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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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妻从娘家回来了。对我特别亲热。仿佛我们之间并没发生过什么误会,怄过什么气似的。她说我瘦多了,准是因为用脑过度,睡眠不足。
刚吃过晚饭,她就催我洗漱。刚洗漱完,她就给了我几片药,非看着我服下去不可。我问她是什么药?她说是某种复方维生素,调解植物神经的。说你不是植物神经紊乱吗?从今天起,就坚持服这一种药吧!……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不在家里,而在医院的单间病房。
正纳闷儿,一位年轻的护士小姐走了进来。
我问几点了。
她说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
我问我怎么会在这儿啊?
她说你病了。
我问谁把我弄这儿来的?
她说你妻子,还有你们作协的负责同志陪着。
我问是不是一个又高又胖,“胡汉三”似的男人。
她说没错儿。特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还乡团头子“胡汉三”。
我一想那就是老苗无疑了。
我又问这是什么医院啊?我什么病啊?
她狡黠地冲我一笑。说你何必非知道那么多呢?这里条件不是挺“上档次”的吗?既来之,则安之呗!市里的领导对你可关心啦!其实你的级别没资格住单间,是市里的领导特批的……
我困惑之极地“噢”了一声。
而她一边说,一边用抹布这儿那儿象征性地带有表演意味儿地擦了一通就走了……
中午我饱饱地吃了一碗米饭半条清蒸鱼。
我暗想护士说得不错——这儿条件确实“挺上档次”的。内有浴室,外有庭院。环境清幽。既来之,则安之。不管究竟为什么把我弄到这儿,毕竟休闲些日子对我并没损失……
下午来了一位老医生,装出随便聊聊的样子问了我一些问题——你最近常看什么书啊?在创作阶段每天写多少字啊?你说的那两个男女外星人又来滋扰过你吗?你梦见过他们吗?你常失眠吗?你爱幻想吗?你经常希望成为引起公众关注的人物吗?……
我不是白痴,至今已写出几百万字,并且多次获奖的一位作家怎么可能是白痴呢?
于是我反问:“医生,这儿是精神病院吧?”
老医生的目光,从镜片后研究地注视着我。我以为他一定会讲假话,一定会对我撒谎。
不料他坦率地回答:“对,这儿是精神病院。”
“高干病房?”
“对。高干病房。”
“得精神病的高干多吗?”
“不少。高干也是人嘛。商品时代,人人的观念都受到彻底的冲击,他们更不例外。不过比起来,他们多数是‘文疯’。不砸不闹,不号不叫。近乎‘忧郁症’而已。既忧国家,亦忧自己。还有些患的是‘老年痴呆症’。猛一下子离开了‘权力场’,心理失重,容易患‘老年痴呆症’……”
“那么您看我是属于哪一类呢?‘文疯’还是‘武疯’呢?”
老医生又研究地注视起我来。
我说:“作为病人,我有权了解自己的病况是不是?”
他沉吟了片刻,以更加坦率的口吻说:“对。你当然不属于‘武疯’。凭我的经验,觉得你也不是‘文疯’。你根本就不应该住进来。”
我说那您批准我出院行不?我说不是高干而能有幸住进高干病房,以特殊的方式休闲休闲,又何乐而不为呢?但如果是精神病院,那就是两码事儿了,我说我非常不习惯被当成精神病患者……
他说他很理解。好人被当成精神病患者看待,渐渐也会变成精神病患者的。这里有个心理环境影响,心里暗示和心理导向的问题。他说不过他没权批准我出院,我出院得“作协”领导同意。“作协”领导也做不了主,还得请示市里领导……
我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受到如此厚爱?
他说你不要再提什么外星人了!说关于外星人,他一向持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但仅凭这一点,是不能构成我精神不正常的医学根据的,说我若想要出院,就看我在“作协”领导面前表现怎样了!……
我说您给我们“作协”领导打电话!我要求立刻见到他!越快越好!……
于是晚上老苗来了。我妻子也来了。
老苗语焉不详地问我感觉如何?
我说感觉好极了!
不待他再问什么,我双手握住他一只手,装出羞愧无比的样子说——老苗哇,苗主席呀,咱们相处了那么久,我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有时候喜欢危言耸听,恶作剧!什么外星人啦,什么“真话拒绝症”啦,什么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惩罚啦,都是我闲极无聊胡编的呀!经过在医院里这一整天的反省,我已经认识到这样的玩笑是开不得的了!……
老苗就和我妻子对视了一眼。
我妻子问:“那,两套警服你哪儿弄来的?”
我说是我从某个摄制组借来的,其目的是为了将假的说成真的一样……
妻又问:“那,女人贴身的东西呢?”
我说是我早晨散步时,从早摊儿上买的。
妻说那不像早摊儿上卖的东西。像“精品屋”里才能买到的东西!你怎么为了骗人,就舍得买那么高级的东西呢!
我说买了也算白买嘛!你留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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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弃的家园(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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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对老苗说,你听你听,他这叫人话吗?你别信他!我看他就是有点儿疯!要让他出院,就直接带你们“作协”去好了!我可不和一个精神病患者生活!……
我说老婆啊!你这就不对了!要允许自己的丈夫犯错误,更要允许自己的丈夫改正错误嘛!你如果借故就把我推给精神病院,岂非有陷害亲夫之嫌嘛!……
老苗从我双手中挣出他的手,烦恼不堪地说——得啦得啦,你们两口子都安静点儿吧!
妻恨恨地瞪我,目光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分,看得出我被当成了精神病,她是相当快感的,她早就希望我能自出点儿丑,自挫点儿大丈夫气了。
老苗也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认为自己庸俗不庸俗?”
我暗暗连声地说:“庸俗庸俗,庸俗透顶!”
“无聊不无聊?”
“无聊无聊,无聊极了!”
“可气不可气?”
“可气可气,实在可气!”
“最可气的是你居然还要去滋扰市里的领导们!害得我受到严厉的批评!批评我对作家缺少起码的关心!已经疯了还看不出来!你要向市里的领导写份深刻的书面检查!也要替我讨回点儿公道!……”
我低眉顺眼地说:“我写我写我一定写检查!老苗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讨回点儿公道!你受到严厉的批评那完全是由于我的庸俗无聊造成的嘛!是无辜的嘛!……”
我甚至装出非常之难过的样子。
而我的妻子这时笑盈盈地对我说:“亲爱的,恭喜你——你得精神病的消息今天已经见报了!这下子好几天里你又可以成为本市的‘热点人物’了。我来时,在公共汽车上都听到了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儿……”
我不禁地问:“消息发得这么快?你捅到报上去的吧?”
她笑得更开心了:“除了你老婆还有谁对你这么好哇?你不是总怕被公众遗忘了吗?”
“他们怎么议论的?”
“他们说你肯定是跟外国的某些作家学的,装疯卖傻,制造新闻,借以出名!说你爱疯不疯,才没人稀罕关注你呢!”
我当时的感觉是仿佛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条大毛虫,我想吐它出来,可它朝我嗓子眼儿里爬……
噢我神圣不可侵犯的名声呀!
噢我在读者公众们心目中的严肃作家的形象呀!
我不禁骂了句:“真他妈的!”
妻笑眯了双眼问:“亲爱的,你是骂你老婆呀,还是骂读者们呀?”
我苦着脸说:“都不是。”
老苗不高兴了,气呼呼地问:“那你是骂我了?”
我赶紧声明:“老苗,我哪儿能骂你呢?你百忙之中来看我,我若骂你,不是太不识好歹了吗?”
老苗说:“反正你是在骂一个人。”
其实我是在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我恨死他们了,他们搞他们的科学,我搞我的文学,两个星球上活着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前生无冤近世无仇,干嘛非跟我过不去呀!
我说:“那当然!”——却不敢照直说出是骂那两个外星来的狗男女。
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成吗?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怀疑他俩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并暗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企图往外溜,可是刚出楼,被女护士追上了。她说你这人,怎么随便往外溜啊!你既然住进来了,就得听我的了!回去回去!再往外溜,把你送重病号病房去!……
我便又怀疑那女护士也不是人,是另一个外星来的“高智能生物”……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真被送到重病号的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陪小邵来的。小邵说他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来探望我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我是胖了。
我妻也说我胖了。
小邵说我还白了。
老苗说白多了。
妻说可不是么,这一胖一白,显得年轻了,看来还是医院的生活有规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儿啊?你一边呆着去行不行?
我说完将一份检查书双手呈给老苗,五六页纸,三千多字。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老苗翻看了一会儿,转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出去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又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一位作家,想像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呀!巴尔扎克写《欧也妮·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像,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这可怜的少女’。作家是想像的动物嘛!不过你写一份检查也是完全必要的。你知道的,曲副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对你很有好感。他以为你病了,就把老苗狠狠批评了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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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弃的家园(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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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近乎厚颜无耻地说:“我是没病是没病,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我看,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副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看了我妻子一眼,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我妻子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的!”
于是那一天我自由了。
当我离开那间高干病房时,感到骶骨部位倏地一阵剧疼……
列位!——我们人长尾巴的过程,好比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一出世竟没尾巴一样,是非常不祥的预兆。我们都知道的,壁虎和蜥蜴类大小爬虫的尾巴,对它们是何等重要!如果没尾巴,它们在遇到天敌之时,又怎么能靠施展“断尾求生”的高超伎俩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呢?尾巴简直是它们的系命法宝啊!一出世竟没尾巴的蜥蜴和壁虎,肯定将惶惶然不可终日,沮丧得经常哭泣吧?——倘它们也人似的会哭的话。
可尾巴对我们人又有什么用处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是完全没用完全没意义的东西吗?我们的一万五千年以前的祖先就不曾长过尾巴的呀!所谓“返祖现象”这一解释,不是太有点儿牵强附会、自圆其说了吗?
一个发觉自己开始长尾巴的人的不安和恐惧,是比壁虎和蜥蜴一出世竟没尾巴的不安和恐惧巨大百倍的。因为我们必然地要想——哦上帝,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而它们却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起初我以为自己骶骨那儿不过长出了骨刺,没太在意。四十六七岁的人了,这儿那儿长骨刺不足为怪。无非不能久坐。久坐钝痛。但我那些日子并不写作,何苦久坐,至于读书,我一向就是习惯于仰躺着读的。
后来我就在意起来了。不能不在意了。因为骶骨那儿的硬邦邦的包,顶端开始变尖了。仰躺着读书已经不行了。那儿一着床就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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