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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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场愕然。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谁——公社胡主任。他家在县城,粮食不够吃,再加上工资较高,有余力买一些粮食,前几天刚托赖安胜买过一袋麦子。县城里的干部到农村悄悄买点粮食,这是公开的秘密,但这种事没人追究就不算事,有人追究就不好办,因为粮食统购统销政策确实摆在那儿。赖安胜愣了,他知道王全忠提的这件“错误”本身不算啥,查到底也不过写一份检查了事,关键是这姓王的家伙,以及他身边的颜哲,是在向他公开挑战,表明他们绝不向压力低头。

那晚各屋墙上的喇叭又不响了,肯定是赖安胜在和胡主任通了一个长长的电话。不久,公社胡主任捎来话,点名让颜哲去公社见他。这个消息非常令人意外,老胡已经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又不主管知青工作,在这种情况下,他一般不会和知青们直接打交道。颜哲考虑了很久,临走找到王全忠说:

“你放心,我不会听他的离间。”

王全忠憨厚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颜哲以为胡主任是想离间他和王全忠的关系,以便对王做出更严厉的处罚,所以他去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有点风萧萧兮兮易水寒的悲壮。胡主任正在办公室同人谈话,见他来了,作手势让他坐下,示意他稍等。办公室比较大,家具都比较旧,只有一个漂亮的竹圈椅和墙上的全国地图及世界地图,显出这儿比农场场长办公室高一个档次。胡主任是部队下来的15级干部,文0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革前一直抓农村工作,文0均匀分配,中间的社区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革后因站错队被下放到农场。他个子不高,很粗壮,满脸连鬓胡,长相活脱是《水浒》中的鲁智深。据说他在农村工作时,凡是到一个新地方,首先得打听一个好剃头匠,因为差一点的剃头刀对付不了他的胡子。在农场时他待人很温和,听说颜哲怕臭虫,还特意把自己的狗皮褥子给颜哲用,因为据说它能驱赶臭虫,可惜这个秘方并不见效。不过,虽然他为人温言温语,在农场却极有煞气,赖安胜就很怕他,崔振山等捣蛋鬼也从不敢在他面前奓翅。

屋里的客人走了,胡主任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开口就问:

“颜哲,听说老农们给你评了9分,你很不服,是不是?”

颜哲没想到胡主任会直接提出这个话题,愣了一下,直率地说:“不服。”

“我也不服。我告诉你,都是赖安胜那个驴种把事情搞糟了,事情走到这一步,不是你想看到的,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我知道你开始并不支持王全忠写大字报,对不对?今天我找你来,是想对你开诚布公地说说心里话,你有啥话也别藏着掖着,行不行?”

颜哲警惕地看看这位前任场长,他对老胡的手腕是十分了解的。他说:“行。”

老胡娓娓地讲了很久,讲了他当时实行老农秘密补助的不得已,“我知道知青也困难,但知青没有家小,再说多少能得到家里一些接济。还有一句本不该说的话:你们在农村毕竟是暂时的,受两年三年苦就会回城,可老农们在这儿是一辈子!你说,我给老农们发那么一点补助,算不算过分?”

这番实打实的话让颜哲心服口服,点点头:“不算。其实崔振山最先找我鼓动这事时,我就是这样说的。”

“多谢你啦,在知青中能听到这样公允的评价,我很高兴。甚至王全忠也并不是非写大字报的,要是赖安胜当时找你们交交心,把我刚才这番话讲透,相信全忠会通情达理的,对不对?”他重复道,“可惜那是个属驴的,只会施用高压,把事情办糟了。”

“对,王全忠是一时冲动,泥人发土性儿。”

“但你们这样一搞,也把我们逼到绝路上了。尤其是18个老农,你们砸了他们的饭碗,他们能不恨你们?这次给王全忠降工分,实际上是有意让老农出出气,等王全忠的九分报到场里后,场里再恢复成十分,这样两边都摆平了。没想到你又跳了出来!这下子,不光他,连你也受到牵连,因为当时老农们群情激愤,已经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了。”

颜哲没想到事情的真,可惜它是塑料的。当然,玻璃的水壶易碎。我宽容卖塑料喷水壶小贩所能给的理由,他一脸无辜:才五元钱的买卖。不过他相是这样,仔细揣摸,胡主任说得合情合理,应该不是谎话。他不服气地说:

“恐怕你没有考虑到我的激愤,那也是完全合理的。”

胡主任大笑:“对,对,我承认这一点。我这次的失误也恰在这一点上:没有考虑到你和王全忠的合理反应。事情走到这一步,咱们该想办法让它回到正常状态上,否则,你恐怕也不愿意出现那样的情况:等真正开始招工时,18个老农都对你俩投反对票。我说的对不对?”

颜哲不禁悚然。胡主任虽然是在威胁他,但他的威胁确系真情,一点儿都没夸大。胡主任看出了他的松动,亲切地说:

“那咱们就想法子挽救吧。你们的九分工分已经成事实,就不说它了,相信你俩也不会看重少到手的块儿八角钱。至于咋样消解老农的怨气,还得你们主动一点。回去劝劝王全忠,主动在大会上做个检查,给老农们搭个台阶下。我以人格担保,这不会计入你们的档案,不会影响你们的招工。”他笑着说,“要是那个属驴的敢给你们穿小鞋,你们尽管找我。即使我不在公社了,你们也可以到县里去找我。赖安胜还不敢不重视我的意见。”

他实际透露出他马上要提升到县里去。此后不久,他真的被升职为抓生产的县革委会副主任。

颜哲犹豫着,他无权代好朋友决定,来为并不存在的错误做检查。从情理上说错在赖安胜这边,不该把板子打到没犯错的一方。但如果考虑到政治现实,胡主任的方法又是最可行的。胡主任显然知道他的思路,诚恳地说:

“希望你做做王全忠的工作,即使那件事上他并没有错,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口头上认个错也不是大不了的事。看问题要着眼于大势,不要当书迂子。再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们的大势就是和老农们搞好关系,争取早点招工,而不是二三十块钱分红!颜哲,你要是认为这个姓胡的老家伙今天是说的心里话,说得有道理,是为你们好也是为农场好,不是跟你搞阴谋,你就按我说的办。”

颜哲想通了,真心地说:“我回去劝他。谢谢你胡主任,你是个好人。”

“好人!这是我听到的最高赞赏了。也谢谢你,颜哲,你也是好人。其实我十分器重你,我历来认为,知青中将来能成大事的,你是第一人选。”

颜哲非常感激他的评价,同胡主任握手告别。回场后他把所有情况如实向王全忠做了转述,王全忠听后沉思了一会儿:

“我承认老胡说得在理,咱这么个小人物,就是低低头有啥了不起。其实,如果老胡早点找你,或直接找我,把这些话兜底说透,他就不用费心费力地搞那些权术了。”

颜哲笑了,知道他说的“权术”是指啥,是指前一两个月在两人脖子上越勒越紧的绞索,有一段,他俩真以为老胡是存心想把两人勒死呢。他说:

“这你就是书呆子了,如果老胡不那样做,他就不是老胡了。他肯定先要打一打,让咱们知道水深火热;然后再哄一哄,让咱们顺着他指的路走出火坑。这才是政治场上的高手。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从他内心讲不是一个爱整人的人,他整人只是为了自己始终能掌控大局,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认为他算是一个好人。”

王全忠对他的分析不停地点头,爽快地说:

“没关系,我去做一个检查。不过――”他沉吟着说,“他的‘好人’也是有限度的,比如,赖安胜对女知青干的那些坏事,他是不是听说过?以他的精明,不会听不到一点风声吧。但他却装聋作哑,息事宁人,这恐怕算不上好人吧。”

颜哲想想,叹息一声表示同意。

不久王全忠在全场大会上做了一个公开检查,从此农场又回到往日的正常轨道上。老农和知青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很快缓和了,甚至老肖对颜哲和王全忠比以前更好。颜哲和王全忠自然不会记仇,努力改善了同班长的关系。不过,只是在这次老霍泄密后颜哲才知道,老农们态度转化最重要的原因是:秘密津贴又秘密恢复了。既然钱已经到手,而且明知知青们是吃亏了,所以那些心地不脱忠厚的老农们,像老肖,老初和郜祥富,又恢复了往日对知青的歉疚心理。

但有一点恐怕是精于谋略的老胡没有估计到的,那就是赖安胜在经历了这场虚惊后,又恢复了往日的跋扈,甚至比往日更甚。因为他至少知道了两点,一:对回城的渴望是知青们普遍的软肋;二:以后再没人敢用大字报对付他了。

老霍走后,颜哲一直沉吟着。他也问过我,全场的工分体系该咋样调整,我说了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但依我看,我的意见对他没有啥影响,在问我的那一刻,他的意见已经成熟了。

第二天他召开了全场大会,这次是在晒麦场,高高的麦秸垛在夜幕下如黑色的剪影,秋风拂面,一轮新月照耀着80多个男女新人。颜哲站在人群的中间,平静地说:

“快到秋季分红了,上届场领导班子曾定过几项分红政策,当时对大家保密。但现在咱们已经是新农场了,我向大家承诺过,在新农场里不会有任何不敢上台面的东西。我请会计老霍把那些政策对大家讲一下,它是不是合理,以后咱们采用不采用,完全听大家的意见。现在请老霍讲。”

这当然是个极富爆炸性的话题,但农场今非昔比了,台下的听众都保持着沉静的笑容,等着老霍上台。老霍则是惊骇欲绝的模样,嘴巴张得老大,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颜哲。颜哲催他上台,他的双腿抖索着,几乎迈不成步。他总算上来了,仍是那么惊骇地、期盼地盯着颜哲,显然是企盼颜哲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他的这种表情和众人相比,反差未免太大,我心中很深的地方又跳了一下,再次感觉到了某种异常。但究竟是啥异常,我还说不清。

颜哲平和地说:“老霍你说吧。”

老霍哀求地说:“颜场长……”

“你尽管大胆讲,有责任我来担。”

“颜场长……”

虽然场长一再放话,老霍仍不敢说,他知道那些秘密政策只要一公布,肯定要惹出大祸,而且话只要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所以,尽管他一向对上级惟命是从,这会儿却出奇地执拗。我心中那点“异常”又跳了一下,比上次跳得更猛了一点儿。颜哲也没料到老霍会这样“顽固”,脸色沉下来,在语气中加大了份量:

“老霍!”

老霍脸色惨白,不敢再抵抗了,嗫嚅很久才把那些政策说清。其实总括起来说只是三条:

老农的秘密补助一直没取消,早就秘密恢复了;

赖安胜给自己也定了每月25元的秘密工资;

从大字报事件平息之后,庄学胥副场长也享受老农的待遇,即每月有五元的秘密津贴。

老霍说完后几乎不敢看台下的反应。这曾是老农和知青心中的伤口,现在被他把痂皮撒开,又撒了一把盐。但台下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人人都保持着沉静的笑容,似乎他们听见的是第三者的事。

颜哲说:“老霍已经把这些政策说清,你可以下去了。现在大家讨论以后该咋办,我完全听大伙儿的。”

会场上稍微顿了一下,立即有人发言。老肖先站起来说:

“我说点意见。老农们拿这些补助不合理,该取消,以后俺们还是吃俺的11分工分,心里踏实。其实在这个会前俺们都拿定了主意,老霍一直催俺们领这俩月的补助,没一个老农去领。”他坐下了,又站起来补充一句,“从前俺私心重,在心里记恨王全忠,还报复他,给他少评了一分工分。这事是俺不对,我给全忠赔不是。那次给颜场长也少评了一分,那就更不对了,颜场长我也给你赔不是。”

王全忠马上站起来说:“要说那时我也有错处,没考虑老农们的实际情况。老农有家小,确实比知青更困难。以后还按那个数目补助吧,我没意见。”

崔振山也说:“我也同意给老农补助。还有,我过去干活偷奸耍滑――我现在干活是实打实的,可过去耍滑――上次给我评了八分,太高了,我建议降一分。”

大家争着发言,所有发言都是同样的无私。虽然明知道这是蚁素在起作用,我仍然非常感动:如果农场能永远保持这样的君子国,那该多好!赖安胜站起来几次,都没抢过话头,这会儿终于轮上他说话了。

“赖安胜给自己定了25元的固定工资,这事做得很不要脸。”他用第三者的口吻说,“他又不是国家干部,国家财政不给钱,领这些工资岂不是占大家的便宜?应该取消,一定得取消。”说到这儿他恢复了第一人称,“以后我就吃自己的工分,我是11分棒劳力,这样才光荣。”

庄学胥也站起来,可能是受赖安胜的影响,他也使用第三人称:“庄学胥拿补助也是很不要脸的。他又不是老农,而且还怂恿过知青们闹a袖,单件掺着洗衣粉放在红色小塑料桶浸泡,现在应该把它们一起收进屋里,虽然还带点潮。提上裤子,光着上身直去厨房,事,自己却偷偷争来这份补助,太卑鄙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再追究。但这份补助肯定应该取消,以后我只吃自己的工分。”

郜祥富说:“我提一条,大家看对不对。赖安胜说他不要那份工资了,咱们就依了他的心愿吧。如今颜场长是场长,该把这份工资转给他。他为这个农场操了多大心,咱们都看得见。对不对?”

我有些吃惊,觉得这个意见有点太“那个”。如果是在喷蚁素之前,如果这番话出自别人的口,我会认为这人是个超级马屁精。但郜祥富说这些显然出于十二分的真诚。我看看颜哲,他显然也愣了一下。这时孙小小抢着说:

“还有秋云姐!她一直在帮颜哲哥管咱们,别看她不是副场长,比副场长都操心。我建议也给秋云姐定一份工资,就20元吧。”

庄学胥立即表示同意,还有几个知青和老农也赞同,把我弄得十分尴尬。颜哲看看我,知道不说话不行了:

“我刚才说过,对全场咋分红,我完全听大伙儿的意见。至于对我本人,那你们得尊重我的意见。我决不会要这份工资,你们不必劝,劝也不行。我还可以代秋云表态,她也决不会要。不光如此,大家都知道最近我干的农活很少,只是些零碎的木工活。”他苦笑道,“不是我不想干,是大家不让我干。既然这样,那我就拿最低的工分得了。我只要六分。”

这话儿激起一阵骚动,大伙儿很感动,但也坚决不同意:哪能让他们心目中的神拿全场最低的工分?在一片喧嚷中,王全忠突然站起来说:

“咱们不必为颜场长的工分争了,我提个建议:咱们为啥非要评工分?干脆不评得了!分红就按人头均分,再弄一笔公益金放到一个钱箱里,不上锁,谁的需要大,像家庭困难的老农或知青,就自己去拿点,我想谁都不会有意见。比如说,黄瞎子就可以拿几块钱给自己买一顶蚊帐,陈秀宽可以拿几十块钱给自己治淋病。”他说完了,但是意犹未尽,想了想又补充道,“颜场长和我是好朋友,在上高中时就给我讲过许多动物中的知识。自然界中所有社会性昆虫,如蚂蚁、蜜蜂等,都没有任何社会内耗。你见过蚂蚁评工分吗?没有。但它们没一个偷懒的。终不成咱们人类连蚂蚁都不如!?”

这个意见把大伙儿都震住了,尤其是最后一句反问可以说是重如千钧。这是一个完全崭新的思路,彻底打破了旧的模式。会场静止片刻后人们纷纷同意:对!不用评工分!按人头均分,谁需要谁就多拿点。这个方法最省事,也最公平。终不成咱们不如虫蚁!他们甚至互相取笑:咱们真傻,光想着工分公平不公平,咋就想不到干脆把它取消呢,还是念过书的娃儿们脑子灵。

颜哲看着王全忠,刹那间热泪盈眶!这是他一生的追求,现在终于在另一个人嘴里听到了。他不想让大家看到他的失态,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不过,他继续讲话时,[奇`书`网`整。理‘提。供]我听出来他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在努力压制内心的激动。他说:

“大家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有没有?如果没有,这就是咱们的决议。老霍,就按这个意见做账吧。只用记总收入和农场同外边的财务往来,内部分红在提出一笔公益金后按人头均分。”

在全场的欢乐中,只有老霍一个人的表现太煞风景。他听着大伙儿的意见和颜场长的决定,不敢反对,但下意识地一个劲儿摇头。颜哲有些不高兴,但没有发作,宣布了散会,说老霍你可以回去重新做账了。老霍拖延着不想走,显然是想来一次犯颜直谏,但他的勇气毕竟不够,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叹着气,摇着头,走了。

人们搬着各人的小板凳散回各宿舍,一路上笑声不断,不少人夸王全忠的意见好,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夸得他都有点害臊了。我随颜哲回场长室,他的两眼闪着奇异的光彩,多少年来,这是我见过的他最兴奋的一次,我也为他高兴。他说:

“秋云,有了今天的成功,我想我父母可以在九泉之下安息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看出了我的异常,奇怪地问:“咋啦?你有啥话?”

我仍是笑,在他一再催促下才说:“我也为今天的成功高兴。不过,你的洞察力今天可不怎么管用,难道你今天没看出啥异常?”

他努力思索,最终只是茫然摇头。我提示他:“老霍。”

“老霍?他今天的表现确实有些煞风景,但我不知道你说的异常是啥。老霍这人过去被赖安胜吓破苦胆了,你看他今天的样子,简直不像是喷了蚁素的……”他忽然顿住,睁大眼睛说,“蚁素!他没喷蚁素?咱们忘记对他喷蚁素了,是不是?”

我放声大笑:“没错!所以――他的表现一点儿也不奇怪,你不必为此懊恼的,并不是蚁素在他身上无效。”

刚才我已经仔细回忆过,在对全场人喷蚁素那天,我确实忘了通知老霍来开会。这个疏忽也难怪,他平素活得像只土拨鼠,大家从心理上都不把他当成农场的一分子。不光是这次,其后农场遭遇洪水时,我们组织对全场人的抢救,竟然再次把他给忘了,几乎让他送命。这是后话。

这个消息让颜哲更为兴奋。刚才老霍的异常表现曾让他感到“完美中的缺憾”,现在他的心里明朗了,原来并不是蚁素的质量问题,而是工作上的一个小疏忽!说来我很同情老霍,这些天他作为未喷蚁素的唯一“旧人”(不算我和颜哲),独自生活在新的农场中,难道他就没有发现周围人的变化?没有感到同群体格格不入?生活在格格不入的群体中,也太难为他了。我想对颜哲建议,干脆不对老霍补喷蚁素了,让一群新人中夹带着这么一个旧人,也许能观察到许多有趣的现象,至少可以看看大家能否把他感化过来吧。不过我没把这个意见说出来,颜哲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会在新农场中留下这么一块死角的。

颜哲立即带上那一小筒蚁素,和我到会计室。老霍正趴在桌子上,苦着脸,对着账本发愁。不是发愁改帐的工作量,而是担心颜哲这个非常异端的决定在农场执行不下去,最终还得走回头路,那他就费老鼻子的事了。看见颜哲急匆匆进来,他脸上现出喜色,大概认为颜哲改变了主意,或者刚才公开宣布的那个决定只是个幌子。当然他的猜想错了,颜哲只是问他:

“老霍,上次为全场人喷了疫苗,预防虎拉热的,是不是把你漏了?”

“虎拉热疫苗?不知道,我没听说,也没喷过。”

“没关系,这会儿就给你补喷。”他语意双关地说,“喷了之后,你就会融入农场的人群中了。”

颜哲给他喷了蚁素。等到白雾散去,老霍的苦脸变成我们见惯的沉静的笑容之后,颜哲再次问他,今天会上决定的分红方案有没有不妥之处。老霍这会儿的看法完全变了,微笑着,衷心地说:

“没有。农场现在已经成了君子国,不需要评工分。”他轻松地笑着,“我巴不得这样呢,这样子会计就省事了。兴许以后根本不需要会计也说不定,蚂蚁社会中没有会计吧。”

颜哲放声大笑:“你说的对,咱们的社会成功后会让很多职业消亡的,像警豪华像酒店的住宅区、成年人的游乐场与难得的免费公园。将它们贯通的则是曲折的街巷,用铅笔在城市地图上标出,它们就察啦,士兵啦,律师啦,官员啦,大门守卫啦,出纳啦。以后社会里将只剩下直接从事劳动的职业。不过你不用担心,即使不需要会计,也不会让你挨饿的。”

我们高兴地从会计室出来,在叉道口分手,颜哲让我喊王全忠来场长室一趟。后来我再次来到场长室时,两人正促膝而谈。颜哲和王全忠是多年朋友,而男人的友情是男女之间的恋情不能替代的。有时我们三人在一块儿闲聊,偶尔话题会滑到不该我参与的方向上,比如男人之间的荤笑话,比如过于艰涩的哲理思考,这时他们会不约而同地停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拉回话题,那种男人之间的默契简直让我嫉妒。不过,在喷了蚁素之后,这种相契多少变味儿了。场员们对颜哲都是带着敬意和惧意的仰视,王全忠多少与他们不同,是亲切的仰视――反正仍是仰视。谈话中颜哲仍像过去那样拍着朋友的肩膀,不过这会儿少了往常的亲昵,倒更像是神甫为教民赐福。颜哲亲切地说:

“全忠谢谢你今天的发言,那正是我的想法,我还担心过于激进,大伙儿不能接受呢,没想到你率先提出来了,而且大家也赞成。”

全忠笑着说:“我能提出这个方法,其实还是受你的潜移默化,你对我讲过许多蚂蚁社会的知识。”

“依你估计,这两个方法,即不要工分和公益金自由取用,能实行下去吗?”

“能。只要你领着我们。”

这个有条件的肯定恰好戳着颜哲的痛处。他沉吟片刻问:“如果我离开这儿呢?”

他这个问题只是纯粹的假设,但王全忠认真了。“你离开?”他认真地思考一会儿,问,“那秋云呢?”

颜哲苦笑着看看我,说:“反正是假设,就假设她也离开吧。”

“那肯定不行!少了你们,这个新农场肯定会立即崩溃的。”

王全忠担忧地看看他,看看我,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小孩听到妈妈说“我不要你了”。颜哲沉默一会儿,笑着宽他的心:

“放心吧,我和秋云都不会离开的。倒是你有可能。给你吹个风吧,县纺纱厂的招工已经开始操办了,你在农场的推荐名单上。”

全忠眼中闪过一波光亮,那是世俗的诱惑在闪光,甚至穿透了蚁素的遮蔽而显现出来:回城,拿工资,和爹妈生活在一块儿,过一种相对说正常的生活。不过这种诱惑一闪而逝,他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留在新农场。”颜哲很感动,默默拥抱了他,送他出门。

7 招工

头天上午下了一阵暴雨,大伙儿不能出工,都到库房去搓玉米。我在粉房干活,头顶的喇叭嘶嘶地响了:

“知青农场听着,让赖场长把喇叭档换成电话档,县知青办有重要电话。另外,公社知青办魏主任是不是在你们哪儿?让他也去接电话。”

不用说,这个电话肯定和招工有关。如果是在过去,单只这个没头没尾的电话就足以搅得全农场骚动不安。但现在不同了,我注意观察各个屋子,他们都听见了电话,但保持着平静。我立即赶到场长室。赖安胜在田里干活没有来,老魏叔和颜哲在这儿,已经把喇叭档换到电话档,正在接听县知青办的电话。是风传已久的县纺纱厂的招工,终于开始实际操作了,这次分到农场的招工名额不少,八个人。县知青办通知他们作好准备,几天后到县医院去体检。

名单中没有岑明霞,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孙小小那晚说的情况。名单中有我,这我早知道了,是郜叔叔给透的信,那还是没喷蚁素之前的事。名单上还有王全忠,这点比较出乎意料。老魏叔实打实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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