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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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所以,古代所谓英明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和稀泥。康熙就是位和稀泥的高手。他讲究所谓以宽治天下,曾对大学士们说过一番话,大意是说,治国宜宽,宽则得众。若吹毛求疵,天下岂有完人?康熙还举例说,赵申乔任湖南巡抚的时候,大小官员都被他参劾过,难道全省没有一个好官?官之清廉只可论其大方面者。张鹏翮居官很清廉,但他在山东兖州做官时,也曾收过人家的规例钱。张伯行居官也清廉,但他刻了那么多书,而刻一部书非花千金不可。这些钱哪里来的?只是朕不追究而已。两淮盐差官员送人礼物,朕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追究!

伊渡:几年前在媒体曝光的沈阳市原市长慕绥新贪污案,其实早被一位香港记者发现端倪。慕绥新为了宣扬自己的政绩,邀请大批记者前往沈阳采写新闻。大陆记者多是懂得游戏规则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一般不会乱说。可是这位香港记者偏偏不按牌理出牌,盯上了慕市长的一身“行头”,从衬衫、领带、西服、皮带到皮鞋,全是世界名牌,粗略估算也值几万港元。回港之后,这位记者在报道中提出疑问:内地市长的月收入不过一千多元,慕绥新如何穿得起这么贵重的“行头”?按照大陆人的观念,正像当年康熙说的,那位香港记者是在吹毛求疵。

王跃文:最近见媒体报道,说美国总统布什戴的手表只值五十美金。我觉得这丝毫不是丑闻。当然我也没有证据说明布什清廉或者贪污。但是,如果有谁愿意把查办慕绥新案作为经验,光从领导干部日常生活查起,不知要查出多少贪官。他们抽的烟、喝的酒、穿的、住的、用的,工资是远远供不起的。也许应该发明一个新名词,叫“日常腐败”。日常腐败似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不然中国处处是洪洞县了。

我读了康熙那番话,明白一个道理:原来官员清廉与否,皇帝其实都是知道的。似乎康熙也并不在乎官员是否真的清廉,只要大方面说得过去就行了。康熙提到的几位官员,在历史上都有清名,而最清廉的是赵申乔。偏是这个赵申乔,康熙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有回,康熙又同大臣们说起赵申乔的清廉,这位英明天子并不以为然,说道,朕相信赵申乔是个清官,但作为封疆大吏,要说他一清二白,朕未必相信!倒是对明知其多少有些贪行的张鹏翮、张伯行,康熙反倒宽宏多了。就我所读到的清史资料,康熙对这两位“张清官”颇多赞赏。

伊渡:我也从有关史料上知道,康熙表面上很憎恨贪污腐败,曾经说过,凡别项人犯尚可宽恕,贪官之罪断不可宽。但事实上,康熙往往是嘴上说得严格,下手却很软。特别是到了康熙晚年,贪污腐败之风已不可救药了。

王跃文:康熙朝被史学界称誉较多,但并不妨碍它出产贪官。贪官并不一定都会倒霉的。索额图和明珠都贪,索额图死于监牢,明珠得享天年。徐乾学和高士奇也都贪,徐被皇上罢斥永不叙用,高告老还乡仍被召回。赵申乔的儿子赵凤诏因贪污被参劾,论罪处斩了。原来康熙说,赵申乔确实清廉,但他养的这个儿子太贪了,应按律处斩!不能臆断康熙杀赵凤诏的真实动机,但他并不喜欢赵申乔这个清官,应是事实。康熙曾责怪赵申乔教子不严,赵便上书,称自己“不能教子、求赐罢斥”!康熙看了他的折子,龙颜大怒:“今阅赵申乔所奏,其词意愤激,殊非大臣之体。”当时的赵申乔是户部尚书,因失大臣之体,挨了处分,戴罪留用。

伊渡:当时有个封疆大吏噶礼也很贪,而且屡次陷害忠良,康熙多次包庇他。直等到噶礼自己母亲出面抗告他有弑母大罪,康熙才下令惩办。但也没有按律处斩,只是令他自尽。

王跃文:赵申乔的儿子赵凤诏就是噶礼的走狗,帮着噶礼敛财。赵凤诏处斩,应是死有余辜。他的老子赵申乔是否真的清廉,也不必再去辩护。况且清官多酷,也有不是之处。就说赵申乔,他在湖南巡抚任上,把所有官员都参了,实在有些过分。奇怪的是康熙对官员之好恶,同他们官品之优劣,并没有多大关系。

伊渡:帝王时代,国法就是家法,皇帝就是家长。皇帝杀谁不杀谁,只看他的心情。

王跃文:的确如此。说桩公案,便知康熙如何英明了。李光地和陈梦雷是福建同乡,又是同科进士。康熙十二年,耿精忠在福建造反,当时李陈二人正在老家告假,成了事实上的附逆之人。李陈二人密约,上“蜡丸书”给清廷,告知耿精忠造反的详细情况。可李光地是个夺情卖友之人,上“蜡丸书”时独自具名落款。平叛之后,陈梦雷便成了附逆罪臣,逮捕下狱,贬戍奉天。李光地却扶摇直上,官至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非但不救陈梦雷,反而落井下石。陈梦雷很是愤恨,屡屡上告,终无结果。多年之后,闹得康熙都知道了,就在巡视关外时,召见了陈梦雷。康熙却并不想昭雪冤情,而是挑唆陈梦雷说出李光地的不忠之处。陈梦雷倒是个君子,任康熙如何暗示、胁迫,他只说“李某负奴才千般万般,要说他负皇上却没有,奴才怎敢妄说?”康熙若是常人,即使不为陈梦雷的厚道感动,也应为李光地的忠诚而欣慰。可康熙恰恰不是常人,他是皇帝。他非常失望,而且气愤,斥退陈梦雷,怒道:“你是个罪人,如何见得朕?你今日有话不说,自此后终无见朕之日矣!”原来,这时的康熙想整李光地了,只是治罪无凭。皇帝想治别人的罪,本可不用理由,但若能有些把柄,毕竟方便些。可见,皇帝用人整人,不太关乎官员们的奸忠贪廉,也不关乎国法纲纪。

伊渡:想到这几年有些影视剧把康熙吹到天上去了,真是笑话。

王跃文:康熙在位六十年,平三藩、安四边、收台湾、治河工,的确功勋卓著。但这位英明天子在吏治方面,一直是和稀泥。有位巡抚去江苏赴任,面辞康熙,康熙叮嘱说:你下去以后,有事尽管密奏,但治理地方,以安静为要,不可吹毛求疵!可见康熙不仅治吏不严,反而得意自己的宽厚仁德。正是这个原因,康熙晚期,吏治已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伊渡:只要是人治社会,法律在书面上写得再如何堂而皇之,都是不济事的。皇帝们在位时间越长,就会越来越昏庸。汉武、康熙、乾隆等御位时间长的皇帝,概莫能外。

王跃文:我很欣赏丘吉尔的一个观点,那就是抛弃伟人。二战胜利后,丘吉尔作为伟大的二战英雄,马上被英国选民抛弃了。丘吉尔是否达观地接受了民意的选择,我们无从知道。可是丘吉尔借评价当时法国前总理克列孟梭被法国人抛弃的事实,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他们的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一个强大民族的标志。如果我们赞同丘吉尔的看法,中华民族的问题就大了。很多现代中国人仍然奴性十足,他们之所以崇拜汉武大帝、康熙大帝、乾隆大帝,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几位皇帝在位时间都很长。伟人恋栈,后果往往是灾难性的,中国民众却很乐意纵容他们!

伊渡:官场腐败至今仍是个国际性毒瘤,它影响社会公正、阻碍社会进步、毒化社会风气、最坏的结果是导致社会动乱。可是,纵观世界,似乎亚洲国家的腐败更为严重。

王跃文:也许我们应从亚洲传统和文化方面寻找原因。我不具备这方面的学养,没能力讨论这个问题。我只是隐约觉得,亚洲在宗教方面有缺陷,而我们中国根本上讲就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这必然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圣经》里有个故事经常被人引用:有位妇人犯通奸罪,依照摩西的法律当乱石砸死。法利赛人把这桩公案交给耶酥裁决。耶酥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人们听了这话,从老到少一个一个都离去了。结果,没有一个人敢把手中的石头砸向这位妇人。好在耶酥时代交通不太便利,中国人还没法远游西域。不然,《圣经》里关于罪恶的这条教义将是另外一番模样:个别人是没有罪的。

伊渡:我们中国的传统观念,不仅是个别人没有罪,而且是所有人都没有罪。所谓“人之初,性本善。”

王跃文:教义变了,整个教化就不同了。所有人都没有罪,人人便都厚着脸皮过活;个别人没有罪,便谁都想充当无罪的“个别人”。要证明自己没罪,最直接的办法是诬陷别人有罪,攻讦便成平常之事。人既然分有罪和无罪两种,仇恨就是天然的了,争斗便亦无可厚非。如此如此,天下便愈发罪孽深重。最终有一个人会让天下人相信他是最清白、最高尚的,此人就是皇帝。所以自古皇帝加尊号,可以用上十几个最好的词藻,不嫌累赘和拗口。这种教化之下,普通百姓无自我检讨之心,九五至尊以自我神化为乐。

伊渡:中国人缺乏忏悔意识,根源就在于没有良好的宗教支持。

王跃文:我毫无诋毁同胞的意思,只是历史为我们提供了太多难堪的例证。在中国,大凡全民族的灵魂面临严峻考验的时候,人性的丑陋、凶恶和残忍便洪水猛兽般集体爆发。往远了不说,单是“文革”十年,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演出过多少告密、陷害、残杀的丑剧!只要有人政治上倒霉了,旁人最人道的做法是同他划清界限,很多人还会添油加醋揭发出新的罪证。有的人仅仅为了表现自己的清白、进步和革命,就不惜无中生有置人于死地。同样一块石头,在《圣经》里是检验人皆有罪的试金石,在中国却进入了一个很不光彩的成语:落井下石。

一块石头,为何被基督徒丢在了地上,中国人却拿它砸向落井受难的人?其中必有宗教、文化和传统诸多原因。但从中国人本能的生存智慧上看,劣根性似乎是先天的。譬如放屁一事,写成白纸黑字虽是不雅,却从中可以照见中国人的天性。中国小孩子在一起玩儿,忽然闻见屁臭,都会掩住鼻子,环顾左右。他们掩住鼻子,与其说是怕臭,勿庸说是表示这屁不是自己放的。而放屁者往往最先作掩鼻皱眉状。可见,中国人从小便知道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哪怕他就是放屁的人。这些从小放屁不认账的人,长大就成了有了罪也无悔意的人。

伊渡:我感觉你说的中国人生存智慧也好,劣根性也好,深层原因也许是因为宗教信仰先天不足。

王跃文:也许是吧。有罪者非但不自觉有罪,而且在谆谆劝诫别人不要犯罪、义正辞严地斥责别人犯罪、铁面无私地惩治别人犯罪。只不过谆谆劝诫是言不由衷,义正辞严是装腔作势,铁面无私恰恰因为铁面有私。所谓贼喊捉贼,西方有无很贴切的对译词?拟或是我邦独有之国粹?我不知道。我们经常看到的情况是贪官们在倒台之前,装腔作势,人模狗样,颇具道德优越感。

法利赛人想陷害耶稣,故意把犯了通奸罪的妇人交给他来处理,企图抓住可以控告他的把柄。因为上帝是不宽恕淫乱的,耶酥面临的就是两难选择:他既不能纵容通奸妇人的不贞,又不能违背上帝的仁慈而杀人。所谓最大的人道,就是不要把人性推向必须接受考验的悬崖。法利赛人的行为就是最不人道的,他的阴谋让耶稣在内的所有人的人性都面临考验。推而论之,凡是容易为人性之恶从魔瓶里爬出来提供机会的社会,无论暴政庸政,都是不人道的。

伊渡:大致可以这样说,信奉基督教的民族,多有着良好的法制传统。《圣经》是上帝之法,法律是人间之法。人神共管,灵与肉都有约束。

王跃文:中国人只归人管,不服神管。神的旨意是不变的,而人的旨意则随心所欲。所以但凡每个皇帝上台,都要自己弄套新玩意儿。康熙皇帝曾经有道圣旨颁行天下,类同教谕臣民的乡规民约,简单扼要,一百一十二个字,叫做《圣谕十六条》。这道圣谕的底色是孔孟之道,实际上就是康熙治国教民的政治主张。每逢月吉,各地官员必须集合当地乡绅、学子、黎民等宣讲康熙这些语录。据说康熙年间,天下归心,乾坤朗朗,康熙《圣谕十六条》起到过很大作用。

但是,《圣谕十六条》却被后来的皇帝变来变去。高明的皇帝都知道,光是大开杀戒不足以治天下。清代推崇“敬天法祖”,雍正正好利用这条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号称“以圣祖之心为心,以圣祖之政为政”,把康熙的《圣谕十六条》详加阐发,写成洋洋万言,重新颁行。这就是雍正的所谓《圣谕广训》。各地官员又得在每月吉日召集百姓宣讲《圣谕广训》,累年不辍。但是,如果说康熙那十数条圣旨言简意赅,那么雍正的阐述则是王妈妈的裹脚布。可惜雍正享国之日太短,在金銮殿上只坐了十三载,寿年不过五十七岁。假如他真如乃父,坐朝六十一年,终有一天会偷梁换柱,不用再拿康熙去吓唬人。

伊渡:雍正坐上皇帝宝座,首先要吓唬的大概就是他的骨肉兄弟们。

王跃文:的确如此。这位四阿哥做皇帝,凭的仅仅是康熙一句话。康熙六十一年十月某日凌晨,皇帝召众皇子和亲近大臣到榻前,下了谕旨:“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这个时候,军功赫赫的十四阿哥却在西藏平叛。中国人认皇帝,讲究的是正统。雍正承父皇之位,正统自是无疑。反对正统,大逆之罪。十四阿哥心里暗自不服,却也只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他奉旨回京,还得问清楚先去吊唁先皇,还是先去恭贺新皇。其他的阿哥们自然更是无话可说。野史记载,雍正还把自己的两个亲弟弟八阿哥、九阿哥改了名,一个叫阿其那,一个叫塞思黑,意思是满语的猪和狗。用意在于震慑别的阿哥们。野史不见得可信,但雍正之酷,史家早有公论。

雍正尽管做了皇帝,但他必须堂而皇之把康熙放在神龛上供着。康熙三十五个儿子,他们在父皇驾崩之前过的日子可谓血雨腥风。皇子们疯的疯癫,关的关押,为着立储之事,不知掉了多少脑袋。康熙到了晚年,几乎听不得大臣们提及储君之事,谁胆敢说到立太子,重则杀头,轻者罢官。康熙衰老之际,十四阿哥胤禵题军功最大,授抚远大将军,世人多以为他会承继大统。没想到,康熙看中的偏偏是皇四子胤禛。胤禛不仅没什么功业,甚至还有些蹈高临虚的姿态,多年同世外之人相与为伍,谈佛论道。皇子们争来斗去,几乎忽略了还有个四阿哥会同他们争天下。可是,正是这位看上去与世无争的四阿哥最后做了皇帝。越是如此,雍正越是要残酷地迫害亲兄弟,越是要把先皇的灵幡举得高高的。但是照抄《圣谕十六条》又太不高明,所以就有《圣谕广训》。

雍正短命,便宜了乾隆。乾隆觉得让全国官民年年月月读那雍正的洋洋万言,太繁琐了,而且多年下来,早已流于形式,有名无实了。于是,着令废止。雍正同乾隆,做法不同,目的却是相同的。康熙能够被称为“圣”祖,其神圣之处是不可动摇的,雍正只有借其光芒方能照耀天下;而雍正终究未能至圣,只被称作“世”宗,平淡地承继一“世”而已,乾隆改改他的做法,反而又显得高明了。于是乾隆庙号便有个“高”字,叫高宗。我这么解释皇帝庙号,严肃的史学家们肯定会笑话我了。他们想笑,就让他们笑吧。

伊渡:帝王时代,一朝天子一朝臣,或者每逢新朝便改弦易辙,根本原因在于人治。帝王们口头上总是标榜祖宗之法、先王之法,心里却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王跃文:是的。雍正虽然要借康熙的光,但他自己去阐述康熙的圣谕,目的是想自己再搞一套治国之策。乾隆干脆推翻雍正玩儿的那套,重新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当然,不管怎么玩儿,清朝各代皇帝口头上都会说敬天法祖。这个幌子是轻易动不得的,不然皇帝就做不成。别人会假借数典忘祖之类的罪名把他从金銮宝殿上拉下来。

为什么康雍乾三代皇帝都要各弄一套呢?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我想他们缺少宗教情怀,没有一个永恒的精神主宰,应是其中重要原因。本来政治同宗教应是各司其职,但中国的传统向来就有政教合一的意思。当然这里所说的教,并非真正的宗教,而是宗教的替代品。这种替代品,或者是被帝王借用的思想学说,如孔孟之道;或者是帝王们自己发明的所谓思想。但那些帝王思想对教化百姓是否真正起到过作用呢?这是大可怀疑的。统治者固然可以利用严酷的刑罚推行帝王思想,但百姓是否心服口服,就很难说了。每遇政治不稳定的时候,就有英雄揭竿而起,百姓便把帝王们成天灌输的思想抛置脑后,这就说明统治者总想把自己的政治理念强加给百姓,却都是徒劳的。也许有人立即就会指出我逻辑不周延,因为宗教国家的政治形态、政治体制、政治理想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当然如此。政治同宗教本来就是两回事,宗教可以影响政治,却不能取代政治。但有没有宗教,情形就是不同。

明末清初有位名叫唐铸万的学者说过一句话:老养生,释明死,儒治世,三者各异,不可相通。这句话很有道理,推而论之,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宗教家,都应各司其职,谁想把各种名份都放在自己一个人头上,注定是行不通的。尤其是政治家,既想当帝王,又想做教主,还要扮演思想家,天下必然大乱。就我所知道的史料,古代皇帝自己著书立说,只有自作聪明的雍正。结果怎么样呢?中国历史上的思想家,再怎么排名次,都轮不到雍正皇帝。

伊渡:目前世界上只有少数宗教极端的国家,政教合一,政治元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教主,而且充当思想家。偏偏是这些国家,政局混乱、官场腐败、民生疾苦、四面楚歌。

王跃文:你的观察是有道理的。一旦宗教直接同政治联姻,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当今世界动乱不已,有个重要原因就是有的宗教政治化了。思想也是如此。思想家的职责仅仅是生产思想,他们的思想是否能转化成政治理念,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或者说要看这种思想是否在现实政治中行得通。而且,并不是所有思想家的思想都是天经地义的,有的甚至是十分有害的。有的思想之所以被成功地转化为政治理念,必定有历史的论证和取舍过程。而自以为是的政治家们,如果把自己的思想不由分说地转化为治国理念,就是拿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冒险。一个国家是不能交给政治家做试验田的。希特勒把他的纳粹思想转化成国家意志,结果造成人类二十世纪最大的灾难。

伊渡:希特勒利用了尼采的学说。因而可以说,尼采思想作为纯学术,它也许是有意义的;而把他的思想转化成政治,则是有害的。因为,要么思想家们的学说很可能良莠并存,要么政治家们吸收某种学说的时候采取的是实用主义。政治家都是典型的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者。比方希特勒最感兴趣的就是尼采的超人学说。

王跃文:二十世纪以来人类政治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某些思想学说影响政治思潮,甚至直接转化成政治实践,包括某些宗教思潮中的原教旨主义直接被用于政治。可以这么说,目前世界政治动荡不安、很多国家贫穷落后、政治腐败,乱源就在这里。

所以,我认为不光宗教,做学问也应同搞政治分开。孔子说的“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后人望文生义理解成学问做得好的人就去做官,做官要做得好就须不断学习。这完全是误解了。这句话说的“优”字,并不是优秀的意思,而是多余、富余的意思。孔子的本意是说,读书读好了,如果有多余的能力,就去做官;做官做得好,如果有多余的能力,可以做做学问。可是,中国自古就有从政的人,既想当官享受现世的尊荣,又要立言梦想千秋万代。其实,真正做学问有成就的,都是专心只做学问的。清代做学问的官员不少,而真正在学术史上留下遗产的,无非就是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不肯效忠清廷而潜心学问的人。清初有个万斯同,也不肯做清廷的官,既不应试科举,也不应试博学鸿词。后来,因为清朝要修明史,万斯同出于故国情怀,才答应入清廷明史馆。他拒受任何官禄,以布衣之身撰修明史。他注有《明史稿》五百卷。但是,当时的明史馆总裁王鸿绪却命人将万斯同的著作重新抄录,署上自己的名字,上呈康熙皇帝。一个不学无术的官僚,靠偷书就成了大学问家。当时还有个学界大师级人物叫徐乾学,官也做得很大。但是,他的《读礼通考》,通篇都是万斯同捉刀而成的。李光地这个人物,因为电视剧《康熙王朝》中对他颇多笔墨,所以知名度挺高。他是当时有名的学问家,号称理学名臣。但是,他的学说完全承袭宋明旧说,老调重弹,全无建树。

伊渡:李光地这个人物,当朝就有评价,几乎鲜廉寡耻。可是后来雍正却称他为一代完人。雍正并不如他的父亲那样所谓的宽厚,却依然如此褒扬大臣,其中定有深意。

王跃文:李光地是何等人物,雍正肯定也看得明明白白,可他为什么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呢?都是御人之道的需要。帝王需要按照自己的标准和想像塑造模范大臣形象,自然就会产生李光地这样的一代完人。我们稍加注意就会明白一个规律:所谓完人都是死后追封的。没有活着的完人,因为活人随时都可能变坏,而死人是变不坏的。死去的人如果早就是坏人,只要隐恶扬善,他就是好人甚至完人了。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我们刚才说到的是官员做学问。说实话,我看见有些官员递上的名片,上面署有什么博士、硕士、教授之类的头衔,我总是不以为然的。现在不光政客们喜欢拿学术头衔装门面,企业老板们也颇好此风。曾有位什么公司老总给我递上名片,上面竟有博士、硕士头衔五六个,差不多抵得上胡适先生了。我想历史上做官又做学问的人,真实动机也许并不是“代圣人立言”之类,而是装点门面,好让自己的官越做越大。当然,如果能让自己的学问传下去,自然是好事。可惜这样的例子很少见。现在做学问的官员呢?只怕仅仅只是为脸上贴金。已经落马的四川省原副省长李达昌,先当教授,后来从政,扶摇直上做到副省长,又掉转头回到大学任教。他的学问做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挪用公款上亿元的大贪官。现在,学位、学问等等,不仅成了有些官员的晋升资本,更成了有些贪官的保护色。老百姓对读书人还抱有朴素的幻想,认为他们知书达理,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伊渡:听你说到这些事情,似乎感觉到你是个很悲观的人。可是从你作品看,你又是个很入世的人,你有着强烈的社会关怀情结。这是否有些矛盾?你自己反省过这种矛盾吗?

王跃文:我的确是个很悲观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认为人活在世上都是没有意义的。因此,我看到别人为着蝇头小利相争,上下其手,相互伤害,我会觉得很没意思。我对世俗之利很淡泊,深层原因也在这里。这是我在人生哲学层面的感悟或思考,并不影响我世俗生活的乐观和豁达。我是个很自律的人,对自己的要求甚至有些苛刻。比方写作,我离不开它。不写作我会有种负罪感。我不明白这种负罪感来自何处,更不明白偷懒会是对谁有罪。我只是觉得消闲的日子稍微长些,我就会焦躁不安。我必须不停地工作。我知道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我总是自觉把善待亲人的责任放在自己肩上,总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让他们尽量过得好些。我一方面有些厌世情绪,一方面对自己的亲人有着深深的眷恋。我常常痴想,假如没有这些亲人,我就独自出行,浪迹天涯,老了病了,驾鹤西游了,就长眠于某处的野山荒水。

伊渡:我感觉你是个用情很深的人,你说的厌世只是种情绪,或者偶尔飘过心头的一片阴霾。你深深爱着你的亲人和朋友。你心目中的朋友是什么概念呢?你有非常好的朋友吗?

王跃文:我当然有很好的朋友,但我的交友之道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对待朋友很真诚,但也很淡然。我几乎想不起要给哪位朋友打个电话问候,只是有事的时候才联系。不了解我的,甚至会觉得我薄情寡义。也有很好的朋友背叛我的,我心里知道,也从不点破。他仍会在我面前充朋友,我也善待他。只是我不会再同他说太知心的话,我会热情地应付他。我并不觉得这是虚伪。我有自己的待友之道,别人伤害我,那是别人的事。不过看穿一个人了,同他再交往,留心保护自己就行了。我不太容易同别人反目成仇。仇恨这东西不好,至少伤自己的身体。

伊渡:那么爱情呢?可以谈谈你的爱情观吗?

王跃文:爱情观?别弄得这么吓人。谈谈爱情倒是可以,别动不动就是什么“观”。世间的事情,只要弄得高深了,过大了,就难免虚假。

爱情是最难说清楚的东西。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有没有一个永恒的爱情让我们去追求?我都想不清楚。但是,就像伏尔泰说的,没有上帝也要创造一个上帝。我的意思是说,这世上哪怕并没有真正永恒的爱情,我们也要相信爱情。人已经是很悲惨的动物了,如果连爱情都不相信了,还怎么活下去?所以,我们不妨像信仰宗教一样信仰爱情。或者,我们应该把爱情看成宗教。

不知为什么,我年轻时一想到爱情,必然想到革命牺牲。我觉得平凡的生活里不可能有真正纯粹的爱情。我当时心目中最完美的爱情版本是《牛氓》中的亚瑟和琼玛,悲苦,激烈,至死不渝。他们表面上共同为一个政治目标出生入死,是战友,是同志,他们的内心却汹涌着爱的激流。讲到爱情,我就联想到亚瑟和琼玛他们那颤抖的心、深情的泪眼、两具爱得死去活来却又始终不能拥抱的身躯。我尤其为琼玛打亚瑟的那两个耳光心醉,觉得那两耳光打得惊天动地,比亲吻拥抱更来劲。我以为,也许真正的深情,必然要以一种激烈的方式才能表达。

我很赞同罗素的一句话。他说有三种激情支配了他的一生:对不幸的同情,对知识的追求,对爱情的渴望。很显然,罗素把爱情归到了激情。爱到深处,必然会做出某些非常举动。像纳西族的恋人们动不动就要在一起情死,毫不犹豫就把爱情放置于生命之上。温莎公爵为了辛普森夫人毅然放弃王位也是一段佳话。对于他们来说,人生也许本来并无意义,幸而有了爱情。

爱情是上天对人的赐福。有了爱情,人生的漫漫长途至少就有了一支烛,有了温暖和光。有了爱情作底,你的人生再失败、再落魄,也不会是真正的穷光蛋。

我是把爱情当成宗教来信仰的。别人信基督、信佛、信真主,我信爱情。因为我知道,我人生的许多时候是为爱情而活的。我心甘情愿为爱情去燃烧。燃烧是一种消耗、一种无怨无悔的付出。

爱情最开始时总是“我需要你”,如饥似渴,如火如荼。不知不觉中,爱情就会变成“你需要我”。我们急不可耐地反复去怀疑、去求证、去追寻,只为了让爱人说一句:亲爱的,没有你我不能活。说到底,爱情的真正涵义就在于奉献和牺牲。只有我们毫不怀疑地感觉到“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们的爱情幸福才会真正降临。

你被深爱着的人所需要,你有福了。

我会为爱情去死吗?也许我不会。但如果我这一生,从来就没有体验过真正的爱情,如果我从来没有为爱情颤栗过,我会是一个最不幸的人。

伊渡:哎呀,这不仅是你的爱情观,几乎称得上你的爱情宣言了。我却听到现在大学生有种貌似洒脱和玩世不恭的说法:都二十一世纪了,还谈恋爱?真是老土!他们看来,似乎只有肉欲、只有刺激,所谓坚贞不渝的爱情,早已是古老的童话。

王跃文:我看到一份资料,比较各民族的婚恋观,只有意大利人认为,外遇同忠实婚姻和爱情没有矛盾。但大多数国家是把忠贞当作爱情的试金石的,中国人更不用说了。辜鸿铭说茶壶不怕杯子多,那是纯粹的男权观念。现在男人们即便也是辜老先生那么想的,也不敢说出来。男权、女权之类,都同政治有关了,人们就变得虚伪起来。听说有极端的女权主义者针对辜鸿铭的话,说了句笔筒哪怕毛笔多,这大概可以看作女权主义者对男权主义的报复。但是,深层次的问题是,无论男人或女人,都是围绕着“忠贞”二字思考爱情。

伊渡:我也认为爱情起码的是忠贞,其次才是深沉、甜蜜、永远之类。

王跃文:人们通常都是把对爱情不忠的板子打在男人身上。俗语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又说女儿出嫁,犹如第二次投胎。这都是说婚姻、爱情对女人的重要性。自古以来都认为男人大多是花心萝卜,女人就是做小伏低了,也不一定有好结果。《诗经》里面很多诗都是写男人负心、怨妇悲苦的,比方那位“抱布贸丝”的氓。外国的情形也通常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就在诗中写道:“千百年来,女人们沿着河岸哭喊,亲爱的,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伊渡:你是在替男人喊冤吗?

王跃文: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随便聊聊。男人花心,首先因为他们占有了社会绝大部分的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经济资本的占有,使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买女人、买性。文化资本的占有,他们就有话语权,以设置对于男人女人的双重标准。对男人,花心是成功性感的标志。对女人,移情则是最令人不耻的堕落。比较“风流公子”与“破鞋”之间不同的话语色彩,便可看出对男女设置的不同的道德标准。

伊渡:不光男人,大多雄性动物在对待性的问题上都不如雌性严肃认真。比方公鸡,亮着漂亮的羽毛向母鸡求欢,飞快地完成刺激之后,就拍拍翅膀走掉了。母鸡呢?还得生蛋、孵小鸡、带着小鸡觅食,遇着天上有老鹰,飞快地跑过去保护小鸡的永远只是母鸡。公鸡呢?也许正同另外一只母鸡快活着哩!

王跃文:据说男人花心,除了社会历史文化原因以外,还真有生殖学等自然科学方面的原因。婚姻中,男人与女人投入的生殖成本是不对等的。男人播完一次精子,马上就能开始下一个周期的生殖,所以很容易说变就变,再觅新欢。女人则要十月怀胎,还得生养,生育投资非常高,何况从物质上自己衣食和孩子养育通常都不能自立,女人想花心也不容易啊。世界超级花花公子毕加索就有经验之谈,他说控制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让她生孩子。男性生殖投资低,性行为本来就容易犯“机会主义”错误。再加上他们一直掌握着社会的经济权话语权,所以“痴心女子负心汉”就自古皆然了。

男人既然如此,女人怎么办呢?动物学家威廉斯做过这样的预测,如果雄性动物的生殖投资超过雌性,它们的性行为就会发生逆转。目前这样的动物已经被发现了。它就是海里的尖嘴鱼,是海马的近亲。雌性尖嘴鱼只须将卵产在雄尖嘴鱼腹袋里的血管上就万事大吉、完成生殖任务了,尖嘴鱼的儿女们只好仰仗爸爸体内的养分来发育成长。果然,雌尖嘴鱼不但在求爱时成为主动的一方,而且性伴侣的数量也大大超过了雄鱼。只可惜的是雌雄动物性游戏颠倒过来的,目前只发现尖嘴鱼。女人总不能嫁给尖嘴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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