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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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想到的是癌。当然,四十六七岁的人了,生癌也是不足为怪的。可若生在自己身上,毕竟不像生在别人身上那么想得开、那么无所谓。我没敢告诉妻。尽管一向的,她对我这个只善于爬格子,再没什么其他本事可言的丈夫,持一种有也可无也可的态度。但我猜想,一旦真的没了我,她的日子绝不会比有我的时候好到哪儿去。她也是四十多岁个女人了,重找个丈夫肯定不是太容易的事儿。如今中国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倘若失偶,我以为别的男人们是不必陪着掉眼泪的。就算夫妻感情原本不错,那失偶的男人的悲伤,很快也会过去的。悲伤一过,他们的眼睛就会比以往更加的没了管束,专往二十多岁的满大街都是的裸胳膊裸腿或服装一个比一个新潮的姑娘身上望。这一事实对四十多岁的寡妇或离婚女性都是相当不利的。既不利又不公平。而且将越来越不利越来越不公平!

于是我背着妻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在外科候诊处,我见到了一个我顶不想见到的人——老苗。

不想见到也得主动打招呼啊!

我说:“老苗,也来看病啊?”

他说:“不是我来看病,是陪你嫂子来看病。”

“她人呢?”

“已经进门诊室了。”

“哪儿的问题?”

“可能是生了骨刺吧。当然,也不排除是什么癌。”

他忧郁地叹气。

我也叹气。一方面是表示对别人的同情,另一方面是为自己。

我还安慰地说:“想开点儿。千分之几的比例,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嫂子身上呢?”

他又叹气,喃喃地嘟哝:“是啊,哪儿那么巧就摊在她身上呢!”

听他的口吻,倒好像他的忧郁,他的叹气,完全是由于自己的老婆摊不上什么癌似的。

一位秀眉秀眼,脸庞白里透红、红里透粉的护士从走廊那头姗姗走来。老苗一望见她,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嫂子情绪还稳定吧?”

老苗只顾望那女护士,没听我的话。他忽然起身说:“对不起,我认识那女孩儿,得跟她咨询几句。小高!小高你越发漂亮了嘛!大姑娘样了嘛!完全长开了呀!……”

他已迫不及待地迎将过去,和那年轻的护士小姐热情洋溢地周旋开了。欢天喜地的模样如同无忧少年,全没有在“作协”机关时那种可敬长者的矜持劲儿了。

唉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痴心妄想揪住什么“青春的尾巴”呀!岂非瞎子点灯白费蜡吗?又不是“大款”,不过是一小撮“爬格子动物”的“领班”,再使尽浑身解数地做无忧少年状,小姐们也是不稀罕“傍”你的呀!咋就连这么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呢?何况自己的老婆还在门诊室没出来,结论尚不可知,还没被最终判处死刑哪!我因自己毕竟的比他年轻十几岁,脸上的皱纹明显地少些,暗暗得意。也因他做无忧少年状时的力不从心而快感。

这时他老婆肥壮又庞大的身躯缓缓从门诊室移动出来了。

她目光恍惚,一发现我正看着她,脸上挤出一种心慌意乱很不情愿的苦笑。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问:“嫂子,没什么大问题吧?”

她说:“医生一时还下不了结论,让我下周来做切片。”——说着眼圈一红,就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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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弃的家园(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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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嫂子,凡事儿别往坏处想。千万先别往坏处想。魔鬼定义中有一条——越朝坏处想,事情十有八九越朝坏的方面发展。”

她感激地说:“我听你的。我不往坏处想,你见着我们老苗了吗?”

我指着说:“他不在那儿嘛!”

她望过去一眼,顿时气得横眉竖目,当着些人就开口骂道:“这老王八蛋!全不把我的死活放在心上,竟在那儿嘻嘻哈哈地吊膀子!”——哼了一声,将头高高一扬,独自走了。

这时门诊室里喊:“四十三号,姓梁的!”

我赶紧应声而入。

一男一女两位中年医生。男的又在叫号,女的板脸问我:“怎么了?”

我说骶骨那儿长了一个包。

“多久了?”

我说没多久。最近几天的事儿。

“趴床上。”

于是我照办,那窄床的塑料面儿很温热,由于老苗的老婆那肥壮庞大的身躯刚趴过的缘故无疑。

“褪下裤子!”

我照办。

“你这人听不懂我的话啊?连裤衩儿也褪下来!当我是X光眼啊?”

我忍气吞声。遵命惟恐略迟。

“哎,你来一下。”

于是那男医生撇下他正应付着的一个小伙子,来到床边。

“和刚才那个胖女人长得一样是吧?”

“嗯,是有点儿一样。”

什么东西戳在我那包上,我觉得不是手指,而是那男医生拿在手中的铅笔。

我不禁咧了下嘴,说轻点儿轻点儿,很疼呢!

那女医生说:“别这么娇气,忍着点儿!”

那男医生说:“就是的!我用的是带橡皮这一端,又不是带尖儿那一端!”

我说:“医生,能否请教一个问题?”

男医生说:“只要不是无理取闹,你但讲无妨。”

我问:“咱们的祖先,也就是类人猿都不长尾巴,怎么咱们那地方,也就是我长包的那地方,偏偏叫尾骨呢?”

女医生首先替男医生恼了:“叫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你还偏提!不明白重新上学去!”

男医生则笑出了声儿。他说:“重新上学也未见得就能有老师向你解释这一点,还是让我告诉你吧——因为……”

被撇在那儿干等着的小伙子抗议了,说怎么他的病就那么特殊啊?非得两个医生都凑过去?我那儿也长了个包,比他的还大!包面前应该人人平等!……

于是两位医生瞪目相视。

结果那男医生对我提出的问题也没给个明白的说法。

我离开时得到的东西和老苗的老婆是一样的——一张切片检查预约笺。

我猜那急性子的小伙子得到的也不见得比我和老苗的老婆得到的值得庆幸。

正所谓包面前人人平等……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两个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着一支烟,也不知从哪儿搞的,照例地吐制成一幅幅五颜六色缤纷绚丽的“国画”。仿佛他对地球上产生好感的东西就是烟和中国国画似的,而那女的照例并不恶意地盈盈笑着,她的笑使我感到有一种顽皮的意味儿。

她问我是不是到医院里去看过病了?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又问是不是以为自己生了某种癌?

我诚实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顽皮了。随即又表情郑重起来,说你不必恐惧。不必怀疑是癌。只不过你要长出尾巴了。在以后的一个月内,每多一句谎言和假话,便会多十个长出尾巴的人,我们的惩罚是温和的。并不打算对你们构成什么伤害,无非是企图使你们因自己长出了尾巴而感到羞耻。你们地球人不是讲一回生,两回熟,三回见面是朋友吗?我们再见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们决定优待你……

我大喜过望。我说你们要赦免我吗?

她爱莫能助地摇头说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许我任选一种尾巴。禽类的也罢,兽类的也罢,只要我按自己的喜欢选了,不久就会长出那样的尾巴。

我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再说多少争取赦免的话也是白扯。倒显得自己太缺乏自尊了。于是我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那我就希望有一条老鼠的尾巴。

“老鼠?也就是你们地球人叫作耗子的那种……讨厌的小东西的尾巴?……”

她显出大为费解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买主,她是一个卖主,面对她热忱向我推销的种种好货,我却都不稀罕,偏偏要买她最差劲儿的,自己都不好意思摆在明面儿的劣品似的。

我说:“对。我喜欢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爱。”

她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我点头说不再考虑了。真的决定了。

而她的男伴儿,这时就显得不耐烦了。插言说既然他喜欢,既然他觉得非常可爱,那就让他长出一条耗子尾巴吧!

其实我有我的主见,我为自己选择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细小,便于隐藏罢了。而我一向又是极怕耗子的。

她凝视了我几秒钟,替我感到遗憾地说:“那么你会如愿以偿的。希望一条耗子尾巴能给你带来乐趣!”

她说完,对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就一同消失了。

妻这时醒了,问我在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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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弃的家园(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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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是在自言自语。是那两个男女外星客又来滋扰我了。

妻没好气他说我看是你又犯神经病了!真不该把你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那时那些“国画”还没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树啊,在黑暗中烁烁闪光。如同舞台上的激光布景似的。

妻面向墙壁,朦胧中说完又要睡去。我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指着说:“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妻一下子坐了起来,目瞪口呆。又一下子缩进被窝,再也不敢露出头,身子在被下瑟瑟发抖……

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吧?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好戏还在后边呢!”

早晨我冲澡,喊儿子送递一块肥皂——儿子探身浴室,手拿肥皂,瞧着我仿佛瞧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儿子突然尖叫一声,将肥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坐于浴室门外。

我听到妻赶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听到儿子结结巴巴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变的!……”

我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摸,摸到了一条湿漉漉的,尺把儿长的细尾巴。扭着身子看,见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儿苍白。分明的是一条老耗子的尾巴!没料到,他们说给我,仅仅一夜之间我就他妈的有了!

浴室门又被推开一道缝,我看见了妻的一条脸,和一双由于惊恐而瞪大的眼睛。妻窥视到的,当然是我扭着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

显现在门缝间的妻的那一条脸一晃,她就要晕倒。

我顾不上“欣赏”自己的尾巴,赤身裸体跃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后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开了我。

她嚷:“别碰我!我讨厌耗子!”

我说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过长了一条耗子尾巴嘛!

儿子也嚷:“我更讨厌耗子!我不要一个长耗子尾巴的爸爸!”

于是妻扯着儿子躲入一个房间,关上门伤心哭泣。

我没心思接着冲澡了。匆匆擦干身,匆匆穿上衣服裤子。

这时有人敲门。开了门,是老苗,一副魂不守舍、蔫了巴唧的样子。

我也惊魂甫定,强装若无其事,将老苗客客气气地让入客厅。

他一坐下便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我说道的什么歉啊?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啊!

他说我现在相信你神经没毛病了。相信你汇报的那些情况了。

我问他怎么又相信了呢?

他说你摊上的,我老婆也都摊上了。而且,她已经长出了尾巴!

“尾巴?她长出的是什么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优待她,允许她选择。你知道的,她这女人虽然丑,却最爱臭美!所以她就选择了孔雀尾巴!现在她身上终于是有了美点了,她居然将裤子后面开了个口。为的是将四柄刚长出来的孔雀尾翎露出来……”

我安慰地说:“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优待有选择的权力,十之八九总要选择漂亮尾巴的。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裤子后面开个口,不失为机智的做法嘛!孔雀尾巴多大呀,渐渐长丰美了,后边不开口,又怎么穿裤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壮庞大体如河马的妻子,身后将拖着一条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为自己大发其愁了,他说他屁股后面也长出包来了。他抱怨那两个外星男女太没有政策观念太不公道了,凭什么只显形给他老婆看,就不显形给他看呢?凭什么优待他老婆选择的权力,就不优待他选择的权力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当于一位正局级干部,在家里是户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过是一名普通打字员……

他的话中,流露出对自己老婆的明显的嫉妒。

我说老苗哇,话不能这么说,理不能这么讲,人家外星人,是没有什么“官本位”思想的,也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识的。人家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老苗眼泪巴碴地嘟哝,没我选择的权力,那我要是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

我说哪儿那么巧的?地球上尾巴千万种,怎么偏偏你会长出一条鳄鱼尾巴呢?我猜你可能会长出一条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人见人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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