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王跃文作品有人骗你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又,“其实平常人也不敢犯法,那些最敢犯法的,大概是三种人,他们仗着自己后台过硬,或自以为有力量,有恃无恐,就犯法了。哪三种人呢?一种是倚仗官方势力犯法,一种是人多势众犯法,一种是耍无赖犯法。所谓倚仗官方势力犯法的,并不是说谁做了官就一定犯法。那些做了官的,必定怕丢官,倒不敢犯法。而是他的那些亲戚或者亲信的朋友,以及亲信的家丁容易犯法。这里面犯法最多的还是官家亲信的家丁,官家亲戚和亲信的朋友犯法要稍好些。前日在巡警局撒尿的那个委员,不就是倚仗着有个大军机的靠山吗?所谓人多势众犯法的,比如当年科举考试的童生、乡试的考生,到了应考的时候,总会有些人特意做些犯法的事。再比如现在各学堂里的学生,哪一个省的学堂里没有闹过事呢?他们究竟有什么大事值得闹呢?不过就是觉得他们人多势众,可以胡作非为,随便找个理由闹一闹,觉得好玩。其实落了单,他们个个比老鼠还胆小。又比如京城堂官宅子里的轿夫,在外横行霸道,老是跑去砸戏园子,官方都不敢过问。这些都是仗着人多而去犯法。最后是所谓耍无赖犯法。那些地方恶棍、衙门口的差役等,他们就仗着自己屁股结实,不怕打。今日犯了法,捉到官府里打了板子,他明日照样犯法;再犯再打,再打再犯,弄得连官方也拿他们没办法了。大概天下的坏人不外乎这三种。”

抄完这些,不觉莞尔。历史就像在兜着圈子玩似的,只须改改个别字词,比方把“亲信”改作“秘书”、“轿夫”改作“司机”,就不像写清末的事了。

又想那康熙、雍正当年必然有很多重要训导的,只是除了史学家,再没别的人关心。隐约知道雍正很注重发表著作的,他的《大义觉迷录》曾颁行天下,让全国官民认真学习。只是今天谁也不知道那《大义觉迷录》里胡说了些什么鸟玩意儿。

告别英雄

从来都说时势造英雄。时势者何?乱世也!英雄辈出,必然血雨腥风。相反,英雄无用武之地,实是苍生享太平之日。又所谓成也英雄,败也英雄;更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么,王也英雄,寇也英雄。

秦始皇扫六合而吞八荒,可谓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的头是怎么顶到天上去的呢?原来他脚下垫着数百万生灵的头颅。史载,秦国破韩,斩首二十四万人;灭魏,斩首十三万人;

败赵,斩首四十五万人;而杀人十万以下忽略不计,史家算账真是阔绰!须知当时华夏大地人口并不多,几万几十万地砍头,经不得几下砍的。难怪百姓古来自称草民!其命如草,割了又长!庆幸中国百姓命贱,不然早被英雄们砍光了。

成功了的英雄,哪怕成就了霸业,仍然还要杀人的。秦始皇活埋儒士三百多人,这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搞文化事业。历代开国皇帝,登基后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大杀功臣。不管是否帝制,只要是专制,概莫能外。哪怕治平之世,杀人仍是家常便饭。比方要开疆劈土,比方要削藩平乱,比方要搞文字狱。君王们需有这些文治武功,才配得上英主尊号。此等成者英雄,被正史、野史和民间传说渲染千百年之后,神武直追天人,叫野心家效法,让老百姓敬畏。也许最敬畏这类英雄的,反倒是皇帝们最爱杀的文化人。康熙、雍正、乾隆很重视文化建设,他们的重大举措首推砍文化人脑袋,杀戮之酷更甚于秦始皇。但是现在的文化人或许同当年被杀的文化人没有血缘关系,才把这三位皇帝捧为千古难寻的圣明之君,单说他们是英雄还嫌大不敬。我们只要打开电视机,就会看见康雍乾们龙行虎步,威风凛凛,爱戴之情,油然而生。

败了的英雄,远古如蚩尤、夏桀、商纣,晚近如李闯王、洪天王。远者古渺难考,近者如洪天王,史料汗牛充栋。洪秀全本想认真考个功名,做做官的。可惜他资质太差,多次科考都名落孙山之后。最终精神失常,幻想自己是上帝之子,理应君临天下。于是装神弄鬼,纠合些愚顽无赖之徒,横行天下,打家劫舍。但凡洪秀全的所谓义军到过的地方,无不流血漂橹,哀鸿遍野。洪天王和他的太平天国英雄了十四年,而死于英雄伟业的百姓当以百万计算。仅石达开兵败大渡河,就有十万喽罗灰飞烟灭。不管死掉的是“天兵”或是“清妖”,无非是张大娘的儿子杀死了隔壁李大娘的儿子。此类同抢龙椅有关的战争,成与败,正与邪,都只是所谓英雄们的事,百姓们只有流血的份儿。

汤因比眼中,英雄无异于野蛮。他说:蛮族驰骋在前一个文明的破碎山河之间,享受了一个短暂的“英雄时代”,但是这种时代没有开辟文明史的新篇章;尽管蛮族的神话和诗歌热情赞颂这种英雄业绩,几乎使后人无法弄清历史真相。汤因比作为历史学家,他的目光是冷峻的。他承认蛮族从历史舞台上清扫了僵死文明的碎片,但它作为英雄存在的任务仅仅是破坏。困扰中国历代王朝的五胡乱华,匈奴人席卷罗马帝国,蒙古人马踏欧亚大陆,等等,都让野蛮人拥有过昙花一现的“英雄时代”。而野蛮的“英雄时代”,则是文明社会拱手奉上的。倘若文明社会自己没出问题,蛮族是不大有可能趁势而入的。倭寇之患,明清为盛,就因为古老帝国自己渐渐露出了可欺负的地方。这里似乎走了题。我不管哪种文明优劣与否,只是排斥涂炭生灵的英雄们。

或许拉登们也正在创造着英雄时代?不管汤因比是否将英雄时代打上引号,我关心的只是流血。我怀疑一切嗜血如狂的所谓英雄。某种意义上讲,二十一世纪是以邪恶的方式开辟纪元的。战争作为人类最残酷的游戏,原本仍是有规则的。而拉登和他的“9.11”事件把这种罪恶游戏之中残存的一点点人性的东西都破坏了。本该神圣的宗教被亵渎,虔诚的教民被蛊惑,不论老人、妇女和儿童,都被送到了枪口之下。充当人肉炸弹残害无辜的宗教狂徒们,竟被拉登和萨达姆们赞赏为英雄。

老百姓不需要英雄,他们只想过太平日子。文明理性的社会,只有芸芸众生,只有安静平和,只有爱和自由,只有对勤勉无私的国家管理者的尊重,没有英雄和对英雄的崇拜。

天地与圣人

从九寨沟归来,汽车沿岷江顺流而下。路过叠溪海子,下车凭吊地震遗址。遗址园里立有石碑,详述六十多年前的灭顶天灾。1933年8月某日,此处突发七级地震,两岸十一个羌寨顿时沉入冥府,六千八百多人顷刻间魂赴九泉。山崩之后必有水泄。不出二月,滔天洪水呼啸而来,浪激二十余丈,可怜沿岸又有两千五百多人亡命龙潭。眼前这汪叫做叠溪海子的山间湖泊,便是那次地震的杰作。这里的水蓝得有如美人秋波,我却看到阴森的煞气。我想起老子的两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作别叠溪海子,老子的话总在我耳边回荡。想那天地不仁,我们是没办法的。三十多年前的唐山地震,几十万人沦作冤鬼,谁又奈得何?人类栖居的这个星球,哪一刻不在山动地摇?现代传媒每天都会告诉我们一些天地不仁的讯息。望着茫茫苍穹,我们除了祈祷,没法埋怨。假如哪天忽有陨石天外飞来,正好葬我于山野,我愿听命于造化,与天地同在。

但是,我不能容忍所谓圣人不仁。这世上是否诞生过圣人,我是怀疑的。我们所知道的圣人,都是后人封的。而那封前人为圣人的人,只怕自己就想做圣人。谁有能耐封前人为圣人?无非是所谓圣明的君王。君王的圣明,自是身边的马屁大臣们奉承的。君王们听着“圣明”二字,或默认,或半推半就,总之是受之坦然。君王们如果真以为自己圣明了,天下必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大凡自命圣明的君王,必以百姓为刍狗,而不是把他们当作人。

在位时间与康熙几乎同时的彼得大帝,雄才大略,被俄国人推崇为圣明之君。他穷兵黩武,开疆劈土,并把皇都从莫斯科迁往圣彼得堡。而俄罗斯这座最具欧洲风格的典雅城市,正是彼得大帝用成千上万苦役犯、农奴和士兵的尸骨垒成的。彼得大帝甚至剥夺民众的生活自由,包括禁止男人蓄胡须、强迫男人穿西装。彼得大帝奠定了俄罗斯作为近代国家的基础,却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马克思说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了俄罗斯的野蛮,不知是赞赏还是遗憾。

清朝的皇帝不但自命圣明,且以佛爷自居,而万民则是猪脑子。全国臣民学习皇帝的著作,大概就是清朝发明的。即便天高皇帝远,朝廷有鹰犬盯着,你就不敢不听皇帝的旨意。皇帝说自己奉天承运,即代表天意,替天牧民,百姓只好相信。谁敢不信,那是要杀头的。现在有人大肆吹嘘什么康雍乾盛世,殊不知清代是中国帝制史上思想最受钳制、民族最缺乏创造力的时代。固然,清朝门户让外国列强用枪炮轰开之前,自己关起门来,闭着眼睛想想,还真算是天朝大国,财丰物阜,人丁兴旺。可是,世界已经科技昌明,开始朝现代化迈进了。中国文人的传统本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到了清代,读书人只好把老祖宗叮嘱的这一套收起来,钻进故纸堆里弄朴学去了。什么事都有圣明的皇帝老子替你想着,谁要你们读书人凑热闹?!于是到了晚清,便是“万马齐喑究可哀”了。

天地不仁,百姓犹可诅咒苍天无眼;圣人不仁,百姓却须感恩戴德,山呼万岁。天地不仁,作恶只是一时一地;圣人不仁,则是祸及万民,遗害千秋。相信自己为万世之始皇的嬴政,焚书坑儒,不是让上古很多精神财富成了后人无法继承的绝学了吗?

第3部分

第七辑 想念一所房子

不想出门

我总是蛰伏书斋,多半面壁枯坐,想些大而无当或鸡毛蒜皮的事。偶尔看看书,写几行字。没人相邀,大致不出门。可每周还是得外出一次,为的是去曾经谋生的所在取取邮件。进那深宅大院,都被威武的军人盘问。我从前在这里进进出出,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大概至少从衣着上看,我越来越不那么道貌岸然了。

我躲在家里,便是怎么着舒适怎么着好。衣着极不讲究,尽可能宽松随意。有回朋友突

然敲门,我更衣不及,彼此尴尬。到底不如晋人刘伶那么洒脱,我忙自嘲说,子曰居不容。看书的时候,也没个坐相,脚喜欢跷得高高的,或干脆搭在书桌上。我的书桌很大,几乎可以当乒乓球台,却总是乱糟糟的。桌上放着电脑、传真机、打印机、砚台、笔筒、盆景,还有夫人特意送我的木雕老虎。夫人若不隔三岔五帮我清理书桌,绝无搁脚之处。想当初蹲办公室,朝八晚六,昏昏然然。一日读报,见有好事者介绍办公室提神方法几则,有一条就是让你把脚搭在桌子上。我看着好笑,这不是存心要端掉人家饭碗吗?高居庙堂者,瞌睡来了,哪怕暗地里把大腿掐紫了,也不敢将脚往办公桌上搭啊。

我的书桌上总有闲书几本,如印谱、古本小说图谱、古碑拓本、笑书等。写作之余,随意翻阅片刻,或可解困,或可消闲,或可怡情,或可有别样收获。我很喜欢那只木雕老虎。我是属虎的。夫人有回戏曰:你要是想起个斋号,就叫“有啸堂”吧。我闭目沉吟,直道好个“啸”字,正是我的脾气!

我更愿意去的地方是家里的茶厅或露台。茶厅在二楼,置有两张椅子,一方矮几。南宫帽椅,仿明的假古董,不甚值钱,只是自己喜欢。我同夫人总好坐在这里喝茶,说些同家务无关的话。我本是嗜茶如命的,只因近年受失眠之困,茶喝得节制些了。夫人却是宁可三朝不食,无可一日少茶。我俩便不避酸腐,凑得一联,悬于壁上:煮茶清谈,听雨高卧。我有个坏毛病:大白天且下大雨,酣睡终日。这茶厅却又是我看书写作的好地方。尤其是夏日,清风穿堂,凉生两腋;盘腿而坐,气定神闲,或胡乱翻书,或敲键如飞。

倘若夏秋晚上,拟或冬令日暖,我多是呆在露台上。露台被房产商奢侈地叫做屋顶花园,其实不到四十平方米。自己不懒,倒是可以种些花草。我不算勤快,只是有闲,便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我每天就有个把小时当农民,浇园施肥,修修剪剪。有回夫人替我新买了把张小泉园艺剪,煞是好使。剪尽缛枝,仍不解瘾,搓手四顾,只恨再无下剪处。夫人笑我终究是个顽童。户外写作或读书,眼皮不会重,头也不会昏。只是怕负了这满庭青翠,忍不住会抛书搁笔,袖手而起。

某个秋夜,我同夫人在露台上看书。忽听虫声唧唧,有如银铃。夫人倾耳扪胸,半日无语。我却想起故乡了。闹市里一声虫鸣,竟能让人心旌飘摇。不如早日还乡,卜山脚水滨,结陋室几间;采野石围院,任青藤攀沿;桐雨蕉风,四时不绝;鸟鸣虫声,夜夜入耳。我说出自己的心思,夫人欣然道:等孩子大了些,我们就回去吧。

吃饭太快

我家很多吃饭的规矩,都是奶奶掌管着。盛饭时,饭勺要平着均匀地铲,不得在饭篓里挖下个深深的坑。不然,家里会越吃越穷。碗里的饭得扒得光光的,不然会遭雷打。饭不小心掉在地上,千万不得去踩,脚板心会长恶疮的。不知这些规矩是奶奶想当然现编的,还是世代相传的。反正我从小就如此谨慎地遵守着,几乎是种宗教情结。我的家规其实大多都是奶奶的唠叨。又比方吃饭吧,吃得太慢了,奶奶就会风凉道:把那饭啦,一颗一颗,好好儿扒顺了,要不就咽着了!我就学着大口吃饭。可我那会儿毕竟太小,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

只是碗筷响得热闹。奶奶又会说:前辈子没吃过饭,就像饿牢!凭我小小年纪的智慧,猜着奶奶讲的饿牢,就是蹲监狱的犯人。

有位饿牢真的就向我传授过吃饭秘诀:头碗饭少盛些,二碗饭再梆硬地筑一碗!饿牢说这话时,正在筑墙。他才从牢房放出来,帮我家筑菜园子的土墙。我觉得他使劲儿筑墙的样子,就像筑着碗里的饭。饿牢是个地主儿子,因为同另一个地主儿子的老婆偷偷睡觉,被人抓住,就坐了牢。我隐约记得,出事那天,那地主媳妇挨了男人的打,被我妈妈救下,就躺在我妈妈床上。那女人嘤嘤而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家门口围了许多人,低声说着什么。我已记不清那女人长得什么样儿,只记得她不久就改嫁走了。乡村典故就产生在日常生活里。从此,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偷人的意思。女人们相骂,就指着对方直呼那位地主媳妇的名字:你这个谁谁谁!听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坐牢好像也不是件太坏的事。村里人说起坐牢,是说去吃钵子饭。乡亲们有时调侃:你敢!我叫你去吃钵子饭!别人就会笑道:好啊,有钵子饭吃好啊!那年月,牢里还有碗饭吃,守在家里却总揭不开锅。

我莫名其妙地喜欢那位饿牢,似乎他是位英雄。待他回村,我已长成了吃饭狼吞虎咽的少年。他说起自己狱中吃饭绝招,我已心领神会:头碗盛得太多,等吃完了,想再添碗,饭桶早空了。

我少年时必须飞快地吃饭。每天凌晨,我得自己热好隔夜剩饭,稀里哗啦地扒两碗,背上书包去很远的中学读书。吃饭慢了,准会迟到。中餐是没得吃的,饿着肚皮在校园里闲逛。当时倘若知道原始人有采食山果、鼓腹而游的福气,肯定羡慕得要命。放学路上,只要看见沿途农舍的炊烟,胃里就翻江倒海。跑回家,晚饭往往还没做好。爸爸妈妈多半还在田里干活。只有等到大人收工回家,饭菜才上桌。我早已饿得口水直流,却还不敢抢着去盛饭。我要是动手太快,奶奶准会嚷道:喉咙里长手了?做事的都没端碗!最后饭终于端在手里了,我就埋头大嚼,嘴里吧叽吧叽地响。感觉就像潜泳,闷在水里不换气。

中年渐近,我很多脾性都改了。可吃饭太快的毛病,就是变不了。人们慢慢都优雅斯文起来,我吃饭却依然把碗筷弄得哐当响。也不管是同朋友们在排档里吆五喝六,还是在高级酒店里应酬。饭菜合口,风卷残云,此属情不自禁。胃口不好,硬塞两碗,为的是要活命。我信奉人是铁饭是钢,若是不想吃饭,更怕咀嚼太久、难以下咽,干脆囫囵而吞,反而吃得更快。前年我在北京修改小说,呆了二十几天。出版社的朋友隔三岔五陪我吃饭,他们见识了我的饕餮之相,大概只是嘴上不好说。过了不久,这些朋友来到长沙,我请他们吃顿便饭。我尽量克制着,但三碗饭还是很快就落了肚。依我老家规矩,陪客吃饭,主人得最后放下碗筷。所以,我只得歉意说:不好意思,我吃饭就是太快。有位朋友笑道:我在北京就发现了,你饭量好,吃得又快。我便自嘲:我长期失眠,还真搭帮胃口好,不然小命早没了。

爱吃的人,多半喜欢自己炒菜。我兴趣来了,也好操勺。说不上厨艺,合着自己口味就行。好多次,我刚炒好几碟自己爱吃的菜,朋友电话来了,说有饭局,车已在楼下等着。此种无奈,嘴上说不出。我便说,行啊行啊,稍等两分钟!顷刻之间,我居然可以吞下两三碗饭。然后嘴巴一抹,一脸鲜光地下楼去。待上了桌,我就少有的斯文,只拈些蔬菜尝尝,慢慢地喝点儿酸奶。席上再多的山珍海味,我不遗憾。

很多人得意自己的高贵血统,会唱几句东北二人转就硬说他原本姓爱新觉罗。我家世代务农,祖上出过秀才却终未及第。我骨子里永远是个农民。只要听谁贬损别人农民,我就觉得可笑。中国城里人上溯两三代,哪个不是农民?有些人刚把草鞋换皮鞋,脚趾甲上的泥锈尚未褪尽,立即就觉得自己高贵了。一听说谁要求公平、公正或平等,就嘘声道:农民意识!似乎让少数人大发横财,别的人衣食无着,就是其他什么高级意识了。

今年清明,我回乡扫墓,围着奶奶坟茔绕行数匝。记得当年我还很小,奶奶已经很老,牙齿早脱落了,嘴唇总是不停地动着。我老问:奶奶,你吃什么?奶奶回道:吃亏!奶奶说这话时,正迈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满屋子忙碌。老家说的吃亏,就是吃苦。奶奶这辈子只吃过苦,好日子没挨过边。焚香过后,爸爸说,奶奶的坟正朝着长沙方向,她老人家天天望着你哩!我缄默无语,但闻松风过耳,乌雀乱啼。如今奶奶的儿孙们总算可以细嚼慢咽了,可我大口吃饭的习惯总改不了。

野食

小时候,在乡下,什么东西都好吃。西瓜、柑橘、梨子、桃子就不用说了,就连篱笆边的刺蕻子、山上的野草莓、屋前屋后的桑椹,吃起来都那么有滋有味。春上,从田垅里走过,见四处无人,随手掐根油菜蕻子,剥了皮,往嘴里一塞,嚼着吱嘎吱嘎响,清甜清甜。生蚕豆的味道也不错,得摘嫩的,吃起来满嘴清香。

这些吃食,多半靠偷。我们像群饥饿的野兽,成天在村前村后闲荡,见着能进口的就馋

。秋冬之际偷甘蔗吃,很有些浪漫。溆水河绕村而过,临河的沙地里,甘蔗田连绵不绝。似乎每天早晨都降霜,或是严雾锁天。越是经霜,甘蔗越甜。往往要等到午后,太阳晒干了甘蔗叶上的水珠,小野兽们就出窠了。我们一路还唱着歌,吹着口哨,打着啊嗬,朝甘蔗地呼啸而去。甘蔗都有人看守的,我们总有办法骗过那些大人。正是朔风天,风声是最好的掩护。我们在甘蔗林里钻一会儿,就停下来,听听动静,再往前潜行。到了甘蔗林最深处,我们才会坐下来。扳甘蔗也有技巧,得尽量躬下腰,用脚踩着甘蔗根部,闷在土里用劲儿,不然就会发出脆脆的响声。看甘蔗的人总是尖着耳朵听响声的。扳下甘蔗,也不削皮,就嚼将起来。甘蔗甜得简直叫人脑门子发晕。不一会儿,我们嘴角和双颊就都黑乎乎了。忽然听得脚步声,有人来了。张惶四顾,原来是风。动作快的,已逃了几步,只得回来,仍旧坐下,很不好意思。谁都想证明自己是勇敢的。我们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小偷,完全似电影里见到的那些英勇的抗日战士,潜伏在漫漫无边的青纱帐里。但是,真的有人来了,我们还是要逃。甘蔗地里逃跑,也有决窍。双手往袖筒里笼着,抱着头,护住耳朵和脸,低头躬腰,飞跑。不然,甘蔗叶会把脸割得稀巴烂。

晚上,我们哪怕玩迷藏、打仗,意兴未了,又会想到去偷点儿什么吃。有个秋夜,我们商量去偷谁家的梨。家乡有种梨,个儿大,麻皮,熟得晚。村里人叫它半斤梨,是说它大。霜后的半斤梨,皮儿透着暗红,好吃得很。家里种着半斤梨的,都争着说去偷自家的。蔡伢儿是个结巴,他家是城里下放来的。蔡伢儿说话,须得使劲跺脚,跺一下,嘴里嘣出一个字。他若是靠墙站着,就把屁股往墙上使劲儿扳,扳一下,一个字。蔡伢儿又是跺脚,又是拍屁股,硬说他姑妈家的半斤梨最好吃,树长在围墙边,好偷!我们便同意去偷蔡伢儿姑妈家的梨。我们从小就知道那棵大梨树,似乎它比我们所有人的岁数都大。那梨树倚墙而栽,树下是个茅坑,顶上盖的是稻草。这茅坑门朝墙外,供过路人用的。蔡伢儿说他最熟悉那棵梨树,年年爬着的,硬要自己上树。我们就在下面望风。眼看着蔡伢儿爬上树了,刚要伸手摘梨,忽听得墙内有人喊:有人偷梨!蔡伢儿慌了,砰地一声,摔了下来。望风的野小子们哪顾得了蔡伢儿死活,立即作鸟兽散。次日清晨,我还赖在床上,就听大人们高声说笑,才知道昨夜蔡伢儿可惨了。他摔下时穿透了茅坑的稻草屋顶,跌进了粪池里。可怜他连鞋都顾不上要了,往路边的小溪里蹲了几下,跑回了家。

毛婆的爷爷是个鸭倌。晚上,我们都喜欢去鸭棚睡。床太小,五六个小孩儿就横着睡。清早捡鸭蛋,就偷它一两个。我们用个小陶罐,把这些鸭蛋埋在一个同伴家的菜地里。等聚满了一罐鸭蛋,我们就去打牙祭。又是蔡伢儿跺脚拍手地说,到我家去,明天我爸爸妈妈会去赶场。蔡伢儿家最僻静,靠着山。我们每人从家里偷了把米,神神秘秘地去了蔡伢儿家。正是夏天,山上长着很多野葱,那是炒鸭蛋的上好佐料。我们动作飞快,很快就做好了饭菜。但是没有器皿盛饭,蔡伢儿家的饭篓让剩饭占着。有人就说,把饭装在饭篓里没事的,我们只吃热饭,吃到凉处,就不吃了。蔡伢儿本来不想答应,歪着头想想,只得点了头。再没别的菜,就只一脸盆野葱炒鸭蛋,吃得我们满头大汗。眼看着篓里的饭矮下去,蔡伢儿就不停地拿手去摸,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还热,还还可可以吃。一个个小肚子都撑得像青蛙了,蔡伢儿又去摸摸篓里的饭,忙舞手说,好好了,到凉凉凉处了。坏小子们便打着饱嗝,涮锅洗碗,很是利索。谁也不敢偷懒,生怕蔡伢儿爸爸妈妈回来撞见了。厨房收拾干净了,我们就使劲儿擦嘴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怕嘴角留下油星子。刚忙乎完,蔡伢儿的爸爸妈妈回来了。蔡伢儿妈妈望了眼满屋子的野小子,立即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径直去了厨房,高声喊道,饭怎么只剩这么一点儿了?蔡伢儿顿时一脸铁青。我们一哄而出,逃之夭夭。我们的聚餐再次成为大人们的笑谈。蔡伢儿妈妈哭笑不得,说,我那儿子,就是傻!六月天,上面热饭一盖,下面饭不也热了?他还说让大家吃到凉饭就不吃了!

只怕二十多年没见过蔡伢儿了。听说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傻乎乎了,做点儿小生意,很精明,但仍结巴,同人家谈生意,别人比他自己还着急。

油糊辣子葱姜蒜

葱姜蒜世人都是识得的,油糊辣子却是敝乡独有的风味。干红辣子,切成小段,伴以素油,文火焙炒。眼见得辣子香脆了,倒入擂钵捣碎。擂钵需是土陶的,擂棰得用硬木的。陈年老擂钵擂出的油糊辣子,口感更好。做油糊辣子很有讲究,须焙炒得法,脆而不焦。擂时得使暗劲儿,捣得越碎越好。上好的油糊辣子,多淋些素油,黏稠红亮,见着就馋人。敝乡口味重,不论小炒凉拌,少不了放油糊辣子。逢年过节,十几个碗碟上桌,满堂红光。单放辣子还不够,葱姜蒜也是少不得的。

敝乡好吃狗肉,我做的小炒狗肉,很得朋友赞许。这朋友应是南方人,不是湖南蛮子,也离不得云贵川鄂。我炒菜没跟过师傅,全凭自己悟性。欲具此等悟性,首先是得好吃。喜欢操勺下厨的,多半属饕餮之徒。小炒狗肉,最好选带皮肉,切成小丁,先滚水过了,去血除腥。再将素油烧老,入锅爆炒。炒至七成熟,淋白酒少许,佐以香桂,盖了锅子,拿文火去焖。火候到了,放入葱段、姜丝、油糊辣子,飞快起锅。若有花椒嫩叶放些进去,香味更浓。花椒叶难得碰上,摘老柑橘叶切丝亦可充之。

我别样得意之作是炒水鸭,手法大抵同上,只是不放椒叶或橘叶,生蒜籽却断不可少。倘若拿黄豆炒水鸭,这道菜就更绝了。先将黄豆炒得酥脆喷香备用,待鸭子火候刚好,混入拌匀,稍稍一焖,加上油糊辣子葱姜蒜,即可盛盘。我在北京吃全聚德烤鸭,总喜欢把甜面酱换成辣椒油,叫人大惑不解。胃是自己的水土养成的,真没办法。

因为口味重,敝乡父老吃饭,少有不大汗淋漓的。乡村文化有些凝滞,大家遇着同样场景,都会说同样的话,代代如此。比方下了太阳雨,总有人会说:边出日头边落雨,皇帝老儿嫁满女。遇着别人吃饭流汗,有人就会说:牛变的,辛苦命。因为牛鼻尖上的汗总是不干的。乡下谁又不是辛苦人呢?我做了几十年的城里人,如今吃饭弄不好就汗流浃背,自然是个辛苦命。

夫人虽是湖南人,却自小生长在粤桂,口味清淡。她老是笑话我,说我炒菜的绝招就是油糊辣子葱姜蒜,但凡辛辣刺激的佐料,尽数放齐。她居然还无限上纲,说我的写作亦是如此,辛辣得要命,还不怕刺激人。我却自嘲道:在下勺中几味,祛邪驱毒,通气醒脑,好比医家猛药。

几个真实故事

北方农民想像毛主席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毛主席天天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晒太阳,江青就在城楼上架了纺车纺棉花。毛主席抽屉里的麻花糖一年四季不断,江青每天纺的棉花比农村妇女多远了。人家手艺好,不然毛主席看得上?我这是从别人书里看到的。

我自小长在南方乡下,耳闻目睹很多好玩的故事。都是真实的,都有南方特色。稍加梳理,忍俊不禁;静而思之,大义存焉。

土改时,驻村工作队都是北方人。北方话南方人听不明白,很多话又是从没听说过的官话,故而误会多多。敝乡称北方干部讲的话为解放话,而这解放话又被引伸为空话、大话、套话。这都是后话。单说土改时,有回开会,工作队长操着北方话,字正腔圆: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准备发言。“差距”和“发言”,老百姓就是闻所未闻的。只知那纺车上纺缍中间那根生铁做的轴,叫车株,南方话读作“差距”。这就不明白了,明天开会带车株去干什么?“发言”大家都听成了“发盐”,那会儿盐正紧缺。共产党说自己是来帮穷人闹翻身的,一点儿不假,开会还要发盐。次日,去开会的农民手里都拿着两样东西,一根车株,一个钵子。

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渌江。志愿军,老百姓大多以为是支援军。顾名思义,去支援朝鲜人民嘛。粗通文字的,理解力自然强些,就说“志愿”与“支援”是同义词。有人还作了考证:毛主席为刘胡兰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里面“的”字,就是“得”的意思。他老人家学问好,就喜欢用同义词。干部作抗美援朝动员,大讲美国总统杜鲁门之坏。有回会上提问,谁知道杜鲁门是什么东西吗?贫下中农大眼瞪小眼,半天没人接腔。有人终于壮了胆,答道:我知道,杜鲁门是个乌脑壳鸭公。干部哭笑不得,问:怎么说呢?这人回答说:我儿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东西多。我家养了十几只鸭,只有那只乌脑壳鸭公讨厌些,喜欢乱跑。我儿子老是拿土坨打它,边打边骂,你这个杜鲁门!你这个杜鲁门!

老百姓的政治觉悟越来越高。有年,县里一位干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我村劳动改造。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只知道他是坏人,就仇恨他。某日,大队开会,集体开餐。不知什么原因,直等到大家饭都吃完了,那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才去食堂。一食堂打饭村妇,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你这个鸡窝鸡窝分子,这个时候才来,哪有饭你吃?这鸡窝鸡窝分子笑笑,只好夹着饭钵子往回走。

有些年月,老是忆苦思甜。生产队晚上开会,人未到齐,大家就一遍一遍唱“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拿现在的话说,这歌很是煽情,有人真的就唱得眼泪汪汪。大队支部书记正好是我们生产队的,我们队的政治活动自然丰富多彩些,群众觉悟当然也高些。支部书记有个女儿,喜欢唱歌,很有觉悟。有回,她同别人发生了争论。人家说那句歌词是“止不住的辛酸泪”,她硬说是“支部书记分三类”。有人问她:你爸爸是哪一类呢?她说:我爸爸当然是最好的一类。

言必称语录,亦有好玩的故事。一日生产队分谷,某户分得很少,同队长吵了起来。队长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按劳分配,多劳多得。那人回道,毛主席说,吃饭是第一件大事。我家不能没有饭吃。队长说,毛主席说,要克服懒汉懦夫思想。按工分计算,你家只有那多谷。那人说,毛主席讲,你要吃饭,我也要吃饭。队长说,毛主席讲,你愉懒,就饿死你。争来争去,两人吵架的话全成了毛主席语录。又有某日,大队护林员抓了个偷砍树木的,要处罚他。两人争执起来。正好公社书记来了,严厉喝道:毛主席说的,不准乱砍滥伐。不料那护林员听了,脸色通红,支吾半天说:书记,他先乱砍,我才乱罚。我是最听毛主席话的。

“批林批孔”期间,有个经典段子,家喻户晓:林彪披着马克思的大衣,带着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跑到蒙古吃早饭。怕年久失考,解释如下:林彪披着马克思主义外衣,带着叶群臭老婆,偷乘三叉戟飞机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这个段子明显是群众口头创作的,太过精致。我亲自见识一个故事,异曲同工。某日晚,大队召开群众大会,主题说是要剥开林彪的三张画皮。哪三张画皮,我当时年纪虽小,却记得十分清楚;时过境迁,现在一张都记不得了。但有位村妇的发言,我字字铭记在心。那村妇因家务太忙,饭都没来得及吃,怕扣工分,端着饭就跑到会场来了。台上坐的是县里来的干部,正讲得起劲,忽见下面有人居然端着碗饭听他讲话,大为感动。立即指着这位村妇说:像这位社员同志,觉悟很高,我们请她发个言,批驳林彪的三张画皮!那村妇哪敢上台?大队干部硬是把她推了上去。她凑到话筒前,忽然愤慨起来:我没文化,话讲得丑。我说林彪,人心不得足,卵毛不得直。他就一儿一女,要那么多被子干什么?还偷了毛主席三床花被。我家去年大儿子结婚,才置了一床花被,红缎子的。

正是“批林批孔”那几年,公社组织全体共产党员去韶山瞻仰。一个老党员,土改根子,作风很过硬,党性特别强。他在火车上小解,不会开厕所门,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老半天。列车员发现了,才把他放了出来。一路上,党员们都拿这事开玩笑。这位老党员总是憨厚地笑。回村后,党员们就忘了这事儿。有天,一位党员忽然想了起来,就说了这个笑话。不料那老党员勃然大怒:党内的事情,到外面乱说!

我能记住的年代最近的此类故事,是关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生产队长去公社开了一天会议,当晚就召集全体社员传达。事情重大,过不得夜。队长脸色铁青,说起话来嘴皮子不停地颤。可见他气坏了:社员同志们,那个邓小平,掀起了右倾翻案风,胡说什么金不如锡。这不是把我贫下中农当个卵在弄吗?金子和锡哪个好些,未必我们都不知道了吗?他硬要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把日头讲成月亮,把黄牛讲成驴子,说金不如锡。社员同志们,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不知当时有没有人清楚,“金不如锡”其实是“今不如昔”。反正当时会场气氛严肃,没人吭声。

多年没在乡下呆了,不知有新的故事诞生吗?这些年城里倒是不断有新段子问世,荤素兼备,雅俗皆俱。这些段子尽管很具原创性,但斧凿痕迹太重。不如那些乡下故事,就发生在生活里,不是现编的。

想念一所房子

我是否过早地暮气了,总想回老家去。不敢说归隐。未曾有显,隐从何来?何况,潇洒或自命潇洒的人都说大隐隐于市,而我偏想回到故乡。那是一方再平常不过的山水,一望无际的稻稼、桔园、甘蔗、油菜花,低低的山峦,浅浅的河水。

自出乡关二十年,便同故乡日渐隔膜起来。我涂鸦过不少文字,居然没有写到乡村。乡村留给我的,只有顽固的乡音。偶尔回到故乡,同乡亲们打招呼,竭力用最纯正的方言。村

里人便直夸我没有忘本,不像谁谁谁,回到乡下来,讲一口京腔,酸不溜秋。其实,我内心的窘迫,乡亲们是没法知晓的。

可是,中年渐近,故乡的风物人事没来由地直逼到梦中来。我做过这样一个后现代的梦:似乎两个生活场景同时呈现,一边是我的黄嘴孩提,一边是我的垂垂暮年。孩提的我捡起一块石头,朝暮年的我猛砸而来。夜半醒来,怔然良久。孩时早已离我远去,暮年于我尚欠时日。我伫立于中年,前后顾盼,颇感惶惑与落寞。这梦是上苍的启示吗?想告诉我什么?

今年四月,我悄然回乡。雨没日没夜地下,我大多独坐在老宅窗下。鸡唱犬吠,不绝于耳。我这么长时间呆在老家,乡亲们颇感诧异。我说,在城里老睡不着,回来好好睡几天。我说的是实话,乡亲们却越发觉得奇怪。他们硬是不明白,城里人吃得好穿得好,怎么就不会安心睡觉。

老父亲带我去看他的橘园。三亩多地,围墙圈着,几十棵橘树森森然。

我说,爹,我想过几年回家盖几间房子。

爹说,这橘园给你留着吧。

我是个容易成痴的人,说想盖房子,那房子就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了。先想盖两层的,后来觉得不如盖平房;本来想好了盖砖木结构,结果又感觉纯木屋更有味道;最后想,还是盖砖混平房,再用木头里外装修,看上去还是木屋子。屋子四周得有宽宽的檐廊,可以徜徉,可以闲坐。木材就用当地杉松原木,窗户需是木格子。反正不要洋楼样式,就盖那种乡下随处可见的汉屋。

原本有条古老官道穿村而过,路上尽铺着水亮水亮的青石板。小时候,一俟夏天,我就缠着大哥做双木屐,踢在石板路上橐橐地响。古官道早已废弃了,只剩下一个破败的亭子。这亭子是我儿时最觉神秘的地方,砖墙上长着青苔,爬满了厚厚的长青藤。我白天喜欢去那里玩,晚上却怕从那里走过,总觉得到了晚上,那里该是狐仙出没的地方。这次回去,我同弟弟去了亭子。这亭子曾是高高的风火墙围着个木屋四合院,而眼前只余下几堵残墙和条石砌成的墙脚了。

我嘱咐弟弟,要是哪天拆这亭子,就替我把这些旧砖同条石全部买下来。

弟弟笑笑,说,这些东西没人要的,我找人拉回去就是了。

我想用这些砖石砌成围墙,我想在这围墙内的小木屋里喝茶、看旧书、想四散天涯的朋友。围墙上应爬满金银花,那是我家乡常见的物种。金银花原来有个很雅的名字,忍冬花。“忍冬”二字很有意趣。冬是需要忍的。世间万事,很多都需要忍。不忍,又能怎样呢?我想,忍,其实是我们苟活于世的理由。周作人引用别人的一句诗说,忍过事堪喜。此言信矣!

我的乡间小屋,就叫做忍冬居吧。在家乡小住的那些日子,我像琢磨小说,虚构着自己的乡居梦。听说夏日的田野又有白鹭栖落了,我很是高兴。白鹭翔集是我儿时常见的风景,后来竟然不复有了。这些年,白鹭又回来了。待我退居乡村,白鹭必定在田野里等着我的。春日还有啾啾翻飞的燕子,就像自家养的鸡鸭,筑巢檐下。神往之余,四句打油诗脱口而出:深居临水复傍花,淡淡春光到我家;燕子斜飞穿旧牖,老妻又唤试新茶。

涂水入梦

老家村子的西边是汤汤而逝的溆水河,沿河有一弯柔软的沙滩。小时候,我总在隆冬的火塘边盼望夏天,为的就是那河,那沙滩。

小孩子的夏天比大人们来得早。暮春时节,我总瞒着大人,同小朋友们偷偷跑去河边,脱得精光,抖抖索索,嘻嘻哈哈,推推搡搡,钻到水里去。小男孩都是不服输的,一个个冻得牙根绑绑响,谁也不愿说冷。突然,有谁看见远处有大人的身影,分明是老三或二毛的爸

爸。小伙伴们都吓得不敢吱声,躬着腰爬上岸。我们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刚准备逃散,却发现虚惊一场。原来走过来的只是一位陌生的路人。

可是我们也不敢马上回家去。我们这些小玩皮,一个个眼睛红红的,嘴唇紫紫的,拿指甲往皮肉上一划,一道白色的痕。大人们见了,准知道我们刚从河里上来,肯定就是一顿死揍。

我们只好赖在沙滩上玩,磨时间。最爱玩的是垒鸟窝。将脚掌伸进沙里去,往脚背上垒沙,用力拍紧,然后轻轻抽出脚掌来。一个鸟窝就垒好了。说是到了夜里,就会有沙鸟钻进这窝里来,明天一早,里面就是满满一窝沙鸟蛋!

我们从来就没有见到过沙鸟蛋,可我们每次从河里爬上来,仍会蹲在沙滩上垒鸟窝。今年夏天这样,明年夏天我们还会这样。

油菜花开了,站在沙滩上回头一望,无边无际的金黄。夏天这才慢慢来了。我们在河里疯过了,垒鸟窝也垒得没兴趣了,就穿过漫无边际的油菜田回家去。我们这些小男子汉个头儿不及油菜高,立马就黄花满头了。

我们还会顺手采些油菜花回去,想捉了蜂儿酿蜜。

村里到处是土墙,土墙上面有密密麻麻的蜂洞。小鬼们耳朵紧贴着墙,听得里面有嗡嗡声,就用小木棍轻轻往里探,一会儿就挑出一只蜂来了。蜂儿通常被我们放进玻璃瓶里,瓶里早放了油菜花。蜂儿捉够了,就把钻了孔的盖子盖上,眼睁睁看着蜂儿酿蜜。

我们谁也没见这些蜂儿酿出一滴蜜来,可是一到夏天,我们又会玩捉蜂酿蜜的老把戏。

夜也是夏天的好。乡村的夏夜,萤火虫漫天飞舞。我总以为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就是萤火虫,地上的萤火虫飞到天上去了就是星星。因为星星和萤火虫都眨眼睛。我喜欢捉好多好多的萤火虫,用棉花团包着,挂在蚊帐角上,就像神话里的夜明珠。夜明珠在我的头顶闪闪发光,我的梦境也总是明晃晃的。

多年以后,一个夏日的黄昏,我带着孩子在远离家乡的一条河边散步。孩子突然脱掉鞋子,跑去玩沙子。只见他把脚掌伸进沙里去,往脚背上垒沙,用力拍紧,然后慢慢抽出脚掌来。我问,您这是干什么?孩子说,垒鸟窝,到了晚上,会有鸟儿飞进去下蛋!我很是吃惊:我可从来没有教他这么玩过啊!他一直生活在城里,只怕也没有玩这游戏的伙伴儿。

我也脱了鞋,陪孩子一块儿垒鸟窝。我垒得很投入,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不打算告诉孩子这仅仅只是游戏,爸爸玩过,爷爷玩过,爷爷的爷爷也玩过,就是从来没有见过鸟蛋。

亲情四章

爸 爸

小时候,我很害怕爸爸。爸爸脸色很黑,眉毛很浓,眼睛里似乎总是充着血,又不太说话。我本来在外面蹦蹦跳跳,只要回到家里,立即就缩头缩脑,大气也不敢出了。我用不着多看,马上就知道爸爸坐在哪里。因为全家老小的目光和神情,都让我感觉到有股冷气正从某个地方吹过来。我怯生生地回头望去,爸爸果然就坐在那里,低头抽烟。爸爸谁也不看,

目光一片茫然。家里偶尔来了客,爸爸脸上会有些笑容。我知道那是做给客人看的。我见来了客人,不免有些放肆,爸爸会避着客人横我一眼,我顿时浑身发毛,知道爸爸那眼神是在骂我“人来疯”。尽管这样,我还是很盼着家里能够来客,可普通农家一年四季哪有那么多客来?日子就这么昏天黑地地

那时我们家最害怕开会,但那年月的会实在太多。若是斗争大会,爸爸就得上台低头认罪,弄不好还会被吊被打。若是社员大会,爸爸没有资格参加,就得独自守在家里。爸爸好像宁愿站在台上去被人批斗,也不愿一个人关在家里抽闷烟。不知有多少个深夜,我随妈妈开完群众大会回来,都会发现爸爸的屋子里满是烟雾,他的脚边总是一堆尖尖的烟屁股。爸爸抽的是现卷的喇叭筒烟。

爸爸被批斗,从来不需要太多的理由。不论碰上什么政治运动,都先拿我爸爸开刀。爸爸他本来同村里所有人一样,都是盘泥巴的农民,凭什么就出去当了干部?当了干部偏偏又成了右派分子,被揪了回来,这就该斗争他。爸爸是每次政治会餐的头道菜。抓革命得先斗争我爸爸,促生产也得先斗争我爸爸。什么春耕动员大会、“双抢”动员大会、水利冬修动员大会,都得揪几个人往台上站站,说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而我爸爸每次都跑不过去。

抓了革命,偏偏又促不了生产。那时候,队里的庄稼怎么也长不好,水稻亩产只有两三百斤。爸爸聪明,又勤快,我家自留地里的辣椒、茄子、豆角,都比别人家的结得多,这却给爸爸惹来了麻烦,有人说他干资本主义起劲,干社会主义没劲。好吧,又上台挨批斗。

别人奈不何的是爸爸的才智。当时全生产队找不出一个会算账的人,没办法,只好让我爸爸当了会计。可是,当会计是个轻松活,人又显得贵气,有人硬是不舒服。于是爸爸当会计那些年,不知被人查了多少次账,虽说从来没有查出我爸爸有任何贪污问题,可是按照他们的逻辑,右派分子肯定很坏,没有经济问题是不可能的,所以,过不了多久又会来查账。既然查账,我爸爸就得陪着,用不着下田干活。有回他们猛然间发现,社员们正在田里流汗,而我爸爸却呆在家里打算盘。他们似乎觉得上了当,又不想查下去了。只是他们怎么也不相信,一个右派分子会那么干净。

记不得从哪年开始,爸爸成了养蜂人,放养着大队的几十箱蜜蜂。养蜂要技术,大队没有别的人干得了,不然,这种美差轮不到爸爸头上。有人眼红爸爸,想抢了他的差事,无奈他们拿着蜇人的蜜蜂没办法。其实,爸爸也从来没养过蜂,可他一学就会,别人只好心里恨恨的。

放蜂得赶花期,爸爸一年总有好几个月在四川、贵州那边转,像个游牧人。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让爸爸养蜂,是妈妈的主意。爸爸尽量少呆在家里,可以躲掉许多风雨。我那时还小,哪能体谅大人们的苦难每次爸爸要出远门了,我反而格外高兴,心想用不着天天看他的黑脸了。

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妈妈总是把他挂在嘴边。吃饭了,妈妈端上碗,总忍不住会说,您爸爸这会儿吃饭了吗?下雨了,妈妈会望着天,自言自语道,您爸爸那里晴天还是雨天?那时妈妈最喜欢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她每天都在注意四川或者贵州的天气。因为妈妈的念叨,我感觉爸爸好像从来就没有出远门,似乎他就在不远的地里干活,马上就会回家来。妈妈天天说着爸爸,我也会想念起爸爸来。哪天听说爸爸要回来了,我又特别高兴了。

我上高中时,有天一位同学悄悄告诉我,说是右派分子马上要平反了。因为他的外祖父也是右派分子,而他姨父在北京工作,早先一步听到了消息。我当时在学校寄宿,连忙偷偷写了封信,托低年级的同学带回家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给爸爸写信,好像说了些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之类的话。

周末我回家,远远的就见爸爸依门而立,望着我微笑。等我走到爸爸身边,他也没对我多说,只是摸着我的头顶,满面笑容。

从那以后,爸爸给我的印象不再是那张黑脸。爸爸很快恢复了工作。可是,爸爸也很快老了,毕竟他白白地耗费了二十一年的生命!

  如果觉得有人骗你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王跃文小说全集我不懂味有人骗你亡魂鸟一本书读懂中国官场:官人官事梅次的故事朝夕之间西州月苍黄官场春秋国画王跃文作品精选大清相国,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