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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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乎他所作的研究是否有用,是否入时:“平生所学供埋骨,晚岁为诗欠砍头。
”
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著述是否能名垂千古;“名山金匮非吾事,留得诗篇自纪年。
”
但他对自己身后这些著作的命运还是在乎的:“拟就罪言盈百万,藏山付托不须
辞。”他还不是“满不在乎”。
陈寅恪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做到并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没有意义。
意义,这是我们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弯,迈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坎。我可以不要名,
不要利,不要有用,不要别人承认,但我总不能不要“意义”吧?连“意义”都
没有,我做它干什么?
然而陈寅恪却似乎把“意义”看得很淡,一再宣称自已不过“聊作无益之事,
以遣有涯之生”。这话理所当然地被许多人看做是自嘲、反话、激愤之辞,或表
现了他的痛苦和无奈。我们当然已无法确知陈寅恪说这话的真实想法,但我宁愿
把它看做一种彻底,一种为了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而悟到的彻底,尽管
彻底得很无奈。
彻底是很重要的。彻底才无碍,才无羁,也才无所畏惧。因为所谓“自由思
想,独立精神”看重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也就是说,它并不在乎你想
的是什么,有没有意义,只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独立自由的,是则是,否则否。
你想的东西再没有意义,只要是独立自由地想出来的,就是“自由思想”。反之,
即便再有意义,也不是。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寅恪的许多“自嘲”、“自贬”、“自损”,我们就会有别样
的体会。1952年,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出版,陈寅恪为该书所作之序却被
人删去。陈致信杨树达先生云:“拙序语意迂腐,将来恐有累大者,今删去之,
亦未始非不幸也。”陈此处之听谓“迂腐”自别有意味,但陈寅恪的著作中从思
想到行文均不乏“迂腐”甚至“陈腐”之处,恐怕也是个事实。问题是,“迂腐
”
难道就不是一种声音,就该灭绝。如果“迂腐”该灭绝,那么,和“迂腐”沾边
的,比如陈腐、陈旧,还有刻板、呆滞,是不是也该灭绝?如此推论下去,请问
又有什么不该灭绝?
意义也一样。如果没有意义就不能存在,就该灭绝,恐怕世界上的人早就死
光了。你想,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说出有意义的话,又有多少人句句话都有
意义?何况一个问题或一句话有没有意义,原本就是不大说得清楚的事情。杞人
忧天数千年,天并没有塌下来。那么,杞人还该不该忧天,杞人忧天还有没有意
义?哥德巴赫猜想猜了那么多年都没能猜出来,究竟有多少意义,还要不要再
猜?实际上,科学史上许多课题开始时是没有什么意义,或看不出什么意义的。
正因为历史对无意义表现了宽容,才有了今天科学长足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
极少数的“有意义”其实是靠众多的“无意义”来支持的。没有“无意义”就没
有“有意义”。比如在我们看来,吃蜘蛛是没有意义的(其实皮洛耶人就吃),但
如果没有人吃蜘蛛(也包括吃别的“不能吃”的东西),我们今天也不会吃螃蟹。
更何况,如果我们今天以“没有意义”为由不准别人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
那么,明天别人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不准我们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你可以这样
限制我的思想,我也可以那样限制你的思想,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大家都不能自
由地思想。而不能自由地思想,其实也就等于不能思想。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自由思想或发展学术)讲,我们都得肯定“无意义
”
的意义。而且,为了彻底,为了确保思想的自由,我们还得否定意义的追求。
否定意义的追求,有这个必要吗?既肯定“有意义”,也宽容“无意义”,难
道就不好就不行吗?果真如此,当然很好。可惜,如果我们的口号如此,就不会
有人去做“无意义”的事了。有意义的事不做,却去做无意义的,谁会这么傻?
那么,大家都去做有意义的事,又会怎么样呢?就会放弃“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因为一件事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自己个人说了算的。要么是社会大众说了算,要
么是权威人士说了算。只有当他们认可了你的意义,你的所作所为才是“有”意
义的。显然,这就必须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以他人的标准为标准,哪里还可能
有什么“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事实上,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总是“毛”,总想附在某张“皮”上,就因为
他们总想有意义。在中国,纯粹的知识、学问,从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它
服务于现实,比方说能够安邦治国或者富民兴国时,才可能被认为是有意义的。
中国的读书人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济世热衷于做官?就因为只有这样,“无意义”
才能转换为“有意义”。所以,与其说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政治情结”,不如说
他们有一种“意义情结”。
于是,为了使“无意义”转换为“有意义”,中国知识分子不得不有意无意、
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附在某张“皮”上。因为单独的“毛”没有意义。单独的“毛”,
无根无底飘浮不定,风一吹来就满天飞,不要说别人看着没劲,自己心里都不踏
实。
然而知识分子之所以是知识分子,不仅因为他有知识,更因为他是“分子”,
既是极少数,又有独立性。如果附在某张“皮”上,那还是“分子”吗?王瑶先
生说得好:“分子不独立,知识也会变质。”显然,要想无愧于知识分子的称号,
就得坚持独立立场;要想坚持独立立场,就不能附在某张“皮”上;要想不附在
某张“皮”上,就不能太在乎意义能不能实现。但意义如果不能实现,即等于没
有意义。因此,当我们决定选择和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时,就得先问自
己一句:你能不能豁出去连“意义”都不要?
意义其实是最难豁出去的。但“若为自由故,意义亦可抛”。因为你如果连
意义都可以豁出去不要,那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了。正如一位诗人所说的——
船完全被撞破之后,也就不会沉没了。它的,每一块零散的木板,将永远漂浮在
海上。
要谈陈寅恪,就必须先把这些问题都想清楚。我们想清楚了吗?
□忏悔与做人
一忏悔引起的话题
上个世纪末,中国的文化人忽然讨论起“忏悔”来了。
事情是由余杰的一篇文章《余秋雨,你为何不忏悔》引起的。一个人看不惯
另一个人,或对他有意见,要批评他,甚至揭他的老底,原本也很平常。只因为
批评者和被批评者都是名人,便一时间弄得沸沸扬扬,其间不乏戏剧性情节。比
如起先是小余横刀立马,军前叫阵,颇有“手持钢鞭将你打”的气势,但转眼间
却在成都魏明伦的客厅里和大余握手言欢谈笑风生,并表示“佩服余秋雨的胸
襟”,还共同讨论起“保护文明和走向社会”的问题了。此案三位当事人,年纪
大点的两位,一位是剧作家,一位是戏剧理论家,年轻的那位又初出茅庐,这两
年正被人哄抬得有些找不着北,哪里架得住这一来二去?因此所谓“和解”云云,
便颇为可疑。被称作“扯淡的范例”(刘洪波),或“两个戏子骗了一个孩子”(韩
石山),也不足为奇;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二余又重新开战,仍然是谈忏悔问
题。只不过不再是在客厅里喝着盖碗茶谈。一个原本非常严肃的话题,居然以这
种近乎搞笑的方式被“炒”了起来,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看不知道,世
界真奇妙。”幸亏后来又有一些严肃的学人参加了进来,这才没有完全变成场闹
剧。
学人们的意见似乎也很分歧:有说“忏悔绝对必要”(徐友渔)的,也有说
“忏悔是个人自由”(于坚)的。如果看报只看标题,我们会很便当地把他们分
别归人两派:徐友渔是赞成余杰的。因为忏悔既然绝对必要,余秋雨当然应该忏
悔。于坚则是维护余秋雨的(事实上于坚文章的副标题也是“为余秋雨,辩”)。
因为忏悔既然是个人的自由,则余秋雨是否忏悔,又关你余杰什么事?苟如此,
则他们的意见,也没太大的意思。
然而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
实际上徐友渔也好,于坚也好,都没有就事论事。如果仅仅纠缠于余秋雨在
“文革”中干了哪些事,或干没干某些事,并由此得出他该不该忏悔的结论,是
很没有意思的。余秋雨在“文革”中是有错误,但既非罪魁祸首,亦非罪大恶极。
别人都不忏悔,凭什么要他个人忏悔?何况谁在“文革”中就没有错误?在那个
“全民皆兵”也“草木皆兵”的年代,有几个人能不“披挂上阵”,谁又胆敢“抚
叛徒的尸身而哭”,和“伟大领袖”或“革命群众”唱对台戏?不要说没那个胆
子,只怕也没那个见识,没那个念头!
因此,如果余秋雨该忏悔,那么差不多全民都该忏悔。全民的忏悔,合理不
合理先不说,操作起来就有问题。徐友渔也说:“说到底,忏悔是个人的事情,
是强求不来的。”硬要强求,恐怕就只好动用暴力。就像在“文革”中那样,把
一个又一个“罪该万死”(即“理应忏悔”)且“死不改悔”(即“拒绝忏悔”)的
人揪出来,再押上台去。故于坚说:“集体的忏悔,如果要操作,只有专政。”这
岂不又重新回到“文革”了?对“文革”的忏悔却必须以回到“文革”为前提或
结果,岂非悖谬?
同样,如果余秋雨可以不忏悔,当然大家也都可以不忏悔.大家都不忏悔,都
“记吃不记打”,我们这个民族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真正觉醒和成熟起来,从根本
上保证“文革”或“文革”似的动乱、荒唐不会“过七八年又来一次”?“一个
没有忏悔、失去记忆的民族是一个没有自我意识、没有时间性、没有历史的民族
”
(邓晓芒《灵之舞》),也是一个没有长进、弄不好就会重蹈覆辙的民族。我们并
不想成为这样一个民族;因此忏悔是绝对必要的。就连余杰要求(或希望)余秋
雨带个头,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只不过他找错了人:那么,到底谁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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