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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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所学的知识总算派上了用场。这不能简单地看做是周先生为自己“附逆”行
为所作辩解的“托词”,而应看做是他的真实想法。周先生是读过旧书的人,从
小满脑子灌输的就是“修齐治平”那一套。按照这一套说教,一个人之所以要读
书,是为了修身;之所以要修身,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学以致
用,服务于政治,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情。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
家”,实现的不但是一个读书人的人生价值,也是知识学问的自身价值。相反,
有一肚子学问却没人看重赏识,没有用武之地,那是最让人难熬的。这时,如果
来了个买家,而且是大买家,你还不赶紧卖出去?
甚至还有自己送上门的,比如冯友兰就是。冯友兰也是参加了“梁效”的,
因此也和周一良一样,颇为情议所不容。说起来冯先生也是海内大儒,怎么会如
此糊涂?其实,与其说是“糊涂”,不如说是“自觉”。对此,夏中义的《九谒先
哲书》有很好的分析。我同意他的观点:冯先生是颇有些“圣人情结”的。他的
理想,是要成为“当代中国的孔夫子”,成为当局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首席顾问。你
既然打算通过权力中枢来施展“为王者师”的抱负,就得先让权力瞅着你顺眼;
而讨好权力之捷径,则莫过于“顺着说”。这当然无妨看做一种策略,却也是一
种危险的游戏。因为无论如何,“顺着说”和“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是不能兼
容的,而顺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结果,一路顺将下来,冯先生几
乎已不知道自己是谁。最后,“国师”没当成,反倒当了“梁效”。冯友兰守不住,
周良守不住,我们就守得住?
第三是“耐不住”。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其实就是坚守个人立场,
不以社会的好恶为好恶,不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那好,你既然已经“自外于群
众”,也就不能指望别人在乎你、看重你,把你当回事,也不能指望别人理解你、
赏识你,听你那一套。总之,选择了独立自由,就只能走一条孤寂的道路,你能
耐得住这份寂寞么?
就算耐得住吧,也还有道坎儿不大容易迈得过去―一你可以甘于寂寞,“不
求闻达于诸侯”;你可以孤芳自赏,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你总要吃饭吧?连陈
寅恪都感叹自己是“求医万里,乞食多门”,咱们比他就更不如。吃的、穿的、
住的,都是“人家”的,而且并不富余。一旦“人家”不给了,咱就会衣食无着,
咱就得扫地出门。我在《你好,伟哥》一书中说过:人们总喜欢骂中国的学人和
文人没有骨气,却常常忽视一个现实问题:他们每个月就那么几个小钱,上有老
下有小,又要养家又要糊口,头顶上那几片瓦和脚底上的立锥之地都是单位上的,
看病吃药哪怕就几片阿斯匹林也要靠单位报销(说得不好听也就是讨),你叫他
如何硬得起来?
的确,要想有思想的独立,必先有人格的独立;而要想有人格的独立,又必
先有经济的独立。大家都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鲁迅先生能够“吃了人家的
也不嘴软”,原因之一恐怕就在于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这才能坚持思想言论
的独立自由。问题是,鲁迅先生可以靠稿费版税养活自己,又有多少学人能靠学
术研究获得经济上的独立。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真是谈何容易。还是陈寅恪自
己说得好:“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
七最是文人不自由
文人不自由,学人更不自由。
学人为什么就更不自由呢!因为文人可以只发牢骚而学人总要做事做学问。
要做事做学问,就要有条件;而如果你非要坚持什么“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这些条件便很可能与你无缘。正如夏中义所说:“事情很明白,当你不思依傍权
力,则权力所支配的种种恩惠也就不再赐你,而其制控的诸多不便或不幸倒可能
如鬼魂缠你。
”(《九谒先哲书》)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缘》,郭沫若可以尽阅当时
所能看到的珍贵资料,包括北京图书馆馆藏、郑振铎捐赠的“海内孤本”,陈寅
恪就看不到。他只能凭记忆搜索,请助手查找,最兴师动众的也不过是靠“私谊
”
请外地的学生帮忙,条件差到哪里去了?郭沫若可以在全国学术界众所瞩目的
《光明日报》上以“排炮”的方式发表一连串文章,陈寅恪却只能以“偷渡”的
方式,由章上钊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带出境外刊行,事后还要被追查,境遇之悬殊
又何以道里计?结果,尽管郭沫若是在
1960年经人介绍读了陈寅恪的著作后,
才心血来潮要研究这个课题的,却能迅速地使之成为国内学术研究的热点,而陈
寅恪的《论再生缘》虽然早在
1954年便已完稿,却只能如陆游所咏之梅花,“释
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根本无人问津。
这可真是天壤之别。有权,就是比没权好哇!所谓“权”,并不等于或只是
政治权力,也包括学术权力。它可能是一种行政权力,也可能只是一种话语权力。
比如能批给你一大笔科研经费,为你调查研究、收集资料大开方便之门,让你看
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等等,运用的是行政权力;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说你行
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则是在运用话语权力了。话语
权力也很厉害呢!它能决定一个人在学术界混得怎么样,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来,
甚至混不混得下去,同样堪称“生杀予夺”。君不见,多少有着真才实学的人默
默无闻,多少有着真知灼见的著作埋没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甚至狗
屁不通的东西却被捧上了天,就因为后者掌握了话语权力而前者没有么!
行政权力与职位有关,话语权力与地位有关,但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两者之
间往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葛和猫匿。长期以来,中国的学术活动尤其是学术评
价(评奖、评职称、批课题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体制下运作。而且,随着所
谓“量化管理”的推行,学术的体制化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体制是不由分说的。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体制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谁和体制作对,哪怕脱离休制,
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
这里面也没有什么世道公不公的问题。世道从来就不是为少数坚持“自由思
想,独立精神”的人设立的。它只为那些愿意“入时合流”的人设立,也只为他
们服务,给他们好处。你既然不愿意,那就别到我这里讨什么“公道”。在这一
点上,它只问“是否”(纳入体制),不问“亲疏”(血缘交情),因此不是“不公”,
而是很“公”。
所以,你不能和体制对着干。你得自觉地纳人体制,在体制规定的轨道上运
行。比方说,你得先去读个学位。而且,光有硕士学位还不行,还得有博土学位。
然后,你得去评职称,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当了教授也还不行,
现在教授也分等呢!比如“博学”(博士生导师),据说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
不然那些“博导”们为什么会把这头衔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标留在西服袖
口上一样?不过现在“博导”也如过江之鲫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所以你还得
去争取别的头衔,比如能够决定别人能否升职、得奖、当博导的评审委员。总之,
你得去当学术界的“大佬”。到那时,你就“牛”了,你写的书再破也能出版,
你写的论文再臭也能发表,你随便申请一个什么鸟课题都会批准,有着花不完的
钱。你将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讲学做报告或者参加评审
会,放的每一个屁都很香,看着谁不顺眼就把他给灭了,就像阿
Q革命成功以后
那样:“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
”
这确实很有诱惑力。当然,为此你得先做一点点事情。比方说,你得想方设
法每年都发表点论文。其中所谓“权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
是有定数的。你得想方设法去获奖。其中“省部级”多少,“国家级”多少,也
是有定数。还得去申请课题。这些课题是哪一级的,有多少钱,在评定你是否能
当教授、当博导,是否能获得重要岗位津贴时都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后,你
还要填许多表:评职称要填表,报课题要填表,申请博士点、重点学科,申请博
士生导师、重要岗位津贴也都要填表。这些表几乎每年都要填,而且要填一辈子。
还有点也很重要,那就是当你申请这个申请那个时,必须投其所好,不能由着自
己的性子来。比如申请课题,那是有“指南”的。你想做的不一定在“指南”里,
在“指南”里的你又不一定想做。但能不能申请到课题,却是你能不能升教授、
当博导、成为学术界“大佬”的先决条件。所以你只能放下手中想做的题目,去
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相反,你还得挖空心思去对号入座。
请注意,以上所说,只是按照制度规定必须去做的事情,尚不包括诸如此类
的“诗外功夫”和“画外功夫”。经常到领导和前辈那里“走动走动”,请学术权
威和社会名流题写书名或作序,邀齐了哥们儿姐们儿来吹吹拍拍等等。还请注意,
上述过程有可能是漫长的,没完没了的。因为即便你当上了什么,还会有更高一
级的什么等着你去当。何况在你争取当什么的时候已欠下了一大笔人情债要还。
于是,当你把这一切都打点停当,踌躇满志准备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时,恐怕就
会发现你——其实已经不是自己了。
那时候,还说什么“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呢?
八豁出去,就能了
其实,有些事,也不过就是“一念之差”。就说前面那些东西吧,当真想通
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学术地位吗,不就是话语权力吗,不就是科研经费
吗,不就是岗位津贴吗?不就是当教授当博导,吃香的喝辣的,坐飞机住宾馆,
在主席台前排就坐,放个屁都有人鼓掌吗?我们能不能不要?不要,你可就管不
了我啦!平时我们总说豁出去了,豁出去了,也就是说,豁出去,就能“了”。
问题是你豁不豁得出去。
陈寅恪不能说是完全豁得出去的人,但至少部分地豁出去了。比方说,他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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