和低胸装(以露乳沟为限)。爱美的女人们当然对这条厂规很有腹诽,但——厂规就是厂规,在工厂里不允许任何违反秩序的行为。

人流中有技术中心的设计师高士朋,和他的女友、女工艺师卓尔。他俩都是本厂子弟,又是清华大学的不同届同学,已经拍拖七年,同居三年,很快要结婚了。技术中心张主任看见他俩,放慢脚步,特意告诫道:

“喂,厂办昨天通知,今天下午四点召开立项评审会,评审你俩那个项目,林老板要亲自参加。你们可得小心点。”

林老板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中国工程院院士,早年当过技术中心主任,素以“技术上的锐敏和道德上的严格”著称。高士朋笑着说:

“早就准备好了,放心吧你哪。”

张主任走后卓尔担心地问:“士朋,你说咱们的项目今天能不能通过?”

“我想通过是没问题的,就看林总能否给‘快速化试验’的授权了。”

这种“快速化试验”控制极严,全世界只有七个人能够授权,林总是其中之一。卓尔撇撇嘴:

“那你还不是白说。如果不能得到快速化授权,项目通过也是白搭。”她压低声音笑着说,“我想老板肯定授权。你是谁?林总的干儿子呀。”

高士朋在年轻一代设计师中出类拔萃,林总确实对他宠爱有加,常有人这样开玩笑。高士朋笑着低声说:

“没错。你是咱媳妇,就等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吧。”卓尔叹一口气,很实际地说:“我倒从没打算跟着你得道升天。不过,这个项目只要能成功,拿到项目奖,咱那间单元房就能换别墅了。”

下午四点钟,技术中心会议室里。有关人员都到齐了,技术中心、标准化办公室(兼质量控制部)、科技办公室、市场部、生产部,等等。标准办的陈工守在门口认真地让各人签到,这是例行程序,按照9001质量控制体系的可追溯性要求,评审记录是要归档保存的。满头白发的陈工原来也是搞设计的,曾是林总的重要助手。后来年纪大了,眼神不行,不能在电脑上画图了,就调到标准化办公室干一些杂事。老板的女秘书小王也早早来了,在会场里架好摄像机准备拍摄,这让会场气氛比平常要凝重。卓尔看看高士朋,不免有点紧张:他们的项目虽然比较重要,但也用不上这个阵势吧。高士朋倒是满不在乎。

他们忙着挂图纸、调投影仪、发资料。一切准备完毕,张主任对秘书低声说:

“可以通知老板了。”

小王退出会场,一会儿袅袅婷婷地陪着林老板进来,手里捧着老板的不锈钢茶杯。大家都起身迎接,老板向大伙儿招招手,在中间空位上坐定。小王把他的茶杯放到桌上,侧身退下。张主任用眼神征求了老板意见,对高士朋说:

“可以开始了。”

按照程序,首先要由设计师做出立项说明。高士朋笑着说:

“林老板…林总常说:好的设计创意来自于灵感的火花,我这次的创意就是因为未婚妻的一句闲话。”

张主任微微一笑,心想这个马屁拍得熨帖。老板在厂里威望素著,私下喜欢别人称他老板,但这个称号从来不能上正规场合的。高士朋一向是个机灵鬼,今天的“口误”也许是有意为之吧。

高士朋说下去:“有次我在刮胡子,卓尔开玩笑说:‘男人天生不会过日子。你们如今都不留胡子,干吗还要天天往外长,十足的浪费’正是这句话让我开始注意人类的‘胡须’问题。”

卓尔配合着打出第一张图片,是各种各样男人的胡须,八字胡,一字胡,仁丹胡,络腮胡,甚至有长达2.67米的胡须。高士朋说:

“胡须曾是人类雄性最重要的外部性征之一。它主要受雄性激素影响,因为睾丸酮能刺激毛母细胞生长。历史上有关胡子的趣闻轶事举不胜举。比如,法国国王路易七世因为剃掉胡子,王妃不再爱他,离婚后改嫁有胡子的老公。为了王妃陪嫁的土地,英法两国争夺了300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胡子之战’。又比如图片上这个2.67米的世界最长胡须,主人是澳大利亚巴兰纳市市长,后来因踩到胡子不幸坠楼,为了男性美而壮烈牺牲。总之,在文明早期,胡子曾是男性美的象征。但随着文明的进步,逐渐淘汰了这种与野性相连的雄性性征。我查阅了大量统计数据,也到社会上进行实地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在当今中国社会中,不留胡子的男性有92.4-94.5%;在全世界,由于有些地区的男人留胡子的多,这个数字降为75%左右——仍是相当高的。

“与之相近的一个问题是是女性的腋毛,我也一并说了吧。女人的腋毛也曾被当作性感的表现,在一百多年前的文学作品中还能找到对它的赞美。但文明社会中,女人几乎100%不留腋毛,在公众场合露腋毛被公认是不洁和不庄重。

“人类审美观的这种变化意味着野性的消退。它究竟是对是错,不是咱们能评判的,且不说它。但这种改变业已形成,并且无可逆转,这点谁都不会否认。可惜我们在思维上的惯性太重,对这个事实一直视若无睹,没看到它隐含的巨大商机。如果现在人类还是自然繁衍,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咱们照旧用吉列剃须刀,每天不厌其烦地去消灭胡子和腋毛吧。但实际呢,人类早在20年前就迈入‘人工生产胎儿’时代,单单咱厂的流水线上每天都有十万件产品下线。这些婴儿使用人类父母的天然精卵子,但仔细剔除了遗传病基因。依我们厂对基因的操控水平,想生产出‘无毛儿’——这是我新造的技术用语,是对无须男性和无腋毛女性的简称——绝对不在话下,而且这种新产品一定会受市场欢迎。”

高士朋说到这儿,没等别人反驳,就连忙解释道:“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条人类大法——尊重上帝的设计。任何技术进步都不能违背它,我上面的设想也并没有违背。因为,是人类社会首先摒弃了胡子和腋毛,而我们只是被动地用技术手段来做出追认。换句话说,即使我们不做这件事,能不能改变今天的‘无毛现实’?不能。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不去顺应它呢。”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注意观察林总的表情。林总现在一般不参加技术会议,但只要参加,最后肯定会由他一锤定音。虽然林总一向提倡技术民主,但他的权威过于强势,没人会违逆他的意见。此刻张主任也是同样心理,小高刚才说的理由不错,很雄辩——但严格说来只是诡辩。生产无毛婴儿,从本质上说还是改变了上帝的设计——但此前早就实行的“剔除遗传病基因”就不是改变?这个分界线并非截然分明,有一些灰色地带,对于这点,大家心里都心如明镜。不过,至少在公开场合,林总一向强调“尊重上帝的原始设计”,且看他对高士朋的创意会是什么态度吧。

林总平淡地说:“请继续。”

高士朋很鬼,听了这简单的三个字,马上吃了定心丸,知道自己的别墅八成是保险了。他按捺住内心的喜悦,笑着说:

“下面是工艺可行性论证,这部分工作主要是卓尔做的,请她讲。”

卓尔配合着图片,详细讲了无毛儿的工艺设计(因技术保密制度限制,本节内容从略),最后总结道:

“如上所述,去除男性胡须和女性腋毛并不困难,难的是在去除它们的同时,还要保留头发、阴毛和男人胸毛等。不过,我厂在20年的产品开发中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只需对某条基因的某个位点进行某种操作,就能定向阻断性激素的某个通道,比如说,不让它通向男人下巴和女性腋窝,也就不会长出胡子和腋毛。这个新增工序的费用很低,据估计,无毛儿比普通产品的单件生产成本只增加区区15元。最后补充一点:上述工艺设计还没有经过动物实验,但进行了超级电脑模拟,模拟结果是可行的。”

卓尔的讲解没有高士朋激情,但条理清晰,论证严密。她的内容讲完了,话筒又交回高士朋手里:

“下面我讲讲预期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做一个粗略估算:假设男人每三天刮一次胡子,女性每七天刮一次腋毛,每次均需五分钟,每次操作的费用——刀片及剃须液——为一元钱;又假设无毛儿能推广到40亿人,那么,可以为社会节约多少时间和金钱呢?这个数字是——请大家听好——每年节约时间48亿个工作日,节约金钱3480亿元!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连我自己都被吓住了!至于这项新产品带给我厂的经济效益…按现行价格,本厂可新增产值约3700亿,新增利润400亿。”

他俩的内容基本说完了,下面进入讨论。今天因为林总在场,技术人员都有点拘谨,会场上有点冷场。林总笑着说:“说呀,怎么都哑巴了?要不我点将,老肖,你先说说市场预期。”

市场部的肖经理说:“我相信这种无毛儿肯定有市场!小高的估计比较客观。我连广告词儿都想好啦:给儿女一个洁净的人生!永远告别剃刀和繁琐!你们说,听了这两句广告后,为了儿女的一生,哪个年轻父母不愿多掏15元钱?不过我提一点担心:万一某个无毛儿长大后不满意,说我们的设计更改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从而提出天价索赔,那该咋办?不得不防着这种可能。”

高士朋笑了:“你这条意见让我想起一个真实案例:上个世纪,某西方国家的一个男人起诉其母亲,说母亲在‘未经他本人同意的情况下生下他,从而使他不得不忍受人生的痛苦’,要求其母亲做出赔偿。当然他最终败诉了,我想碰到你说的情况,我们可以援引这个案例。”

卓尔补充道:“其实用不着这样麻烦去打官司。谁要是想长胡子或腋毛,只需对其进行局部睾丸酮注射就行。这种治疗技术在上个世纪就成熟了,属于‘基因前技术’,而且费用很低,咱们可以免费做。”

肖经理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他开了一个玩笑,“这个新产品要是成功,林总得请保镖来保护高士朋和卓尔小两口儿——生产剃须刀的吉列公司一定对他俩恨之入骨,必欲杀之而后快。这项技术把吉列的饭碗给彻底砸啦!”

林总微笑着没有应声,高士朋凑趣道:“不怕!为了咱厂‘百分之三百的利润’,我和卓尔都不怕杀头。这句话是不是马克思说的?”

大家都笑了,会场内的拘谨开始消散。张主任低声问林总:“是不是进行下一个程序?”

林总点点头。张主任这下放心了,看表情,大致能肯定林总对这项新产品是赞成的。会议准备往下进行,标准办的陈工站起来,难为情地说:

“我得打断一下。我知道我的意见太书生气,但9001质控体系就是这么死板。它要求新产品立项时必须提出两个以上的设计方案,但刚才你们只说了一个。”

高士朋反应很快,立即回答:“那你就再加一个‘无须也无胸毛’的方案。然后随便编个理由把它淘汰,就说当今喜爱胸毛的男性仍然保有较高比例,如此等等。”

陈工自嘲地说:“行,行,反正只要符合程序就行。你们别怪我死扣条文,既然我今天吃的这碗饭,就得按标准办事,这叫‘程序正义’。”

下面讨论新产品试制进度安排。高士朋说:

“我们准备在一年内完成动物试验,试验对象仍选生长快和廉价的小白鼠。”他笑着解释,“当然,小白鼠不是合适的试验对象,它虽然算得上有胡子,但不能说有腋毛。不过,只要在它们身上实现‘给定区域无毛’,就算成功了。一年之后,我们将转入‘无生命权个体快速化试验’,准备在一年内完成出厂试验,三年内完成批量工业试验,争取在五年内正式批量投产。林总,这就需要你的授权了。”

在场的技术人员都很熟悉“无生命权个体快速化试验”这个术语,用不着多加解释。它是指:确定为试验对象的婴儿不再被认为有生命权,出生后也不上户籍册。无论最后试验成功与否,它都要被销毁。这种规定是基于人道主义。否则,一旦出现畸形儿(在技术进步的过程中这是无法避免的),就得让他忍受终生的痛苦,这就太残忍了。另外,正常人体试验周期太长,如果按人的正常生长速度去做试验,哪家婴儿工厂也承受不起。但对于无生命权试验对象,由于没有道德上的禁忌,就可以用激素使其快速生长,在一年内完成30年的实验量。

虽然上述理由很正当,很雄辩,但无法否认的是,这种试验非常敏感。所以,“无生命权个体快速化试验”的批准程序极为严格。这会儿,全屋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林总。如果他吐出一个“不”字,那这个项目就算完蛋。在众人的等待中,林总久久沉吟着。人们都理解他的慎重:一方面,这种新产品虽然不算违背“尊重上帝”这条人类大法,但至少是打了擦边球;但另一方面,如果否定这个项目,工厂就得损失3700亿的产值和400亿的年利润。两相权衡,确实难以取舍。林总注意到大家饥渴的目光,笑着说:

“嗨,这么多人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快把我烤熟啦!这个项目牵涉到很多东西,我无法当场表态的,你们容我考虑考虑。下面该进行什么程序,你们继续进行吧。”

他虽然没有表态,实际上已经默认了。高士朋又讲了项目预期的前期投入、合作单位、项目组人员构成等内容。标准办的陈工在评审表格里写上评审结论:

“下文中所说的无毛儿指无须男性和无腋毛女性,以后它将升格为固定的技术术语。

经评审会审定:无毛儿项目在技术上是可行的,预期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良好,准予立项。对于项目进度安排,待‘无生命权个体快速化试验’获林总授权后再行确定。”

大家都说这个结论写得好,言简意赅,很“标准化”。众人陆续签字,最后是张主任和林总签字。会议开得长了点,这会儿已经到晚上七点,办公楼其他人早下班了,窗外也变成朦胧的夜色。但张主任还是不宣布会议结束。女秘书小王在会议期间一直枯坐,这会儿忙碌起来,准备拍摄。大家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疑惑地互相看着。少顷,屋内灯光突然熄灭,一位白衣白帽的厨师推着小推车进来,上面是一块儿硕大的蛋糕,蛋糕上28只蜡烛散发着温馨的金光。无疑这是要为某人过生日,但这样在办公大楼过生日是前所未有的事儿。大伙儿更摸不着头脑了,轻声问:谁的生日?谁的?

林总笑着站起来:“我想借今天的评审会宣布一个小秘密,一个在我厂保守了28年的秘密。这个秘密,在场的人中只有我和陈工知道。众所周知,全世界人造胎儿的流水线生产是20年前从我厂开始的,这已经成为各本教科书上的标准论述。但实际上呢?我来告诉大家:第一个完全人工生产的人是28年前诞生的,而且是首件合格,他就是——高士朋!”

高士朋觉得脑袋轰地一下,傻傻地愣在当场,往常的聪明机变都跑到爪哇国了。自己竟然也是个“人造人”?“人造人”已经成为社会的常态,虽然本厂员工中还没有,但在中学甚至大学里,在20岁以下的孩子中,他们已经占有过半比例,高士朋从小(8岁起)就对此司空见惯,对“人造人”没有丝毫鄙视感或异己感。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突然摊到自己头上,还是令他震惊,就像突然听到“你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一样。

闪光灯在闪烁,这些照片连同这个消息要对社会公布。周围洋溢着微笑和惊异。卓尔呆呆地看着已经同居多年的未婚夫,目光非常复杂。林总走过来同他握手,对大家说:

“我今天很兴奋。第一个‘人造人’已经能担当起工厂的设计重任,这件事有重大的象征意义——它象征着:‘人造人’已经可以甩掉自然人保姆,能够自我设计、自我繁衍了!小高,我向你祝贺!顺便说一句,今天的宣布事先征得了你父母的同意。”

高士朋机械地同林总握手,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怪不得林总一直对他宠爱有加,原来有这个因缘在内。他想不通的只有一点,这个秘密为什么今天才宣布?张主任温和地提醒他:小高你该许愿吹蜡烛了。高士朋机械地吹熄蜡烛,屋里的灯光复明,小王笑着为大家分蛋糕,第一块儿当然是高士朋的。大家争着过来同他合影,笑着说,在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大家都要来沾沾他的喜气。

这个晚上,高士朋一直是在云里雾里度过。惊定之后,他对林总难免有点不满:这样重大的、牵涉到个人隐私的秘密,在宣布前应该征求一下本人的意见吧——但是,一个人的“出身”其实算不上隐私,那就像是人的性别一样,从来都是公之于众的。这20年来出生的所有婴儿,履历表上都要填上是“自然分娩”还是“人工孕育”。这么想想,高士朋也就想通了。何况林总在今天这个场合宣布这个秘密,无疑意味着——他肯定会向这个项目开绿灯,否则岂不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于是高士朋也抛开杂念,融入到欢乐的人群中。欢乐的中心始终是林总。陈工也非常亢奋,有点不酒自醉的样子。无疑,在这一刻,这位满头白发的老设计师重温了往日的辉煌。众人热闹了一会儿,林总和小王先走了,其余人收拾了资料,陆续离开。收拾资料时卓尔一直没有说话,老是用特别的眼神瞟着男友。他们走出大楼,明亮的绿光照着大楼上的标语,与白天相比另有一番意味:

“提供一流产品,为全人类作贡献!”

“谨慎务实,锐意创新!”

“顾客是我们的上帝,我们是顾客的上帝!”

“尊重上帝就是尊重自我!”

陈工追上来:“小高你停一下,我对你说句话。”

高士朋和卓尔停下,看着陈工的眼睛在灯光阴影中发亮。陈工说:

“有一个秘密,我原想永远藏在心里的。既然林总说了你的一半秘密,我就把它说完吧。”

“一半秘密?”

“嗯。小高,你不仅是第一个人造人,也是第一个‘无生命权个体’,原是用来做试验的。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后来的‘快速化成长手段’,是在你出生一年后林总和我才搞出来的。此后,因为用‘快速化试验个体’代替你做试验更有效率,所以就让你退出试验,按正常人那样成长。正好,对你所做的基因手术完全成功,是难得的首件合格。所以——你真的很幸运的。”

高士朋一向反应锐敏,但这次他顿了片刻,才艰难地说:

“你是说,我原来是要被销毁的,是不是?”

“嗯。但在确认你的成长完全正常后,林总和我不忍心那样做。好在那时的规章还不严格,我们偷偷抽掉了你的档案,让你爹妈对外说你是自然分娩的。正因为这个原因,28年来一直没有公开你的出身。现在它已经不敏感了,可以公布了。”

卓尔的目光更复杂了,把目光转向别处。高士朋冷冷地看着陈工的满头白发,问:

“陈工我问你一件事,卓尔比我小半岁,她是否也是人造人?”

陈工看看卓尔:“不是。她是自然孕育方式。”

高士朋沉默良久,突兀地说:“陈工你今年60岁了吧。”

“是啊,年底我就退休了。退休前能吐出这个秘密,我也心安了。小高,你这么健康,这么聪明,我真高兴28年前我们的那个决定…”

高士朋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头:“你老这么大年纪,记性干吗这样好。这些事你为啥不忘记呢,那样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会好一些。”

他撂下这句重话,拉上卓尔转身离开,留下陈工一个人发呆。小两口儿默默地走着,一直到马路对面的家属区。前面就是两人住的简易宿舍。卓尔停下来,勉强笑着说:“士朋我心绪很乱,今晚想回我爹妈家住。咱们在这儿分手吧。”

高士朋冷冷地说:“是不是永别?没关系,你直说就得。”

“哪能呢。士朋你知道的,我对人造人从来不歧视。只是——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想这点情绪明天就会过去的。”

卓尔离开了,在陈工——他真是个不识时务的老傻瓜——这番话后,高士朋心情也很烦乱,想回去质问爹妈——有关他的出身秘密,应该二老告诉他更为合适吧。但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他又不愿回去面对父母。想了想,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妈接到电话,立即高兴地说:

“朋儿,会议开完了?林总说要在会上宣布你的秘密,他宣布了吧…当年我和你爸都有遗传病,所以同意林总的意见,采用新的生育方式。感谢林总,给我们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那次成功也带动了咱厂的转型,从医疗器械厂转成婴儿工厂…朋儿,虽然没有十月怀胎,你仍然是妈身上一块儿肉…”

高士朋说:“我知道。妈,你们休息吧,我也要睡了。”他想了想,为了让妈妈安心,又说了一句谎话,“卓尔已经睡下了。”

他挂断电话,信步走出家属区,来到厂区大门口。他忽然想去看看成品车间,那儿原是他设计的产品出厂的地方,现在才知道也是自己降生的地方。门卫看了他的证件,让他进去。其实成品车间没有多少可看的东西。为了便于运输,胎儿并不在厂里分娩,当发育成熟后,直接从机器子宫送到地下管道,管道里面充盈着羊水(这时的胎儿仍能在水中存活),胎儿随着水流安全送达各个大城市的配送中心。胎儿的分娩实际是推迟到各个配送中心才完成的。

所以,成品车间里完全没有小孩的哭声,最多有几声微弱的宫啼。机器子宫的仪表盘上,各种红绿灯有条不紊地闪亮着,显示一切正常。值班工人与高士朋相熟,过来问他有什么事。高士朋说没事,刚开完会,来这儿看看流水线是否正常。两人闲聊了一会儿,高士朋告辞走了。他想起来,这条流水线实际上不是自己降生的地方。早就听陈工说过,第一个人造胎儿出生时一切还不正规,是在试管和试验瓿中诞生的,现在才知道陈工津津乐道的“第一个胎儿”就是自己。

在车间熟悉的环境里转了一会儿,他的情绪转过来了,心平气和,于是回家睡觉。第二天,他和卓尔都没提昨晚的那个小插曲,因为一上班,小王就送来了林总的正式授权书,两人立即启动了“无毛儿项目”的工作。忙了一天,晚上回家时,卓尔从后边追上他,很自然地挽住他,一块儿回到那个小小的两人世界。于是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四年后,两人的爱情结晶,也是世界上第一个无毛儿,在本厂的流水线上下线。小家伙和他爸爸一样幸运,也是首件合格。

和上帝对话

卡尔·萨根死了,死于上帝之子耶稣诞生两千年后,公元1996年12月20日。

他的灵魂,或曰他的精神,或曰他的思维,缓缓离开了那具肉体,那具使用了62年后被骨髓癌毁坏的躯壳,开始向天界升去。实际上,“升”和“降”的词语用在这儿已不合适,冥界中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过去未来之别。无数亡魂拥挤着,碰撞着,纠结着,向那个不不可逃避的归宿奔去。

只有卡尔·萨根的“思维包”还保持着独立,保持着清醒。他尽力团紧身体,抵抗着周围的压力和亲和力,进行着必要的拓扑变形,但最终保持了自己的特征和完整性。终于,他从急流中脱身,刹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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