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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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三婶听她说了一大套话,却是摸不着头脑,想着她一定是不好直说。便笑道:“师母,你放心,我只有替你老分忧解愁的,还能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吗?再说,大姑娘装了一肚子书,夹夹眼睛,也把我这样的一个笨货哄了过去,我还能教她做出什么坏事来吗?你老人家若是那样不放心的话,从今以后,没有你老的吩咐,我就不进门,你老看好不好?”说着,向宋氏一笑。

她刚进了自家的屋门,偶然回头,就看到一个人影子一闪。心想或者是宋氏不放心,还在暗地里查访呢,也没有理会。走进房去,用凉手巾抹了两下脸,转身出来,见门口那人影子又是一闪。

毛三婶眼快,看得清楚,那正是李小秋。自己也来不及说话,跟了他的后影,一直就追了出来,见他背了两手,正在篱笆边踱来踱去呢。于是先向姚廷栋大门口看了一看,然后轻轻地喂了几声。小秋回过头来看到毛三婶就接二连三地向他招了几下手。小秋会意,跟着她走进了屋子来。

毛三婶站在天井里便轻轻地顿了脚,皱着眉道:“我的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只管在这大门口走来走去呢?”

小秋拱拱手笑道:“诸事偏劳,有回信吗?”毛三婶道:“你怎么这样急,我问你,还是愿意好好地把这件事办妥了呢,还是愿意把这件事闹坏了,把我两口子都拖下水去呢?”小秋连连摇着手道:“不敢不敢!”

毛三婶脸上,现出了一种发狠的样子,微微地咬了牙。又向小秋点了两下头,鼻子里哼着道:“事情可险得很啰,师母在房门口把我拦住,打算要审问我呢。幸得我花言巧语,把这个漏洞遮过去了。以后我也不能常去,免得受累。”小秋拱手道:“将来我重重的谢谢毛三叔和毛三婶。”她正色道:“他呢,我不知道,可是李少爷要明白,我是和大姑娘要好,都为了她和你们传书带信,并不是图谋你什么东西。”

小秋被毛三婶拉进屋子来一说,本来就无话可说,现在她又说到事情要败露,负有很大的责任呢,自己若是谢绝了人家,以后的事情就不好进行。若是不谢绝人家,就让人家永远受累不成?因之口里吸了两下气,只管红着脸,说不出所以然来。

毛三婶看到他那种为难的样子,又有些不忍。于是噗嗤一笑道:“我看有用的,是你们读书的人,无用的,也是你们读书的人。这话怎么说呢?因为古往今来中状元做八府巡按,是你们读书人才有份。可是一点芝麻大的事办不了,还少不得请我们房门里人帮忙,这也是你们读书的人。”

小秋听了,只好笑着,没有说什么。但是虽没有说什么,可也不肯就走,只是在屋檐边上站着。毛三婶自咬了嘴唇皮,撩起眼皮向他瞅了一眼,然后微笑道:“你真是不成!啰!在这儿,你拿了去吧。”说时,她就在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封信来,向小秋怀里一抛。小秋抢着把那封信抱住,看也不用看,抱着那信。立刻向毛三婶作了几个揖,口里连道谢谢。

毛三婶只把眼睛来斜瞅了他,却也没有更说别的。不过看了他的后影,微笑着却点了几下头。那意思自然是有些许可的情形,不过等小秋走远了,她回头看看自己的房屋,却又深深地连叹了几口气。

她也不进房,她也不在堂屋那张凳椅上坐。只是坐在自己卧室的门槛上,两只手抱了自己的腿,将背靠住了门枢纽的直梁上,昂着头望了屋檐外的天。口里就情不自禁地唱起土歌来:“白面书生青头郎,(青头为未结婚之称)冒米(冒,赣言没有也)过夜心也凉。”她颠来倒去的将这两句歌词唱了十几遍,最后还是叹了一口长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毛三叔一溜歪斜,跌着走进来了,他到了天井里,先就瞪了眼道:“什么样子?哪里不能坐,坐在门槛上。”说时,掀起一片蓝布褂子的衣襟,去擦抹额头上的黄油汗珠。毛三婶抱了膝盖坐在门槛上,依然用眼睛斜瞅了丈夫一眼,并不起身,也不说什么,正正端端地坐在门槛上。毛三叔回家来,有时也看到老婆这样做作的,那不过是女人撒娇的故态,倒也不必怎样去注意,所以他看到这种样子,不但是不闪开来,而且伸着手在毛三婶脸上拧了一把。笑道:“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也值不得生这样大的气。”

毛三婶被他用手一拧,气可就大了,将胳臂一挥,身子一扭,喝道:“滚了过去。”毛三叔出其不意,退后了两步,将眼睛瞪着望了她。毛三婶一口气向上,顺手就是这样一挥。后来想着,也是自己太激烈一点,未免给丈夫一种难堪。但是自己已经做出来了,决不能够在丈夫面前示弱,因之一扭身站了起来,走进房去了。

毛三叔若在往日,看到女人这种样子,一定要生气的。不过今天毛三婶身上穿的蓝竹布褂子格外干净平贴,头发也梳得光溜溜的。因为头发梳光了显得毛三婶这个鹅蛋脸子,也是白而且嫩。他心想,我毛三伢子,得着这样好的一个老婆,还有什么话说。她要发点小脾气,也就只好由她了。毛三婶对于丈夫是否饶恕了她这一点,却并不考量,竞在床上倒下睡了。毛三叔走到房门口,伸着头看了一看,见她已经睡下,自己不敢惊扰,自向厨房里做饭吃去。

这天下午,毛三婶心里委实难过极了,觉得自己也太多事。自己的亲事,就是这样窝心一辈子,倒有这些闲工夫,去管别人的风流韵事,把他们的事安排好了,于我有什么好处?再并说这件事往前也很难的,就算管家那孩子,会得痨病死的,但是照了我们相公的脾气,说不定还要他的女儿守望门寡呢!女人是聪明也罢,糊涂也罢,好看也罢,丑陋也罢,就是靠了命去碰,碰得好,是这一生,碰得不好,也是这一生。男人没有好老婆,可以讨小,可以去嫖,女人嫁不到好丈夫,那就不许掉样的。

毛三婶受了春华姑娘的挑拨,她忽然大悟了。想到了这里,很是生气。因为生气,所以饭也不要吃,只管想着。毛三叔做好了饭,倒是小小心心走进来问道:“饭做好了,你不起来吃一点吗?”毛三婶横卧在床上,原不肯理他的。后来见他静悄悄地站在门角落里,只是等候,并不走开,心想,老不作声,他老会在这里等着的,那又何必,不如打发他走吧。便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你请便吧。”

毛三叔听她后面所说,有些客气得不自然,却不料自己说了她一句,她就生这样久的气。本待和她争吵几句,怕是更惹得她要生气,于是也不再说什么,扭转身子,就跑出去了。毛三婶虽然明知道他受了一点委屈,可是她心里就想着,你要我做你的女人,你就应当受我这番委屈。要不然,我们就撒开。

今天下午,似乎毛三叔是看透了他女人的心事了,也并不和毛三婶怎样计较,吃完了饭,自去洗刷锅碗,一个人在堂屋里坐着抽了几袋旱烟,方才进房来睡。毛三婶总是和他互相执拗着的。当他口里衔了烟袋走将进来,她是早已坐了起来,靠住床栏干出神。毛三叔向她笑道:“到了睡觉的时候,你又不想睡了。”毛三婶将头一偏道:“我睡觉的事也要你来管,我偏不睡!”

只这一句,大鹰追麻雀似的,站起来三脚两步,她就走到堂屋里去了。这样一来,自然增加毛三叔许多不好意思。但是若要说她几句,恐怕她更加不能忍受,半夜三更,夫妻吵闹起来,不免引起邻居笑话,今天已经把这事忍了半天,那就索性把这事忍了吧。于是他放下了旱烟袋,完全做个不抵抗者,就上床先睡了。

毛三婶走到堂屋里来,便见一轮银盘似的月亮,在天空悬着,照着天井的格子,放了一块长方形的月光,印到堂屋地上,仿佛这地面上,涂了一块银漆,在这种月色之下,最容易发生人的幽情。像毛三婶那样满怀夙怨的人,这就更容易发生一种感触。她正这样望着呢,临风呜哩呜哩,却有一阵洞箫声,由隔壁院子里送了来。

隔壁院子里,能吹洞箫的,只有春华姑娘一个人,由这上面去推想,知道这洞箫必是春华吹的。只听这调子吹得声音慢悠悠的,那可以知道她心里很是难过。其实何必如此呢,她有那样一个白面书生李小秋暗地里你恩我爱呢,就是我,为了你们的事,一天也是跑了无数次,你们总还不至于一点出头的法子没有。至于我呢,那简直是老鼠钻牛角了,我还高兴为你们跑呢。说到我为他们跑,又要担惊受怕,这真是一件笑话。他们两人心里难受,与我什么相干?我把他们拉拢到一处,与我又有什么好处?像这两位冤家,郎才女貌,真是一对儿。若是能配成夫妻,这一生可以说是没有自来。就算是不能配成夫妻,两个人到底也交好了一场,在这世界上,总算有了知心的人,无论如何,比做梦要好些吧。若说到我,就是梦也不会有,叫我去梦谁呢?我也真是无聊,自己没有了想头,只管去替别人拉皮条,自己在旁边看热闹,试问我从中能得着什么?不过那李少爷倒知道好歹,每次到我这里来,总是作揖打拱,而且说了将来还要重重的谢我。看他那意思,好像说是我是为了银钱来和他跑路的,这不是完全错了吗?钱我是喜欢的,看钱是怎样来的呢。上次我到街上去卖布,在那马家老婆子家里,遇到那个后生,不就是打算用钱来买弄我吗?论到那个人,比我们这一位,那真要好到天上去,但是我们妇道,讲个三贞九烈,不贪人家的人才,不贪人家的钱财,就这样逃跑出来了。凭我的良心说,我很对得住丈夫的。只是我为他守三贞九烈,他哪里会知道?看看他那副样子,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就为了这一些,和他守三贞九烈吗?若是有那个后生那副人才,就是叫我给他去提尿壶,我心里也是愿意的。

想到了这里,不免脸红耳热,跟着心也就跳了起来。她继续地又想着,听说我小的时候,有我爹做主,本打算许配给一位书生的,后来爹死了,就落到这醉鬼手上来了。听说婚姻大事,都是由天上的月下老人做主的。这月老菩萨,为什么这样不公心,不把好的配好的,偏要把丑的配好的呢?月老,你真是不公心!她心里如此想着,抬了头就呆呆地向月亮望着,她呆望着的时候,慢慢地拥起了几片浮云,那浮云飘浮在半空,好像不曾动,只有那月亮像梭子一般,在云里乱钻。但是看去月亮钻得很快,其实它依然在原地方呆定着,慢慢地那些云片,都离开它已很远了。毛三婶想着,月亮里头,一定有神仙,没有神仙,何以缺了又圆,圆了又缺,而且会跑。有神仙的话,它是管人间婚姻的,那也不会假。但是到了我这儿,我就有些疑心,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何以就罚我嫁这个醉鬼?俗言说:月里嫦娥爱少年。既是神仙也爱少年,为什么罚我来嫁醉鬼呢?

她心里想着,脸上就望了月亮,好像暗地里问着月亮一样。月亮也像是被她问着了,又飞起了两片白云,将脸遮住了。毛三婶看了许久的月亮,身上仿佛有些凉浸浸的,这才醒悟过来,在这里已经是坐得过久了。这时,隔壁的洞箫声,已经是停止了,跟着这声音高低不定的,却是毛三叔睡在床上的打鼾声。毛三婶回转头来,对着房门口望了许久,倒不由得失笑了。她为了这伤心而又有趣的一笑,迟到深夜两点钟,方才上床睡觉。

因为她睡得晚,自然次日也就起得晚。蒙胧中听得有人笑道:“家里没有人,怎么会打开房门的。把床上铺盖偷去了,还不会有人知道呢?”毛三婶躺在床上。身子很倦,半晌还醒不过来。因之耳朵里已经听到了,嘴里还懒于立刻答复出来。继而又听到那人道:“怎么?真没有人在家吗?”在说这话的时候,听到脚步声,缓缓地靠近了窗户,而且也就分辨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那可爱的少年李小秋。他走到窗户边,必是向屋子里张望,且不理会他,看他张望些什么?果然的,听到窗户纸上,有些拨动着的塞率声。又一会子,听得那脚步悄悄地走了开去,好像有要走出大门去的样子。她就在床上问道:“是什么人进来了?”

小秋答道:“是我呀!毛三叔不在家吗?”毛三婶口里叫着李少爷,人也就起了床,跟着走出来了。她一手叉住那变成了灰色的红门帘子,一手理着披到脸腮上的头发,扶到耳朵后面去,蒙胧着两眼,向小秋看了去,见他穿了蓝宁绸的夹袍子,外套黑海绒背心,黑缎子似的头发,配上那雪白的脸子,斯斯文文的,实在可爱。怪不得春华姑娘那小小的年纪,见了他也就迷着了。她心里如此想着,那一只手理着头发,就不住的向耳朵后扶了去。却也并不说什么话,只是向小秋微笑。

小秋站在这里是不好,走开也不好,呆站着倒有些不好意思。毛三婶笑着出了一会神,才眯了眼睛道:“你小小的年纪,倒有些不老实。”小秋红了脸道:“我……我……”毛三婶笑道:“倒是不要紧,我问你为什么在窗户眼里偷着看我?”小秋道:“我因为叫了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不知道家里头实在有人没有?所以我在窗户外面听听,并没有看。”

毛三婶也红了脸笑道:“过去的事就算了,管你看了没有?不过你这样早来,总有点事。”小秋道:“我以为趁早来,毛三叔总在家,打算请他。”毛三婶道:“你和他客气些什么?他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

小秋笑道:“毛三叔很好的,又帮了我许多忙,我怎好不请请他?”毛三婶笑道:“我帮你们的忙,更多了,怎不请请我呢?”小秋怎好说是不便请,只得笑道:“我自然是应当请的,不过不晓得怎样的请法。”毛三婶且不和他说话,先抬头看了一看太阳影子,然后又偏了头侧耳听听。然后问道:“时候也不早了,怎样听不到学堂里念书的声音。”

小秋道:“先生一早上街去了,恐怕晚上才能回来,同学吵闹得很,所以我出来遛遛。”毛三婶将一个指头点着他道:“你现在说了真心话了,并不是特意到我们这里来的,顺便踏了进来的罢了。”小秋笑道:“本来也应当来看看毛三叔。”毛三婶道:“你何必看他,不过要来探我的消息,因为我是个妇道,不好直说罢了。其实那要什么紧,我这样一大把年纪。”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又忽然一笑道:“大也不算大。李少爷,你猜我现在多大年纪?”她说着话,不叉住门帘子了,靠了门框斜站着。小秋知道毛三婶在这村子里有名的,是个调皮的女人,现在她这一番态度,不知由何而发,可是自己正求着她呢,也不能不敷衍她,便笑道:“你比毛三叔年纪小得多吗?”毛三婶吹了一口气道:“唉!我比那醉鬼正小十岁,他今年三十五了。我比你大八岁。”

于是瞅了他一笑,又道:“我是个老嫂子,你这小兄弟到我这里来坐坐,有什么要紧?”小秋笑着,却不好说什么。毛三婶道:“你吃过早饭了吗?”小秋道:“饭,他们同学是吃过了。我早起不愿吃那邦邦硬的蒸饭,没有吃。”毛三婶道:“饿到正午吃饭,你受得了吗?”

小秋道:“惯了,不要紧,我还在街上买有点心收着,饿了可以吃点。”毛三婶道:“你要吃软和的东西,我这里有,我做一碗芋头羹你吃好吗?还是去年秋天留下来的芋头。风一吹,又粉又甜,做起糊来,很好吃。你愿意吃咸的,还是愿意吃甜的?你不要看我刚起来,我向来很干净,你看我这两只手。”说着,又将两只雪白的手,伸给他看。接着笑道:“我先梳头洗脸,身上干净了,再和你去做吃的,好不好?”小秋一个字不曾答复出来,毛三婶却说了这样一大串,这叫他真不好再说什么,只抢着说了几句不客气,也就走了。

他在路上想着,毛三婶为了我和舂华的事,她是很热心的,一向暗地里感谢她。只是今天看她这副情形,很有点不正经,她不要弄错了。现在春华关在家里,不能出来,虽说是为了管家孩子害病,她脸上不曾带得忧容的那一点原因。至少也是先生和师母觉得姑娘大了,要避一些嫌疑了。在这个情形之下,自己遇事都应当检点些,怎好又去招惹着毛三婶呢?他自己想了一个透彻,回到房去,就横躺在床上,静静地去敛神。同学在窗子外经过,不断地说笑,却也不去理会。

狗子提了一壶开水,悄悄地进来,见他带了愁病的样子,在床上横躺着,心里倒有几分明白,不觉微微一笑。小秋隔了一角帐子,却是看到了他的脸色了,因问道:“狗子,你笑什么?”狗子倒不料他是醒的,便道:“我笑李少爷像小姐一样,先生走了,也不出去玩玩。李少爷,你还没有吃饭呢,给你煮两个鸡蛋吃吗?”

小秋对于他这种无味的殷勤,更觉讨厌,随便答了声不用。狗子不再说话,自提了开水壶回厨房去。搬了一大筐子菜,放在台阶石上,将一条板凳打倒,坐在板凳上来清理菜叶菜根。口里唱着:“蔡明凤,坐店房,自叹自想”,正有点得那闲中趣,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叫道:“狗子哥,没上街去呀?”狗子回头看时,是毛三婶站在厨房门口。她一手扶了厨房门,一手捧了一只碗,碗上将一只菜碟子盖了。

狗子笑道:“三嫂子打算要些酱油吗?”他口里说着,眼睛早是在她身上估量两三回。毛三婶笑道:“难道我来了就是打抽风的吗?”狗子笑道:“自家人说话,哪里留得许多神,我是狗口里长不出象牙来,你不要见怪。”毛三婶道:“哪个有闲工夫怪你。我这里有碗芋头羹,请你送给李少爷去吃。请你告诉李少爷,只管吃,我是洗干净了手来做的。”狗子看她手时,可不雪白干净吗,于是接过碗来笑道:“你怎么忽然做一碗芋头羹来给他吃。”

毛三婶道:“也是闲中说起来,李少爷早上送衣眼给我去洗,他说早上总是不吃饭,因为饭太硬了。”狗子望着,口里“哦”了一声,可是心里想着:姓李的早上不吃饭,与你什么相干?毛三婶道:“你不要发呆,就送了去吧,还是热的,让人家趁热地吃。”狗子在筷子筒里抽了一双筷子,就将这碗芋头羹送到小秋屋子里去。口里叫道:“李少爷快起来吃,快起来吃,这是毛三婶洗干净了手做的芋头羹。”

小秋想不到毛三婶真会送芋头羹来,便坐起来道:“真是不敢当!只为毛三叔用过我两吊钱,他们总是这样多礼。”狗子道:“我也是这样想,她送东西来,一定有缘故的。毛三婶说,因为李少爷嫌饭硬,早上没有吃饭,所以她送的芋头羹你来吃。你不吃饭,干他们什么事,何必要她多礼?”李小秋很觉得这小子说的话有些不入耳,再说他两句,又怕他借事张扬起来,只得坐起来吃,叫狗子向毛三婶去道谢,自己并没有出来。

那毛三婶靠在厨房门边等着,见狗子出来,就问道:“李少爷已经吃了吗?”狗子笑道:“你嫂子这种恭敬,他哪还有不吃之理。嫂子,你说,还是想替三哥求差事呢?还是想借钱呢?还是有别的事呢?你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去办。”毛三婶道:“你这话说得也有些不通,我不过是送一碗芋头羹人家吃,谈得上求人家这样,求人家那样吗?我不过是感一感人家的情罢了。”

狗子碰了一个钉子,自然心里有些不服气,不过看到毛三婶今天格外收拾得漂亮,不忍和她争吵,笑嘻嘻地说:“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毛三婶盯了他一眼,红着脸回家去。可是狗子心里,却依然不服,他不住的在那里盘算,干你甚事,人家没有吃饭,要你送了羹来,而且还是洗干净了手做来的呢?

第十一回 数语启疑团挥拳割爱 七旬撑泪眼苦节流芳

这天下午,太阳落在桔子林上,在一条白石板的小路上,只有一个背着那阳光走来的人,一路都是七颠八倒。那不用怎样去疑心,这必是毛三叔在三湖街上吃醉了酒回家来了。狗子正在清水塘里洗菜回来,恰好在路上遇到,于是站在路边上等他过来。毛三叔看到了他,老早的就卷了舌头问道:“狗子,你今天没有在街上吃酒吗?你毛三叔今天弄了几文,可惜你没有遇见,要不,倒也可以请你吃两碗。”狗子斜了眼向他笑道:“毛三叔,不是我说你糊涂,家里有那样一枝花的毛三婶,你何必天天吃得这样颠三倒四,烂泥扶不上壁?”

毛三叔停住了脚晃了两晃,本是伸出一只手来扶狗子肩膀的,不想手要向前,人要向后,那手在空中捞了几下,人又晃了两晃,这才笑道:“你这东西说话不通脾。一个人有了好老婆,就应该不分日夜,在家里看守着不成?”狗子依然斜了眼睛望着他道:“现在你喝醉了酒,我不和你说。”毛三叔猛然向前一扑,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口,瞪了那双红眼睛,喝道:“狗子,你说不说?你若是不说,我一拳打死了你!你说说看,我不守着你三婶,你三婶闹了什么漏洞吗?”狗子笑着道:“我的爷!你脾气好大,同你说一句笑话也说不得,实在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毛三叔道:“你说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那一定就有些事。你说不说?你不怕毛三叔的厉害吗?”他说话时,扭住了狗子的领口,抖上了几抖。狗子见他两只红眼睛,格外睁得大,心里想着,若是再不和他说明白,他发的牛性,真会打起来的。于是手托住了毛三叔抓领的手,笑道:“其实不相干。”

毛三叔道:“不要说这些鬼话,你说,到底她在家里有了什么事?”狗子笑道:“毛三叔,你不用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因为今天早上,李少爷没有吃饭,三嫂子做了一碗芋头糊送到学堂里给李少爷吃。我想,李少爷也不是小孩子,待他太敬重了,也是不大好,就是这一点子,我要和你说一说。”毛三叔放了手道:“放你娘的狗屁!李少爷是我的好朋友。我老婆送点东西给他吃,有什么要紧?要你大惊小怪,拦路告诉。老婆是一枝花,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连朋友也要一齐断绝,你说是不是?”狗子见他垂下来的那只手,还紧紧地捏住了拳头。心里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且先让他一下。于是向后退了两步,满脸堆下笑来道:“毛三叔和我们闹着玩,什么话都可以说。我说这样一句笑话,毛三叔就要生气。”毛三叔摇荡着身体道:“我酒醉心里明呢。你拦住了我,特意要找我说话,是说笑话吗?”狗子不敢多辩,只管向后退了去。毛三叔瞪了他一眼,醉后口渴得很,急于要回家去讨茶喝,也自走了。狗子见他去远,心里就想着,这个死王八,太不懂事。我好意把话告诉他,免得他戴绿帽子,他倒说我多事。我一定想法子,出一出这口气。他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头回学堂去了。

到了次日,进房去和小秋打洗脸水。见毛三婶送芋头糊来的那只碗,依然放在书桌上。便向小秋道:“这只碗,也应该给人送了回去,难道还要人家来自取吗?”小秋道:“你就替我送了去吧。你就说我多谢她了。”狗子笑道:“空碗送了去,也怪不好意思的,你随便送一点东西,不行吗?”小秋道:“一时我哪有现成送女人的东西?”狗子道:“香水花露水这些东西,都是这里女人很爱的,你那藤箱子里,不都有吗?”小秋道:“那都是用残了的,怎好送人?”狗子笑道:“要是自己用的,那才见得珍贵,你就把那香胰子送她好了。”小秋听说,打开箱子来看时,一瓶花露水,还用不到三分之一。有两块合并的一块香胰子,只用了一块,其余一块未动。小秋也觉得总应该送人家一点东西。不曾考量,就把香胰子和花露水交给了狗子,让他带了去。狗子带了这东西,就不住地微笑。一刻也不停留,就向毛三叔家里走来。

毛三叔虽然逐日上街去,这餐早饭,多半是在家里吃的。狗子也是看准了这一点,于是拿了空碗,和这两样礼品,就向毛三叔家来。进门时,不见毛三叔在堂屋里,料是昨天伤了酒,今天还不曾起床。毛三婶将一只枣木的梳头盒子,放在板凳头上,自己对了那梳头盒子,抬起两只白胖的手臂,正在挽头上的圆髻。因为这种工作,是不能半中间停止的,只抬了眼皮向他笑道:“多谢你送了碗来。”狗子将碗放在窗台上,很快地向窗子眼里看了一下,见毛三叔横躺在床上,将脚抬起来,架在木床的横梁上。于是身子向后一躺,对毛三婶低声笑道:“毛三叔在家吗?”毛三婶道:“有话好好地说,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的。”狗子听了她这话,也不辩论,笑嘻嘻的,依然低声道:“这是李少爷叫我送给你的,你收起来吧。”说着,将那块香胰子和那瓶花露水,都塞在她怀里来。她已经是把头梳理好了,这就向窗子里看了看,也用了不大高的声调问道:“他还说了什么没有?”狗子道:“没有说什么。你应当去谢谢人家了。我走了。”说毕,他走出门去了。

毛三婶将香胰子同花露水,都揣在怀里,然后端了梳头盒子,向屋里走来,毛三叔一个翻身,由床上跳了下来,问道:“呔!狗子带了什么东西给你?”毛三婶猜不到小秋送她这两样东西,究竟是什么用意,所以她也很不愿意公开出来,便道:“狗子几时送过什么东西给我?这是我丢了一只空碗在学堂里,他送回来了。”毛三叔走近一步,瞪了眼道:“你怎么会丢了一只碗在学堂里?”毛三婶道:“我记不起来。”毛三叔冷笑道:“怪不得人家说我的闲话了。你记不得,我倒记得。你不是做了一碗芋头糊给李少爷吃吗?”毛三婶道:“不错!是我做了一碗芋头糊给他吃,这也犯了什么家规吗?”毛三叔道:“这并不犯什么家规,但是你为什么说不记得,不肯告诉我。”毛三婶无理由可以答复了,便将脖子一歪,板了脸道:“因为你问得讨厌,我不愿告诉你。”毛三叔道:“狗子替姓李的带了什么东西送你?”毛三婶想是他听见了,如何可以完全否认得。于是答道:

“人家吃了我的芋头糊,送一点东西,回我的礼,这是理之应当,你管什么?”毛三叔伸着手道:“你给我看看,她送了你多少钱?”毛三婶听他这话,简直有了侮辱的意思,于是在怀里掏出香胰子和花露水,重重地往桌上放下,然后两手牵了衣襟,乱抖一阵,叫道:“你搜吧,你搜吧,看看有什么呢?”毛三叔见她做错了事,还有些不服人说,不免也激起气来了。顺手捞起花露水瓶子向地下一砸,砸得香水四溅。口里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要人家小伙子私下送东西,我打死你这贱货。”毛三婶也是忍不住,伸出两手,先就向丈夫抓来。毛三叔大喝一声道:“好贱货,你倒先动手!”喝时,早是捉住了她两手向外一推,毛三婶站立不住,哄咚一下,向后倒了下来,毛三叔打得兴起,趁势将她按住,跨腿就骑在她身上,竖起两只拳头,擂鼓也似向下打着。毛三婶身上虽在挨打,心里头却很明白。她想着,自己若是大哭大喊起来,惊动了四邻,人家问着,为了什么缘由,一早夫妻打架,很不容易说了出来。而且牵扯到了李小秋那更是不妥。因之只管躺在地上乱挣乱跌,却不哭喊。

毛三叔也是想到这件事有些难为情,只是打,却不叫骂,打了一二十拳,才放了毛三婶。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左手掀了衣襟扇汗,右手指着她道:“你动不动凶起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你说,为什么你送芋头糊给他吃?”毛三婶靠了壁坐在地上,满脸都是眼泪鼻涕,新梳的髻,也散了,披了满肩的头发,张大了嘴,只管哽咽着。许久,才指着毛三叔道:“短命鬼,你打人打忘了形吗?李少爷又不和我沾什么亲,带什么故,是你把他引了来的。你自己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好朋友,要报答人家的好处。我做碗芋头糊给他吃,也是给你做面子,你为什么打我?你不要胡思乱想,人家青春少年,贵重得了不得,决不会打你醉鬼老婆主意的。”

这句话算是把毛三叔提醒了。是呀,李少爷那样漂亮的公子哥儿,也不会和这二三十岁的乡下女人有什么来往。他想到这里,火气就有点往下,不瞪着眼睛了。眼光向下时,顺便就看到了砸碎的那瓶花露水,更看到桌上放的那块香胰子,不由他心里又转了一个念头,便是一个做少爷的人,应该送人家女人这些东西的吗?便又瞪了眼道:“不是我说你,村子里人,也有看得不顺眼的了。别的不说,李少爷为什么偷偷地送你香水香胰子?这是相好的送表记的意思,我不知道吗?从今以后,你给我放乖一些吧。如若不然,我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毛三叔说得到做得到,如果不信,你就试试看。”毛三婶正也知丈夫那种牛脾气,倒不是用话吓人。再看看他黄油脸,大红眼睛,这火气是还没有压下去,万一和他口角起来,恐怕他会乱动手的。自己虽和李小秋并没有做什么不规矩的事,只是自己这颗心,为了给春华姑娘穿针引线,实在有些胡思乱想。有道是旁观者清,想是丈夫看出一些情形出来了。那么,还是自己退让一些为妙吧。毛三婶这样想了以后,她就转而对她丈夫说:“你不信,我也不说了,你以后访访吧。我今天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娘家去,让你一个人在家里,仔细地访上一访。你访出了我同什么人不干净,你就拿把刀来把我杀了。你若是访不出来,我也就不回来的,你想我能白白地让你打上一顿吗?”

毛三婶一面说着,一面就站起身来,自己端了脸盆到厨房里去打水来洗脸,重新梳头换衣。不过她的脸上,总是板得紧紧的,一点笑容也没有。毛三叔虽然觉得自己过份一点,但是决不能够在女人面前示弱,只管瞪了眼睛,在一边望着。毛三婶忙忙碌碌,收拾了半个时辰,诸事妥贴,又打开橱子来,将自己几件衣服,同那匹未曾卖去的白布,做了一个大包袱,手里提着试了一试,那便是有要走的神气了。

毛三叔觉得再要不说什么,也是白白地让她走了。就用手捏住了拳头,连连摇撼了几下道:“你以为我舍不得你吧?你要走,只管走。但是你若这样走了,以后就不必回来。”毛三婶道:“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上庵堂当尼姑去,也不要再受你这一口气。”她口里说着,手里提了那个大包袱横了身子,匆匆地就跑了出去。毛三叔叫道:“好吧!你走吧!永远也不要回来了。”毛三婶僵硬了脖颈子,挺了胸脯子就向前面跑了去。

毛三叔站在房门口,呆了一阵子,然后跑了几步,跑到大门外来,向毛三婶去的大路遥遥地望着。然而他既不能叫出口来,叫她不要走,她也不回转头来,向毛三叔看上一看,于是乎她就在这种夫妻相持之下,一直地离开了家庭了。这时,毛三叔开始要感到枯寂了。同时,小秋、春华二人之间,也感到消息不通了。因为他二人不能见面以后,完全靠了毛三婶来往互通消息。小秋在这日下午借了送衣服为名,走到毛三叔家门,见大门关着,外面门环上,倒插了一把锁。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毛三婶若是要走开的话,照着她近来热心的情形来说,她一定要先通知一声的。莫不是早上那两样礼物送坏了。但是,天下决无是理。也不过适逢其会罢了。于是在门外呆了一阵子,也就回学堂里去。

到了次日早上,再向毛三叔家来时,顶头就遇到他,他见小秋手上拿着衣服,便笑道:“李少爷,你送衣服来洗吗?昨天她和我打了一架,回娘家去了。”小秋道:“你两口子,过日子很是舒服的,为什么老是打架?”毛三叔道:“嗐!起因很小,就为了李少爷送她两样东西,我问了她两句,她说不该问,所以我们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小秋听说,便道:“这个你也太喜欢吵了。”然而他只说了这句,脸飞红着,说不出第二句来。毛三叔一见小秋这翩翩公子的样子,就想到他和春华乃是一对,哪会牵涉到自己老婆。她替他们跑来跑去,自然有些功绩,这又何必去疑心,他自然该送一点人情的了。毛三叔心里有了这样一番考虑,就向小秋连连拱了两下手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秋笑道:“你们夫妻吵嘴,有什么对我不住,这话也就奇怪之极了。”说毕,扭转身子就走了。毛三叔一想,这话又错了,这是心里的事,怎好由口里说了出来。不过已给说出来了,便也吞不回去,怅怅地在路上站了一阵。

毛三叔为人,虽然有时脾气很暴,但是他究竟是个在社会上混事的人,差不多的人情世故,他都参与过了。他看了小秋到门口来徘徊的情形,知道她是断了春华的消息,所以着急,由此,更可以想到他送礼给自己女人,那是求她送消息,并没有别的作用。更想他是这样着急,想必春华在家里头,也是急得不得了的,自己很可以到相公家里走走,探探春华是怎样的情形。

他一脚踏进门,就看到春华靠住了廊檐下的柱子,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她回转头看到毛三叔,先就问道:“两天不看到毛三婶,她忙些什么?”毛三叔道:“唉!她和我打一架,回娘家去了。”春华道:“她很贤惠的,你为什么要常打她?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毛三叔道:“她是发了脾气走的,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她要什么时候脾气下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的吧。”春华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就有了不高兴的样子,望了毛三叔道:“你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不好酒糊涂呢?哼!”

毛三叔见她这样子,心里也就有些明白,微微的笑着,悄悄的闪开了。但是这个消息,让春华心里不高兴,那是比毛三叔受到,要难过十二分。心想一个人遇到了不如意的事,那总是重重叠叠跟着来的,情不自禁的叹了两口气。当她叹气的时候,恰好她母亲由屋子里走了出来。心里自然明白所以然,却并没有怎样的作声,直到后进屋子里去,才高声叫道:“春华,你不到后面来带你小弟弟来玩一会子吗?也免得你奶奶受累呀。”宋氏这样很大的声音叫着,春华在前面屋子里,却一点也不答应。姚老太太道:“这个孩子,我看她整天愁眉苦恼的,别是有什么病吧?”宋氏道:“她哪有什么病,不过因为这几天没有出去,闷得那个样子。”姚老太太道:“一向把她放松惯了,怎能够说关就关起来呢?明天二婆婆挂匾,村子里太热闹,也让她去看看吧。”

当这老婆媳两个,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正好春华悄悄地向后进走来,隔了那层屏门,正听得清楚。心里这就想着,明天村子里这样热闹,我想小秋一定会去的。在人多乱挤的时候,总可以碰到他说两句话。不过自己有一肚子苦水,也不是几句话可以说完的。她如此想着,不到后进屋子里来了,她遛到自己的内书房去,就行书带草地写了一页稿纸。写好了,折叠成了一小块放在贴肉的小衣口袋里。这事办好了,本来已是解除了胸中一层疙瘩。但是她在表面上,倒越发紧皱了双眉。母亲问她怎么样,她只说是心里头烦闷,不说有病,也不说是发愁。宋氏听到,更觉婆婆言之不错。

到了次日,这已是姚老太太所说,到了二婆婆挂匾的日子了。村子里的红男绿女,都拥向她家去。春华先还装着懒得走动,后来经母亲再三催促,才换了一件新衣服,携着小弟弟向二婆婆家来。一出门就遇到了隔壁五嫂子,带了两位女客,也向那里去。在路上,那位女客,对于二婆婆的历史,有些不大了然,于是五嫂子走着路,就替二婆婆宣传起来。

她说:“二婆婆原来是个望门寡妇。她在十五岁的时候,这边的二公公就死了。二公公自己,也只有十七岁,原定再过一年,就把二婆婆娶过来的。二公公一死,他老子三太公是个秀才,也是明理的人。就派人到二婆婆家去说,女孩子太年轻了,又是没有过门的媳妇,怎能勉强她守节,这婚姻退了吧。年庚八字帖,也送了回去。那边的亲家公,也是个秀才,更明理。他说,姚老亲家是读书进学的人,一女哪有匹二郎之理?何况两家都是有面子的人,姚家愿意有媳妇出门,他们家还不愿有姑娘重婚呢。把去说话的人,重重地教训了一顿,那人只好又把庚帖再取回来。三太公听说,高兴得了不得,就说只要女孩子肯上门守寡,这是娘婆二家,大有面子的事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就在七七未满里面,把二婆婆接过来了。听说,这件事把县太爷都哄动了,亲自来贺喜。

新娘子进门那一天,整万的人看,我们这姚家庄,比唱戏赛会,还要热闹十倍。新娘子先穿红绫袄,后着白麻裙。先喝交杯酒,后哭丈夫天。怎样喝交杯酒呢?就是由二公公一个十三岁的妹子,抱了灵牌子拜堂,那交杯酒就奠在地上了。二婆婆入门守节以后,那真是没有半个人说不字,三太公欢喜得了不得,对她说,有她这样一个儿媳妇,那是替全族增光。全家挨饿,也要剩下来让划吃饱饭。

后来大公公生下来第一个儿子,就过继在二婆婆名下。不过三公公去世以后,大公公在中年的时候也死了,大婆婆丢下了一姑娘,改嫁了。二婆婆就是这样守清寡,带了一个过继儿子度命,她守到四十岁,过继儿子,也就有十八岁,她嫌了人丁少,赶紧就娶了儿媳妇。这位二婆婆,好像还有些福气,儿媳妇过门一年,就添了个孙子。不想孙子有了,儿子没了,这位过继的叔爷,二十一岁就死了。两代两个寡妇,就守住这个小孩。女人家,一不会种田,二不会种树,有几亩田地,都给人家去种,连吃喝都不够。

这两代寡妇,绩麻纺线,带喝稀饭,才把我们一个单传的兄弟养大。这里头有十五六年,她们家里,没有一个男人的脚印,同族的人,说是寡妇门前事非多,有事都是叫女人去,万不得已,也就站在大门口说。要说守节,这两代人真守得干净。说吃苦呢,也就比什么也苦。到了这十几年,二婆婆是六十岁的人,家里没有吃,才出来向人告帮一点。

我们这两代看住了的兄弟,现在正三十岁,身体不好,只是种种地,又挣不了钱,前年才娶下亲。今了是二婆婆七十岁,又添了个重孙子,总算头发白了,熬出了头。同族的人,在北京皇帝那里,请下了御旨,给她两代立下了苦节牌坊。名声是有了,整整熬了五十五年,苦也就够苦的。”春华在五嫂子后面跟着走,听了这一篇话,才知道举族尊敬的这位二婆婆,原来吃了这样大的苦。幸而她总算活到七十岁,若是活到六十九岁死,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树牌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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