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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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看了农场的气氛,就像大跃进前期那样干净,人人只知道干活,没一点儿私心,干得越多越高兴。这样的景象已经多年没见了,说心里话,我眼红得很,动心得很,真想搬到农场里跟他们一块儿干,也不枉活这一辈子。可是……唉。”

又是好长时间没动静,谷翠花也不说话。时间长了,我忍不住趴纸洞上再瞄一眼,大老魏已经拿起电话,准备摇手把,这种老式电话机摇手把才能接通。但他显然十分踌躇,迟迟未摇,叹息着:

“这个电话打出去,赖安胜那小子这辈子就完了,不说挨枪子,十年大狱是脱不掉的。还有颜哲,要是上边把私下换场长这事拔高到阶级斗争的线上,他也完了。”

我赶紧跟颜哲咬耳朵:“他要给上边打电话了,要捅这件事了!”

颜哲俯身向洞里看。那边仍在犹豫,大老魏说:“打?”谷翠花说:“那就打吧!”又顿了几分钟,这几分钟对俺俩来说太漫长了,接着听见摇电话手把的吱吱声。颜哲立即起身往外走,甚至没跟我打个招唿,我忙跟到后边。他边走边从裤袋里掏出那个不锈钢材质的喷雾器,又戴上口罩,看来他是早就备好了的。到了场长室,他没有停顿,径直破门而入。屋里两人吃惊地看着我俩闯进去,大老魏机警地按断了电话。颜哲平和地说:

“魏叔你别动。接县里通知,每个进农场的人都要喷防瘟疫药。”

他按动手柄,朝大老魏和谷翠花喷去。大老魏想躲避,但在猝不及防的片刻间,他俩已经被白雾包围了。老魏怒声问:

“你干啥?你干啥?”他的脑子比较灵,立即起了联想,“这是不是迷魂药?你对赖安胜他们都喷了迷魂药?”

我有些理屈,不大敢看他俩愤怒的目光。不过这时颜哲已经完成了喷洒,歉然说:

“魏叔实在对不起,是你逼我这样做的。放心,这不是迷魂药或毒药,相反,它能让你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快乐,劳动的快乐,帮助他人的快乐,这正和你的本性相符。你不是想搬到农场吗?那就在这儿住一段吧,你们俩都来这儿住吧。”

两人愤怒而警惕地瞪着我们,但渐渐地,他们的目光开始变得柔和。我知道利他素起作用了,不由松一口气,但我的轻松是有限度的,两个公社干部可不比农场的人,如果把他们长期困在这里,难免会引出一些事端,至少他们的家属和同事要来找他们吧。所以,颜哲的做法只是把危机推迟,并没有根除,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从此便悬在我们头顶。

这时,那两人已经彻底进入新境界中,他们脸上开始浮现出我已经见惯的、沉静而幸福的笑容。而且他俩的幸福感特别浓郁,也许是因为他俩本性良善,与利他素发生了更强烈的共鸣吧。

谷翠花看看老魏,柔声说:“好的,听颜场长的。老魏咱留下来吧,留下来,啥心都不用操了。”

“好的,留到这儿,咱们就心地轻松了。”

他们大概是说:不用再狠下心往上边汇报,那个决定本来就是违反他们本性的。不过这会儿他们的思维已经不清晰,这种想法是朦胧的。

颜哲想了想:“至于你们的住处――这样吧,魏叔你住我的场长室,我搬到二班宿舍,那儿有个空床。至于谷姨你……”他又想了想,“就和魏叔住一块儿吧。”

我吃一惊,立即拿目光制止颜哲,谁都知道他俩不是夫妻,这样公开同居显然是不合适的。颜哲也用目光制止我:听我的,一会儿我再解释。至于那两个当事人,虽然已经处于梦游状态,还是有点羞怯。尤其是谷翠花,红着脸说:

“我跟老魏……这不合适吧。”

颜哲很气派地挥挥手:“没啥不合适的。这个农场有全新的社会规则,没人会笑话你们的。你们也看到了,没有一个人歧视岑明霞和赖安胜。”

谷翠花想了想,认可了他的话。能和老魏正大光明做夫妻,哪怕是短时间的,也是她多少年来的梦想!她不再犹豫,斜走一步,亲热地挽住了大老魏的胳膊。老魏也没再拒绝,他俩互相对视的目光已经像夫妻了。颜哲说:

“该吃晚饭了,你们把屋子收拾一下。魏叔你就用我的铺盖,我让秋云再给谷姨送一套。”

他拉上我退出场长室。看来他对这个结局很满意,脸上浮出由衷的微笑。

晚饭后颜哲领着我找到大老魏,简单地说一声:

“魏叔你跟我来,我为你接风。”

大老魏顺从地跟着出门。谷翠花也想跟来,又不知道颜哲的邀请是否包括她,疑问地看着我。我笑着点点头,她很高兴地跟着来了。我们到了菜地,这儿有一间瓜棚。我们进去,种菜的老马赶紧迎出来:

“颜场长来啦,魏主任来啦,还有你们俩,快请坐。”

我们在小板凳和老马的地铺上分别坐定,颜哲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两瓶宝丰大曲,一小瓶醋,一包盐,笑着说:

“我知道老魏叔的规矩,先把话说前头,好让老魏叔放心。咱不占公家便宜,酒是我自己掏钱买的――实打实说是用秋云的钱,我的零花钱都是她给的。”

宝丰大曲在当时算名酒了,那时中原的酒鬼们最推崇的就是“张保林”(张弓大曲、宝丰大曲和林河大曲)。大老魏盯着这两瓶名酒,两眼放光,喜不自胜。他嗜酒如命,在全公社久负盛名。但他家经济状况不好,一般只喝最便宜的地瓜烧,甚至有一次喝过工业酒精兑的酒,喝得胃出血,后来才不敢喝这种假酒了。而且他为人刚正,从不倚仗权势占公家便宜。他在农场住队期间,常有老朋友来看他,那自然是要喝一场的。朋友们知道他的家境和为人,一般都自带着酒。大老魏从厨房要一点盐和醋――这是他仅有的腐化――到菜地里掏一两毛钱买几根黄瓜,用随身带的小刀削成片,加上盐醋,这便是下酒菜。然后用小刀当筷子轮流吃菜,对着酒瓶口轮流喝酒。虽然条件简陋,照样能陶然一醉。这次颜哲完全是按他的路数,所以大老魏格外高兴。

颜哲掏出两毛钱向老马买了几根黄瓜,让老马整好,喊他也坐过来,便一人一口喝起来。谷翠花也参与了,喝得十分豪爽,看来她的酒量不弱。我虽然从不喝白酒,受他们的鼓励,也喝了几口。有一次我被呛住了,惹得他们大笑。其实颜哲酒量也不行,他是在大老魏面前硬充好汉,一会儿就喝得连脖颈都红了。

三个男人不慌不忙地喝着,一种无言的友情在他们中间缓缓流淌。开始没怎么说话,慢慢地话头变稠了。他们根本不提眼前的事,不提场长职位的非正常更替,不提女知青的怀孕,也许这些“成随即问个老太太附近有房子出租么,热情的她告诉我她家就有待租的房子,却又警觉的问我租这处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我是人的话题”已经溢出老魏叔此刻的意识了。说的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颜哲说:

“老魏叔,我刚来农场就知道,你有个外号叫拼命三郎。才解放修水利那阵儿,挑土方,你一个挑俩抬筐,压得吐血。”

老马说:“对,十里八乡都知道魏三郎这个绰号。”

老魏笑哈哈地对颜哲说:“我也知道你。刚来农场挖堰塘,手上磨三个血泡,血顺着锨把往下流,你用手绢包包,照样干。一天用断两根锨把,把四娃心疼得吐血。”

“老魏头,我还知道你开会上台先要摸屁股。你的盒子炮哩?”

“早交公啦。其实我参军后没赶上打仗,一枪也没开过,临交公时才到河滩上打了几枪,总算过过瘾。对了,颜哲你雕的那只狮子真好,那挂大车拉出去,把全公社都震了,都说全公社属咱知青农场的大车最漂亮。”

老马说:“嗯哪,俺庄离这儿30里,都有人对我夸说这辆车。咱场的黄牛也漂亮,跟神牛似的,十里八乡也比不上。”

“雕那个牛仰角算不了啥,魏叔你喜欢,赶明儿我单单雕一个狮子送你。”

“那敢情好!”想了想大老魏又摇头,“别,别,你当场长了,太忙,以后再说吧。”

说这句话,他算是间接承认了颜哲的场长。

我和谷阿姨后来离开酒场,跑到窝棚外说女人的话。和老魏叔一样,谷阿姨的意识中也已经自动剔除了某些话题,和政治有关的话题。她像普通的农村妇女那样夸颜哲和我:人品好,人实在,又漂亮,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你们结婚时一定得请俺俩去――不不,可别在这儿结婚,一定等到回城后再结,按政策,结过婚的知青就很难回城了。

又说:真羡慕你俩,要是我和老魏也年轻20岁,都还没结婚,那就好了,俺俩一定把这辈子好好过下去,我这辈子最抱愧的是不能给老魏生个一男半女。

她说起这些话时毫无机心,毫不设防。我在她面前也完全放开,我说,我早把心交给颜哲了。我爹妈通情达理,都喜欢他,不嫌弃他的家境。不管将来能不能回城,俺俩肯定会结婚的。谷姨你放心,我和颜哲结婚时一定请你和老魏叔。

后来我俩返回窝棚加入他们的酒场。他们喝得很高兴,颜哲尤其高兴,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往常颜哲虽然同全场人相处甚洽,但人们都用敬畏的眼光仰望他,他是高高在上的,也是孤独的。现在呢,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大老魏两口儿(我从心底已经把这对情人当成两口子了)和老马都忘了敬畏,用平等的心态与他交往,对颜哲来说,这种友谊很难得。

两个钟头之后,五个人喝光了两瓶酒。两个女的毕竟喝得少些,所以他们三个男人每人都灌了半斤以上。我们扶着脚步不稳的老魏回场长室,一路上他不停地咕哝着:

“小颜子,小云子,今天这场酒喝得最痛快。我高兴。真的高兴。我要住这儿,一辈子也不走了。翠花,咱一辈子不走了。”

虽然是在月光下,我也能看出谷翠花容光焕发,目光灼灼,充满了憧憬。

大老魏“夫妇”就这样在农场安居下来。不过后来他们执意搬出了场长室,住到机磨房去了。他们完全忘了“公社干部”的身份,似乎也忘了各自的家人。现在他们是一对地道的农家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喷洒蚁素以来,全农场一向沉浸在沉静的幸福中,而他俩的心态特别沉静。也许他们一直在潜意识中盼着这样的桃花源,如今终于盼到了,于是他们抛弃一切世俗杂念,一心一意地开始了新生活。

场员们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这对不是夫妻的夫妻。

只有我时刻提心吊胆,怕那柄达摩克里斯之剑随时会落下来。实际上我是过虑了。在那个年代,一位农村干部出去驻队、上工地、搞运动,一走两三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大老魏他们在农场住了两个月,也就是说,在公社机关和他们家失踪了两个月,竟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甚至没人打电话来问一声。

颜哲最近心情很好,大老魏的来临减轻了他“高高在上”的孤独。他完全忘了大老魏那句“不是自己人”的断语――要知道这句话伤他很深的。而老魏本人也彻底忘了颜哲的“异已性”。他们之间的关系经历了好感――敌意――友情这个三部曲,最后落脚在非常稳固的友情上。这个变化太快,简直让我目不暇接。

但我和颜哲之间却因为大老魏“夫妇”爆发了真正的冲突,这在我俩之间还是第一次。

颜哲决定让谷阿姨和老魏叔住在一起时,曾答应我,以后向我解释他这样做的原因。后来他似乎把这个许诺忘了。如果我也忘了――那就会天下太平,可惜我没忘。因为我直觉到他这个决定中有一些我厌恶的、不能接受的东西。在我的追逼下,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出了其中的原因。

颜哲说:做一个清醒的上帝的确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当别人无忧无虑地生活时,当别人都把信任的目光投向你时,你只能独自担起这个担子,你要为这个利他主义的小族群负责,预先发现前进路上可能的陷阱。他说――

“秋云你注意到没有,人们被喷了蚁素后,性欲似乎有所减弱?至少赖安胜那个色鬼,不,以前的色鬼,现在对岑明霞秋毫无犯。还有陈秀宽,过去总是色迷迷地看女知青,你看他现在的眼光多清朗。这虽然是个小苗头,但非常值得重视。知道为啥吗?你知道我为啥这样重视‘性欲’?”

我摇摇头。颜哲耐心地解释:

“蚂蚁社会中是没有性欲的,至少说没有持续的全员的性欲。蚁后一生只需要进行一次交配,然后就可以一直生育。而其它雌性的工蚁不担负繁衍任务,因此也不需要性欲。所以,我很担心,咱们的蚁素是从这种无性欲个体中提炼出来的,会不会对人群产生‘降低性欲’的副作用?如果是,就非常危险了。因为人类的繁衍方式离不开性欲,尽管它常被当成肮脏的东西,但如果它彻底消失了,人类也就完了。”

他又说:“当然,单只赖安胜和陈秀宽的一两个例子还不能说明问题。他们的变化可能只是因为‘对已往恶行的厌恶’,而不是性欲本身的减弱。另外一个例子不知道能不能算例证,咱俩……”

虽然他欲言又止,我还是猜到了他的意思。的确,近来我俩的幽会中,他一直没有主动同我亲热,而我也减弱了同他亲热的渴望。虽然我俩并没吸入蚁素,但也可能多少从环境吸入了一些?他看我理会了他的意思,立即把话头扯开:

“但不管怎样,我至少得确定这个陷阱是否存在。自然界是个绝顶复杂的天网,你随意扯动一条线,都会引起预想不到的反应。我们必须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我正要设法验证那种危险,正好大老魏和谷阿姨来了。”

我知道了他的用意,心一下子凉透了。不错,他说的很有道理,他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任何恶念、私利或是宵小心理,都不是,他是为了这个利他主义社会的未来。他真是个清醒的、尽职尽责的上帝。我无法反驳他,我肤浅的思维无法抵挡他锐利的思想。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无法排除心中的厌恶。老魏叔和谷阿姨之间虽然是偷a生于顶,发散得近乎松弛。内侧两棵绿色棕树之间是灰色偏暗的楼道。光线低沉,半天了都没人在楼道出现。三到五层以及第情,是奸情,但在我心中,它反倒是温馨的、明朗的。而颜哲拿他们的私情来做实验,未免太残忍,太阴暗。

我心中第一次升起对颜哲的愤懑: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上帝吗?可以把别人当成实验用小白鼠,对他们生杀予夺?或者随意把他们放到透明的观察室中,观察他们的性欲和习性?这些想法像一大堆干柴横七竖八叉在我脑中,我理不出个头绪,也就无法对颜哲讲清我的感受。但颜哲的目光比我锐敏多了。他看着我的沉默,苦笑道:

“我早知道你会反感的,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那些道德上的洁癖了,所以我一直在推迟向你说明,巴望着你会忘了它,可惜……秋云,我已经尽力求得你理解,但是很可惜,咱们看问题的基点不同,而且是根本性的不同。”他叹息着,“也许有一天,咱俩会分道扬镳的。”

我打了一个寒颤。我对颜哲的做法已经开始反感,但我还没有设想这会影响到我俩的最终结局,或者说没有勇气想到这一点。颜哲比我敏锐,他已经看到了我们之间的宿命。看清这一点,我非常心痛,锯割般的痛,刀剜般的痛。多少年来,我已经把感情完全倚傍在这个叫小哲的男孩身上,这个叫颜哲的男人身上,从不敢设想缺少了他的人生。不久前我还对谷阿姨描绘过我俩的婚事呢,做梦也想不到,仅仅几天之后,颜哲会把另一种结局突兀地摊到我面前。

我的泪水不由得涌出来,流得非常凶猛。颜哲过来,默默地为我擦干泪水,把我拥在怀里。我俩静静地拥抱着,呆了很久很久。

我们再没有谈那个令人厌恶的话题,以后也没再谈过。更有一个话题我别说谈论它了,连想都不愿想,那就是:颜哲会不会在深夜里溜进库房,通过那个墙洞,悄悄观察大老魏和谷阿姨的性生活。我想,以颜哲作为“一个清醒的上帝”的责任心,以他科学家般的严谨,对于这个影响新人类成败的关键问题,他肯定会去观察的。但――我实在厌恶想这件事,我不敢断言那样做是不正当的,但我就是厌恶它。

这是个无法填平的泥沼,我只有躲开它。

6工分

那次争吵我们很快就忘了,也许我们是强迫自己忘掉它的,因为我俩无论是谁都无法承受失去另一方的痛苦。农场已经走上正规,颜哲不必再像过去那样宵旰焦劳,我们又恢复了过去的幽会,很自然地也恢复了幽会中的“亲热”。我仍像过去那样,渴望着颜哲的热吻和揉搓,那会儿我想,至少俺俩不用担心性欲丢失的问题了。

时间一长,我们真的忘了那次争吵。

颜哲那次非常“草率”(在我认为)地宣布取消生产指挥,此后并没出现任何问题。实际上,生产指挥还是有的,不过变成了另外一种不宜觉察的形式。现在,每天晚饭时,场里最熟悉农活的几个人,都会聚到一起随意交谈几句,就像几只老蚂蚁见面碰碰触角,于是第二天的农活就自动安排好了。这几个人一般是老肖、赖安胜、老初、庄学胥、老庞、郜祥富,有时还加上王全忠,人员并不完全固定。我发现了这个隐在水面下的生产指挥系统,很感兴趣,但颜哲说咱们不要参与,要遵守这样的原则:

凡是能在“系统内”自动完成的程序,就决不要施加外部的影响。

收完麦,插完稻秧,农活相对闲些,但只是不像麦忙期间那样拼命而已。农场地多人少,每人平均七亩多地,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农活。不过,自从农场进入新境界后,人们突然发现农活不够干了,几乎每天上午活儿就干完,下午人们都在悠闲地游逛。我想这一点儿也不奇怪,现在场员们的劳动效率何止是过去的几倍!尤其是崔振山、岑明霞、赖安胜这些过去不干活或不干活不出力的人,都成了劳动能手,这么一正一反,差别就大了。

农场基建期间曾预制了一些水泥桌面,想在男女宿舍之间的空地上弄一个公共活动场所,但此后农场太忙,这件事一直被抛在一边。最近这事不声不响地弄起来了。大伙儿自发地平整好一块地,垒起十几个桌面,配上水泥凳子。晚饭后和下午没有农活时,几乎全场人都聚在这里玩耍闲聊,欢声笑语一片。

这个聚会场所越来越红火。只有颜哲不能参与进去。不是他不愿来,而是只要他一来,人们都会尊敬地站起来向他致意,垂着手同他谈话。他去了两次,苦笑着说:

“秋云我不能再去煞风景了,以后你代我多去去吧,感受感受那儿的气氛。”

我其实也不能完全融入那儿,在众人眼里我也是“副蚁王”吧,不过毕竟比颜哲强一些。这天晚饭后我来到这儿,这儿已经聚了四五十人。女知青是以谷阿姨为中心,好像在那儿比着背诵本地的儿歌,什么“月亮走,我也走,一走走到马山口。马山口,出石榴,买个鸡,叨豌豆,买个猴,栽跟斗……”;还有:“小乖乖,睡瞌瞌,睡了瞌睡长大个……”;“月奶奶,黄巴巴,爹织布,娘纺花……”。有谁念了一首比较粗俗的儿歌,结尾是:“小鬼磨豆腐,磨你妈一屁股。”激起一片笑声,属孙小小的笑声最亮。

这边是老肖等七八个老农,这些老农们蹲惯了,旁边有座也不坐。他们蹲成一个圆圈,每人嘴里都啣着一支旱烟袋,烟袋锅儿会聚在中间,就像是花蕊。他们不言不语地吸着烟,七八个烟袋锅儿明明灭灭,自是一道风景。这中间还有淋病病人陈秀宽,现在人们不再孤立他了。

最热闹的一群男人有二十多个,围得水泄不通。我走过去,见他们是在掰手腕。这会儿老魏叔刚刚败下阵,从人群中挤出来,自嘲地说:不行了,老喽,老喽。我见里面坐擂的是赖安胜,便揶揄老魏叔:

“看你干巴瘦筋的样子,还想和赖安胜掰手腕?年轻时也不行。”

老魏叔认真地争辩,说别看他干巴瘦筋,可身上全是紧崩崩的肌肉,没一点儿虚膘。年轻时他确实是掰腕子的好手,很少输过。我逗他:我才不信呢,二十几年前的事,你上哪儿去找证人?老魏叔急了,真要拉我去找证人。这时人群内又爆出一阵哄笑,是崔振山刚和赖安胜比过,赖又赢了,得意地问:

“还有谁?还有谁敢上?”

王全忠挤过去,不声不响地坐到他面前。颜哲的这位好友平时戴着近视镜,斯斯文文的,行动迟缓,似乎干啥都比别人慢半拍。我对老魏叔说:你别看这家伙外表是读书人模样,但其实是个蒙古鞑子,身大力沉,耐力和韧力极强,不一定输给赖安胜的。老魏叔来了兴趣,重新挤进去,要为俩人当裁判。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老魏叔把它们很公平地定位在中间,然后右手一噼,喊一声:

“开始!”

好长时间,那两只手都保持在原位一动不动,但从手臂微微的抖动和两人胀红的脸色来看,他们都用了全力。这场比赛足足坚持了十分钟,慢慢地,胜利的天平向王全忠倾斜了,他的手缓缓地把赖安胜的手向一边压,赖安胜努力反抗,但在角度超过30度后,僵持很快被打破,全忠很干脆地把对方压下去。

赖安胜从擂主位置站起来,甩着发酸的手臂,笑着说:“输了,俺输了。想不到,想不到输给你这个白面书生。”

王全忠平和地说:“是我占了便宜,你刚战过三场,已经劳乏了。”

“就这我也想不到。就像那次的大字报。想不到你平时不吭不哈地,突然整出来一张大字报。”

王全忠笑了:“写前我自己也想不到,都怪你那次开会讲话太霸道。”

“没错儿,老胡骂我是属驴的,骂得不冤。后来评工分时我还把你降成九分,这事干得更操蛋。”

“过去的事别说它了,那时我也不知道体贴老农们家里的难处。”

别人又开始比赛,这两人从人群中出来,赖安胜掏出两支大舞台香烟,给王全忠一支,又用火柴给对方点上。两人吸烟别有风味,不是拿烟卷往嘴里送,而是先把烟定位在面前的某处,再翘起下嘴唇往上凑。偏偏俩人的嘴巴也各有特色,赖安胜是个蛤蟆嘴,王全忠是个地包天(下嘴唇厚),看着俩人翘着嘴巴吸烟的尊容,我忍不住想笑,同时心里也很温馨:在去年的大字报事件中,这两位曾是两派人仇恨的代表,但现在仇恨已经消融,他们已经能够很平和地闲聊它了。

会计老霍老早就来了,站在圈外,看神态似乎非常焦急,挨个央求几位老农出去说私密话,但老农们都不买他的帐,他拉上谁,谁都向他摆手:

“不去,不去,我说过不要了。”

我听见老霍焦急地低声说:“这个月我早该结账了,你们不领我咋办?”

老农们都笑:咋结账是你的事,跟俺们没关系。然后自顾闲聊,撇下他没人理。我想,眼下农场人员中融不进大圈子的,除了被敬意所孤立的颜哲;再一个恐怕就只有老霍了,他总是藏在偏僻的会计室里,就像土拨鼠藏在地洞里,很少同别人有工作之外的交往,即使在喷洒蚁素后他的秉性也没啥变化。我走过去随意问一声:

“老霍咋了?啥事弄得你不能结账?”

我没想到,老霍的脸色刷地白了,嘴唇抖拌的,既不敢说,又不敢不说,似乎我问的是什么惊天大秘密。我奇怪地说:

“老霍啥事把你怕成这样?没关系,你尽管说。”

旁边的老郜叔笑着说:“还不是为老农每月五元的秘密补助。俺们都说不要了,老农和知青娃儿们一样干活,为啥要比知青多领钱,还得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这事明摆着不地道。老霍不依,说这是场里的决定,他只管执行。”

“噢—-”

我盯着老霍。这项秘密补助曾在去年惹起轩然大波,后来在王全忠写了大字报后,场里说是取消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那只是障眼法,它早就秘密恢复了。老霍在我的盯视下几乎崩溃,我不想为难这个可怜人,尽量平和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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