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张恨水作品北雁南飞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春华皱了眉道:“你知道我是急性子的人,为什么不依我呢?”五嫂子在今天晚上,本来已是特别殷勤,这点小事,更不忍去违拗了她的意思,就找了把剪子给她。她接到了剪刀,一点也不考量,拿住那绺头发。吱咯一下,就剪了下来。五嫂子先是一怔,然而她是村子里一个富于经验的女人,立刻醒悟过来。点点头道:“忙了半天,就为的是这个,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没有?大姑娘,你的身体不大好,你也不应当太劳累了。”春华笑道:“还有一点事,就是请你替我把辫子编上了。”五嫂子心里可就笑着,这年月真是变了,这么一点小年纪的黄花闺女,什么都知道,这是谁告诉她的呢?当时她含着微笑,替春华将辫子编好了,再换了一根蜡烛点着,春华似乎已经把那封信的腹稿打好,伏在茶几上,文不加点的就把信写了起来。那信是:

秋兄左右:

昨奉手书,一恸几绝,呕心滴血,突兀成病。所有痛楚,虽万言莫尽,尽亦何益。兹乘某氏之便,奉上乌发一仔,诗草一册,发者示其亲,诗则表吾意也。玩之置之,抑生怀而死共穴之,是在足下。至重来之约,一听诸天,然恐索我于枯鱼之肆矣!来使能知我近状,当可奉告一切,乞善视之。花落水流,我复何言,伏维珍重!

华再拜她自己看了一遍,又写了一个信封,将信笺折叠好,塞在信封里,将笔一丢,人就伏在床上,许久许久不能动。五嫂子又吃一惊,连忙走过来问道:“我的大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春华伏着答道:“这没有什么,不过我有点头晕。”五嫂子道:“唉!这是何苦呢?我就知道你是太劳累了。既是头晕,你就好好地躺下去吧,还趴在这里作什么?”春华依然趴在床上,摇摇头道:“不要紧的,我养养神就好了,我还有一点事要作呢。”五嫂子道:“还有什么事呢?我的大姑娘,你自在一点子吧。你真有什么事,我替你做得了。”春华道:“那本书,和我这绺头发,我要包起来。”五嫂子道:“这个,我也会做呀。你好好的躺着,口里说着,我当面照了你的意思来包,你看行不行?”春华也不曾抬起头来,随便地就答应了一声行。五嫂子略略猜了她的意思,就翻箱倒匣,找出两块干净布片来,走向床边问道:“大姑娘,你看看这两块布行吗?”春华并没有答应,就深深地呼

吸了一下。不想她伏在被上,竟是睡着了。五嫂子呆望了她,许久点了一点头道:“可怜呀可怜!”

第廿八回 弃妇重逢尝夫妻滋味 传书久玩暴儿女私情

春华那种憔悴的样子,在五嫂子也不能不动心,只好悄悄地将她扶进被里去睡着。等她睡得安稳了,就把书本包上,头发卷起,在一切办得了之后,更找了一方干净的蓝布,卷作一卷。在这时,宋氏打着灯笼也来探问了一回。五嫂子怕让她看出了什么破绽,只说春华好得多,刚刚睡着。宋氏只进房来打了个转身,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叮嘱了五嫂子几句,让她明天晚些回去,为的好把客人送出了门去。五嫂子正是巴不得这样一句,知道毛三叔这醉鬼,明天早上几时来呢?五嫂子忙了一天,上床放头就睡,也不知到了什么时间,仿佛是听到有人喁喁说话。翻个身睁眼看看,却不见了春华,这倒不由她吃一惊。一个病人,无端地向哪里去了?口里叫了一声大姑娘,披衣就抢下床来,却听到春华轻轻地在堂屋里答道:“我在这里呢。”“我的天,你做些什么?”

五嫂子走出房门来时,只见毛三叔已经是把自己包的那个包袱,夹在胁下,在堂屋门外站着,大概是话都已经说完,这就要走了。看看屋外的天色,还只有一点混茫的光亮,便笑道:“毛三叔来的真早,怎么你叫门,我

并没有听到。”毛三叔道:“哪里叫了门?大姑娘早是打开了门,在院子外面等着我呢。”五嫂子立刻拉着春华的手,捏上两捏,正色道:“你的手冰凉,大姑娘,这是闹着玩的吗?假如你病加重了,师母虽不说什么,我也难为情。”

春华道:“你这样一个聪明人,这一点事会不明白。假如我的病真加重了,你想我的爹娘会怪你吗?”毛三叔听到她说话的声音,也是越来越大,想着若是惊动了邻居,自己不好说话。便低声道:“大姑娘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吗?我走了,多谢你的好意。”春华点点头,让他去了。可是当毛三叔走出篱笆门以后,她又追了出来,靠着门,向毛三叔乱招手。

毛三叔走了回来,笑问道:“姑娘还有什么话?”春华低头想了一想,微笑道:“你以后可要少喝酒了。”毛三叔真想不到她很要紧地追出来,却是说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这倒不去管,只要她说出来,自己也就愧领了,连答了两声是。五嫂子早是扶住了春华的肩膀,带向门里拉着,望了她的脸道:“你一点血色都没有呢,早晨起来,就吹这样的凉风,你有什么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的吗?倒一定要这样糟塌自己的身体。我想,你的话……”说到这里,低下声音道:“信上说了就够了,多叮嘱反为不妙,进去吧。”说着,拉了春华向里走。毛三叔也是劝她进去。春华说声有劳,扶着五嫂子进去了。不到一会工夫,五嫂子又很快地跑了出来,一直追到毛三叔身后,轻轻地呔了一声。毛三叔回转身来,瞪了眼道:“还有什么事?”五嫂子回头,看了没有人在身边,才道:“她说,你见了那人,不要说她病体怎样厉害,就说已经好了。”毛三叔道:“可是她信上说病了呢,我不有些言语不符吗?”

五嫂子翻转着眼睛想了一想,笑道:“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她信上写的,总比你嘴里去说的要实在些,你见了那人实说得了。”毛三叔道:“既是要我实话实说,你带这个口信来作什么?”五嫂子瞅了他一眼,再哼一声,微笑道:“你真是个二百五,怪不得你得不着女人的欢喜。”说毕,一扭头走了。毛三叔这倒真有些莫名其妙,心想,我怎么会是二百五,女人尽管天天在一处,女人的心,那总是猜不透的。信上说的话,和口里说的话不一样,叫我去撒谎,倒叫我做二百五。

毛三叔把这件事闷在心里,无从问人,却也不去对人说。当时回家,把收拾清楚了的东西,重新又清理了一下,完全堆积在卧室里,里外几重门,都用锁锁了。到了黄昏以后,背上一个大包袱,悄悄地出了大门,依然地锁了,站在门外,望着门垂了几点眼泪,然后叹口长气,出村而去。

当晚到了三湖街上,住在小客店里,等到明日搭船下省。心里那番难过,自是不必说,熟酒铺子,不愿意去,且到街西头不认识的酒店里去吃几碗水酒,解解愁闷。内地的街市,敲过了初更,一律上门,唯有茶馆酒店,还敞着店门,在屋梁上垂下几盏双嘴子或三嘴子的油灯,继续的作买卖。这街西头的酒店,靠近了河岸,上下水的船,靠了岸,船上的客人们都会到这里来消遣。毛三叔低了头走进店堂去,在那油焰熏人的火光下,满眼都是人,吱吱喳喳,一片酒客的谈笑声。只有最里墙角落里,有张小条桌还空着没有座客。毛三叔正觉合意,一直走上那里,将面朝里坐着。

店伙来了,要了一大壶加料水酒,两包煮青皮豆,吃着豆子慢慢地喝酒。在喝了两碗酒之后,感到肚子里有些空虚就回过头来叫店伙,要一碗油炸豆腐吃。却有一个人站在人丛中四面张望,好像是找人。那人穿着蓝宁绸夹袍,青纱瓜皮帽,手里拿着一柄白纸折扇,这尤其让人注意,不应该是这水酒店里的座客。只听到有人叫道:“马先生,马先生,在这边坐。”随着有个人站起来,向他招手。那人毛三叔认得,是冯家村的人,要算毛三婶亲近一些的堂叔。毛三叔想到自己女人,就不好意思见冯家人,自己立刻回转头去。心里也就想着,冯家有人在这里吃酒,也决不止一个,遇到他们,都是仇人,很是尴尬,喝完了这壶就走吧。他什么不看了,只是低了头喝酒。喝完了,待叫店伙会酒钱,无奈这酒伙,老是照顾坐位对过的人,要大声喊叫,又怕让冯家人听到了,只好不时的回转头来望着。不望则可,这一望却望出了事故,就在这时,毛三婶母女两个,随着一个冯家老头子也走进店来。他们并不向先到的冯家人去并座位,就在自己这边,隔了两张桌子坐下了。

毛三叔想不到冤家路窄,偏是在这里相逢。所幸自己是面朝里,这就不动身,背对着她们,听说些什么。先是她们低声说话,后来听到毛三婶说:“我坐一会子就走,人他是偷看过了,事情也说好了,只要彼此对一对面,还要我久坐什么?”毛三叔听了,心里恍然大悟,这正是她在这里商议改嫁,那个先来的男人,就是要娶她的人。不想她有这样一个漂亮的人来娶她,这样看起来,倒是她不规矩的好。由我穷鬼这里,嫁了一个阔人了。我弄得家败人亡,她竟是顺心如意,那太便宜了她了。心里想到这种地方把喝下去的那股子酒劲,一齐涌了出来,同时脸上发烧,背上出汗,人落到热灶里去了一样。神情慌乱着,人是不知如何是好,只管用手指头蘸着碗里的剩酒,不住地在桌上画着圈圈。过了一会儿,却听到有个外乡人的口音,在那边说话。他道:“我是没有话说,这位大嫂愿意,就一事成百事成了。”

毛三婶却没有作声,她母亲答言说:“我们不能骗你吧,前几天看到是她,今天看到还是她。只要我们说的话你都照办了,这头亲就算成了。”就在这时,接着一阵哈哈大笑,似乎毛三婶做了一个什么羞涩姿态,惹得同来的人都笑起来了。

毛三叔立刻心火上攻,头花眼晕,几乎要栽到桌子下面去。于是伏在桌子上,定了一定神,再跟着向下听去。可是一阵喧笑之声,由店堂向外走着,这其间有女人的声音,自然是毛三婶也走了。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站起来向外看去,毛三婶果然是出了门,那个外乡人还是笑嘻嘻地站在那座位边,对了毛三婶的后影看去。不用提,他对于毛三婶这个人,已是十分的中意了。顺着这条路下去没有别的,就是一嫁一娶。他是个外乡人,决不会知道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会惹了娘婆两家打过大阵。这个女人,我不能让她这样地痛快嫁出门去。于是叫了店伙来,掏了一把铜币放在桌上算酒钱,立刻追出店门,走上大街。

在街的西口外,有两只灯笼高举着,想必就是她们,便放轻了脚步,紧紧地跟了上去。当自己追到她们身后,相隔二三十步路的时候,这就按了她们的脚步同样走着。有一个人道:“现在出了街口了,我告诉你们一句话,你们别害怕。”毛三婶道:“什么事?街上有老虎出现吗?”那人笑道:“那倒不是,我看到毛三叔也在墙角落里喝酒呢,他掉过脸去,倒没有作声,怪不怪?我们说话的时候,他要叫起来……”

毛三婶抢嘴道:“他叫起来怎么样?你以为我怕他吗?哼!他写了休书,打了手模脚印,我和他两不相干了。他姓他的姚,我姓我的冯,我姓冯的嫁人,他姓姚的管得着吗?”那人道:“虽然这样说,那彼此见了面,究竟不大合适。”她道:“有什么不合适?古往今来,谋死亲夫的女人多着哩,我讨厌他,没有谋死他,让他在我手心里逃了命出去,就对得住他。我的青春,都让他霸占了,落得我残花败柳,中年改嫁。他若叫起来,我就用这些去问他,他还有什么话说?”

她母亲说:“你可不能那样说,人心都是肉做的。他这回听凭你改嫁,一点也不为难,也就对得住你了。”毛三婶道:“他是什么对得住对不住?他算是聪明过来了,要得了我的人,要不了我的心,他要我回去作什么,打算让我谋死他吗?”毛三叔在后面跟着,听了这些话,觉得自己这颗心,不啻是一阵阵地让凉水浇了,心里感触很深,脚步也就慢慢地缓了下来,始终是呆站在人家屋檐下没有向前走。那毛三婶的声音,自然也越来越细微,以至于听不到了。

毛三叔呆站了许久,醒悟过来,不由得打了两个寒噤,心里想着,幸而我是不曾找着她来论理,若是和她对面一谈,不是又要受一场恶气。女人家原来有这样狠的心,我就一辈子不再娶女人也罢。我倒不明白这位李小秋少爷,为什么爱上了我家大姑娘?你是没有尝到女人的辣味,不知道这罪是多么难受。那也罢,让酒店里那个外乡人,把她娶了去,让他也去受受罪。毛三叔一番气忿,到现在已是消失个干净,低了头有一步没一步走回客店去。当他经过那家水酒铺时,还听到那外乡人在人丛里发出哈哈大笑。

毛三叔对酒铺子里看了一看,也微微一笑。他想着,这小子今晚上拾着晦气票子了。多谢多谢,你做了我的替死鬼。他心里是这样的想着,两只手是不期然而然的,对着酒店里拱了两拱。好在他在暗处,虽然做出这样举动,却也没有人看到。他回到小客店里去,比没有喝酒以前,心里更要感到难受。只是为了不在家里,要不然,他要放声大哭了。好容易熬过了这晚,第二天赶早就到河下去搭船。不想上省的班船,昨天都开走了,明天还不定有。毛三叔觉得三湖街上举眼都是熟人,如何可以住下,就背了包袱,走三十里旱路,准备到樟树镇去搭船。

到了樟树镇,又耽搁一宿,次日方才搭船东下。因为他上船早,早在前舱的推篷边下,展开了包袱。他这包袱,就是一床薄被,卷了几件单夹衣服,将被展开,衣服做了枕头,就睡起来。内地的班船,前后三个舱,往往要搭二十多位客人。站着是船篷碰了头,坐着腿又蜷缩得难过,只有睡觉方便。毛三叔在推篷边,还可以向外看着,吐痰倒水,要便利许多。第一日船只走了六十里,在太阳还有一丈多高,赶上一个小镇市,便弯船了。毛三叔是个散荡惯了的人,在船上蹩住睡了一天,全身都不受用。船既靠了岸,他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在被褥底下,拿起收藏的鞋子,走出船头去穿上。当他将两只鞋子拢起,抬头向岸上望着,他几乎一个倒栽葱,落下水去。赶快将身子一蹲,扶住了绊帆索的将军柱。

原来这岸上是一道长堤,在长堤上列着两行杨柳树。在柳树丛中有几幢半瓦房半茅屋的村店,在村店窗户外,斜斜地挂着一幅酒幌子。毛三叔在这烦恼境况中,自然是见了酒店,就不免垂涎。可是当他向酒店里看去的时候,由那里走出一双男女。男的是那外乡人,女的就是自己休掉了的老婆。她今天穿了蓝绸滚着红丝辫的夹袄,下面穿了大红绸子裤,手上还捏着一条红绸洒花汗巾。笑嘻嘻地跟了那男人走。他想好快,她嫁了这个男人,也要下省去了。这也就不想上岸了,脱下了鞋子,依然到铺上去躺着。他又想,这女人不见得对了男人就发狠的。她和我作了六七年的夫妻,没有这样高兴过,嫁了那姓马的只两三天,就这样笑得不歇了。我想那姓马的是拾着了晦气票子,恐怕是不对,也许人家是拾着欢喜票子了。他向着这条路上想,那就不愿再想了,将头边的被褥卷得高高的,耐着性睡觉。

到了次日天亮,船夫开船,拖着锚上的铁链子当啷作响,可就把他惊醒。推开头边的活卷篷向外看看,究竟是什么时候。他这里推篷,紧邻着这边的一条船,也有人在那里推篷,篷推开了,突然地红光一见,照耀着双眼。定睛细看,又是自己休掉了的女人,她身上穿了件大红绸子的紧身夹袄,乌油的头发,雪白的脸蛋子,端了一盆水,向外面泼了出来。两下相距,不过三四尺,而今她岂有看不出来之理。然而她虽是看出来了,丝毫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却把脸盆,盖上了船舷,咬着下唇,微偏了头向河中心看去。

这时,那个姓马的也是穿了短衣服,站在她身后,她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看这初出土的太阳,照在河面上,霞光万道,多么好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故,这两天我无论见了什么东西,都是高兴的。”姓马的笑道:“是呵!那是因为你心里高兴的原故。”毛三婶道:“我若不是嫁了你,我这一辈子,真算是白白地过了。”她说着,眼光还向毛三叔这边看了来。毛三叔现在也不肯去生那闲气了,便是淡淡地笑了一声。他并不拉拢卷篷,一个翻身朝里睡了。他总算长了一番见识,女人并不是生定了不爱丈夫的,只要丈夫漂亮,有钱,还会哄她,她一样喜欢。这也就怪不得我们大姑娘,对着李少爷害相思病了。他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在心里研究着,船上倒也不觉寂寞。樟树到南昌是一百八十里的下水路程,在船上睡了两天的觉,也就到了南昌了。在三湖税卡上,毛三叔已打听清楚。小秋住在省城里伯父家里,先把行李安顿在小客店里,带着春华给的那个小包袱,访问到李家来。

小秋的伯父李仲圃也是个小官僚,读的旧书比秋圃多,也就比秋圃要固执许多,只是关于怎样去谋差事,却比秋圃高明些。前几天小秋拿着父亲的信,来到伯父家里住下,仲圃倒是很赞成。向小秋道:“你父亲让你还上经馆读书,我就不以为然。自从科举停了,于今都是靠进学堂谋出身。学堂里毕业是有年限的,早毕业,早有了出身,不像以前科举,读了一辈子书,也许弄不到一个秀才,这真是读书的人,便宜了许多。既是如此,为什么不早早进学堂呢?这里陆军小学的总办,和张太守是换过帖的,张太守同我向有交情,我和你走走这条路子,你一定可以考取。第一班毕业的人,都有了差使了,这学堂是可进的。我知道你文字也还去得,像《古文观止》《文选》这一类的书,不必去死读了。现在新出的《维新论策》《新世文篇》之类,却不能不看,学堂出题目,总是以时务为多。有什么法子,既要谋出身,就不能不跟了时务转。据我揣摸官场里北京来人的口气,十年八年之内,科举决计是不会复兴的。”

他说了一篇处世经验之谈,小秋只好接受。而且对于这位伯父,还有些惧怕。来南昌的当晚,就在伯父的书房里开始看时务书。仲圃只有两位小姐,对这个侄儿子,却也十分重视,每日都亲自来教训一顿。这天出了一个论题给小秋做文,乃是《王安石变法论》。小秋在这时,把革命党的《民报》、保皇党的《新民业报》,早已看得津津有味,这样的论题,岂不易为之。不要两小时,连做带誊正,就写好了,放在仲圃的桌上。仲圃吃过午饭以后,自来书房里打围棋谱消磨长昼。见书桌上已放好了几张红格子的文稿,侄儿这样听话,他先是一喜,且不打棋谱,带上大框眼镜,就捧着水烟袋,架了腿坐着,将文稿放在面前来看。只看那论文起首说:“先哲有言,天不变道亦不变,法顾常乎?日:道兴法,非一事也。千古无不变之法。尧以传舜,舜以传之于禹者,是谓道。尧禅于舜,禹传于子者,是谓法。”看到这里,他颠簸着架起来的那条腿,口里哼哼念着有声,抽出笔筒子里的笔,蘸着墨就圈了两行联圈。

正要向下看去,门房进来说三湖三老爷派人来了。这一个报告,把爷儿俩都吃了一惊。小秋在旁边一张小桌子上看书,立刻推书站了起来。仲圃道:“小秋没有两天来的,有话都说了,又有什么事呢?”小秋想着,母亲的身子最弱,也许是她病了。听差答道:“他说要见少爷。”小秋更觉得所猜的相差不远,心里乱跳了起来。仲圃道:“叫他进来吧。”听差出去,爷儿俩都默然。一会听差引进毛三叔来,小秋倒出乎意料之外。毛三叔请了两个安,站在一边。仲圃道:“李老爷叫你带信来了吗?”毛三叔向小秋看了一眼,说是没有。仲圃道:“那么有什么事?”毛三叔道:“不是李老爷打发我来的。我是自己下省来了,特意来看看李少爷。”他说着又望了小秋一眼。小秋这就十分明白了。这就向仲圃道:“他姓姚,是座船上一个打杂的,为人倒是很忠厚。”仲圃见没有什么事,他来得不巧,打断了文兴,面色就有些难看,小秋立刻为他转弯道:“必是我先生有口信给你带来了,你到外面来跟我说话。”他说着,竟是开着步子先走了。小秋引着他到外面一个过堂子里来。这是平常会客的所在,因望了他,微微顿脚道:“你怎么一直去见我二伯?”毛三叔道:“我没有要见二老爷,是这里门房给回上去的。”小秋向身后看看,低声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毛三叔伸手到怀里去,摸出一个蓝布包袱来,微笑道:“这是我带来的,少爷,你好好收着。”说着,将那小包裹向他手里一塞。小秋捏着那包裹,乃是软绵绵的,心里这就明白多了,也立刻接来揣到怀里,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问道:“你住在哪里?到省里来了,总要玩两天,你打算就回去吗?”毛三叔顿了一顿,向小秋又请了一个安,因道:“我的事,少爷是全知道的,我在家乡,已经是站不住脚了,很想借这个机会,请少爷赏一碗饭吃。现时住在章江门外小客店里。”小秋想了一想,点头道:“好吧,明天上午你在腾王阁左手望江楼茶馆子里等着我。”毛三叔道谢而去。

小秋自踅到卧室里来,将那布包由怀里拿出,看到缝口,全是用线密密地缝着,心里立刻受着一番冲动,想到这些线迹,都是春华亲手缝成的,在那时,她是多么看重了这个包袱。在她缝着包袱的时候,心里多么难受,对我又是多么浓厚的意思。于是且不去拆开那线缝,将手指头缓缓地在线缝上抚摸着。他的感想,以为这是春华亲手所做,自己抚摸着线缝,也就仿佛是摸着她的手了。他这样傻做了一会子,自己可就埋怨起自己来,这岂不是笑话,不去看包袱里面的东西,尽在包袱外面,抚弄些什么。由身上掏出了小刀,将线缝挑开,不想这里面竟是裹上了许多层,而且每透开一层,便有那股子若有若无的香气,向鼻眼里冲袭了来。待到完全透开了,虽有一封信在那里,且不要去念看,心里猛可的一动,就是一条紫绸小手绢,斜斜地裹了一仔头发。将头发抽出来,却是一丝不乱的,用旧的红头绳,扎了那头发。重大的刺激在前,却不怎样地难受。略微翻了一翻,这才拆开那封信来看。在小秋心忖着,在信上也无非是些思慕的话,自己既是不愿再堕入情网,好像看与不看,这都没有什么关系。及至拆开了信从头一看,才知道春华害了一场大病。拿着信在手上,只管在屋子里来回的转着。

情不自禁地就叹了一口气道:“怪不得维新的人,都在叫着婚姻自由。这不自由的婚姻,实在与杀人无二。要婚姻自由,在这个专制时代,哪里办得到呢?除非是革命党成功了。”他万分地感到无聊,自己就是这样子在屋子里说话。耳朵边却听到有人噗嗤地笑上了一声,小秋这倒不能不受一惊。抬头看时,却是家中雇用的王妈,端了一盆水,站在房门口。小秋一时慌了,就问道:“我没有叫你,你跑来干什么?”王妈笑道:“我端水擦抹桌椅来了。少爷,你为什么一个人说话呀?”

小秋挥着手道:“出去吧,我在这里念书,不许哕嗦了。”小秋说的那些话,王妈都听到了,什么婚姻自由不自由,他嘴里很是说上了一遍,这会是书上的话吗?她也不曾多说什么,回转头来,向小秋就是微微一笑,小秋虽然知道自己的话,是被她听了去了,可是她一个当女仆的人,便是听去了这话,又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也是很坦然的到床上去横躺着手里拿了那仔头发,只管把玩。看完一阵之后,又把揣在身上的信,重新温习一遍。最后,他还是把那封信抽了出来,又详细地看上一遍。觉得那简简单单的几行文字,却是缠绵悱恻,十分的凄楚,越看越不忍放下手来,就是这样的躺在床上继续地向下看去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女仆来请两回,方始到堂屋里去吃饭。当吃饭的时候,他伯母杨氏,却是不住的向他打量着。他也想到,藏在卧室里,大半天没有出房门,也许伯母有些疑心了。就故意皱了眉道:“不明白什么缘故,今天是很觉得头痛。”说着装出那很勉强的样子,吃完了一碗饭,就不再添。杨氏微笑道:“人是铁,饭是钢,有了病也应当勉强吃些。”小秋见她的眼锋,似乎带了一种讥笑的样子,越不敢坐,推碗便走了。

在这天晚上,仲圃是被朋友约着下棋去了。小秋一双姊妹,也各回了卧室,杨氏却打发女仆,将小秋叫去问话。她手上捧了水烟袋,坐在围椅上,正在抽烟。小秋进房来了,却叫他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向女仆道:“你出去,叫你再来。”小秋看了这情形,心里有几分胆怯,早就是脸上一阵通红。杨氏似乎也不怎样介意,还是吹了纸媒抽烟,直待抽过了三五袋烟,把纸媒息了,放下烟袋,又用手绢拂了几拂怀里的纸煤灰。她越是这样的做作着,不开口,越让小秋踌躇不安。杨氏却也不去管他,还是自斟了一杯茶喝了,才向他道:“小秋,你要知道,我作伯母的,是比你亲生母,还要疼你些,有什么为难的事,我可以和你设法。”小秋站起来答道:“伯母这话,从何说起,我并没有什么为难的事呀。”

杨氏又把放下在桌上的水烟袋,再拿了起来,从从容容的吹了纸煤,吸上了两筒烟。见小秋还站着呢,便点点头道:“你坐下。”小秋看伯母这样子真不知伯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坐下。杨氏将烟袋放下,复笑道:“今天三湖街来了人,不是给你带封信来了吗?”小秋只好站起,低了头不能作声,可是他脸上,已经是红晕得耳朵后面去了。杨氏道:“那信是什么人代笔的,可以念给我听听吗?”小秋如何能答复,只有默然。杨氏正色道:“孩子,别的事,我不能管你,可是你居然寻花问柳起来,我不能不说了。”小秋也正色道:“伯母你错了,不是那种事。”

杨氏道:“实不相瞒,你半天没有出房门,我在窗子里偷看了许久,见你看看信,又看看一仔乌黑的头发,还不是花街柳巷得来的东西,是由哪里得来的东西呢?”杨氏这一句话,未免太冤屈了好人,小秋心里那股子怨气,无论女口何也忍耐不住,欷欷嘘嘘的一声,竟是流着眼泪哭起来了。身上没有带得手绢,只管去把袖头子揉擦着眼睛。杨氏道:“你千万别这样,你这么大小子一说就哭起来了,那不是笑话吗?只要你把话对我实说了,以后再不荒唐,我也就不对你伯父说。”小秋心想,这件事,反正是父母都知道的,又何必瞒着伯母。于是止住了眼泪,把自己和春华的事,略微说了一个大概。至于这封信,只说是毛三叔下省,顺便带来的,信里是什么,带信的人也不知道。杨氏抽着水烟,把他的话全听完了,这才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更要不得,人家是个有婆婆家的姑娘,你怎么能够存那种心事?”小秋道:“唯其如此,所以我不在那里念书了。”说着,却向杨氏请了一个安,接着苦笑道:“从今以后,侄子决不想到这件事,只求伯母不要对伯父说。”杨氏微笑道:“若是我对你伯父说,还算什么疼你呢?你也到了岁数了,我自有个道理。”小秋听到杨氏说,不告诉伯父,这已是很欢喜,现在她又说自有个道理,这就不能不复注意起来。便走向前一步,低声道:“但不知伯母还有什么打算,遇事都求伯母包涵一点才好。”杨氏笑道:“你伯母五十多岁了,岂有不愿意再看到一辈子的?对你的事,我也早在心里了。今天的事,就此说完,你到书房里去吧。”小秋听伯母的话,好像还要促成自己和春华的婚姻似的,这就叫他糊涂了。

第廿九回 红袖暗藏入门惊艳福 黄衫面约登阁动归心

李小秋厚着脸皮,把实在的情形,都对他伯母说了,料着也无非受一顿申诉,所以也就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并不离开。不想就在这个时候,听到院子外一阵杂乱的步履声,和那苍老的咳嗽声,分明是伯父仲圃回家来了,立刻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因为彼此见着了,是没有回旋之余地的。那杨氏好像是猜透了他的心事,带着微

笑向他摇摇头,那意思表示不要紧的样子。果然,仲圃满脸笑容进来了。他摆着头道:“今天在陶观察公馆里,是诗酒琴棋样样俱备,陶观察真是个风雅人物。我今天算是当场出色了一次,凌子平兄授我两子,他输了六着,这是特出的事。陶观察在旁边观场,一步都没有离开,总算关心极了。他说,我的棋大有进步,约了我明天到他公馆里去对对子。这面子不小,将来去得熟了,那照应就太多了。陶观察南北两京,都有很宽的路子,抚院里是必定要提拔他的。”仲圃进得房门来,这一篇大套说话,简直不理会到屋子里有侄子在这里,至于小秋的脸色如何,自然是更不注意。杨氏听到丈夫在如此说,立刻放下水烟袋站起来,笑道:“那个凌子平不是围棋国手吗?你赢了他的棋,这可是一个面子。陶道台坐在你们旁边看棋都没有离开吗?”仲圃道:“是的,我也想不到的事,一个人在外面应酬,总是个缘字,有了缘,什么事都好办。哦!小秋也在屋子里。太太,你不该常找了孩子谈天,你让他多看点书,不久,他要去考陆军学堂了。”杨氏向小秋看了一眼,见他脸色红红的,便微笑道:“如今考学堂,全靠走路子,你给他多写两封八行,这事也就行了。”仲圃道:“虽然那样说,但是总要到考场里应个景儿。卷子好,自然说话更容易。若是交了白卷子,终不能请学堂里教习给他代作一篇。”杨氏和仲圃说话,可是不住的向小秋身上打量着。见他垂手站在桌子角落里,有时伸出左脚,有时伸出右脚,简直是全身都不得劲。便向他道:“你出去吧,听你伯父的话,好好念书就是了,什么事,我都会替你安排的,比你娘还准操心些呢。”小秋向伯母脸上,也是打量着,不曾移动脚。杨氏笑道:“去吧。伯父在这里你是怪拘束的。”小秋这就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当天在书房里看了几小时的书,伯父并没有说什么。

次日上午,伯父上院见抚台去了,这倒是个机会,硬着头皮向听差留下一句话,说是到同学家里借书去,然后就跑到章江门外来会毛三叔。照着昨日的约会,在滕王阁斜对过一家茶馆里去等着。在河岸的水阁子上,挑了一副靠栏干的座头坐着。及至伙计泡上茶来,他问就是一位吗?小秋答是等人。在这个等字说出口之后,忽然省悟,仿佛昨天和毛三叔约好,是今天下午的事,怎么自己却是上午来了?茶也泡来了,决不能抽身就走,只得斜靠了栏干,看看河里行船。耽搁了半小时,出得茶馆去。看看街上店铺里挂的钟,还只有十一点钟。这就不能不踌躇着。若是回家去,再要出来,恐怕伯父不许可。不回去,还有几小时,却是怎样地消磨过去呢?背了手,只管在街上闲闲地踱着。由章江门到广润门,一条比较热闹一点的河街,都让自己走过了。这样一直的向前走,难道围了南昌城的七门,走一个圈子不成。于是掉转身由广润门向章江门再走回来,心里估计着,毛三叔无非是住在河街上客店里的,这样的走来走去,也许可以将他碰到的。一面忖度着,一面向两旁店铺查看。

靠河的一家船行里,有人说着三湖口音的话,很觉动心,站住看时,一个穿淡蓝竹布的后生,在那里谈话,正是最得意的同学屈玉坚,不由叫起来道:“老屈,你怎么在这里?幸会幸会。”玉坚看到是他,也就跑出来,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接到家里来信,说是你不在姚家村念书了,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点。你想不到今天会见着我的吧,我在这里进了民立隆德学堂,不过暂时混混,下半年,我还是要考进友立学堂去的。我有点事,要回三湖去一趟,今天特意到船行里来打听上水船,竟是让你先看见了我。我住……我住在学堂里,到我那里去谈谈,好不好?”小秋微微地摇了两摇头,笑道:“我今天下午才进城去呢。”玉坚扶了他肩膀,对他耳朵道:“你不是找毛三叔吗?我已经会见他了,我们找个酒店饭馆坐坐,开个字条把他叫来就是。难道你们的事,还打算回避我吗?”他说着,就把小秋拉进一条巷子里去。小秋想着,他不久要回三湖去的,也正好托他打听春华的事,那就随了他去吧。他表示勉强的样子,跟了玉坚走,转进一间屋子,向个货栈走了进去。但是并非酒饭馆,却住着几户人家。小秋呆着站住了,不解是什么用意。

就在这时,旁边厢房门帘一拉,一个穿旧底印蓝竹叶花褂子的姑娘走了进来。只看她前面长长的刘海发倒卷了一柄小牙梳,两耳吊两片银质秋叶耳环子,这是省城里最时髦的打扮。可是那姑娘很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她见玉坚带了人进来,并不回避,竟是微微的一笑。玉坚拍了小秋的肩膀道:“怎么回事,你难道不认得她吗?”她这就开口了,笑道:“李少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她开口,竞说的是一口三湖话,小秋哦了一声,笑道:“你……”他突然又忍回去了,自己仅仅知道她在姚家庄上的时候,叫着大妹,那似乎是她的小名,现在怎样好叫出来。玉坚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你随便叫她什么都可以。”她就闪在一边,向小秋点头道:“李少爷请进来坐。”小秋回头向玉坚看看,玉坚笑道:“请进吧,这是我的家。”小秋抿嘴笑着,点了两点头,走进那屋子去,原来是前后两间,前面摆了书案书架,却也像个书房的样子。通里面的房门,垂着淡红色的门帘子,在门帘子缝里,看到最时新的宁波木架床,带着雪白的夏布帐子,上面盖了一道花帐帘子,在帐子里面隐隐约约地有一叠红影子,似乎是红被头子。小秋坐下来,玉坚对大妹道:“有开水吗?快泡茶吧。”大妹笑着答应是,低头去了。玉坚笑道:“到这里来,没有什么好东西敬客,只是这澄清了的河

水,是比城里人来得方便。”小秋笑道:“话是不用多问了,我全知道了。不过夫子有桑中之喜,又有家法之惧吧?我在三湖的时候,何以没有听到一点消息?”玉坚笑道:“桑中两个字,我是不认可的,她自己是有父母之命的了。在前一个月,她母亲送她到外婆家去,这里就代替了她外婆家。”小秋道:“那么,你自己呢?”玉坚搔搔头,嘴里又吸了一口气,笑道:“你看我这事怎样向下做?我想着在家严面前罚跪两个时辰,大概木已成舟,家严也就只好收留了。其实我还不愁的是将来,就以目前而论,把家里带来的钱都已用光,今日会见你算我有了救星。”说着,大妹已经提了一壶开水进来,泡好了茶,而且在屋子里端出四个碟子来,是瓜子花生仁和干点心。她伸出白手来,抓了一把花生仁,放在小秋面前。小秋由花生仁看到大妹身上,更看到玉坚身上,捏着一粒花生仁,向二人微笑。大妹将茶杯斟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小秋面前,微笑低声道:“李少爷,过去的事,都请你遮盖一点。我自己都忘了吃花生仁的事,你倒记得。是呵!不是我家卖花生……”小秋红了脸,站起来向大妹连作了两个揖,笑道:“嫂子,你太多心了,我怎敢说这些话。嫂子……”大妹听到他连叫两声嫂子,卟哧一笑,飘然一掀门帘子躲到屋子里面去了。小秋看看桌上的碟子,问道:“你家有客来吗?”玉坚笑道:“有客,客现时在屋子里坐着。”小秋笑道:“你们的日子过得舒服,成了那句成语,东西是咄嗟可办。”玉坚皱了眉头子道:“你还说那话?怎么我说见了你,就是救星到了呢?’’梦远书城(my285.)

正说到这里,里面屋子里可就说了话了:“喂!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玉坚问了一句什么事,人就走了进去。他进屋去以后,便听到大妹喁喁地说上了一阵。玉坚笑着说:“那要什么紧,我的事瞒不了他,犹之乎他的事都瞒不了我。”又听到大妹轻轻地喝了一声道:“自在一点,有客。”于是接着嘻嘻的笑上了一阵。小秋听着,伸手到碟子里去摸花生仁,忘记缩了回来,只管偏了头,向里面听着。但是手里有些湿粘粘的,回头看时,倒是手在绿豆糕碟子里,把两块绿豆糕,捏得粉碎。自己赶快缩了回来,由袖笼子里掏出手绢来,将两手乱擦。因为玉坚没出来,便打量打量他的屋子:坐的这地方,是一张二开的赣州广漆桌子,配上两把围椅,正中墙上,挂了一副《待月西厢图》,两边配一副小小对联: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方桌上罩了一长条琴台,上面放着胆瓶时钟瓷屏果盘。靠窗一张书桌,一方古砚一个笔洗,里面养一撮蒲草,一个笔筒。而最不伦的,有一面小镜子,上面一个绣花套子套着。书桌右横头是两个书架,堆满了书,在书堆上面发现了两本女子小学国文教科书,还有一本《绘图新体女儿经》。左头有把小围墙,上面放了一只圆的针线簸箕。便想到玉坚在那里看书的时候,大妹必是在那里做针线。在那窗户格子上有两个时装美女纸模型。在纸和颜色方面,可以看出来,这是在印刷的广告月份牌上用剪子剪下来的。两个纸模型,正对了玉坚的座位,这好像在屋子里无事,就找些小孩子的事闹着玩。

小秋只管是这样的出神,便听到了身边哧哧的笑声,回头看时,玉坚被一只白手,推出了门帘子来。小秋笑道:“你们闺房之乐,甚于画眉。”玉坚笑道:“她小孩子脾气,很不好对付。”小秋笑道:“我得了一个诗题了,见人由红门帘内推出来有感。”玉坚偏着头向屋里叫道:“喂!出来吧,我留李少爷在家吃午饭了,你也应该做午饭去。”大妹隔了门道:“你不是说到饭馆子里去叫菜吗?”

玉坚道:“但是筷子碗你是应该预备吧?”大妹手理着鬓发低头含笑走了出来,正要出房门去。小秋站起来道:“嫂子请转,我有话请教。”大妹站住脚,睃了一眼道:“我不要你那样叫我。”小秋道:“那我怎样叫法呢?我正要问你们,何以这样不开通,彼此还是叫喂。”玉坚道:“她一个内地初出来的人,你叫她学时髦,那怎样成?将来在省城里住得久了……”小秋抢着笑道:“我晓得,将来是‘小孩爹’,小孩娘。”大妹红着脸道:“李少爷总不肯说好话。”说毕,一低头就向外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后,却听到她在外面又叫道:“喂!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呢。”玉坚跌脚道:“唁!人家正是在这里笑你叫‘喂’,你偏偏的还要叫‘喂’。”不过他口里虽是这样说着,人却是依然走了出去。出去了好一会儿,玉坚才回来。小秋笑道:“在屋子里闹着不算,你们还要闹到天井里去。”玉坚笑道:“假使那一位嫁了你,你那闺阁风光,岂不更胜这十倍吗?”小秋这就收住了笑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皱了眉头道:“我本来把这个人已置之度外去的了。不想她又叫毛三叔带了一封信来,说她大大的病了一场。我是急于要知道个详细。”玉坚笑道:“刚才她在外面低声和我说的话,就是这个,已经派人叫毛三叔去了。她是想得很周到,她说毛三叔来了,我要闪开一边。”小秋正色道:“我的事,是不能瞒你的,说一句老套头,总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玉坚没有说什么,坐下来嗑瓜子。

不多一会听到毛三叔在外面道:“不想李少爷先来了。”说着,便笑了进来。小秋笑道:“毛三叔,你的量真大,屈少爷把府上姑娘拐到省里来了,你倒一点不怪他。”毛三叔搔搔头苦笑着,玉坚红了脸道:“你这话太言重,其实她是她令堂送到省里来的。小秋拖了一张方凳子在桌子横头,拉了毛三叔坐下,笑道:“我是说笑话。其实你是个胸襟最宽大的人。”毛三叔道:“我现在栽过大肋头,我就明白了。世上原要郎才女貌,才会没事,茄子就只好配冬瓜。像我……”

玉坚抓了一把瓜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不要说那些。李少爷等着你报告情形呢,你说吧。”玉坚说着,站了起来。小秋道:“你真要避开吗?”玉坚道:“我也应当帮着她把饭搬出来吃,已经快一点钟了。”说毕,他还是走了。这里毛三叔嗑着瓜子,就把春华吐血,以及睡在五嫂子家里的话,详详细细说了。但是说那原因呢,不过管家来了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大事。小秋道:“她何以病在五嫂子家里呢?”毛三叔道:“我们大姑娘,为人是很斯文,心可是很窄,她要看到管家来的两个人,会气死过去的。”小秋道:“你这话就不对。她既是现在连管家来的人都不愿意见面,将来要把她送到管家去,那还有人吗?我想她病在五嫂子家里,一定还有别的原因,你何不对我实说?”毛三叔道:“咳!李少爷,我这就是什么话都对你实说了。当我走的那一天早上,她让五嫂子追出来,叫我对你说,病已经好了,免得你着急。”小秋道:“你为什么不那样说呢?”毛三叔道:“可是五嫂子又对我说,还是实说吧。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原故。”小秋怔然地听着,许久没有答复。

一会子工夫,玉坚引着饭馆子里伙计,搬上饭菜来了,小秋也拉了毛三叔一块吃饭,但是大妹搬了一个矮凳子在一边坐着。捧了水烟袋在手,搭讪着学抽水烟。小秋笑道:“现时男女同席吃饭,在省城里已经很平常了,为什么不同吃?而且我们也不算是外人。”玉坚笑道:“你不要把她当时髦女子了,你越是这样,让她越难为情。”小秋笑道:“你以为你们还是一对老古套吗?”玉坚不好答复,只是低了头吃饭。大妹也站起来,放下了水烟袋。小秋道:“不必回避了,我有话请教呢。我不再说笑话就是。”因把毛三叔的话,学说了一遍。向大妹道:“你和她是好姊妹,你总可以猜出来,她为什么偏病在五嫂子家里?”大妹坐在小矮凳子上,两只手抱了右腿偏了头一想,微笑道:“我是知道一点,怕现在并不为的是那件事。我不说,我不说,说给你听了,你更要心急。”她说着只管摆头,将两片秋叶耳环,在脸上乱打着,真增加了许多妩媚。她本来坐在玉坚身边,玉坚回转身去,将筷子头,在她脸上轻轻地掏了一下,笑遭:“你说就说,不说就不说,这样说着,不是有心撩人家吗?”

大妹猛然将身子一扭,鼓了嘴道:“我娘家人在这里呢,你还要欺侮我吗?”小秋放下筷子碗,站起来退后一步,向玉坚深深作两个大揖笑道:“你心里很明白,我看到你们这样子,又羡慕,又妒嫉的。你还故意的做出这些样子来,这合了《六才子》上那句话:蘸着些儿麻上来。”玉坚笑道:“你坐下吃饭,我们规规矩矩谈话就是了。喂!你说吧。要不,他又说我们撩他。”大妹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女子不认得字多好。他总劝我读书写字。春华姐就为了读书写字,心高气傲,瞧不起那管家。李少爷还没有到学堂里去读书之时,她就闹过好几

场。虽是借了别的原故,师母为人,是很精明的,她就看出来了。依着她的意思,不让春华念书,就把她送到管家去当童养媳。后来是相公说,两家都是体面人家,这不大好。而且十个童养媳有九个是夫妻不和的,也犯不上那样。师母也不能太违拗相公了,只好搁下。但是师母一到生气的时候,就有这种心事的。我想管家有人

到了相公家,师母倒愿意春华病在五嫂子家,那准是又商量这件事。”她说着,毛三叔回过头来,连连的看了她几回。小秋这就更觉得疑心,立刻颜色不定,把碗放了下来。玉坚道:“不会这样办的。就算真的这样办了,你又有什么法子?难道心里难过一阵,救苦救难观世音,就会出现不成?”小秋道:“话不是那样说。你怎么知道木已成舟了,别人是没有法子的呢?果然木已成舟了,你想春华又有什么法子吗?”毛三叔道:“目前,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因为大姑娘病着呢,还能把个病人,向管家抬了去吗?将来可就难说。”玉坚笑道:“那么,亡羊补牢,小秋就赶快地想法子吧。”小秋听过他这话,心里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有许多话要说,可没有说出来,却沉静着把饭吃了过去。梦远书城(my285.)

洗过脸以后,小秋握着玉坚的手道:“这里不远就是滕王阁,我们上去看看,也好让令正吃饭。”玉坚向他看看,便同他走出来。到了滕王阁,并没有什么游人,阁下过庭里,有两个提篮子的小贩,在砖块地上睡觉。转过壁门,扶着板梯上阁子,扑棱一声,几只野鸽子由开的窗子里冲了出去。楼板上倒也不少的鸽子粪。小秋道:“这倒很好,连卖茶的都没有了。”说着,走到窗槛边,向外看去。这里正当章贡二水合流之处,河岸边的船,是非常之多。只因这纯粹东方旧式的建筑,阁子的窗槛,就在下层屋瓦的上面,下层屋瓦,正把阁下的河岸挡住了,所以看不见船,只有那船上的帆桅,像树林一般,伸入半空里来。对面小洲上,一丛杨柳,掩藏着几户竹篱笆人家。

在小洲以外,浩浩荡荡,就是章江的水色,斜流了过去。更远,洲树半带了云雾,有点隐约。一带青绿的西山影子,在天脚下,挡住了最远的视线。玉坚拍了窗槛道:“有人说,滕王阁是空有其名。我想,他一定是指这阁子上面而言,以为不过是平常一个高楼,并没有什么花木亭台之胜。其实这个地方,是叫人远望的,你看,这风景多好,真是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咦,小秋,你怎么了?”玉坚伸手将小秋的肩膀挽了过来。见他的眼眶子,却是红红的。便道:“你也太作儿女之态,为什么哭?”小秋揉着眼睛笑道:“我哭什么,我望呆了,有些出神。本来,你这一对年少夫妻,哪个看了不爱。你说,见了我是你的救星到了。现在应当反过来,说你是我的救星来了。这里无人,我问你,你答应我一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玉坚道:“我说你是救星,无非想和你借几个钱而已。你教我怎样的救你?”

小秋向上阁的楼口上看了一看,这才道:“你能这样做,我就不能这样做吗?你不是打算回三湖去吗?我想请你由五嫂子那条路,和她暗地里通个信,问她能不能像尊夫人一样,跟我走。她如是肯的话,我就去接她。”玉坚道:“你不行呵!我在省城里,可以另住,你怎样可以另住呢?而且春华是不能和我那一位比的,人不见了,他家必追究,万一败露了,不但是你不得了,先生和令尊的交情,请问又怎样处之?”小秋道:“这一层,当然我是顾虑到的。你以为我还在江西住着吗?我决定带了她到开封去。回开封去,我家里还有很好的房子可住,在家乡钱也总有得用。读书,在开封进学堂,我是本省人,也许比在南昌还要方便。到了开封以后,我再详详细细写一封信给家严,千里迢迢,也不跪也不用罚,家严也只好答应了。只是对姚府上怎样处置,现在还想不到。然而哪里顾得许多,只好走到哪里是哪里。”玉坚沉吟着道:“果然,这样做法,倒也是个路子,只是……我也说不出所以然,不过,我想着,天下总没有这样容易的事。”

小秋道:“你觉得难在哪里呢?”玉坚抬着头望了天,只管用手搔着头发。然后摇摇头道:“我倒是想不出。”小秋道:“自从我到了你那藏娇的金屋里,我就想到天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为了人不肯拼命去干,我这回是拼命了。”说后把脚一顿。玉坚身靠窗槛,向他微笑。小秋道:“你不要说我这是玩笑,我是决定了这样办。你不能和我做一回黄衫客吗?”玉坚笑道:“她倒有些像霍小玉。只是你非薄情的李益。老老实实把我比昆仑奴好了。”小秋皱了眉道:“我实在没有心谈典故。你到底干不干?”玉坚道:“我回三湖去,是想在家里弄点钱出来,自己看看,这事很为难,怕家严问我,何以出来这久,钱就用光了呢?遇见了你,想问你通融几个,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秋道:“我若有钱,我自然会帮你的忙。但是你能在家里再弄几文出来,钱多一点,那不是更好的事吗?”玉坚双手扶了窗槛,望了外面的风景,许久不作声,突然地转脸向小秋微笑道:“钱呢,我是可以在家里弄一笔钱出来的。但是我怕弄到钱之后,伤了我父母的心,省城里或者也会站不住脚的。”小秋道:“那要什么紧?你可以跟着我,一块儿到开封去玩玩。我家里的房屋多极了,现在全是佣人在那里住着。假如你不嫌弃,就是在我家住三年五载,我家也不在乎。家伯父和家父在江西候补,都是十几年不回去一次的人,准保他们不会知道。”玉坚正色道:“你这都是真话?”小秋道:“我们也有半年的交情了,你看我骗过你一句话没有?”玉坚突然兴奋起来,跳脚笑道:“若是有这样一个好地方藏身,我就可以放了手做事。那么,我们这事,什么时候动手?”

小秋道:“越快越好。最好你明天就坐夜行船走。同时我在省里也预备起来,只要她答应一声走我就包一只船,在三湖对岸永泰等着她。她上了船,顺流而下,到了南昌,就停在这河街边,你把人也接上了船,我们不要耽搁,立刻走吴城也好,走九江也好,上了大小轮船,他们到哪里去寻找我们。由汉口回开封,我走过一次的,一切我都在行,还有什么难处?”玉坚听了这样好的妙策,只觉满心搔不着痒处,乱搔着头发笑道:“若是真能办到这个样子,岂不是快活死人?我明天就走。只是她,一天没有离开过我。不管了,毛三叔是她娘家人,让他照应几天就是了。我去以后,最好你每天能来我家一次,我自然随时有信来,得了确实消息,我立刻回省。大家不要错过了机会。”小秋道:“那自然,机会一定有的。因为我既然走了,姚师母是不会提防她的。”两人一商议之下,觉得这条计,面面俱到,对面笑着,非常之有趣。

玉坚正色道:“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我先说明,一路的用费,我们两个人共摊。就是到了开封,住在你府上,我也应当出房租。”小秋拍着他肩膀道:“我们是共患难的朋友,你何必计较这些。”玉坚道:“你府上不是有佣人吗?我想到了开封,不像在南昌,什么地方是生疏的,总还要你吩咐佣人,遇事多帮一点忙。自然,我们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地做事,每月我可以给点钱他们打酒喝。”小秋道:“这倒不必客气,我家的佣人,都是作事多年的,他们在开封和我看守老家,也和我家里人一样,我吩咐他们招待客人,他们怎好不管?要如此分彼此,以后的事,倒不好办了。”说着说着,玉坚又伸手搔起头发来了,笑道:“我是无所谓的。就不知道她,服水土不服水土,不过她们有一对姊妹在一处就好办了。我想,江西的瓷器夏布还有茶叶,都应当预备一点,好去送人。”小秋道:你在那里,没有一个熟人,带土产送人作什么?”玉坚笑道:“往后你的故乡人,就会有我的朋友了,我应当预备的。想不到我居然有到中原去看看的机会,第一是长江,不用说,马上可以要饱游一番了。就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也要看看是怎样的来法?”小秋向他看看,见他在阁子上走来走去,满脸都

是笑容,自己也就想再和他讨论一些北去的事。无如事不凑巧,竟有七八个游人,一拥上楼,有说有笑。两人对望着,觉得不好再谈心,只得相率下楼。

玉坚走得很快,三步两步,就跑回家里。不曾进得屋子,在门外就拍了手道:“好了,好了,什么事情都有了着落了。”大妹用过饭后,和毛三叔在谈着家常,觉得小秋这人很多情,无如春华又太薄命,两人偏偏让他遇到,正叹着气呢,玉坚这样地叫了进来,她倒有些愕然,站了起来,向门口望着。玉坚跳了进来,又向她一拍手笑道:“这太好了,我们可以到北方去看看了。”说着就扯了大妹的衣袖道:“你愿不愿出远门?对你实说,我们要出远门了。”大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站的小秋,只是微笑。便道:“你们怎么这样的高兴,在哪里捡着米票子回来了吗?”玉坚先跑到里面屋子里去,一手掀着门帘,一手向她乱招着。而且还笑着点点头道:“你进来,我有要紧的事和你说呢。”

大妹睃了他一眼道:“你这是怎么了?人家正在笑我们,你还要做出这种样子来。”玉坚笑道:“不,这次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事,并非闹着玩。”大妹红了脸道:“哪个又和你闹着玩过呢。”说着,身子一扭,将头偏了过去。小秋笑道:“老屈,就因为你们笑笑闹闹,我才急出这三十六计来。你还要这样闹,我非立刻跳河不可!”玉坚笑道:“我就是这样说两句私情话,你何至于跳河?人家整日成双作对的,你看了,不要立刻就气昏了吗?”小秋道:“虽然是正当的事,可是你不该做出那样子来说话。”毛三叔忽然插嘴道:“李少爷,我要出家去做和尚了。”小秋倒怔住了,问道:“你不用忙,我们的事有了办法,你的事,自然也会有办法。”毛三叔摇摇头道:“不,不,不关我的事。我现在想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你们的世界,我们还在红尘混什么?自己的老婆,都混到别人家里去了。我越看你们年轻人你恩我爱,我心里越明白了。”他说毕,一阵哈哈大笑。他笑得很厉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呢。

  如果觉得北雁南飞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张恨水小说全集北雁南飞巴山夜雨八十一梦金粉世家,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