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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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农场路口分手,我回到场长室,颜哲不在农场时让我住这儿看电话。一整夜我都没睡熟,只要一合眼,就看到颜哲躺在地下,在他头顶(我似乎是以自己的目光来代颜哲观察),五个人头攒到一起,咬牙切齿地,用力掐颜哲的脖子。于是我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淋。经历了几个月其乐融融的生活后,我已经“陷”进去了,形成了强大的思维惯性。这个噩耗来得太突然,我接受不了。我严厉地责备自己太麻痹,竟然没有观察到这样凶险的动向,如果不是魏叔提醒我,如果颜哲出了什么意外,我肯定也活不下去的,我已经对颜哲父母的死负有责任,再经不起更重的负罪感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跑向那个荒岗。在浑茫的晨色中,我看到非常奇异的景象:荒岗上满处都是蚂蚁,似乎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地下冒出来的。它们黑鸦鸦的,几乎把草地全部遮掩了。按说蚂蚁都是在太阳出来后才活动的,但显然颜哲的蚁素比蚂蚁的习惯更强大。我曾听爹妈说过,颜伯伯在世时,还有上次颜哲回家时,颜家大院都发生过这种“蚂蚁朝圣”的异象,但只有目睹了真实的场景,我才对这个场面之壮观有真切的了解。我蹲下来仔细看,按颜伯伯早年教给我的知识,分辨出地下的蚂蚁有各种种类:日本黑褐蚁,深井凹头蚁、红林蚁、日本弓背蚁、双齿多刺蚁,甚至还有在野外见不到的小家蚁。它们急急忙忙地向着岗上的窝棚处前进,就像是海水流向所谓的“海洋肚脐眼”。不同种蚂蚁相遇时,按说有可能引发战争的,我小时候就常看见黑蚂蚁和黄蚂蚁的战争。但这会儿它们顾不得这些,匆匆用触须一碰,迅速避开,继续向前进。向远处看,颜哲的窝棚静静地立在那儿,颜哲肯定在里面,也许这会儿他已经被蚁潮所淹没,也许蚂蚁爬满了他的全身,让他变成一个巨型蚁怪……我在离窝棚有二三十步的地方站下,焦灼地喊:

颜哲!颜哲!

颜哲很快出来了,还是往常那个颜哲,没有一点变化,带着口罩,破旧的衣服干干净净。他显然很高兴看到我,在蚁潮中小心地迈着步,向我走过来。窝棚中传来我已经熟悉的那种微酸味儿,比那次在农场里对众人喷洒时更浓郁。他在我面前站定,扯下口罩,疲惫中透着喜悦,说:

“我明天就能回去了,已经制取得差不多了,够喷洒两次也用不完。”

我看着铺天盖地的蚁众,喃喃地说:“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想不到蚁素有这样大的威力。”

“这不稀奇,只要保持一个稳定的蚁素之源,它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形成蚁群的正反馈。我说过,只要留有一点蚁素,就能很方便地大量制取。所以,我爸爸留给我的那点儿原始蚁素,实在是太宝贵了。”他看看我,“有什么事?这么早来找我。”

我忧虑地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详细叙述了昨晚的经过――

“老魏叔?他并不是处于蚁素的控制之下?你敢确定?”

他打断我的叙述,震惊地问。他的震惊倒不光是为了“老魏叔已经清醒”这件事,而是因为,老魏叔脱离蚁素的控制后,仍然不动声色地留在蚁众内观察着他。颜哲一直以上帝的目光来观察众人,结果他自己也成了被观察者!这件事实显然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不知咋的,这一点让我心里不好受。我曾钦佩颜哲是个非常自省的蚁王,但今天看来,当他处在蚁王的位置上太久时,心理上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说,显然他很反感在他之上还有一个清醒的观察者,这种反感是下意识的,但正因为如此,我发现他变了,是在内心深处变了。

我点点头,说我昨天同老魏叔谈了很久,我敢肯定他已经清醒。我还讲了蚁素失去作用后老魏叔的“上瘾”反应。可惜这点没引起颜哲的重视。我还讲述了那五个人在禁区边线处的秘密聚会,颜哲皱着眉头说:

“你是说,他们也脱离了蚁素的控制,但一直以假面具留在这个小团体中?”

“多半是吧。颜哲,我很不安――”我没有说下去,觉得无法真切表达自己的意思。我的不安一方面是为颜哲担心,要知道他面对的五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而且其中至少两个人有狐狸般的狡猾。另一方面是为了农场,颜哲用蚁素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小伊甸园,比白雪更纯洁,比水晶更透明。纵然我对颜哲已经有了隔阂,但总的说来,我对这个伊甸园是倾心相爱的,它已经成了我的精神寄托。但忽然之间,它又变回原先那个尘俗世界,充斥着肮脏、阴谋和暴力。这让我产生了浓重的幻灭感。颜哲没有体会到我此刻复杂的思绪,他认真思考一会儿,说:

“不要怕,天塌不下来。也许像上次那样,咱们是错怪了他们呢。这样吧,我这儿的工作今天就能结束,你先回去,不要露任何声色。晚上你悄悄来,我们一块儿等那五个人。我想他们不敢违犯我的禁0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铁罩,紧凑又零乱地打击。我收下衣物,挂在卧室客厅的衣橱里,每件衣服都隔着一定距离,并且,保持衣令,如果他们真敢跨过禁区线,那就证明他们真的摆脱了蚁素的控制。”

“那时你想咋办?”

颜哲轻描淡写地说:“那有啥难的,再给他们多喷一些蚁素就行了。秋云,现在我心中没有恶人,他们变成这样,无非是蚁素的用量小了一些。只要喷了足够的蚁素,他们仍会变成你已经见到的好人。”

我叹息着:“但愿吧。”我想起赖安胜在田里割麦时的泼辣和喜悦,想起他得知岑明霞怀孕时的柔情蜜意,想起他目光纯洁地为孙小小取下她腿上的蚂蟥;也想起庄学胥在喷完蚁素后用清朗的目光看我,就如我俩仍是童年的朋友。我确实希望他们能变回那样的好人,而不要再次沉沦。

第二天收割早稻。虽然颜哲已经一星期没在家,但农场仍然运转得有条不紊。大老魏在招唿大家,割下稻子后立即码成垛,因为天阴得很重,地平线上时不时闪过一道闪电,县气象台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有大到暴雨。“不过,那个‘日冒’(本地土话,指说话靠不住)台只要预报有雨,多半就下不了。”老魏笑哈哈地说。他说有一年,他在崔湾农场当场长时,听日冒台的话,吃了大亏。那时农场要晒麦,可气象台连续五天预报大雨,吓得他们不敢晒。不信科学的老乡们在这五天中早把麦子晒完了。到第六天,气象台总算预报了晴天,农场把麦子运到场上,刚摊开,气象台长亲自打来电话,带着哭声说,大雨已经到邻县了,两个小时后就能到崔湾,你们赶快收场吧。大老魏他们只好照办,因为气象台这种几个小时之内的追踪预报倒是绝对准确的。过后多少年,只要一见气象台长他就噼头盖脸地数落,弄得台长见他就憷。

大老魏说得绘声绘色,惹得大伙儿都笑。那时我们没想到,这次气象台真的日冒准了。多少年后我从资料中查到,第二天的那场大雨,竟然是近百年来全国雨量最大的一次降雨。它发生在一向偏旱的中原地带,违犯人们的直觉。

大老魏在咋咋唿唿地指挥时,不时向我投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其实不用他提醒,干活时我一直注意地观察着那五个人。不错,他们偶然会有些反常,发愣,仰着头,像在努力回想某种遥远的往事,手里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就像是电动玩具的电压不足了。不过很快他们就会复原,像其它人一样快乐地劳动着。他们是在作假?我不大相信。果真如此,那他们的心机就太令人恐惧了。

岑明霞也来了,但她刚想下地,就被孙小小等人拉住。这些天,“不让孕妇干活”和“不让蚁王干活”一样,也成了这儿潜在的规则。看着孙小小嘻嘻哈哈地推着岑明霞上了田埂,我的心直发疼――我打心底喜欢人与人能这样相处,希望我能永远生活在这样甜蜜的环境中。只可惜我不能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因为我是清醒的,已经看到了这个利他社会的墙基在晃动,看到了它的内禀不稳定。

我不由长叹一声。我处在“上帝副手”的位置上虽然不足半年,但我觉得这个担子已经让我老了10年、20年,从心态上说,19岁的郭秋云已经是历尽沧桑的老女人了。

晚饭后我避开大家的目光,悄悄来到荒岗上。这儿已经大变,那铺天盖地的蚁众突然消失了,比它们的出现还突兀。窝棚内没有了那种微酸味儿,颜哲用来制取蚁素的各种设备都已收拾装箱。地上有一个巨大的圆肚玻璃罐,塞着塞子,用腊封着,里面是微带黄色的油状液体,那自然是颜哲制备的蚁素。旁边立着一个农用喷雾器,颜哲说它已经灌装完毕,不用说,这是为今晚准备的,为那五个人准备的。

颜哲带上喷雾器,拉着我来到窝棚外,在深草丛中隐蔽好,面朝农场方向,等那五个人到来。今天应该是月圆之夜吧,但浓重的黑云把月光全部遮没,偶尔有一道闪电撕破黑暗。空气非常闷,闷得让人窒息。也许真有一场大雨吧。

两人的身体紧靠着,盯着农场的方向。黑暗中我们看不到对方,只能勉强看到对方的白色口罩,为了准备一会儿喷蚁素,我俩都带着口罩。今天我俩话不多,气氛多少有点沉闷。虽然我们都深爱着对方,但都看到了两人之间的裂隙。想起他说的,我俩有可能“分道扬镳”的话,我的心就颤栗不已。

我感觉到颜哲的手在轻轻触碰我,摸到我的口罩,把它扯下来。接着,我看到他的口罩也被取下来,在一只耳朵上晃荡着。忽然他紧紧搂着我,用热吻堵住我的嘴,然后向我的口舌间挺进。我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栗,一串电火花在我们之间跳荡。已经多少天没有见过他这样炽烈的情欲了,我也紧紧回拥着他。他的双手伸到我的内衣里,在乳胸上肆意揉搓着,接着又向下挺进,越过了平素我为他设的界线。今天我没有认真抵抗,似乎处于一种半麻醉状态中。我想这样也好,就在这里交给他吧。这样,我所担心的某种“注定的结局”也许就会被禳解,再不会出现。

颜哲意识到我今晚放松了禁0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铁罩,紧凑又零乱地打击。我收下衣物,挂在卧室客厅的衣橱里,每件衣服都隔着一定距离,并且,保持衣令,他把喷雾器往旁边推推,小心地解开我的衣服,把我平放在柔软的草毯上。他用热吻印遍我的全身,等到我的火焰也被燃旺,他伏到我身上,开始最后的冲刺……

忽然我想到颜哲说过的一句话:“蚁素对性欲的影响”。也许――此刻他的作为并非受情欲支配,而只是为了验证我们俩有没有情欲?在情热之中想这些事实在太败兴,但我没法排除它。其实,就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我浑身的情欲就迅速退潮,无可逆转,身体也变得僵硬。我只好止住颜哲,轻声说:

“颜哲哥,今晚别……”

颜哲敏锐地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变化,默默地从我身上下来。我非常歉疚,辞不达意地勉强解释着:

“颜哲哥,我不是……我是想……”

他在黑暗中摇摇头,止住了我的解释。随后努力平静自己,帮我把衣服扣好,带好口罩,傍着我坐在草地上,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我看着他模煳的侧影,心中锯割般地疼。我知道,经过今晚这一场半途被截断的交欢,也许我们真会分道扬镳了。

时间已经是午夜之后,忽然颜哲轻轻地嘘了一声,用身体扛扛我,示意我注意下边。果然,在断续闪亮的天幕下,有一列身影过来了,这次他们没有怎么犹豫,就越过了颜哲设的禁区线,继续向窝棚处走来。他们真的来了!真要向颜哲下手?我紧张得不敢出气,颜哲紧紧握着我的胳膊让我镇静,不过我感到他的手心也是汗湿的。一道闪电划过,颜哲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我知道他为啥惊奇,因为我也借着电光看见,那个小队伍的人数并不是五个,而是六个。其中一个身影与其它人拉得稍远。这么说,这个凶手队伍又扩大啦?

一行人在窝棚外停下,挤在一起,似乎是临下手前的踌躇。忽然一道沙哑的声音划破寂静,有人喊:

“颜哲!颜哲!快醒醒,有坏人!”

是大老魏的声音。原来他在五个人后边盯稍,可能是看到窝棚这边久久没动静,怕有闪失,就忍不住喊起来。然后我们看见第六个身影冲上去,与前边的五个搏斗,眨眼间六个人影乱做一团。老魏叔毕竟寡不抵众,很快被前边五个人按在地上。颜哲没有犹豫,冲上前去,快速按动喷雾器的手把。与第一次相比,他今天喷洒的量要大多了,一直喷了十几分钟也没有停止,也许他也太紧张。我忽然想到人堆中的大老魏,不想让他再次被蚁素控制,忙制止了颜哲,把老魏叔从人堆中拉出来。

老魏喘着粗气,摁亮手里的电筒,交给我。我把电光打到地上,借反光看那五个人。就像第一次喷洒时的情形一样,他们很快安静下来,脸上溢出沉静的幸福,那是我见惯了的表情。这说明蚁素已经起作用,从现在起,直到蚁素再次失效前,这五个人又成了天下最好的好人,与老魏叔一样的好人。我松一口气,对身边的魏叔叔说:

“谢谢你,老魏叔。其实你当时根本不用喊的,我和颜哲早就做好准备了。给,你的手电。”

临交出手电前,我特意把电光抬一下,看那五个人听了我的话后是啥反应。不,没有反应,没有惧意、愧疚、遗憾,只有发自内心的、梦游般的幸福。颜哲已经停止喷洒了,但他们仍在贪婪地大口吸着空气中残留的蚁素,我想服用毒品的人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丫摇晃,但还是支撑不住这重量。风从东面吹来,雨水砸在窗口上的铁罩,紧凑又零乱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把手电递给老魏叔,但很奇怪,后者半天没有接。我轻抬手电照照,原来就在这段时间内,老魏叔也已经“沉醉”了,现在他脸上和那五个人是同样的表情。

我很遗憾,也很抱愧。这些天来,我已经习惯了他(场员中唯一清醒者)的陪伴,习惯了一双长者的慈和眼光,没有了它,我会更孤独的。但这次他肯定不是在装假,刚才他在搏斗中吸入的蚁素太多了。

我拉拉颜哲,指指老魏叔,愧疚地说:“颜哲,咱们疏忽了,不该把老魏叔也弄进去的。”

老魏叔对我的话没反应,现在他看我们的眼神也像其它人一样是仰视的,虔诚,敬畏,就像尘世的子民仰观上帝。这种眼光让我心痛。不过颜哲并没有太多的自责感,只是叹息道:

“刚才他们在一块儿混战,实在没法分别对待的。不过这有啥关系,吸入蚁素,只能让这个好人变得更好,更纯洁更光明,让他和谷阿姨过得更幸福。你说是不是?”

我只有默然。从理论上说,颜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已经饱尝了“清醒者的痛苦”,干嘛非要拉着老魏叔一块儿受罪。他处在蚁素控制下,只会和谷阿姨一起,活得更安然更自在。但颜哲的漠然也让我不快,我总觉得――可能是我的多疑――颜哲其实是希望这个结局的,他不喜欢有双清醒的目光在近处观察他。

我叹息一声,挽住老魏叔的胳膊。他也亲亲热热地靠着我,就像从前一样。不过这种“依靠”的感觉完全调了个个儿,现在,我倒像是他的长辈。

10死 亡

颜哲对那六人说,既然你们已经来了,干脆连夜把这儿拾掇干净吧,这个窝棚已经不需要了。

于是我们借着那只手电,把窝棚拆掉,然后把炼制蚁素的设备运回农场,放到库房里。那瓶宝贵的蚁素则被大伙儿小心翼翼地轮流抬着,也抬回库房。荒岗离场部不算近,干完这些杂活,天已经放亮了。天气越来越闷热,沤了一夜,那场雨还是没下来。我们几个的衣服都被汗湿透,就来到井台,用解放牌水车汲出井水,轮流洗干净。会计室的老霍听到外边的动静,从窗户里伸出花白头发的脑袋侦察,颜哲笑着喊:老霍头,是我们,刚加完夜班回来!那颗脑袋又缩了回去。

颜哲想大家忙了一夜,肯定饿了,就敲开食堂门。炊事班长老毕迷迷煳煳地说:场长,这么早?颜哲说这八个人加了一夜的班,饿了,给几个馍先垫垫饥。

他要了十六个花卷凉馒头,每人分了两个。这会儿当然没有菜,不过我们都习惯了,从墙上的辣椒串上揪下几个红辣椒,用手捋捋浮灰,配着馒头大嚼起来。然后再车出井水,每人趴下喝了几口,把干馒头冲到胃里。吃完饭天色已经大亮,颜哲对六个人说:回去吧,你们夜里加班,上午可以不去干活,回家补一觉。六个人都笑着摇头,说用不着歇一晌,回屋眯上一袋烟工夫就行。说完就各自回家。

颜哲很精神,不打算睡觉,到会计室去找老霍。秋季分红的方案改变后,他想看看新账是否已经做好。我打着哈欠回去,想抓紧时间补个小觉。早起的场员已经起床,拿着牙缸牙刷来井台上刷牙,看见我们几个,他们都远远地笑着点头招唿。我前边的六个人已经快到宿舍了,与宿舍里出来的人群对面相遇,他们都停下了,大概是在随意的寒暄。我还看见谷阿姨迎着老魏叔过来,像农村娘儿们那样点着额头数落他,看来昨晚老魏一夜未归,她肯定急坏了。

在大祸降临之前,呈现在我视野里的,就是这么一副温馨的农家乐画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会在一瞬间突然碎裂。忽然――是孙小小的尖叫声!是岑明霞的惨叫声!是很多男人女人的尖叫声!叫声极为凄厉,令人毛骨悚然,比孙小小那晚的惨叫声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急忙向那边跑过去,看到的是一幕非常怪异骇人的画面,刚才还在寒暄的几对人,这会儿正沉默地搂在一起,不声不响地用力,他们显然不是在拥抱示好,而是在默默地掐对方的脖子,用力掐,死命掐。赖安胜在掐林镜,陈得财在掐岑明霞,庄学胥在掐孙小小,崔振山和王全忠在对掐……其中最令我瞠目的是老魏,他也在用力掐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谷阿姨!是刚才还亲亲热热迎接他的谷阿姨!谷阿姨的手没闲着,也在同样用力地掐老魏,不过她毕竟力气小,这会儿已经被掐得满脸紫胀。他们俩的表情特别怪异,因为他俩都用眼睛焦灼地盯着对方,显然是在为对方的命运操心,但两双手却一点儿也不放松,这样的表情特别令人恐惧。

我大叫一声,跑过去,用力掰老魏叔的手。不行,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我哭着喊:老魏叔!老魏叔!你们这是怎么啦?快松手!老魏在百忙中抬头看看我,目光中满是迷茫,是无奈,似乎是在对我说:我身不由己啊。我掰不开老魏的手,就哭着喊大伙儿:你们快来呀,快把他们分开呀。其实不用我喊,周围的人早冲上来了,想把拼命死掐的人分开。但令我绝望的是,这些人冲上来后,都会愣怔片刻,抽动鼻翼嗅嗅打架的人,然后就改变了劝架的初衷,开始对其中一人下毒手,这让局面急速恶化。我很快发现,被众人群殴的全是昨晚去荒岗那六个人,纵然他们几个都身强力壮,但在大伙儿的群殴下很快奄奄一息。而原先在他们手下挣扎的人,像岑明霞、孙小小等这会儿已经被救出来,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或在吼吼地干呕。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我脑海的迷蒙,我悟出是怎么一回事了:是因为蚁素!昨晚喷洒的蚁素肯定与往日的不同,于是不同的蚁素使一个蚁群变成了两个,引发了战争。没有被喷蚁素的颜哲和我,他们并不当成异类;而同样喷了蚁素但蚁素不同的两群人,则因冥冥中的指令而成了天敌。我眼前闪过年幼时见过的蚂蚁大战,一群黄蚂蚁和一群黑蚂蚁噼面相遇,用触须碰碰对方,如果不是同类,就很快扭做一团,用颚牙咬,或者努力弯曲身体用尾针刺。大战过后,地上遍是蜷缩着的蚂蚁尸体,情况十分惨烈。蚂蚁是彻底的利他主义者,但这种“利他”只表现在同一个族群中,而对异族的残忍并不亚于人类。对这些情况,身为昆虫学家的颜伯伯当然不会不知道,但他对蚂蚁的过份喜爱让他有了偏见,至少在向我们讲述蚂蚁学的知识时,从来没有强调过蚂蚁残忍的一面。这就使颜哲和我无形中放松了对眼前事变的警惕性。

我看看眼前的阵势,知道凭一已之力无法挽救,只有找颜哲,让他用新蚁素向众人喷洒,等他们接受了同样的蚁素后,就不会互为敌人了。我狠下心离开快要被掐死的老魏叔,飞快地跑到会计室,哭着喊:

“颜哲,颜哲!快,出大祸了!”

颜哲从会计室里窜出来,我那时已经慌乱得话都说不清了。好在他的反应很敏锐,很快从我颠三倒四的话里捋出来我的意思,脸色刷地白了。他撇下我飞快地跑到库房,拎着喷雾器向打架地方跑过去。我紧跟在他后边。颜哲按动手柄对着那堆人一阵狂喷。被喷的人慢慢抬起头,嗅嗅,然后迷茫地爬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蚁群散开后,在地上留下八具尸体。除了昨晚那六个人外,还有“这个阵营”的谷阿姨和林镜,他俩是被老魏叔和赖安胜掐死的。八个人,老魏叔、庄学胥、赖安胜、陈得财、陈秀宽、崔振山、谷翠花、林镜。人是非常脆弱的生命,五分钟没有唿吸就会死亡,而带着新蚁素急忙赶来的颜哲也就晚了那么几分钟。

颜哲完全癫狂了,发疯般伏在尸体上面,嘴对嘴地进行人工唿吸,这个救不活,就换下一个。我也哭着帮他按压死者的胸膛。我俩的努力终于对一个人见效,已经停止唿吸的崔振山开始了微弱的唿吸,我俩又惊又喜,更加努力施救,终于把他从鬼门关上拽回来。其它七个人没有一个被救活。最后我俩精疲力竭,瘫倒在尸体旁边。

在我们努力抢救时,刚才参加殴斗的其它场员都畏缩地立在旁边,像一群闯了大祸的不懂事的幼儿。他们是按蚁素赋给他们的本能去行凶的,现在闹不清是咋回事――他们刚才努力要掐死的“异类”,现在和他们是同样气味啊。那么,自己刚才是不是闻错了?

这场巨变给颜哲造成严重的体力透支和精神透支,几乎让他崩溃。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跳起来,对我说:

“快!用新蚁素对所有人进行大剂量喷洒,一个人也不撇下,快!”又对周围人严厉地命令,“都待在原地不要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走动半步!”

我马上醒悟到他指出的危险:在斗殴现场大约有40人被喷过新蚁素,算来农场还有一半多没有喷。如果这40人散开,同另外一半人接触时,一场规模更大的凶杀就会出现。他毕竟是“清醒的上帝”,在身心俱碎的状态下,还及时地看到了另一场灾祸。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个命令的用意,但他们当然会执行的。于是40个人老老实实呆在原处,连头也不敢转动,就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我们俩背着喷雾器,急急地在全场搜索。这会儿刚刚起床的人很多还处于甜蜜的慵懒中,打着吹欠向我们问好。有人听到了喊声,笑着说:场长那边喊啥?孙小小的腿上又有蚂蟥啦?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对每个人都补喷了新蚁素。想到上次老霍漏喷的教训,这次我俩搬着指头算人数,回忆看是否有忘掉的死角,包括菜园的老马,牛屋的郜祥富,炊事班的三个人,还有会计出纳室的老霍和小刘。再三验证没有疏漏之后,我俩才回到刚才的现场,对大家说:

“你们可以离开了。”

那个僵化的群体突然复苏了,活动活动手脚离开这儿。我们提心吊胆地盯着这群人与另一群人慢慢合流,谢天谢地,合流进行得非常平静,没有发生意外。被喷洒了大剂量蚁素的人洋溢着格外浓郁的幸福。他们照常吃早饭,到地里干活。不过,他们路过那七具尸体时也会踌躇,逡巡不前,停下来摸摸,嗅嗅,皱着眉头思索着什么,然后迷茫地离开。半天之后这儿聚集了很多蚂蚁,它们的表现也像场员那样,踌躇,逡巡不前,向天空举着两只触角,迷茫地寻觅着。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我命令大家把七具尸体埋葬。

是我下的命令,不是颜哲。他在及时做出补喷蚁素的重要决定后,就从精神上虚脱了,脸色死白,藏到场长室里,很长时间不出来。我能理解他所受的打击。想想吧,昨天老魏叔和谷阿姨还住在这间屋子里,还是两个鲜活的人,现在却成了两具尸体!一个小时前,农场还是一个圣洁温馨的伊甸园,转眼间就濒于崩溃,虽然很惊险地挽救过来了,但却留下七具尸体。颜哲作为事故的责任者,被负罪感摧垮了,我只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个局势。

我喊来郜祥富、何子建、王全忠等四个人,命令他们用人力车把七具尸体拉到那道最高的荒岗上掩埋。其实下这个命令时我并没有清醒的目的,并不是想掩盖这桩凶杀。不,它的规模太大,谁也掩盖不了的,不过我至少不能让七个人继续暴尸场院。

崔振山这会儿已经恢复过来了,可能喉咙还在疼,老用手摸喉咙,没了往常大大咧咧的模样,怯生生地望着我。我说:你是不是也想去?要是想去就去吧。

七具尸体都已装在人力车上,我让把七人的被褥也带上。临走时我想了想,让崔振山把岑明霞喊上。不管怎样,赖安胜是她腹中胎儿的父亲,应该让她带着胎儿看赖安胜最后一眼吧。

一行人默默地来到那道最高的荒岗,在半坡向阳处挖了七个坑。现做棺木当然来不及,只能裸埋了。我指挥大家用被褥把死者裹住,把脸也盖上,因为按家乡的风俗,即使穷得不能用棺木,至少也不能让死者直接面朝黄土,那样子下辈子难以托生的。第一个下葬的是庄学胥,我当年的学胥哥,他的表情很沉静很单纯,就像一个初中学生。初中以前他留给我的印象基本是美好的,到高中后就飞速的变了。人哪,为啥要长大呢,永远都是孩童多好。想起他碌碌数载,尽在整人的心机中打转,现在该大彻大悟了吧。第二个是赖安胜,他也不像是被殴毙的人,脸色平静如常,蛤蟆嘴微微张着,倒像是在微笑。我忆起他的恶行,但也忆起他喷洒蚁素后,像小孩子一样夸耀自己是农场头一份棒劳力,想起他割麦时的快乐,也就原谅他了。我喊岑明霞过来与他告别,岑明霞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用手扶着大肚子,小心地俯下身看了看他,默默地退回去。

第三个下葬的是林镜,说起来他是最不该死的人,因为他从来没有参加到任何纷争中去。他是个好孩子,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样,其实心地很好,最挂念他家里有心脏病的妈妈(爹已经去世)。他曾忧心地对我说:他最害怕深夜里喇叭上喊他的名字,只要一喊,多半是他妈的病犯了。心脏病又不比别的病,哪怕得信后尽快赶回去,也赶不及给妈送行。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样沉重的话根本不像是他这样乐哈哈的小男孩说的。初到农场时林镜有一次和颜哲打赌,说他能三天不说话,谁输了敲着脸盘在农场转三圈。颜哲用各种方法逗他,包括在林镜睡熟时突然把他喊醒。没想到林镜熟睡乍醒中一看到是颜哲,竟然能非常及时地闭紧嘴巴。眼看三天就要过去了,看来颜哲要输,但他鬼门道也稠,那天上午他到公社办事,顺便打了一个喇叭电话,谎称自己是此刻回城探亲的知青陈道斌,说林镜母亲生病了,让他赶紧回去。喇叭中喊了很久,林镜始终未来喇叭前通话,颜哲以为自己的阴谋又被林镜看穿,便一笑而罢。他下午回农场,半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小个子背着硕大的包裹急匆匆地在田埂上走来,原来是林镜。颜哲一时没反应过来,忙问:林镜你干啥?林镜急慌慌地说:我妈心脏病犯了,我得赶下午的班车!颜哲这才想起自己的谎话,失声大笑。林镜恍然大悟,一下子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到田埂上。

林镜说,那个喇叭电话响时他正在场里干活,听人喊就急忙往屋里赶,但赶到时电话已经挂了,是别人给转述的。至于这个超过半人高的大包裹,装的全是其它知青往家捎的东西,包括岑明霞为家里纳的十几双鞋底。那时知青探亲请假不易,所以每个能请准假的,都会像毛驴一样帮大伙儿把东西背来带去。过后我埋怨颜哲,不该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开玩笑。颜哲连连说:在这之前,我真不知道林镜妈有心脏病啊。他非常抱歉,所以虽然赢了赌,反倒给林镜陪了不是,也没让他履行赌注。

现在林伯母倒还健在,可林镜先走了,黄叶未落青叶落,等我回城后咋向林伯母交待?

我们埋了曾满身痞气的陈得财,埋了曾满身贱气的陈秀宽。他们都是恶人,后来被蚁素变好,但又被蚁素害死。最后两位是老魏叔和谷阿姨,他们受异种蚁素的控制,身不由已,竟然向最心爱的人下毒手,直到现在,两人脸上还保留着痛楚、迷茫的表情。我跪在他们的遗体面前,泪如泉涌。魏叔是为了保护颜哲和我,才被牵涉到这场殴斗去,所以,他和谷阿姨其实是为我们死的。我非常想把他俩合葬,让他俩在黄泉路上有个照应,但我知道行不通,今后,他们的坟墓还要面对各自的亲人啊。我哭了很久,站起来,哑声说:

“下葬吧。”

一锨锨黑土倾倒在他们身上,最后拢为七座新坟,默默地卧在这道荒岗上。七个人从此长埋地下,与我们阴阳永隔。参加掩埋的几个人没有显出太深的悲伤,因为大剂量的蚁素影响了他们的情感,尽管这样,悲伤还是有的,它甚至战胜了蚁素赋予的幸福感而顽强地流露出来。我在七座坟前坐了很久,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忙起身对大伙儿说:

“来,再挖一个坟坑。”

在场的人惊异地看看我,又互相看看,然后把目光转向崔振山。崔振山小心地提醒我:

“秋云姐,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是你和颜场长把我救活的,你忘了?”

我摇摇头:“当然不是为你挖的。别问了,挖吧。”

他们听话地挖起来。我喊过来全忠,让他跑步回去,到颜哲的宿舍,取来一套他的衣服,随便啥衣服都行。王全忠不知道我的用意,但没有问,跑步回去了。等他喘吁吁地拿来一套衣服,这边的第八个墓坑已经挖好,位于这排新坟的最东边。我把颜哲的衣服小心地放进墓坑,对大家说:

“这是颜哲的坟,埋吧。”

六个人仍互相看看,这回是郜祥富小心地提醒我:

“秋云,颜哲没死。”

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他已经死了,咱们现在就把他埋葬。回去你们要告诉大家,颜哲死了,是你们亲手埋的。知道吗?”

大伙儿勉强点头。梦游状态下的他们不能理解眼前的事态发展,但他们当然会听我的吩咐。只有岑明霞小声问:

“颜场长死了,以后是你来管我们大伙儿,对不对?”

这个问题显然代表着大家的担忧或盼望,他们都殷切地看着我。我看着他们幼儿般的眼神,有些心酸,点点头。六人脸上立即显得欢天喜地,填土的动作也更加欢快。

农场其它人很快知道了这个重要消息:颜哲死了,现在是郭秋云来代替他。全场弥漫着一种可以摸得着的安心感、喜悦感。不管是颜哲还是郭秋云,不管是男上帝还是女上帝,反正仍有人来管理他们,这就足以让他们放心了。而且――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想法是:这位女上帝其实比那位男上帝更有亲和力。反正很奇怪的,尽管很多人亲眼看见颜哲没死,他这会儿很可能还窝在场长室里,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证这件事。

我在全场跑前跑后地安排善后时,到处可以看到敬仰的眼神。其实我的善后措施很简单,就是让人们暂时忘掉这桩血案,安心劳动。我并不是妄图永远瞒住这个秘密,不,肯定是瞒不住的,我只想把它瞒到颜哲能顺利逃走为止。由于新喷洒的大剂量蚁素,我的命令被严格执行,场里很快恢复正常,就像蚁巢被顽童惊扰后恢复平静。

晚饭后,我才抽出时间来到场长室,随身带着一个小包,里边是我从厨房搜罗到的干粮。推开场长室的房门时,我仍然心中不忍。想着颜哲将不得不放弃他倾注了全部心血的这块试验田,放弃上帝的职位,而去亡命天涯,我比他更难过。我也想起了颜伯伯和袁阿姨,他们死前在颜哲身上寄下了重托,但看来他们要失望了,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啊。不过,我知道不能犹豫,必须代颜哲做出这个决定。因为颜哲――尽管我一直钦服他的智慧――显然已经乱了方寸,不能指望他做出什么理智的决定。

我推开场长室的门,沉沉的暮色中有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颜哲坐在桌前,身体挺得笔直。我点亮煤油灯,见颜哲眉峰微蹙,表情果决,显然经过一天的思考,他对今后该咋办已经有了成熟的看法。看来,这场横祸并没有将他完全击垮,这让我多少感到一点欣慰。

我咳嗽一声,准备把我梳理了一天的想法和盘托出。我说:“颜哲哥,七个死者都掩埋好了,在北边那个荒岗上。我想……”

他打断我的话,亲切地说:“秋云,我想了一天,想通了。我先说说我的想法,你看咱俩的想法是否一致,行不行?”

他的亲切中仍带着往常那种无形的俯视,我迟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他的雄辩素来对我有催眠作用,事先在心中警告自己,这次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轻易被他说服。他微笑地等着我,直到我点头答应,才继续说下去:

“我没想到一次技术性的小小失误导致了一场血案,对此我很内疚。但只要想开了,其实也没啥。作为一个试验性社会,我们得验证它的所有方面,像过去我说过的性欲问题、利他基因能否成为获得性遗传的问题,等等。其实还有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每个社会都避免不了的战争。利他社会是否也同样?应该是的,蚂蚁社会也有战争啊。既然不能避免,我们就得主动面对。今天的事变实际可以看作是一个试验,虽然是无心促成的,但其实早晚也得做。这场试验死了几个人,这当然令人痛心,但从一个新社会运作的大势来看,这是不可豁免的牺牲。上帝的道德准则和人类不同,他向来只关心种族的延续,并不关心个体的命运……”

我再也听不下去,跳起来,把一口唾沫照直啐到他脸上。

他愣了,我也愣了。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对待他,从没想到我俩的分手会是这样一种方式。但我今天忍无可忍。相识十四年来,我对他的睿智总是仰视的,可以说他是我心目中的半个上帝。今天我才知道,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如果走火入魔,会乖张悖误到啥程度,用句家乡话,就是“邪性”到啥程度。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竟然自我感觉良好,想以他“高o。”滴答滴答下小雨了,种子说我要发芽,我要发芽。“记得初来时,我在小巷中穿行,寻找这稚嫩的朗读声,不一会晕头转瞻远瞩”的思想来打动我呢。

我看着他惊愕木呆的表情,心中碎裂般的疼。我甚至后悔他今早为啥没死在那场殴斗中,那样他至少还能活在我心中。现在,他在我心中是彻底死了,从肉体到灵魂都死了。我对他只剩下鄙视,最多不过是怜悯。我也后悔上次在他草率地要“处死”赖安胜之后,我没有认真地批评他。那时我确实责备了他,我说你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对别人生杀予夺。但颜哲冷淡地说:那晚他之错只在于错怪了赖安胜。但如果赖安胜确实强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里叶子葱翠,老屋子年暴了孙小小,他仍会下令掐死他,不能让一个老鼠坏一锅汤。在他心目中,这个利他主义的小天地远比赖安胜的一条命贵重。我那会儿只叹息一声,没有再同他争论。

我们从最初的尴尬中平静下来,我冷淡而坚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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