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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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朗月快速冲过来,到拉姆斯菲尔身边才来一个转身,干净利落地停下,把半个躯体露出来,脑袋几乎与拉姆斯菲尔的脑袋平齐。拉姆斯菲尔由衷地再次称赞道:“索朗月,你的游泳技巧真惊人,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了。”

不用杰克曼翻译,索朗月就明白了他的话意。她嫣然一笑,露出两排细细的牙齿。拉姆斯菲尔离她很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长吻、细小的牙齿、浑圆的额部(这里是海豚发出超声波的部位),还有头顶两个小小的鼻孔,两个小小的耳孔。当然,她的面容与人类完全不同,但奇怪的是,拉姆斯菲尔也能很轻易地理解她的表情,比如她的笑容。他想,也许,同是哺乳动物,人类和海豚有天然的联系?

不过,虽然同为哺乳动物,雌海豚的乳房却与人类完全不同。海豚的乳房位于后腹部,藏在两道裂缝中,只有哺乳时才伸出来,这样才可效地减少游泳时的阻力。海豚的祖先是一种有蹄类动物中爪兽,与牛的血缘关系最近,海豚是四个胃室,与牛一样。当然,由于它们不再食草,这些胃室并不用来反刍。哺乳动物本来是由鱼类经爬行类进化而来,在它们离开海洋爬上陆地的漫长过程中,四鳍慢慢转化为四肢。但几千万年前,这种四个蹄子、浑身是毛的中爪兽受环境逼迫,回到水中,把它走过的进化之路反向走了一遍,重新进化出背鳍、胸鳍和尾巴,变成如此这般的海豚,而这些巨大的变化全部是由微小的、随机的遗传变异所累积成的,这该是多么艰难的过程啊。但这个过程最终成功了,即使在提升智力之前,海豚就是海洋一个非常昌盛的种族。

索朗月吱吱地说了几句,有意说得很慢。她想,雷齐阿约重生了,可惜他忘掉了海豚人的语言,总得让他慢慢再捡起来吧。拉姆斯菲尔此时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不管他对海豚人是什么看法,总得赶紧学会海豚人语,否则他在这个社会中将寸步难行。杰克曼昨天大致介绍了海豚人语和英语的对应关系,这会儿,他努力辨听着索朗月的说话。他只听出一个词:午饭。杰克曼翻译了索朗月的话,看来他的猜听大致是对的:

“索朗月说,该是你吃午饭的时间了。是否咱们还回到岛上的那个洞中?那是唯一有电加热器的地方。”

“不用了,我的身体已经复原,可以吃生食了。现在,我想到海人居住的地方看看,可以吗?”他拍拍索朗月的嵴背,“索朗月,我先去海人那儿,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你们把我唤醒了,只要我还没决定再回到水晶棺中,就得努力适应全新的生活。我想,尽快熟悉海人的生活,可能会容易一些,毕竟我和海人的身体结构比较接近,”

“当然可以,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和杰克曼领你去。”

拉姆斯菲尔看看她,又看看杰克曼:“他们的家在陆上,你又不能上岸。所以,我想请你先自便吧,等我什么时候想回到海里时,再让杰克曼通知你。”

索朗月佯怒地说:“哟,那可不行!我是受6500万海豚人委托来照看你的,一分钟也不会离开。除非……你找到了合意的妻子。”

杰克曼笑着为拉姆斯菲尔翻译了这句话,还加了一句调侃:“她要守牢你,免得被别的女人夺走啊。”

索朗月听懂了他加的这句话,并没有羞涩,而是会心地笑了。拉姆斯菲尔无奈地说:“那好,我们一块走吧,看来,我已经失去人身自由了。”

他们向邻近的一个有海人居住的礁岛游去,拉姆斯菲尔拉着索朗月的背鳍,由她带着游。拉姆斯菲尔也曾是个游泳好手,尤其擅长自由泳,但现在呢,别说索朗月了,就是和杰克曼相比也是天壤之别。海水很清彻,能看到一二百米水下五彩缤纷的珊瑚礁,鱿鱼、石斑鱼和小海龟在他们周围游荡着,用它们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极目所止,前面并没有海岛,这么说,他们这一趟旅途够长的。他想起,当他和覃良笛费心哺育小海人时,从不敢让他们单独游这么远的距离。不光是体力的问题,主要是因为海洋中有虎鲸、鲨鱼,在这些水中霸王面前,笨拙的海人没有任何逃生的机会。但现在,杰克曼心平气和地开始了这趟远足,看来他们已经不再怕虎鲸鲨鱼了。

游了很久,拉姆斯菲尔在天空中发现一片孤悬不动的白云,在它上面是片片贸易风云,在蓝天背景上迅速向东飘着。他知道这片静止的白云是海岛的象征。在晴朗的日子里,太阳照射着海岛,与周围的海面相比,陆地产生了较热的空气流,热空气上升后就形成这片白云。白色的军舰鸟在上空盘旋着,远远就能听见它们的聒噪声。再往前游,海岛上棕榈树的树稍在地平线下慢慢探出头。海岛的高度很低,白色的拍岸浪把海岛全遮住了,只有当三人浮上浪尖时才能看到岛上的全貌,那上面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

他们绕过迎风面,在背风面靠近海岛。拉姆斯菲尔迫不及待地趟过去,踏上海岛的土地——他已经270年没有踩过土地了!白色的沙滩平坦而柔软,热唿唿的沙子烫着他的脚心,非常舒适,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安心的感觉。沙滩上堆满了白色的碎珊瑚,几棵大树的树干躺在沙滩上,树皮已经被潮水剥净,天长日久的曝晒和潮水的冲刷,使树干变得雪白。到处是血红色的寄居蟹,身上背着偌大的贝壳。一只招潮蟹正在舞动着它大得不相称的左螯,听见动静,飞快地逃走了,钻到一个洞里去。拉姆斯菲尔想去追它,但一条腿忽然全部陷进虚沙中。一只海燕嘎嘎惊叫着从沙里飞出来,在他头顶盘旋。原来,他不小心踩到一个海燕窝,说不了里边还有几只鸟蛋呢。

杰克曼和索朗月都留在水里,只露出脑袋,笑嘻嘻地看着“雷齐阿约”孩子气的举动。过一会儿拉姆斯菲尔回来了,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不大符合“雷齐阿约”的身份,便自嘲道:“陆地——这才是我真正的家啊。没办法,所谓老树不能移栽,我的根已经扎到陆地上了。杰克曼,去你家吧,你的家在哪儿?”

“呶,就在那儿。”

他看到,在左边的海岬,紧挨水面之上有一处礁岩的凹槽,大概是海浪长期拍击造成的。那个浅浅的凹槽中躺着几个人,这会儿已经看到来人,有两人跳入水中向他们游来。是两个女人,当然全是裸体。一个是杰克曼的妻子安妮?杰克曼,一个是他的女儿苏?杰克曼。这位姑娘就是百人会给他挑选的海人妻子了。如果以人类的标准衡量,苏苏是个相当漂亮的女孩,红色的长发垂到腰际,胸脯丰满,腰肢纤细,两腿修长,只有长长的蹼足和稍显异样的鼻孔不合陆生人的审美标准。她们游过来,安妮恭敬地向“雷齐阿约”问候,苏苏则天真地上上下下地打量拉姆斯菲尔,毫不掩饰对他的浓厚兴趣。

拉姆斯菲尔想,她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候选妻子”的身份了,这会儿是在审视她的夫君吧。可能因为苏苏是一个妙龄女子,拉姆斯菲尔不太敢直视苏苏的裸体,多少显得有些尴尬。而苏苏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盯视他时目光肆无忌惮,不过那里面并不含肉欲的成份。

后边还有一位年轻男子,是杰克曼的儿子约翰。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在父亲的催促下,不大情愿地过来,同拉姆斯菲尔见了面。

苏苏向索朗月游去,亲热地挽住女海豚人的头部,她们两个早就认识,一直是亲密的谈伴,而这会儿可谈的东西更多了——关于她们共同的丈夫雷齐阿约。这会儿拉姆斯菲尔的目光被杰克曼的“家”吸引住了。虽然在长眠之前,他和覃良笛已经在海岛上度过15年鲁滨逊式的生活,但杰克曼之家的简陋还是让他吃惊。这儿没有任何简单的家具,只有几团海草窝在地上,肯定是各人的床铺。所谓家,只是一个能够遮挡太阳直晒、能稍稍减轻海浪冲击的石窝罢了。杰克曼看懂他的疑问,解释道:

“你知道,海人的家不能离开海水太远,以便在往返时尽量减少紫外线和宇宙射线的幅射量。再说,我们的皮肤已经不能长期暴露在空气中了。所以海人都把家安在沿岸的岩洞里,但沿岸的岩洞数量毕竟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正是栖身地的数量限制了海人的数量。”

拉姆斯菲尔怜悯地看着他的“家”,不由痛苦地回想起陆生人类的力量。那时,人类可以凿通海峡,夷平大山,把几千吨重的物质送上太空。而现在,他们甚至无法用人工的办法在海边凿几个可以容身的岩洞!并不是他们缺少干这些工作的智慧,而是因为,任何这类工作发展下去,都要求有工具、动力,要求恢复陆生人那样的物资供应系统,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下去,最终势必造成“陆生生活”的复辟,而这是今天的环境不允许的。

没有办法。当海人决定从陆上回到海里时就不得不抛弃了一些东西,正像回到海里的中爪兽不得不抛弃四肢。

小约翰看出雷齐阿约的怜悯,阴阳怪气地说:“尊敬的雷齐阿约,不必可怜我们,我们对这种境况很满意了,不管怎样,还有海豚人呢。海豚人如此繁荣昌盛,足以让你感到欣慰了。”

杰克曼看看他,回头对拉姆斯菲尔说:“我儿子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愤世嫉俗者,你不必理他。”

小约翰的面孔涨得通红,想说一些更尖刻的话。正与索朗月窃窃私语的苏苏回过头笑道:“我哥哥是个军国主义者,他时刻在盼望着成为凯撒、亚历山大、成吉思汗甚至希特勒呢。他常说,总有一天,他会让海人成为这个星球的主宰。”

约翰恼羞成怒,悻悻地返回他的“床”,躺下,不再理睬这边的谈话。拉姆斯菲尔宽容地说:“看来你儿子有一个心结,也许我能解开它,以后有时间我同他多谈几次。”他问杰克曼,“这个岛上的海人家庭有多少?”

“有32家,一共153人。我领你巡视一遍吧。”

拉姆斯菲尔看看身后的索朗月,他想要巡视海人社会,但不想让索朗月陪伴。他说:“以后吧,我们可以慢慢来。现在,该吃午饭——不,是该吃晚饭了吧。”

他们开始准备晚饭,杰克曼一家人跳入水中,分散游走。等他们返回时,每人手里或嘴里都有一条鱿鱼、小鲭鱼或一捧灯笼虾。索朗月噙来两只彩色鳌虾,轻轻地放在拉姆斯菲尔的手掌中。鳌虾在他手心中蹦跳,颜色十分鲜艳。这种虾如果放在油中煎一下很美味的……拉姆斯菲尔摇摇头,拂去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他摘去虾须和虾鳌,把生虾塞进嘴里咀嚼着。其它海人的进食比他快得多,他们与海豚人吃食物的习惯一样,牙齿只用来把食物撕成小块,然后便不加咀嚼吞下去。苏苏也在快活地撕吃一只鱿鱼,这会儿她的模样一点也不“淑女”了。

太阳慢慢沉入海水中,广阔的海面上跳荡着金光。金光慢慢消失,天边还留着明亮的余光。晚饭后,拉姆斯菲尔迟疑片刻,对索朗月说:"索朗月姑娘,天色已晚,我该休息了。你是否先回海里?我想单独待两天,静下心,想想我该如何生活。

索朗月迟疑着,心里其实也相当困惑。这个男人是“雷齐阿约”,是她在5年的守候中爱上的男人。但这些敬仰或爱情都是概念化的。当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来到她身边——他与自己的差别太大了,互相沟通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她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拉姆斯菲尔苦笑道:

“索朗月,我不是你们的雷齐阿约,我只是被时代之潮抛上沙滩的一条可怜的小鱼。我曾经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但你们发展到今天,已经超过我的适应能力。也许,我最好的归宿是回到那间冷冻柜中。好,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让我在杰克曼家中待几天,好好想一想。毕竟海人同我还是最接近的。索朗月,如果需要帮助,我会立即召唤你。”

在杰克曼翻译之前,索朗月凭拉姆斯菲尔的语气,已经触摸到他的阴郁和怅惘。是啊,雷齐阿约并不是大智大能的上帝,他是个普通人,独自被抛到270年后陌生的世界。索朗月看着他,心中溢出母亲般的怜爱,一时冲动之中,她忽然从水中窜出来,用长吻去吻拉姆斯菲尔的嘴唇。拉姆斯菲尔一惊,下意识地用手把她推开,不过他马上醒悟到自己的唐突,忙俯下身,温柔地抚摸索朗月的嵴背。那柔嫩的皮肤给他以快感,他感觉到,触手所及,索朗月的皮肤泛起一阵阵颤栗。他用玩笑口吻掩盖了复杂的心情:

“啊,别生气,索朗月姑娘,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来接受一个异类妻子,虽然我知道,从精神层面上说,我们都是人类,是陆生人文明的传承者。但是毕竟……给我点时间,好吗?”

索朗月已经平静下来,仰望着他,吱吱了一阵。杰克曼为她翻译着,显然索朗月十分动情,因为连翻译也被她感动了:“雷齐阿约,我怎么会生气呢。我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人,但你在我眼里,却是个交往已经5年的熟人了,我们十分亲近。我已经熟悉了你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我时刻渴盼着挽着你的臂膊散步,哪怕我也像小人鱼那样,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不管你是否能接受我,我都要把我的爱情奉献给你。你知道,飞旋海豚人是泛式婚姻,但我已经准备改变我的宗教信仰,”她笑着说,“我会把你做为我唯一的丈夫。”

杰克曼翻译完了,大家都静默一会儿。尽管拉姆斯菲尔对海豚人心存芥蒂,但他不能不承认,这位异类的雌性从感情世界上说,与人类没有任何不同。那边苏苏警惕地喊着:“爸爸,你干嘛为索朗月翻译得这样动情!可不能让索朗月把雷齐阿约的心给占满了,得给苏苏留下一半呢。”

几个人都笑起来,冲淡了刚才过于凝重的气氛,只有远处的约翰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天幕上是他十分熟悉的南天星座。285年前,他和覃良笛逃离人群,来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着力培育海人。在小海人尚未出生时,每天晚上他们都偎依着坐在星空下,仰视着深邃的星空。覃良笛是个生物学家,天文知识比较贫乏,而拉姆斯菲尔做为核潜艇的艇长,掌握有足够的星座知识。他常常向覃良笛讲解:这是南十字星座,赤经12度,赤纬60度;这是显微镜星座,赤经21,赤纬35;这是印弟安星座,赤经21,赤纬55;这些南天星座在北半球都能看到,不过它们有北半球的星空中都不能升高,一般就在地平线附近游荡。那是天燕座,赤经16,赤纬75;那是南极座,赤经22,赤纬85……这些星座在北半球永远看不到。

他说:这些知识很有用的,如果有一天你得独自穿越辽阔的海域,可以依照天上的星座来辨别方向。也许,后来覃良笛突然离开他而消失在大洋深处时,就真的用上了这些天文知识?

从杰克曼的“家”中向外望,漆黑的天幕和漆黑的海面在无限远处相接,天上撒满了星星,海上也撒满星星。不过,海里的星星并不天上星星的投影,那是无数发光的微生物或小虾造就的。天上的星光在闪烁,海里的星光在浮动。有时,一群飞鱼突然跃出水面,在远处溅落。溅落处的发光生物受飞鱼的惊吓,亮光瞬间会更明亮。

杰克曼的家离海水很近,涨潮时海浪几乎能拍到石坎之下,落潮时也不过降下一米左右。海水时时溅进来,哗哗地浇到他们身上。不过杰克曼全家对此丝毫不在意,拉姆斯菲尔想,他们一定是故意选择这样的高度,以便能时时浸润在海水里,因为他们的皮肤已不能忍受干燥了。

全家人请拉姆斯菲尔睡到最里面。拉姆斯菲尔让杰克曼紧贴着他睡,他有很多话要问。苏苏毫不犹豫地睡到拉姆斯菲尔的另一边。当他和杰克曼谈话时,苏苏用带蹼的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嵴背和胳臂,她的长发和乳胸时时擦着拉姆斯菲尔的后背,弄得拉姆斯菲尔紧张地团紧身体,不敢稍动。可能苏苏认为,她已经是雷齐阿约的妻子了,用不着等待拉姆斯菲尔的“确认”;也可能这是海人少女示好的一种习惯(时隔270年后,拉姆斯菲尔对海人能有多少了解呢)。约翰则远离他们,睡在另一个角落里。不过,这个落落寡合、郁郁寡欢的小伙子并不是对雷齐阿约不感兴趣,黑暗中,他一直灼灼地盯视着这边。

拉姆斯菲尔决定向杰克曼打听一些最迫切的问题。他曾打算把所有的问号都藏在心里,以维持“雷齐阿约”的权威,但现在他认识到,如果对海人和海豚人社会没有起码的了解,那他的权威只会更快地垮掉。所以,如果他不得不袒露自己的无知,那至少要把知情人控制到最小的范围。

在喧闹的海浪声中谈话比较困难,不过这也有个好处,使家里其它成员听不清他们的谈话。身后的苏苏毕竟年轻,这会儿已停止动作,传来轻微的鼾声,安妮和约翰那边没有动静,看来也睡着了。拉姆斯菲尔说:

“杰克曼,虽然我是海人和海豚人的雷齐阿约,但睡了270年后,你们今天的很多情况我是不熟悉的。请你给我讲一讲,好吗?”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在我和覃良笛培育海人时,我们曾设想过充分利用陆生人残存的物资,建立海人的信息传承机制。当然,电脑、芯片这类东西无法再用了,它们太依赖于工业环境。但我们至少可以用铅笔和纸张,陆生人留下的这类东西够海人用上几百年的。至于几百年后怎么办,到时再说吧。但我现在发现,你们已经彻底摒弃了文字和书写工具,而没有文字的民族充其量只能是一个半开化的民族。可是,从你们的言谈举止来看,你们并没有脱离文明的浸润。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杰克曼相当惊奇,他想,270年的冷冻可能丢失一些记忆,但不会把最关键的东西丢失吧。也许,雷齐阿约在长眠前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不会的,他年纪并不大,而且醒来后的举止表明,他仍具有敏锐的智力。杰克曼把疑问藏在心里,耐心地说:“据女先祖讲,这正是你的伟大创意。你刚才说的只是你和女先祖前期的打算,但你们很快就改变了想法。你说,依赖陆生人文明留下的物质残余毕竟是不可靠的。后来,在创造海豚人时,你和女先祖充分利用了海豚的大脑。”

他停顿片刻,看拉姆斯菲尔是否能随着他的讲述拾起来一些记忆,但对方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接着说下去,“海豚的大脑有1600克,比人类多了200克。后来你和女先祖又用基因手术为他们增加了300克。这样,他们比人类共多出500克大脑。你和女先祖干脆把这部分大脑的功能特化,作为专管记忆的‘外脑’,其存储能力达到300G。这个容量绝对超过一个陆生人一生中通过纸笔、电脑所能利用的信息量,所以,不用纸笔和文字对海豚人没有什么不便。然后,6500万个外脑合起来,就形成了令人生畏的存储体,足以容纳陆生人文明的所有信息。”

拉姆斯菲尔的大脑飞转着,努力消化这些信息。他问:“但新增加的信息呢?社会要往前发展,文明要往前发展,信息量每天都在增加。”

“那就逐步淘汰无用的或者用处比较小的信息,为新信息腾出位置。雷齐阿约,海豚人社会与陆生人文明非常不同。陆生人崇尚工业化,科学进步要体现在物质基础的提升上。但现在是‘理性社会’,科学研究只是一种爱好,一种智力体操,并不用以改变海豚人的原始生态。所以,这种信息存储方式足够维持这个社会的运转。”

拉姆斯菲尔沉默很久,才说:“你一直在说海豚人,还没有说海人呢。”

自从他们接触以来,杰克曼一直是恬淡冲和的,但这时他也苦笑了,语调中带着深深的苦恼:“哪里还用得着海人去操心什么信息传承机制啊。海豚人的外脑是那样有效和方便,足以代我们去思考了,现在,所有海人都成了体力劳动者。”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海豚人大脑的优势是先天的,没办法,我们已经承认了现实。而我们用手的优势也是先天的,海豚同样也离不了。现在的社会是一个优势互补的混合社会。这是你和女先祖的安排,我们能体会到你们的深意。”

拉姆斯菲尔平静地说:“好,我知道了,你已经帮我回忆起骨架,细节我会慢慢自己填补的。睡吧,晚安。”

“晚安,雷齐阿约。”

杰克曼翻过身很快入睡,鼾声溶入涛声中。拉姆斯菲尔根本没有睡意,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苏苏翻了个身,把一条光滑的凉沁沁的手臂搭在他胸前。他没动它,在海浪间歇中听着苏苏的鼻息。他现在总算弄清了覃良笛突然消失后的那三年里都干了什么,而在他长眠前对此几乎一无所知。那时,他只知道海里突然出现大批的“聪明海豚”,它们(他们?)可不像孱弱的海人,要到五六岁大脑才能长足,七八岁才能离开大人的庇护——在那些年里,为了照顾44名海人婴儿,他和覃良笛几乎累垮了。但海豚人呢,他们生下来后,只用妈妈顶到水面上吸进一口气,便可以自由自在的遨游了。而且,他们的大脑生下来就已长足(小海豚的身体几乎能达到妈妈的一半),也就是说,他们生下来就有足够的智力。他们有语言,有社会组织,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大批繁殖,在各个海域中出现。

那时,拉姆斯菲尔知道这肯定是覃良笛的功劳,是她躲在某处用基因技术创造了这些海豚人。他愤怒地看着这些身强力壮的小杂种们在海人面前逞威,他们抢去海人的食物,嘲笑海人笨拙的泳姿,甚至恶作剧地把水中的海人顶翻。不要说年幼的海人了,即使是已经年满15岁的第一批海人,如果赤手空拳,也远不是这些两岁小杂种的对手。

海人们涌过来向“爸爸”诉苦,海人们哭着问:覃良笛妈妈呢,她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要我们了?那些天里,他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不过他并没有沮丧,悄悄进行着必要的准备,那时,他还保有一艘能横跨大洋的船只,可以到陆生人城市中寻找武器,而武器正是他最熟悉的一个领域。所以,当他抚摸着逐渐丰富的武器库存时,总是冷冷地想,覃良笛,我的妻子,你恐怕忘了,你培育的尽善尽美的海豚人们有一个大的弱项呢——他们可没有能扣动板机的手指!

后来,大概覃良笛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出现在拉姆斯菲尔面前。她说:“理查德,我们能好好谈一谈吗?海人和海豚人为什么要互相敌对呢。”拉姆斯菲尔平心静气地说:“当然可以谈,不过你先让那些小杂种从这片海域中滚蛋。你能不能答应?”再后来……再后来就是拉姆斯菲尔的长眠。等他醒来,海豚人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而他(还有覃良笛!)苦心创造的海人变成海豚人的依附,依靠咀嚼后者的文明残余来生活。

失败的愤懑在心中燃烧,他不甘心自己的失败!

睡意渐渐漫上来。他看见妻子南茜穿着绿色的连衣裙,站在加州圣地亚哥潜艇基地的栈桥上,风吹着一头金发在身后飘拂。核潜艇的每次巡行都至少数月,所以,返航时妻子总是千里迢迢赶到这儿迎接他,迫不及待地紧紧搂住他。他能感受到妻子的爱意和蓬勃的情欲。可是南茜已经死了,还有女儿,父亲母亲,他甚至没能与家人见上最后一面……覃良笛来了,覃良笛是用另一种方式来爱他,温柔,安静,当然她的温柔外表下是钢铁般的意志。她用手抚摸着拉姆斯菲尔的脸,轻声说:不要固执了,咱们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好吗?拉姆斯菲尔叹口气,捉住她的手……

他醒来,确实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脸,不过不是覃良笛,是一只带蹼的手。苏苏侧身坐在他面前,长发垂下来半遮住乳峰,活脱一尊小人鱼的雕像。天光已经大亮,东方现出鱼肚白。苏苏高兴地说:“雷齐阿约,你醒了!”

拉姆斯菲尔抬头看看,石窝里已经没有人,全家都在附近的海域里游泳。他笑着说:“我是最后一个醒的,你为什么不到海里去?”

苏苏迫不及待地问:“雷齐阿约,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问吧。”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理查德?拉姆斯菲尔?”

“对。”

“那么,我能称唿你的名字吗?”

拉姆斯菲尔扭头看看她,藏起嘴边的笑意:“别人都称唿我雷齐阿约――赐予我们智慧者。”

苏苏不好意思地说:“你当然是我们的雷齐阿约,可是,一个妻子总不能老用尊称来称唿丈夫吧。”

拉姆斯菲尔笑了,伸出胳臂把她搂在怀里:“你可以唤我理查德,不过,我们的年龄太悬殊了,我更愿你是我的女儿。”

苏苏突然吻了他一下:“不,雷齐阿约是我的丈夫,理查德是我的丈夫!”她拉着拉姆斯菲尔起来,“跟我下水吧。”

他们从石坎跳下水,杰克曼夫妇远远和他打了招唿。苏苏在水中的动作十分灵活优美,她轻轻摆动着脚蹼,身体微微波动,长发在水中飘拂,衬着碧绿的海水,越发显得她的曲线玲珑,拉姆斯菲尔欣赏着,简直是叹为观止了。这个调皮的女孩不像别人那样对雷齐阿约敬而远之,一直快活地同他嬉戏,一会儿她从背后窜出来蒙住拉姆斯菲尔的眼睛,一会又插到他的下方把抬出水面。她的笑声给这个安静的海湾里增添了生气。杰克曼夫妇远远看着他们,微笑着,没来制止女儿的胡闹。约翰则一个人躲得远远的。

早饭时刻,他们回到石坎上小憩片刻,约翰也回来了,仍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拉姆斯菲尔说,上午他想到岛内转转,约翰能陪他一块去吗?约翰显然觉得意外,看看雷齐阿约,冷淡地点点头。苏苏嚷着她也要去,拉姆斯菲尔低声对她说:

“苏苏,你不要去。你哥哥有心结,我看能否帮他解开。”

苏苏虽然不大情愿,也只好答应了。安妮嘱咐说,今天有太阳,紫外线比较强,不要在岛上耽误太久。杰克曼解释说:

“雷齐阿约,你可能还不知道地球的现状。那次灾变中被破坏的地磁场已经部分恢复了,所以宇宙射线受到一定的屏蔽,但还不到安全程度。臭氧层则完全没有恢复,紫外线仍然很强,尤其是C波段紫外线。根据海人的经验,暴露在日光下连续三天至五天就要大病一场,连续七天至十天,就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坏。你要当心啊。”

“谢谢,我会当心的。”

6

这个珊瑚礁岛非常漂亮,沿着岛的四周,红白相间的外礁耸立在海水之上。那儿有海葵,有五颜六色的珊瑚虫,还有海藻、闪着光泽的贝类,海蛞蝓,颜色鲜艳的各种鱼儿,把礁脉装点得像是梦幻世界。再往里面是一个相当大的环礁湖,海水在环礁外拍打着,轰鸣着,激起一圈白色的拍岸浪。但这会儿不是涨潮期,海水越不过周围的礁脉,湖内的水十分平静,清彻碧绿。不过这里并不是淡水,水也是苦咸的。湖里全都是海洋生物,是趁涨潮游进来的。一只一米多长的鲨鱼在清彻的水里偷偷窥视着他们,开始悄悄向这边逼近。不过约翰没把它放在眼里,只弯下腰拍水面,鲨鱼立即逃走了。

再往岛内是青翠的椰树,一串串椰果挂在树上。也有棕榈树,阔大的叶子葳蕤浓绿。茂密的灌木丛铺成一片,顶着一排排白色的小花。两只燕鸥啾啾地鸣叫着,一直在两人的头顶飞翔。前边是一大群血红色的寄居蟹,听见脚步声都急匆匆地散开,不过它们身后背着的大蜗牛壳影响了它们的速度,它们蹒跚前行,样子十分可笑。

拉姆斯菲尔走得十分小心,因为礁石的边缘相当尖利,他没有穿鞋子,弄不好就会把脚割伤。约翰倒不在乎,看来他对此早已习惯了,他长长的有蹼的脚在地上走起来比较笨拙,但实际上速度并不低。约翰是个孤僻的家伙,一路上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对于拉姆斯菲尔的问话,他也用最简单的话来回答。他知道雷齐阿约特地约他出来,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他在冷静地等待着这一刻。

开始时,拉姆斯菲尔只和他扯一些家常,问他几岁了,现在的海人一般都是什么时候准备结婚,结婚后是否都要从家庭中分出去。等等。约翰都回答了。前边要涉过一片面积较大的环礁湖,约翰找了两块沉甸甸的石块握在手里,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很快,拉姆斯菲尔就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了。正行走间,忽然水中冒出一条小腿粗的鳗鱼,浑身布满绿色和黑色的斑点,窄小的头部上长着两只恶狠狠的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拉姆斯菲尔的腿部扑过来。约翰立即把石块掷过去,正中鳗鱼的头部,趁着它片刻的昏晕,约翰迅速捞住它的尾巴,拎出水面,用力抡了几圈,又狠狠拍在水面上。鳗鱼休克了,不过身体还在缓缓地扭动着。约翰把它远远抛到礁石上说:

“回来时再把它带回去,鳗鱼的肉很美味的。环礁湖中数这种鳗鱼最可恶,一不小心,它就会扑上来咬你一口。鳗鱼的牙有毒,咬的伤口很难痊愈。”

拉姆斯菲尔赞赏地说:“谢谢,你的动作真敏捷。”

约翰淡淡地说:“在水中,我们比海豚人差远了。”

拉姆斯菲尔停住脚看看他:“约翰,我知道你对海人的现状不满意。你有什么心结,请敞开对我说说。放心,我会为你保密。”

“我当然不满意,我们是史前人的嫡系后代,当然不愿意永远做海豚人的附庸!不过……谁让雷齐阿约把他们创造得比海人更强大呢。”

拉姆斯菲尔听出他的愤懑,没有回答。这会儿他们已经走上沙滩,向身后看去,两排脚印在平坦的沙面上延伸着,一双较小较深,那是他的;一双较大较浅,那是约翰的。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人类第一次登上月球时所留下的足印,那时人类认为,他们已经把宇宙踏在脚下了,谁能想到强大的人类会在一道死光中灭亡?他摇摇头,指着远处问:

“约翰,那里有一个大的岩洞,装满了陆生人用的武器,你知道吗?”

“知道。雷齐阿约,你也知道它?”

拉姆斯菲尔笑了:“我当然知道,我在这一带生活了15年呢。走,咱们去那个岩洞看看。”

约翰停住脚步:“那是女先祖划定的禁地,除了海豚人百人会的长老,外人不得擅入。”

拉姆斯菲尔淡然一笑:“对雷齐阿约来说,那也是禁地吗?”

他没有停步,径直向那里走去,约翰迟疑片刻也跟上来。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岩洞,洞前有碎珊瑚摆出的路障,路障显然是新的,不会超过几个月的时间,看来,海人们在一代代的延续中始终没有忘掉女先祖的命令。拉姆斯菲尔没有迟疑,一步跨过去。他用目光向身后的约翰示意,约翰也跨进来。

洞内层层累累全是箱子,约翰仰着头环视着,目光中满是疑惑。箱子上都印着各个军火公司的名字,拉姆斯菲尔打开几个箱子,那里面堆满了轻兵器,全是拉姆斯菲尔在长眠前最后一年从各地搜集的。有柯尔特1917左轮,以色列UZ19mm冲锋枪,美国M607.62mm通用机枪,毒剌式肩扛导弹,比利时37毫米伸缩式枪榴弹……其实更多的还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武器:小型声压式深水炸弹,如果不得不同海豚人兵戈相见,这种深水炸弹是最实用的武器。拉姆斯菲尔对洞内的库存如数家珍,这不奇怪,它们全是他“几个月前”收集的。

他挥了挥右手,把洞内的武器指给约翰,默默地看着他。约翰非常震惊,他已经猜到了雷齐阿约的用意,但迟迟不敢相信――要知道,他首先是海豚人的雷齐阿约呀,怎么可能用这些武器来对付海豚人?拉姆斯菲尔凝神巡视着屋内的库存,轻轻喊一声:

“约翰。”

约翰盯着他。雷齐阿约的目光深不可测,他淡淡一笑:“约翰,你愿意接过这些礼物吗?这是我特意为海人留下的武器,不要忘了,海豚人可没有使用这些武器的手指。”约翰再次震惊了,打了一个寒颤,但他随即兴奋地点头。

第三章 海豚人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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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索吉娅部族内有两件大事,一是索云泉临产,二是盖利戈和盖吉克的“及笄”。男孩子的及笄是件揉搓感情的事。终日相处的家人们从此就要分别,天各一方,再次相见时要视若路人。而且最令人心碎的是,智力提升后的海豚人有足够的智慧来体味这种痛苦。索朗月知道,人类中没有这种习俗,人类的兄弟姊妹们虽然也会分家单过,但他们不必割裂记忆,也保持着往来。陆生人类兄弟姊妹们之间同样不允许婚配,但那是用道德的力量而不是用隔离的方法来防止。索朗月知道陆生人类中有很多不敢恭维的习俗,像他们的嗜武嗜杀,像他们摧残自已肉体的怪癖(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如割阴唇、裹脚、乳房填充、鼻环唇环耳环、高跟鞋、割眼皮、纹身,还有吸毒吸烟,简直是匪夷所思啊),但至少这种“兄弟姊妹们可以终生相处”的习俗是值得称赞的。

她真希望海豚人社会中也推行这种习俗,可惜,海豚人的智慧不能战胜基因的神力。

随着及笄的日子天天临近,盖利戈和盖吉克越来越亢奋不安。不过,他们的离愁别绪是用恶作剧的方式来发泄的。他们发疯般地在族人中冲撞,咬别人的尾巴,顶别人的肚子,合力把索朗月抬上水面,推着她在水里转圈。族人们知道他俩的心情,对他们的胡闹一笑而罢。不过他们还是有分寸的,从不和临产的索云泉胡闹,而且常常很体贴地给她送去一只玉筋鱼,一只真鲷或一条蓝点马鲛。索云泉接受了他们的馈赠,总要亲切地吻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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