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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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宇宙是完美的抑或残缺不全的呢?

她叹了口气。

“我不该发火……”他说,语调是主动和解的,“你也睡吧,我们都睡吧。”

都睡吧,就好了么? 可嘴上却说:“怨我。我不该非要打死那只蚊子。”又

叹了口气。

仿佛一切的不快都是那只狡猾的蚊子引起的。当然是蚊子引起的,但不全是。

蚊子不过就是一只蚊子,还因为剪刀,更因为她的冷笑。闭了灯也好。除了剪刀

和冷笑,也因为别的。她心里最清楚,清楚而又说不明白。他知道么? 他分明是

不知道……

“睡吧,你。”他说。

“你先睡吧,我想守着儿子呆一会儿。”

黑暗中,他开始郗郗簌簌地铺展被褥。

黑暗中,儿子挠腿。

她摸了摸儿子挠的地方,被蚊子叮起了几个大包。

那一只该死的蚊子! 丈夫却已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真想大喊:你隐藏在哪儿? 你飞出来! 你吸我的血吧! 她开了灯,复坐在

儿子小床边,发现儿子背上,臂上也被叮起了大包。她对那只蚊子的憎恨达到了

极点! “你不睡,也不想让别人睡啊? ”他翻身趴在床上,瞪着她。

她没好气地说:“你关灯这会儿,蚊子叮了宁宁满身大包! ”

“那你就开着灯坐在他床边守一夜吧! ”

他用被单蒙上了头。

这时,那只蚊子再次出现。它的肚子已经快圆了,变成暗红色的了,它飞得

很笨了,但它分明仍要吸人血。

她本是双手一拍有把握将它拍死的,她却改变了主意。她用自己的手臂护住

儿子的身体,希望它落在自己手臂上,吸自己的血。

它果然落在她手臂上了。她感觉到了轻微的针尖扎了一下似的疼痒。她猛地

攥起拳,绷起肌肉——那只蚊子意识到上当了,却飞不脱了。它的长长的吸嘴被

她的肌肉缩住了,它的翅膀拼命扇动,发出绝望的嗡嗡的呻吟——这种惩罚蚊子

的方式,还是她在农村时向农民的孩子们学的。这是比驱蚊剂更能使人体验到报

复快感的惩罚方式。

现在她可以从容地细细地摆布这只蚊子了。她憎恨它,不仅因为它吸她儿子

的血,还因为笼罩于她心头那种莫名的失望和郁闷。近来她天天受到自己这种坏

透了的情绪的摆布。她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毛茸茸的黏糊糊的不透明不透气的东西

一层层裹住了。

那东西仿佛正是生活本身。庸常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理解不到任何

意义的俗生活本身,仿佛是无法挣脱的,如同一只蚂蚁陷于一摊沥青之中。纵然

具有着足以拖得动比自身大十几倍的物体的力量,却拔不出自己的一只脚。又如

同一个人走在锈迹斑斑的弃废了的铁轨之间,永远走不到头,也没有站。铁轨两

旁抛着别人的某些生活的碎片:青春、爱情、追求、憧憬、梦想、野心、迷乱、

堕落、女人的小手绢卷发器相册、男人的日记本拉力器破裤衩……有些崭新,有

些正变成垃圾。在她盲目而匆匆的行走中,也已不经意间丢掉了一些相当宝贵相

当美好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再往回走寻找回来了……

甚至连她的憎恨本身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没有意义! 她开始用另一只手拔

蚊子的长腿。一一拔掉,毫无恻隐。她又产生了一个念头。念头一产生便立刻付

诸行动。她单手点燃了一支蜡烛,将烛泪滴在蚊子身上。没了腿的蚊子,渐渐被

烛泪凝固了。蜡质的模糊的透明度中,蚊子的翅膀和黑红的圆鼓鼓的肚子隐约可

见。

琥珀这样形成的么? ……

她将蜡滴按扁了。按得扁扁的,宛如一颗乳白色的扣子。之后,她将它小心

翼翼地揭下,用两根指头轻轻夹住,对着灯光观看。

人血红似相思豆。

忽然她心头悸过一阵恐怖。她觉得凝固在蜡中的不是蚊子,而是她自己。

它便掉在地上了。

她狠狠踏它一脚,赶快闭了灯,和衣躺在床上。

“你怎么连衣服也不脱? ”

原来他并未睡熟。

“你最近几天究竟怎么了? ”

他的手向她伸过来,替她脱衣。

她无声地推开了他的手。

然而他的双手又向她伸过来,搂抱住她。

13

她本欲拒绝他的亲爱,却又十分渴望他的亲爱。她开始祈祷他能用亲爱驱除

自己心头的阴霾。那种阴霾仿佛是潮湿的,发霉的,具有腐蚀性的,她的心已被

毒害。然而她明知她的祈祷毫无意义。他的亲爱不可能从她心头驱除什么,早就

不可能了。此刻他也绝不会给予她由衷的亲爱。当他需要她的时候,才给予。这

形成他的“实践”规则了,这纳入她的经验了。似乎已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似乎

已是不言而喻的事。此刻他并不需要她,他的亲爱是虚假的。

他抚摸她的身体像厨子抚摸案板上的一条鱼。

心不在焉的别有所思的抚摸。

他不过在以此求得和解,表达某种歉意。或者还企图证明今天晚上他们之间

并未发生什么不愉快。

黑暗掩饰不了亲爱的虚假。

他的手只在她背上抚摸,矜持地避免引起她的冲动。

我并不冲动。

黑暗中,她笑了一下。自己也知道,必定是冷笑。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曾像沉浮在汪洋大海中的人抱住一块船板似的紧紧

抱住不放的生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包括床上的亲爱! 从哪一天变的? …

她不偎就,不动。抑制着充满委屈的心灵对享受亲爱的进一步渴望,平静地

问:“你想么? ……”

“想……”他犹豫地回答。

你犹豫什么? 他的手仍在她背上矜持地抚摸着。

如果她真是条鱼,她的鳞全掉光了。

“你撒谎。”

“……”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羞耻地缩回去了。

她忽然哭起来,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冲绝了心理堤坝。

“你,你哭什么啊? 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

“我……我也考上电大了……”

他又搂抱住她:“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嘛! ”

“没有文凭,我就得死了回报社的心……”

她不由自主地偎贴在他怀里。

“是啊,是啊。文凭非常重要,我知道……”

她感觉到他的抚摸带有了温存。

“可托儿所通知我,宁宁再过几天该从大班毕业了……要在家里呆三个月…

…三个月后该入学了……”

“唔? ……”他的手停止了抚摸。

“宁宁入托晚,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宁宁上学后更需要我们多操心

……我真是矛盾极了……”在这种宣泄着的时候,她的哭声也是抑制的,怕哭醒

儿子。

儿子如今已成为她很重要的一部分。

她期待着他这样说:“别哭,有我呢! 你好不容易考上了电大,就读吧! 今

后我会多多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你付出的已经够多了……”

哪怕仅仅是这样说说而已。

但他却回答:“是啊。宁宁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这真得权衡权衡……宁宁

小学的基础如果打不好,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中学呢? 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又

怎么能考上一所重点高中呢? 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还有几分指望考上大学? 考

不上大学,将来岂不成了我们的累赘? ……”

逻辑很周密的一番话。他发表的那些小文章,几乎无不一存在这样的逻辑,

经得起反驳的逻辑,具有相同的说教意味。

‘那……“她忍住了哭泣,”你的意思是,我就别上电大了? ……“

“别上了。”他断然地说:“你是妻子,你是母亲。我工作之余,还要写文

章……争取今年内汇编一个小集子。只要能出版个小集子,我就可以加入省作协

了! 真的! 那你就是一位作家的妻子了! ……”

真的……她完全相信。

作家的妻子……如果女人仅仅是妻子,只能是妻子,那么是一位作家的妻子

和是任何男人的妻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

那像疹人的活物一样,经常骚扰她的心,吞吃她对他的感情的东西,又从她

的灵魂之中蠕动了出来……横着爬了出来。蟹爪似的勾足,却仍钩住着它的蜗居,

她的灵魂。看不见的,连点儿腥味都没有的粘的泡沫,在她和他之间积聚着,积

聚着。它的勾足深深抓人她的灵魂,撕破她的灵魂,使她感到一种类乎处女膜初

裂般的疼痛。使她忆起了第一次遭受男人蹂躏的羞耻的性的体验。毫无冲动,毫

无快感,只有绝望的屈从。当时她的灵魂剧烈地可怜地抵御着那个雄海狗般的男

人的恣意奸淫,向遥远的不可知处呼号:

“志松,志松,快来拯救我啊! ……”如今他就躺在她的身边,履行了他中

学时代向她许下的缺乏责任感的诺言,终于是成了她的丈夫。而那一种缴械人意

志的疼痛又发生了,伴着同样的羞耻,由肉体的感知深入到灵魂的感知。倘灵魂

有血,泡沫该是红的。尤其可怕在于那是可以忍受的。若不可忍,她早便奋起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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