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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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甫口中,亦是诗料,所谓宜嗔宜喜春风面也。一笑!

她们俩人来往的书札,都是这些。小秋的信,只是在字里行间,借东指西,说两句情话。春华的回信,十有八九,却是自叹命薄,对于别的,不肯露痕迹,在旧式的男女爱情中,他们非到了不能再发展的程度,很少说露骨话的。而且到了能写情书的女子,她们受旧礼教的洗礼很久,虽是在笔头上说话,却也不敢放肆。所以在这信里“灼灼其华”,“宜嗔宜喜春风面”那种字眼,在春华看来,就很有挑拨的意味,她将牙咬住了信纸头,低了脖子,静静地想着:是啊!《诗经》上那些诗句,有多少不是言情的。我们做人,总也不能比孔夫子再好。孔夫子还要编出一部《诗经》给后人读。《诗经》上说了许多男女的事,像“毋腧我墙”那些话都不说了。就像开宗明义的第一章,说起来就是“求之不得,寤寐思复”。要是这章书是赞美文王的话,文王就也害过相思病。她口里只管咬住了信纸这样沉思,不觉噗嗤一声笑了。门外忽然有人问道:“这痴丫头,怎么一个人在屋里笑起来了。”春华听到是母亲的声音,连忙把字条折叠着,向衣袋里揣了进去,急忙摸摸纽扣,扯扯衣襟。

宋氏道:“灯也没有点,关了门在屋子里干什么?”春华胡乱答道:“我身上不大舒

服呢。”宋氏道:“今天都是去看热闹,累得这个样子的。”这一句话,令春华联想了小秋,不知道他病体如何,便问道:“妈你就回来了吗?”宋氏道:“李小秋那孩子,我想也是累了,既不发烧又不发冷,就是这样睡在床上,他说有些头痛。依我的意思,叫他回家去休养休养,但是他又不肯回去,那也只好算了。”

春华倒想不到母亲肯这样地详详细细告诉,情不自禁地道:“那倒也罢了。”刚刚是说出这五个字来,便觉太露痕迹,赶紧手一推椅子,将一把椅子推倒。屋子里哄咚咚一阵响,口里哎哟两声,说椅子砸了脚。宋氏在门外边,又不能进来,只捶着门问怎么样了。春华暗中好笑,口里道:“不要紧,我揉揉脚背就好了。”宋氏道:“也快吃饭了,你出来吧。”

春华等母亲走了,这才坐下来暗想,原来他并不发烧发冷,何以会倒在树林子里呢?是了,这就是人家所说的害了相思病了。她只一开始沉思起来就继续地向下想,身外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了。宋氏在外面又捶着门板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还不出来吃饭吗?”春华这才省悟了,答应了一个“喂”字,跟着就打开门来,向堂屋里走去。这时堂屋里桌上明晃晃的点着油灯,家人围着桌子坐下。

春华由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心里正默念着小秋的那封信,又不能去看他。记得那“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两句诗,手里扶着凳子,口里不觉念了出来。因为她忘了吃饭,把这里当作书桌子了。所幸这桌子边坐的,都是些亮眼瞎子,谁也不知道她念的是什么。

宋氏道:“你在学堂里的时候,读书就像好玩一样。现在到了家里来,反是连吃饭都当作念书了。”春华这才明白过来,不由红着脸,在灯影子里坐下。她自己也感到无聊,没有扶起筷子,先就打算拿起勺子来,到豆腐汤碗里去舀一勺汤喝。不想还没有喝汤,自己又转了一个念头,还是吃饭,因之那瓷勺子不向汤碗里去,却向饭碗里插了进去。宋氏又看到了,笑道:“你也是太淘气,这样大人,还用瓷勺吃饭呢。”

春华自己一看,却也没有话来解答,也只好报之一笑罢了。

第十三回 秘信枕中藏扑灯解困 佳音门外断掷笔添愁

这个时候,宋氏对于自己姑娘的态度,有些发觉了。这个发觉,也是由吃饭问题上发生出来的。当临江有人送了消息来,说管家孩子病重的时候,她很高兴,吃饭不但和平常一样,而且脸上更带了笑容,自己关了门在屋子里,轻轻地唱曲子。当时心里很奇怪,而且还微微地点破了她,做姑娘的人,不应该这样子,后来稍微好了一点。不想今天说到李小秋病,她就立刻发起愁来,虽是勉强来吃饭,也是神魂颠倒。这不是这小丫头不知道厉害,闹出什么笑话来了吧?若是那样,我们这位孔夫子要知道了一点消息,那简直是人命关天的事,这怎么办?宋氏一面想着,一面把脸色就沉下来,而且是不住地向春华脸上望着。

春华已是换了勺子,拿了筷子在手里,她也正在想她的心事呢。她以为手上所拿的还是勺子,不问好歹,就向一碗水豆腐汤里伸了下去。江西人将水豆腐汤完全当汤喝的,而且是一种极普通的家常菜,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不是用筷子来吃的东西。宋氏正在注意着她的举动,却又见她还是这样颠倒,心里便有了气了,于是伸出自己的筷子,将春华伸到水豆腐里的筷子挑了起来。瞪了眼道:“春华,你是怎么了?有了疯病了吗?”春华正是满肚皮委屈,没有法子可以发泄。现在母亲这样说了,倒正合了要借故发泄的机会,于是放下了筷子,两只嘴角一撇,眼眶里两行眼泪,无论如何,忍耐不住,由脸上直垂下来。姚老太太坐在她对面呢,停了筷子,也望着她的脸道:“你这孩子,也是太娇,凭了你妈这样一句话,就哭了起来。”

春华更不搭话,突然立起身来,将椅子向旁边一移,扭转身向屋子里去了。她自己并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只觉得心里十分烦恼,有非哭不可之势。因之进门之后,又用了那个老套,向木床上斜倒下去,伏在枕上,只管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宋氏婆媳依然在外面堂屋里吃饭,并没有怎样去理会她。后来吃完了饭,要进房去,却才知道又是房门紧闭,屋子里呜呜咽咽,只管放出十分凄惨的哭声来。

宋氏因为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女儿就这个样子闹脾气,实在也惯得不像样子了。便望了门叫起来道:“像你这个样子,那还了得,我简直不能管你了。你这么样子大的姑娘,遇事你自己要明白些。我是有许多事都搁在心里,不肯对你爹说。若是都对你爹说了,我想他不能够便便宜宜,就放过你去的。话是说了,信不信由你。若是有一天你爹爹知道你是这种情形,哼!他会放过你吗?”宋氏这样说着,她以为若是猜中春华心事的话,她应该知道利害关系,立刻缩手。假如说,并没有猜中她的心事,那也可以含混着说,是为了她不该哭,也是有效力的。

果然,这两句话很有力量,那里面屋子就慢慢地止住了哭声。而且她不像往常,总要分辩两句,她现在毫不分辩,一切都默受了。宋氏因为她不作声,更认为她是心中有愧,嘴里益发地哆嗦起来。

春华伏在枕上却听到她妈自言自语地道:“作女人的人,总要讲个身份,论起骨头来,应当比金子还重。性命都算不了什么,身份可丢不得,丢了身份那是骂名千载的事。”这些话,那是与吃饭拿错了筷子,挨骂流眼泪都是不相干的事。妈左一句身份,右一句身份,那是有些疑女儿的身份了。自己本来想装做不知道,和母亲顶撞两句。可是妈妈是暗地里说的,并没有指明怎样,若是一定说出来,自己面子太难看,自己有话就不好说了。照着妈妈的口音听来,她一定有些知道,决不是乱说的。

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乱跳,摸枕头,便想到枕头里还有许多来往的信件,这个信要给妈知道了,只要有半张纸片送到爹眼里去,那就会拿毒药将我毒死。死倒是不怕,那真是骂名千载的事。妈是不认得字的人,也晓得骂名千载这一句话,也可见得这件事要紧。这信还是由枕头里抽了出来,烧掉算完了吧。可是我得小秋这些信,也是费尽了心血才得来的,轻轻悄悄,就把这些信件烧了,未免可惜。若是不烧,依然放在枕头里,老实说,自己不能再放那个心了。一刻儿发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触,自己倒给自己为难起来,还是把这东西保留起来呢?还是把它烧掉了干净呢?两手抱了个枕头在怀里,半天没有个作道理处。

宋氏在外面,老听得没有人作声,心里也有些害怕,以为会出什么意外的,就捶着门道:“你开门呀!关着门坐在里面,那是什么意思?”说着,又咚咚地将门捶上了一阵,春华心想,若是不开门的话,那更会引着母亲生气,开了门让她进来吧。于是也不作声,将门开了,依然坐在床上。宋氏捧了一盏灯,将手掩着光,就侧脸看了进来。见春华坐在床沿上,一个大布枕头,也横在床沿上。心中一时倒未解这有什么意味,将灯放在桌上之后,两手就来提这枕头,打算放在原处。

春华原是坐在床沿上,扬了脸发呆。现在看到母亲来动枕头,倒以为是母亲是看破了秘密。立刻伸手将枕头由母亲怀里夺了过来,向床里一塞,自己倒下去就睡在枕头上。她不这样做,宋氏并没有什么感觉,以至她睡着伏在枕头上,将两手来按住了,宋氏倒有些疑心,便瞪了眼望着她道:“为什么把枕头抢了去,这里有宝贝吗?”

春华也不说什么,闭了眼,只管伏着睡在枕头上。而且她的两只矛,正按住枕头的两端。宋氏看到,心里便想着,她为什么把这枕头抱得死死的,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东西藏着吗?于是叫道:“你起来,我要拿那枕头细看。”

春华听说,心里可急了,里面的信件发泄了出来,自己和小秋都不得了,这要用什么法子来应付呢?心里立刻想不出主意来,人就只管伏在枕上,也不睁眼,也不说话。宋氏见她闭了眼的,就轻轻地移了脚,走到床边,弯了身子猛地向前一扑,两手抓住了枕头,就向怀里拖了过来。春华本来力气很小.事情又出于不在意,这个枕头未曾按得住,却被宋氏夺了去了。

她情紧了,顾不得上下,也伸手到宋氏怀里去扯枕头,身子向后倒,红着脸道:“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是,我偏不让你看。”

宋氏见姑娘大反常态,也是气极了,伸出手来,狠命一掌,向她脸上扑去。春华哪里经受过这个,脸上木麻着,眼睛昏花了过去。这个侮辱太大了,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就哭了。

宋氏并不去管她拿着枕头在手,颠倒看了几回,立刻发现了,枕头布的头缝上,绽了许多新线。这分明是拆开来重缝的,更猜准了,这枕头里面是藏着东西的了。

春华让母亲打了之后,她心里一横,拆开来看,就让她拆开来看吧,免得这一生都受罪!她有了这一番决心,所以对于宋氏的举动,也就不去管了。

宋氏一手抱着枕头,一手乱抓线缝,刚刚是把枕头布拆了开来,要伸手到枕头里去摸索,姚老太太在外面,就战战兢兢叫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宋氏只好将枕头抛到床上,向前去挽着姚老太太,她一手让宋氏挽着,一手撑了拐杖,颤巍巍地道:“年纪轻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你管她做什么?随她去哭一阵子也就完了。”宋氏看了春华一眼,才道:“这丫头越惯越不成样子了,随便的说了她两句,她就哭得不休不了,我索性打她两下,看她又怎么样?还能端了梯子去告天吗?”

姚老太太见春华伏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身边放了一个枕头。于是将枕头一推,坐在床沿上,侧了身子微笑道:“你这孩子也该打,太闹脾气了。”春华见奶奶来了,以为得了个保镖人。不料奶奶来了以后,第一句话,竟是年纪轻的人,脾气总是有的。末了下的断语,又说这孩子也该打。这对于她所希望的安慰,相差得太远了,一阵委屈,又哭了起来。

姚老太太伸手摸了她的头发道:“谁叫你过得不耐烦,这个样子淘气呢?走吧,到我房里去。”春华不作声,只是息息窸窸窣窣的哭。姚老太太拍着她的头道:“不用哭了,到我屋子里去坐坐吧。你妈打了你,那算什么,谁不是父母管大的,难道你妈打了你,你还能打你妈两下赚来吗?”

春华总不作声,还是哭,姚老太太就向宋氏道:“我看你不必和她计较了,你就走开吧。”宋氏道:“我暂时也不和她说什么,将来慢慢地和她算账。”她本是靠了桌子沿站定的。说着,她要向床沿走来,再拿枕头去。也是她转身转得太快一点,将桌子角碰动,桌子连连撼了几下,那桌子虽不曾倒下,然而那桌子上所放的那盏

煤油灯,站立不定,早是拍咤一声,落到地上。立刻屋里漆黑。姚老太太道:“啰!啰!你看,天作有变,人作有祸。”(作,赣谚,谓不安于常态也。)宋氏是位相公娘子,受了秀才的熏陶,是不宜让老人不快的。老人对于墙上一根锈钉断了脚,还要爱惜一番,打破一盏高脚玻璃罩煤油灯,这损失更大了,如何不可惜,宋氏料着婆婆心里不愿意,不敢作声,慢慢地摸索着出门去。

春华始而只是知道哭,对于灯灭了这件事,不大注意。后来因油灯息了许久不曾亮,心里忽然想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自己怎好错过了,于是在黑暗中摸着了枕头,伸手插进枕头瓤子里面去,这枕头瓤子,是荞麦做的,有一层粗布袋装着。在这层粗布袋外,另外蒙着一层蓝色花布,那就是枕头面子。

春华将小秋给她的那些信,都放在这上下两层之间,一摸就着。因之趁了这工夫,彻底地由口上摸到袋底,摸索了好几回,觉得里面实在没有什么了,这才停止不摸,把所有的信件,完全揣到怀里小衣口袋里去。把这几番手续都办完,还等了许久,宋氏才捧了一盏灯到屋子里来。姚老太太因春华久已不哭了,便道:“你还在屋子里躺着做什么,有意和你娘抵眼棍吗?走吧,到我那屋里去吧。”

春华因所有的信件已经拿到手上来了,这枕头落得放一个大方,让母亲去查。因之站了起来,撅了嘴道:“我并没有犯好大的法,到那里我也敢去!老人家,我扶着你罢。”说时,就将两只手来搀住了姚老太太一只手臂。

姚老太太望了她,将拐杖连连地在地上拐了几下,笑骂道:“你看这小家伙,她有这样大的胆,居然敢到我头上来出气呢?”

不过她口里面如此说着,人已是扶了拐杖站起来,春华撅了嘴低了头,两只手搀了姚老太太一只手臂,就这样慢慢地出去了。宋氏眼见她走了,立刻把床上那只拆开了线缝的枕头,抱到了怀里,也把外面这层枕头布剥去干净。可是枕头布剥了下来,也就是枕头布剥下来了,并无其他的东西发现。这样的结果,宋氏当然认为不对。于是索性把里面这个枕瓤的粗布袋也拆开了,伸着手到了麦皮里搅乱了一阵。结果,哪里有什么东西是可疑的?宋氏一想,这可怪了,若是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为什么她死命地看守住那枕头,不让我看呢?现在大大方方地走了,放开手来让我搜查,前后两个样子,那分明是刚才灭灯的这一会子,把枕头里面那些不让看的东西,给我偷走了。果然是这样子,这女孩子就调皮到了极点了。她瞒着父母,做了一些什么坏事,正在是猜不定。慢着,今天这一关,算是让她偷过去了,从明天起,我必定要寸步留心,来捉她的错处。要不,让她调皮下去,我怎样对得住她的父亲。

宋氏手上拿了一块枕头衣子,站在房里,只管是发呆。后来索性把那个没有新缝线的枕头,也拆开来看看。虽是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不过宋氏越想越疑心,她猜定了春华是作得有弊的了。当天晚上,自然是不便追问,然而她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想了一夜的心事。至于春华呢,也是这样,她回得房来看见两个枕头,都让母亲拆开了,分明是她不能放心,从明日起,更要加倍地小心,不得让她调查出一点漏洞来。虽然小秋害着病,得不了消息,会更急的,那也只好由他了。现在只有望毛三婶早早的回家来,有了她跑来跑去,总可以得些消息的。同时,她心里起了反应,记得在那本书上,看到了那两句话,就是“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为?”父母管得我这样厉害,讲什么三从四德,我跟着李小秋偷跑了罢。我只要和他配一日夫妻,我死了也是情愿的。有了这么心事,在她脑子里打转转,她于是整夜睡不着。

到了次日早上,她又是用她那着老棋,只说是头晕,又不肯起来。宋氏也明知道她并不是病,更不睬她。睡到了上午,宋氏提了一筐子衣服,到村子围墙外大塘里洗刷去了。春华躺在床上,仰头看屋顶上那玻璃明瓦,漏进来的一方阳光,那光线拉长着一条,由屋顶通到地面。在光线里面,看到无干无万数的灰尘,飞腾上下。心里就跟了想着,若不是这太阳光射进屋里,哪里知道四周有许多灰尘,真是说眼不见为净,古人说,不愧屋漏,大概就是指了这一些阳光说的。天啦!果然是这阳光里,你可以看到我,你就凭心断一断吧。像我这样一个齐齐整整的姑娘,嫁一个癞痢头,肮脏一生了事,能叫我心服吗?听说那个人还是死笨,读了六七年书,连一部《四书》还没有读完。我读了一肚子诗书,将来不是对牛弹琴吗?天啦!我若是造了孽,应该受罪的话,你就把我收去了罢,我情愿死,也不愿受那肮脏罪。她想到了这种地方,一阵心酸,两行眼泪,早是直涌了出来。女人的眼泪,本来就容易,而女人流泪的时候,同时又极好想心事。论到春华的心事,却是比别种怀春女子更复杂,她知道照书上讲,女子是不应该偷情的。但是不偷情,自己这一生就完了。她知道和小秋谈恋爱,那是很险的,但是自己心里头,总不能把他丢开,还是进呢?还是退呢?还是受委屈作好人呢?还是失身分求快活呢?她这小小年纪的姑娘,简直没有法子来决断。她想到这实没有法子来维持自己,结果还是用了那个老法子,呜呜咽咽哭上一阵子。她虽然啼哭的声音很小,但是时间哭得很长,久而久之,姚老太太隔了两三间屋子也听见了。就拄了拐杖,一路走了来,一路颤着声浪道:“春华,这是你娘不在家,我要说你几句了。”说时,见春华蓬了一把辫发,红着眼眶子,侧了身体,睡在床上。便接续着道:“你是个读书懂礼的姑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快起来梳头洗脸,吃点东西,可以到后面菜园子里去看看。”这句话倒打动了春华的心事。她想着,假使在后面菜园里得着机会,也许可以得点小秋的消息,比睡在床上总要好些。于是将衣袖揉擦着眼睛,慢慢坐了起来,照着奶奶的话,梳头洗脸之后,就向菜园子里去。

她家后面的菜园,和祠堂里的菜园相接,遥遥的可以看到短篱外面粉墙上,有几个窗户,其中一个,就是小秋的卧室了。若在往日,自己走到那窗子边下去,也毫不介意。但是今日只看到那窗户,自己就好像已经犯着嫌疑。虽然是母亲不在家,但是她有心为难,说不定她不洗完衣服,就会回来的。她不曾来,心里已是这样

的害怕,所以她走来走去,只是在短篱笆以内,自己菜园子里走走,不敢向祠堂的菜园子里走去。小秋书房那两扇窗户,平常总是开着的日子多。偏是今日不同,关得一点缝也不透。春华看看园子外面无人,就放大了声音,咳嗽两三声,然而那窗子寂寂关着,一点形迹不露。

春华皱了眉向那窗子看了,自己也是绝无良法。许久,她忽然将心一横,捡起一块石头,向窗子上直砸了去。不想那窗子虽不过七八丈远,无奈自己的力小,砸了十几块石头,不是打不着,就是打偏了。她心想,假如小秋在屋子里的话,这石头,就是打不中那窗户,便是这石头打在墙上,他也可以听到声音的。这不用留恋了,他准是到外面去了。很不容易的得着这个机会,就罢了不成?有了,我回去写一张字条,由这窗户眼里塞了进去就是了。这字条上只写个记号,就是别人捡去了,也不会知道是说些什么。有了,就是这样办。

春华忽然地兴奋,就跑回家里去。到了屋子里,先把房门关上,由屋子里找出一条在学堂里誊窗课的稿纸,在上面写了十四个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将这字条写完,正待要走,忽然又想到,这只说了我现在的情形,他并不会知道我的心事怎样,还加上两句吧。于是坐下来,重新展开笔墨,要来向下写,不过一时文思枯塞,却想不出来要用什么句子来代表自己的心事。前面两句是唐诗,必定要再写两句唐诗才好。她手上拿着笔,不住地在砚池里蘸着,继续想心事。约莫有五分钟之久,到底让她把这种成句找出来了,依然是十四个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十四个字太好了,比先前那十四个字还要恰当。自己一头高兴,将两句诗写好了,就打算开房门走出去。却听到宋氏在外面说话,由堂屋里走进房里来,这绝出去不得,她看见我到菜园子里去,必会在后面跟着的。于是将刚才写的这张字条,撕成了十几块,依然伏到枕头上去睡觉。她这个机会,实在失得很可惜了。

当她用石块子向小秋窗户去砸打的时候,小秋在屋子里闷极无聊,睡在床上,也就昏昏的不懂人事了。但是朦胧之间,仿佛听到墙上啪啪作响,惊醒过来,首先看到窗子是闭的,忽然省悟过来,莫不是有人在菜园子外面,和我打招呼。因之跳了起来,赶快就去打开窗户来,看时,远远地看到短篱笆外有个女子的影子,很快地走到门里边去了。他看那衣服的颜色,是蓝底子白花,在这一点上,证明了那必定是春华。当然,刚才打得卧房外的墙壁作响,必定也是她。她这种举动,自然是来惊动我的。但是把我惊动了以后,何以她又跑回家去了呢?他伏在窗户上,呆呆地向了菜园子望着,简直地忘了身子所在。许久的时间,见了那短篱笆外那丛小竹子,有些摇动,立刻心里一阵狂喜,他想着,必是春华偷着由那里走出来了。两只眼珠对了那丛竹子,一动也不动。后来竹子闪升,由竹子缝里钻出一个花影子来,然而并不是人,乃是一条狗。

小秋心里十分懊丧之下,倒不觉噗嗤一笑。就在这时,身后有人问道:“小李,你一个怎么会笑起来?你的病好些了吗?”屈玉坚轻手轻脚地笑着走了进来,向他做个鬼脸,伸了两伸舌头。小秋并不以为他这个样子而发笑,昂着头却叹了一口长气。

玉坚笑道:“傻子,你可别真害了相思病。你只一天的工夫,脸黄得多了。小秋道:“我凡事都看得破,只有遇到了什么事情,要说不出这点原因来的时候,我心里就要十分难过。”玉坚道:“你因为她和你反了脸,你不明白这缘故,就难过吗?”小秋也不作声,自伏在窗户上再向下看。玉坚却也不打他的招呼,悄悄地又走了,但是他所去的时候,也不过五六分钟,他又二次进房来了。这次说话,声音比以前大的多了。他道:“小秋,我和先生说了,你心里烦闷得很,让我出去陪你散散步。”

说到这里,声音又低下来,微笑道:“我陪你到祠堂后走走,你就是看不到她,也可以教她知道,你病得不怎么厉害,省得她着急。昨天晚上师母亲自来看你的病,一定是她怂恿了来的。因为我在这里读了两年书,从来没看到有过这样的事。”小秋道:“她有那样好的心事,不……”

玉坚猛然伸出手来,将他的嘴掩住,轻轻地喝道:“你叫些什么?”同时,另一只手挽住了小秋的手臂,拖了他向外走。小秋虽不赞同他这个办法,但是心里实在闷得发慌,出去走走也好,于是被玉坚拉住了由后门出去,依了玉坚,径直就要向先生家门口走了去。小秋抽开他的手,突然向后缩了两步,也轻轻喝着道:“你这不是笑话?哪有这样单刀直人的。”玉坚笑道:“那也好,作曲笔文章吧。”于是二人索性绕了先生的屋子,在桔子林里转了大弯走来。走到斜墙角外,玉坚用手一指,墙的高头,屋脊下面,开了两个古钱式的透气眼,笑道:“我晓得,这下面就是她住。”小秋道:“哪个来问了你。”他这句话,未免说得重些,早有个人影子,在林子外面,霍地里钻了出来。玉坚认得她这是在先生家隔壁住的五嫂子,心想真是不巧,说这话,刚被她听见了。挽了小秋的手,就转身走着。五嫂子在后面笑道:“人家只有女人怕见男人,你们是男人怕见女人了。跑什么?你们身上也没有唐僧肉。”她这样说着,两人只好站住了。玉坚笑道:“五嫂子是熟人,我们怕什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呢?”五嫂子叹了口气道:“家里豢了两口小猪,又没有粮食喂它,天天出来掏野菜。你们有衣服缝缝洗洗,都不交给我,只挑长得漂亮的做来往,家门口有许多少爷,我们也挣不到一个钱的光。这位李少爷的事,不都是交给毛三婶子做吗?现在毛三婶子走了,哪个替李少爷作呢?”

玉坚暗地里砸了小秋两下,然后笑道:“没有找着人呢?就托了你吧。”五嫂子挤了眼笑道:“那就好极了,回头我就到你们学堂里去接衣服。”玉坚站着沉吟了一会儿,微笑道:“我有一件事情托你,办好了,我奉送你一双鞋面子。”小秋怕他瞎说,只管拉他衣服角。玉坚并不理会,因道:“昨天晚上,师母到我们学堂里.去了一趟,看着很有些生气的样子。不知道是为了家事呢?还是为了我们学生不好。我们愿意先知道了情形,好在先生面前撒谎。”五嫂子道:“这很容易.下午我就有回信。”玉坚道:“可是有一件,你不能露出来是我要你去的。”五嫂子道:“你说得我有那样笨。不是夸下海口,”说着指了自己的鼻尖子道:“我五嫂是不走运罢了,说到作这些事,那不见得不如人。”说毕又挤了眼睛笑着。

小秋和玉坚,莫逆于心,带着笑走了。但是他们依然照着预定的计划,绕了先生的屋子,直到大门口去。这样走着,只图得那偶然的好音,自然是不容易。当走过先生家门口时,见里面并没有人,于是很不经意的样子,又走了回来。可是那门里头寂然,还是看不到人影。小秋叹了口气道:“回去吧,我们用不着这样乱跑了。”他说着话,竟是先在前面走。玉坚也只好跟了去.到了书房里,小秋长叹了一声,向床上倒了下去..玉坚笑道:“治相思病无药饵。”小秋不说话,闭了眼只是睡。玉坚道:“小李,你这样子发愁,真会生出病来,何必呢?起来,起来,我们找点事情来解闷,联句好不好?”小秋道:“我没有兴致。”玉坚道:“我说个字谜你猜。”小秋道:“我是外行。”玉坚道:“无论如何,我出个对子你对,你非对不可!‘小病不妨书当药’。”小秋道:“我对个‘多情总是恨如山’。”玉坚道:“不好,不要说这一套。而且恨字是虚字,也对不了书字。我说个‘海阔天空愿闻君子量’。”小秋站起来笑着,拍手道:“这好对了,‘鱼沉雁渺不见玉人来’。”玉坚道:“心中一尘莫染。”小秋道:“门前十日未来。”玉坚道:“不好不好!既不浑成,音调也不铿锵,你再对一联,‘红英落尽青梅小’。”小秋道:“我心里烦得要命,哪有心思对对。”玉坚将桌子上的笔,塞在他手上,笑道:“说不出来,写出来就会好的。”小秋倒也不辞,就站着在铺桌子的白纸上,写了个“丹凤城南信息稀。”玉坚笑道:“这更是笑话了,下面五个字全不对。”小秋将笔向桌子上一抛道:“你叫我说什么,我现在心里,就是这些话。”玉坚站定了,对他脸上呆望着。因道:“我有是还有个办法,不过现在不便说出来。”小秋道“你有办法,就说吧。”玉坚笑道:“这是你愿意了,还不知我愿意不愿意呢。”小秋道:“你既不愿意,那还说什么?”玉坚昂了头微笑着,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二人正在无聊地开玩笑呢,狗子进来道:“屈少爷,那个五嫂子在后门口等你,说是你有衣服……”小秋不等玉坚答应,先走了出来,玉坚笑着随后也来了。五嫂子靠了门站定,昂着头向里面看呢。一见便挤了眼笑道:“我不敢耽搁一刻,马上就去了。”于是低一低声音道:“我看那样子,师母并不是生你们的气。我假说是和他们借点盐,和师母扯了几句闲话,因为不见大姑娘,便问到哪里去了,她说:‘死了也罢,现在装病睡在房里呢。’我要去看看,她又说:‘你不必去看她,她关了门不开的,我也不愿人去看她’。”李屈二人听说,对看了一看。玉坚找了一件大褂,交给五嫂子拿去洗,便同小秋悄悄地回屋子来。小秋倒在椅子上,将头靠了椅背,闭了眼睡。玉坚站着向他呆看了一会儿,然后在铜尺下,抽出一张纸条,站着写了两行字道:“此事若再让一位姑娘知道,当略可通信息。”写完,塞在小秋手里。小秋展开来看了,取过笔,在后面加上两行字:人言可畏,不足为外人道也。写毕,将笔又是一丢,叹气道:“我要像孔子绝笔了。”他写字时,玉坚是看见的,所以他也不再叫玉坚看,拿起字条三把两把,撕了粉碎,于是这事在小秋方面,也是弄成了个僵局。

第十四回 谣诼散情俦弄巧成拙 痴心盼侠士如愿以偿

在民国纪元前,乡村里面,有所谓经馆,这种经馆,是专门容留那读书作八股议论策,预备中秀才中举人的学生。这种学生,都是十分顽皮的,在哪个乡村里,哪个乡村就要被骚扰。他们的骚扰,并不是抢劫,却也离不了奸盗两个字。就是附近菜园子里有新鲜菜,他们要偷。人家养了肥鸡鸭,他们要偷。人家园子里有果木,他们要偷。这还罢了,有那年轻的姑娘,俊秀的少妇,他们也设法去引诱。所以村子里有了经馆,住户都要下点戒心。而且这些子弟,出身农家的很少,不是绅士的儿子,便是财主的后代,便犯了事,乡下人也奈何他们不得。论到姚廷栋这个馆,还是半经半蒙,而姚先生又以道学自居,所以这馆里的学生,在本村子里,还骚扰得不十分厉害。但是屈玉坚这个学生,顽皮却有点小小的名气,他要是在村子里多转了几个圈子,人家就有点注意的。今天他陪了小秋在桔子林钻来钻去,便是有人看到了。后来他对小秋说,还有个办法,可以想法子。小秋仔细想想,春华关闭在卧室里,根本不见天日,那还有什么法子?所以只随便地听了他这句话,并没有怎样听着。玉坚看了他站在屋子里发呆的神气,心里老大不忍,立刻回房去找了一些零钱揣在身上,仍悄悄地踅到后门口来。

这是他自己的事,那是很觉得方便的,于是出了后门,顺着先生门口的大道,沿着一列人家,从从容容地走了去。在这人家的尽头,有一排半圆式的竹篱笆,在中间开了两扇柴门,只看那篱笆上伸出一丛杨柳树枝来,掩藏了半边屋角,好像这个人家就有点儿诗意。果然的,这里面有不少诗的材料,尤其是两位姑娘,一位十五、六岁,一位十八、九岁。在每个月里,屈玉坚几乎是有三十首诗赞美形容她们的。她们自然也是姓姚,大的叫大妹,小的叫二妹,她家里有父母在堂,还带了个十岁的小弟弟。平常只是炒了一些花生薯片,送到街上去卖。这日在连天阴雨之后得了一个灿烂的晴天,她们家恰是摊了两大筐子花生在门口太阳地里晒。大妹手上拿了一只白布女袜子,坐在篱笆外柳阴下石块上,低了头缝联着,她身边可就倒着放了一杆长柄扫帚,那是预备赶麻雀的。玉坚在远远的桔子林里,就看到了她,觉得她那种悠闲的样子,简直是一轴图画,这种姿势,得慢慢地赏鉴,不要惊动了她。所以玉坚在看到了大妹之后,他并不急于走了过去,只扶了树枝向她身上看着。

直待大妹偶然抬起头来,将他看到了,他这才远远地点着头,向前走了过去。大妹就是将眼睛睃了他一下,依然低头做事。你看她穿了一件深蓝布夹袄,周身滚了红条子边,下面穿了白花蓝布裤子,也滚了红条子边在裤脚管上。乡下姑娘,何尝不爱美?她是年岁大些的姑娘了,是溜光的挽了个圆髻,前面长长的刘海几乎可以覆到眉毛上来。所以她低了头,就只看到她半截白脸,她是害臊呢?或者是不理呢?这都不得而知。

玉坚自负是此中老手,胆子很大,就慢慢地向她身边走来。走到了那边,就轻轻地“喂”了一声。这一声,算是送到她耳朵里去了。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将嘴向屋子里一努,轻轻地道:“老的在家里。”玉坚笑道:“开饭店的还怕大肚子汉吗?我是来买花生的。二伯不卖花生给我吗?”大妹道:“买花生你就请进吧,在这里和我说什么?”玉坚笑道:“你看你说话,就是这样给人钉子碰,喂!我有一件事托重你,行不行?”

大妹顿了脚道:“我说了有人在家里,你还是这样大的声音说话。”玉坚伸着手搔了几下头发,伸着头向门里看了一看,所幸还不曾有人看到,便笑向大妹道:“我请你到我先生家里去看看我那师妹,关在家里怎么样了?”大妹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那师妹,叫得真是亲!”屈玉坚闪在她对面一丛木槿花底下,向她连连作了两个揖,笑道:“我随口这样一句话,你不要疑心,我说错了。我也告诉过你,李小秋迷着春华了不得。春华有好多天不上学了,听说在家里受气,一点消息不通。小秋急得病了,请你去看看她……”

大妹不等她说完,脖子一扭道:“哪个管你们这种下作事?我几时在你面前作过这样无聊的事吗?你倒会来寻我。”她说着这话,脸子是板得铁紧,一些笑容也没有。玉坚又碰了她这样一个钉子,倒呆了一呆。大妹扭转脸来看他,却又笑了。低声道:“这又与你有什么相干?要你来找我。”玉坚看她这种样子,分明刚才拒绝是闹着玩的。这就向她不分好歹,乱作了一顿揖,接着笑道:“那个地方,不能积德。”大妹一撅嘴道:“积这样的德,谢谢吧!”玉坚哪里肯放松,只管向她作揖。大妹道:“你叫我糊里糊涂去探望什么?你总也要告诉我几句话。”玉坚道:“你到那里去,就说小秋有了病,只管发愁,春华自然有话对你说。”大妹道:“姓李的生了病,又发愁,我怎么会知道呢?”玉坚笑道:“你就说是我告诉你的得了。”大妹笑道:“她问我,怎样认得你呢?你把我当个痴丫头,让我自己去献丑吗?”玉坚道:“你是个聪明人,见了什么人,自然会说什么话,何必还要我多说什么,我就是这些意思,应当怎么样,你去斟酌吧。”说着,就向大妹又拱了几下手。

大妹也是得意忘形,站起来笑道:“这一点小事,交给我就是了。不过为了人家的事,你又何必去费这样的闲心?”只说到这里,那篱笆里却有人插言了,他道:“大妹,你一个人和谁说话?”大妹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向着玉坚伸了两伸舌头,又将肩膀抬了几下。这时,大妹的母亲刘氏就走到门口来了。玉坚抢着道:“我有一个朋友,让疯狗咬了,要一点万年青的叶子搽搽。听说府上有那东西,所以来要一点。”说着,就在身上摸出一把铜币,塞到刘氏手上。刘氏接着钱笑道:“这东西,菜园里长了就不少,值不得什么,你何必还要给钱。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些来。”说着扭身去了。

大妹用个食指点着他道:“你倒是鬼!”玉坚道:“若不是你爷那个老古板,你家里我是天天都可以来的。”玉坚这句话,自觉是不会那样巧,再被她父亲姚二伯听去了。可是天下事偏有那样巧,恰好是被姚二伯听着去了,不过姚二伯虽然性情古板,但是同时他又很柔懦,他并没有那种勇气,敢走出来和玉坚理论,装着小便,便踅到篱笆角落里去了。外面玉坚继续着道:“回头我在关帝庙外头去散步,你可以到那里去回我的信。”大妹道:“是了,你不要这样子大声音叫出来了。”姚二伯听了这些话,只气得身上打抖战。心想,我早就知道我这个大女孩子有些靠不住,如今是青天白日,她就约了少年去私会,这更不成话了。当时,他也不作声,自向屋里去剥花生仁。不多大一会儿,大妹到里面来,笑道:“爹!我到相公家里去看看大姑娘。”二伯瞪了眼道:“放了事不做,白日黄黄的去走人家。”刘氏在一边道:“你管孩子,管得也没有道理,相公家里,多去一次,就可以多学一次乖,这个地方不去,应该到哪里去?大妹,你只管去,我答应的,要什么紧?”大妹有了这句话,自然是放着胆子走了。

姚二伯虽是强不过他的老女人,但是也不肯就这样地放了手。在墙钉子上取下那杆尺八长的旱烟袋,故意转了身子,在屋子四周望着,作个要找火种的样子,结果便左右两边望,慢慢地走出去了。他出了大门,可不会再有犹豫的态度,远远地还看到大妹在前面走着,自己也就把两眼钉定了她的后影,一直跟到姚廷栋大门外来。果然的,她是走进相公家去了。这和她约着在关帝庙前面的那句话,又有什么相干呢?但是他虽疑惑着,却不走开,依然继续地在树外大路上徘徊。

不到一餐饭时,大妹又出来了。二伯闪在人家篱笆里,让她过去,然后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直跟到关帝庙前,见屈玉坚老早地在那里昂了头望。二伯由桔子林里,绕了很大的圈子,绕到庙后,闪在一座石碑后面,伸了头出来望着,远远地看到大妹和玉坚站得很近,他心里跳着,身上又有些肌肉抖颤了。只好用二十四分的忍心,把自己态度镇定着,继续的向下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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