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易中天作品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情人· (四)偷情种种

应该说,“偷情”这个词,实在蛮准确的。

一般地说,偷情的人,双方多少都有些情意。这情意有多有少,有长有短,有许以终身,也有逢场作戏。但即便是逢场作戏,也多少有点假戏真做的成分,因此在苟合的“春宵一刻”,也还多少有真心实意在其中。完全没有情意的是强奸,强奸却不能叫偷情。

至于“偷”字,就更准确了。偷字有两义,一指“暗地”,如偷看、偷渡;二指“苟且”,如偷生、偷安。偷情之偷,恰恰兼“暗地”和“苟且”二义而有之。因为所谓偷情,通指并非夫妇而产生爱情或发生两性关系。这种男女关系,当然见不得人,只能“暗地”而不能“公然”;当然也难以为继,只能“苟且”而无法“持久”。

事实上,不少偷情者,也只是想“苟且”一下。比如唐代维扬某巨商之妻孟氏就是。有一天,孟氏在家吟诗,一位少年忽然走了进来,说:浮生如寄,年少几何,岂如偷顷刻之欢?于是孟氏便与他私合了一回。又比如长山赵玉之女,有一天独游林间,看见一位锦衣军官,十分地潇洒英武,便感叹地说,我要是能得到这样一个丈夫,便是死也无憾了。那军官听了便说,我暂时做你一回丈夫行么?赵玉之女说,即便只做我一回丈夫,也会感怀君恩。于是两个人便在林子里做爱一次,然后高高兴兴地分手。

这就是地地道道的苟且了。在上述两例中,男女双方当事人连姓名也互不知晓,当然也不会有“天长地久”的考虑。他们或出于性饥渴,或出于性吸引,两相苟合,一而足矣,何用多余?这种并不打算长久的偷情方式,在中国古代称之为“露水夫妻”。露水存在的时间很短暂,不过只是天亮前一小会儿。太阳一出,露水便会晒干,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这种苟合,一般地说,也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除非女方不慎怀孕,或被人看见。

露水夫妻对于已婚者而言,应该说是一种最理想的偷情方式。它既能满足偷情者的某种需要(如性的需要,因配偶不在身边或受到冷落而产生的感情需要等等),又不会导致婚姻的破裂。因此,它便为那些既不愿意破坏婚姻、毁灭家庭,又确有偷情需要者所乐于使用,并把这种一次性苟合的对象称为“易拉罐式的情人”。

相对而言,“橡皮糖式”的情人就麻烦得多。

所谓“橡皮糖式”的,也就是“一粘上,就甩不开”的意思。甩不开的原因也很多。有的是真产生了爱恋之情,难舍难分,一心希望“转正”;有的则是另有图谋,要把对方的偷情,当作狠敲一笔的“把柄”。无论何种原因,都会“一口咬住不放”,从而给当事的另一方,造成精神压力和实际困难。

“橡皮糖式”情人的共同特点,就是不想做“露水夫妻”。其最高纲领,是要对方离婚,与自己正式结合;其最低纲领,则是起码也要长期维持情人关系。但即便是这“起码”的要求,风险也很大。因为“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一男一女两个人,要想长期姘居又不被人发现,几乎是天方夜谭,除非他们都有间谍特务的素质和能力,又有本事“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断更换幽会地点。事实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极少。而且,即便能做到,麻烦且不说,久而久之,也会造成心理上的许多问题。因为每变换一次幽会地点,便等于重申一次这种行为的“非法性”,也会增加一分“不道德感”。这就会给他们的偷情蒙上一层阴影。偷情本应该是两相愉悦的事,如果不愉悦,偷情干什么呢?于是,总有一天,会有一方提出:“我们老是这样偷偷摸摸的,算什么事呢?”这就必须提出一个最终的解决办法,而可选择的办法也无非三种:分手、离婚,还有一种是“一了百了”的——殉情或杀死对方。但是,如果能痛痛快快分手,那就不是“橡皮糖”了;而后两种选择的后果之严重,自不言而喻。事实上,许多罪案,均因此而起,而偷情之遭人谴责,原因也多半在于此。

由此可见,“橡皮糖式”的情人关系,是最麻烦、最危险,也最可能对社会造成危害的一种。因此,较之“易拉罐式”,它更引起人们的警觉。但是,“易拉罐式”的情人,毕竟可遇而不可求。它毕竟只能偶一为之,不可能成为“常规方式”,也难以满足某些人的需求。因此,有人设想一种最佳情人方式——“的士式”,也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两相情愿,互不欠账”。不过,这种“理想”的情人,却总让人觉得有点像“应召女郎”。

看来,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偷情。

可惜,偷情这件事,却又从来就是屡禁不止的。

事实上,不但偷情的方式形形色色,而且偷情的原因也多种多样,有的值得同情,有的应该谴责,有的则一下子难以说清是非。

比较值得同情的一种是婚姻的不幸,而其中最值得同情的又是当事人在家庭中受到歧视和虐待,而在情人那里得到体贴和关怀。这种情况,一般以女性为多。因为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女性受配偶欺辱的现象相对较多,而一个怕老婆的男人,则是连情人也不敢找的。

不过,更多的情况,还是娶不如意,或嫁非其人。这种情况,在包办婚姻的时代,可谓屡见不鲜,即便在今天,也未必没有。比如前面说到的那位半老之后还要偷情的徐娘,便是一个不满意自己婚姻的人。她嫁给了皇帝,表面上看风光得很,其实内心十分苦闷。她甚至公然用嘲弄皇帝的方式来发泄内心的苦闷。萧绎瞎了一只眼睛,是个“独眼龙”,徐妃在化妆时便常常只打扮一半,名曰“半面妆”,其理由则居然是“反正一只眼睛只能看见一半”。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徐妃的“半面妆”,显然就意味着在她看来,那个萧绎既不爱她,也不值得她爱。这自然大伤皇上的面子。元帝后来要她自杀,这也是原因之一。

婚姻不幸的具体情况也很多,有性格不合,有志趣不同,也有性生活不和谐等。比如明代福建莆田有一位徐姑娘,是一个有名的才女,聪颖好学,才华横溢,然而其所嫁者,却是一个胸无点墨的富家子弟俞公子。洞房花烛夜,徐姑娘请俞公子对诗,公子嗫嚅说:我不会做诗。姑娘又说,对句也罢。公子只好勉强说,请小姐出题。徐姑娘随手一指桌上两方石砚,脱口吟道:“点点杨花入砚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俞公子呆了半天,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小姐含嗔一笑说,公子何不云“双双燕子飞帘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俞公子还是反应不过来。这自然令人十分扫兴。但身不由己的徐小姐,此时也无可如何,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俞公子的妻子。这样的夫妻,其婚后的生活不难想象,一定是了无趣味。所以,婚后没有几年,徐姑娘便抑郁而死。

徐姑娘的不幸,在于嫁非其人又生不逢时。如果她生在唐代,也许能偷情;如果生在当代,当然能离婚。但无论生在何时,如果有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闯入她的生活,她多半抵御不了私奔的诱惑。

偷情中最应该谴责的是玩弄异性。

这是一些情不专一、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人。在他们心目中,没有什么忠贞的爱情,而只有寻欢作乐、苟且行淫。因此,这一类人的私通,差不多都没有什么固定对象。比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家中拥有妻妾六人,日夜纵欲无度,还要奸污使女,霸占仆妇,嫖玩妇女,私通情人,正如潘金莲所说,是“属皮匠的,缝(谐音逢)着就上”。贾琏也是这样,丫头仆妇、清俊小厮,他都无不想勾搭上手。比如一个仆妇绰号叫“多姑娘儿”的,是一个“极不成材破烂酒头厨子”的老婆,妖冶异常,轻狂无比,和荣宁二府几乎所有仆人,都有一手,而贾琏居然也垂涎于她。终于,趁着自己女儿出痘疹,讲究忌讳,必须夫妻隔房,竟与多姑娘儿通奸。而且,一见面,“也不及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那多姑娘儿还要故做浪语:“你们姐儿出花儿,供着娘娘(指“痘疹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快离了我这里罢。”谁知贾琏竟说:“你就是‘娘娘’,哪里还管什么‘娘娘’呢!”这就简直是只要能够通奸行淫,什么都不顾忌了。

认真说来,贾琏与多姑娘儿,倒也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则他们的通奸,除了让人鄙视,也算不上什么罪恶。真正罪不容赦的,是那些骗取他人爱情,尤其是骗取未婚少女爱情者。之所以说“罪不容赦”,就因为情义无价。杀人可以偿命,借债可以还钱,而骗取爱情却无可补偿。它所造成的是心灵的创伤,而且会留下终身难愈的伤口。尽管在法律上,我们无法像设立诈骗钱财罪那样设定骗取爱情罪,但在道德上,实应视骗取爱情为较之诈骗钱财更为恶劣和严重的罪行。

事实上,这种行为造成的后果也往往是十分严重的。对于已婚妇女而言,可能会造成她婚姻破裂、有家难回;对于未婚少女而言,则可能造成她无法再嫁,抱恨终身。更严重一点的,还可能导致轻生。这就简直和谋杀没有什么两样了。尽管我们决不赞成一个人被骗取了爱情后就要轻生,但也决不能放过那些口是心非、玩弄异性的衣冠禽兽。

介乎婚姻不幸和玩弄异性之间的,还有许许多多难以尽说的复杂情况。比方说,少男少女和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已婚男女偷情,情况就十分复杂。心理学的研究证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常常会产生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白的性爱冲动。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少女们往往会偷偷爱上“成熟的男性”,而少男们则往往会依恋于介乎母亲和姐姐之间的女人。这种心理是很正常的,这种情感应该说也是很纯洁的。正因为这种情感其实很纯洁,因此被爱的那些已婚男女,便会觉得拒不忍心,结果越是“当断不断”,便越是“不能自拔”,终于弄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又比如,初恋的情人,由于家庭、社会等原因不能结合,天各一方,若干年以后,过去的障碍已不存在,然而其中的一方可能已组成家庭。这时,当旧情人轻声叩门,询问“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时,又该如之何呢?再比如,家庭生活并非不幸,双方感情并未破裂,却也比较淡漠,只不过了无情趣地过日子。这时,一个更有魅力的、懂得爱情的、能给其中一方带来真正幸福的“第三者”出现了,又该不该接受这种婚外之爱呢?

当然,如果当事人一方拥有一个充满了爱的幸福家庭,则上述问题也许就不成其为“问题”。但是,幸福从来就是相对的,更何况幸福的家庭又实在是凤毛麟角。中国有句老话,叫“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其中就包括夫妻之间的不和谐在内。事实上,夫妻关系从来就比不上情人。因为情人之间,除了爱,没有别的。他们原本就是为了爱,才走到一起来的,自然越爱越深。夫妻则不同,他们之间的内容要多得多。除了性与爱以外,还有家庭建设、家庭责任、家庭义务,以及家庭成员关系(如婆媳、妯娌、翁婿等关系)的处理。不要说事务如此繁多,仅是家务劳动一项,便足以冲淡爱情的浪漫。从这个意义上讲,绝对理想的夫妻关系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恩爱夫妻、和谐家庭都只是相对的。然而人们却又总是要追求理想的爱情,要求夫妻关系像情人一样浪漫多姿。这就使得不少人婚前两情相悦,婚后大打出手,看配偶样样不顺眼,看情人处处都可爱。所谓“婚外恋”,可不就应运而生?

看来,对于包括“婚外恋”在内的偷情,正确的态度应该是实事求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该同情的同情,该谴责的谴责,该帮助的帮助,尽可能地找到既有利于社会、又有利于当事人的合理解决办法。可惜,中国传统社会比此却似乎缺少这样一种科学态度,而往往会采取一种粗暴的做法——捉奸。

·情人· (五)捉奸心理

中国人爱“捉奸”,也爱看“捉奸”。

中国人为什么爱捉奸呢?从明面上看,当然是出于“正义感”。不管怎么说,通奸总是“不正当”的。不正则不义,不义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这就首先从前提上确定了捉奸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合理合法的事,总会有人去做。因此,只要有人通奸,就会有人捉奸,而且也不会只限于被捉者的丈夫或妻子。

似乎不能不怀疑这种“正义感”的真实性。事实上,不少捉奸者在行动时,心中确实是“正气一团”的。尤其是对“地方风化”负有责任的人,一听到消息,第一反应往往是勃然变色:“这还了得!”即便一般的匹夫匹妇,也不会认为出了这种事情,是“地方之幸”,因此也会正义感油然而生,义愤填膺地前去举报,或亲去捉拿。

从这一点看,我们不能不承认,儒家的礼教风化确实是深入人心。男女之间“授受不亲”,妻妾妇人应“恪守妇道”,差不多已成了中国人的一种“文化无意识”。只要一听说男女两人私相幽会,也不问是张三是李四,是恋爱是通奸,都会立即闪出“捉奸”念头,弦绷得可真够紧的。

然而,只要认真分析一下,我们就不难发现,在捉奸者那一团“正气”的背后,似乎多少总会有一点“正义”之外的东西。

首先我们总得承认,世界上合理合法、正义正当的事,大概并不止于捉奸一件,而通奸是否犯法、是否一定不正当,也还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即便我们认定通奸是违法和缺德的,大概也得承认,较之敲诈勒索、盗窃抢劫、贪赃枉法、杀人放火等等而言,总归对社会危害要略小一点。然而我们中国许多人,对于抓贼、反贪、追捕逃犯和制止犯罪,似乎并未表现出捉奸时的那种热情,有的对于公安机关的执法,还会持一种不合作态度。这样算下来,则我们的“正义感”,似乎就要打一个折扣。

其次,捉奸之后的处置,也很奇怪。按说,抓到了“罪犯”,理应移送司法部门处理,比如抓到了小偷什么的,就是这样。当然也有抓到小偷后猛揍一顿的,这也好理解。然而捉到“奸夫淫妇”之后,最通常的做法,是要“游街”;即便不游街,也要“示众”;即便不示众,也要广播得满世界都知道;而踊跃前来观看者,也大有人在。这就又不能不让人进一步怀疑,捉奸的目的恐怕不在于“捉”,而更在于“看”。

的确,捉奸确实好看。

第一,捉奸本身就是一台戏。但凡一部戏剧作品应该具有的,如环境、人物、情节、动作、悬念、高潮,捉奸一事之中,无不齐备。况且,这又是些什么样的“因素”啊!环境是神秘的,人物是真实的,情节是紧张的,动作是惊险的,悬念是强烈的,高潮则是令人兴奋的。既是真人上场,又不用花钱买票,正可谓“不看白不看”,岂有不看之理?

第二,在捉奸这场戏中,可以看到许多平时想看、但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舞台上都难以看到的东西,比如赤身裸体的男女。运气好一点,还可以看到他俩的某些动作。这可是极具神秘感、吸引力、刺激性的场面,是平时花钱也看不到的,现在却可以不花钱白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第三,捉奸比一般的看戏还要过瘾。一般的看戏,是演员演,观众看。演员演得再好,也难免有虚假感,而且也缺乏交流。捉奸却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枪,货真价实,不带掺假,有足够的真实感和现场感,而且自己也亲自上场,既当观众,又当演员,岂不过足了瘾?

第四,捉奸不仅仅是当观众,当演员,而且是当英雄,当大爷。你想想吧,那些“奸夫淫妇”,在捉奸者面前,哪一个不是惊惶失措、丢魂落魄、胆战心惊、磕头求饶?单是在那贼男女兴头正浓时冲将进去,大喝一声“你们干得好事”,就十分过瘾。看着他们从热被窝里滚落到冰冷地上,脸吓得发黄,浑身哆嗦,告饶不止,就够乐一阵子的。哪能不趁这机会幸灾乐祸一回,好好体验一下优越感?

第五,捉奸不但能当英雄,当大爷,而且当得十分便当。因为你打也好,骂也好,教训也好,对方可决不敢还嘴还手。平时不敢说话的,这时不妨多说几句;平时不敢动手的,这时不妨大打出手;平时受过那“奸夫淫妇”气的,这时不妨趁机会出气;平时对人低三下四的,这时大可趾高气扬。总之,捉奸这事,既能一饱眼福,看一回好戏;又能一显身手,当一回英雄;还能博得众人喝彩,出一回风头。这可真是一箭三雕,得了便宜又卖乖,这样的好事,上哪儿找去?

所以,一有捉奸任务,男人们几乎不用动员,便会自觉上阵,踊跃前往,女人们也有偷偷摸摸去看的。当然,即便错过了机会,也不太要紧,因为还有后面的游街和示众可看。看游街示众当然不及看捉奸过瘾,但有机会看总比没得看好。因此,当那男的光着上身、女的挂着破鞋游街时,看客也会十分踊跃。

然而我们还是不明白,捉住了“奸夫淫妇”之后,为什么一定要游街示众呢?

最直接的解释是:为了让他们“没脸见人”。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脸没皮,人而不人。所以游街示众,乃是一种极重的处罚。但是,倘若那“奸夫淫妇”,原本是死不要脸的东西,或者他们原本就是真心相爱,因此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怎么办呢?办法也是有的。中国古代对此,历来就有严酷的肉刑,大抵是男的割去阴茎,叫“腐刑”;女的破坏子宫,叫“幽闭”,总之是让他们再也无法“成奸”。还有一种更加惨无人道,叫“骑木骗”,大概是用刑具刺伤女性阴道使之致死。此外还有骑木驴再加零剐的,不过一般用于因通奸而导致谋杀亲夫者。《水浒传》中撮合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又指使潘金莲谋杀了武大郎的王婆,受的就是此刑。

王婆的是非我们先不去管,因为这里面牵涉到对一个善良无辜者的谋杀,自然遭人痛恨。但如果只是两个人私通,并未谋财害命,也要男腐刑女幽闭,便未免令人大惑不解了。通奸即便不正当、不道德、有伤风化,处分也不该如此之重呀!

重,自然有重的道理。

首先,它表现了中国传统社会对男女关系的重视。这种重视在《周易》中,表述得十分清楚。《易传》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措。”这就简直是把男女关系,提到安邦定国的高度了。依照这个逻辑,则男女关系如果“不正”,就会天下大乱,亡种亡国,所以又说:“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

可惜,匹夫匹妇、平民百姓并不懂《周易》。对于他们,只能用“重刑”来加以威慑。如果对于通奸偷汉者,所给予的处分,竟是轻描淡写的一番“教育”,那就显然无法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不过,重刑固然能表示重视,但如此的重视,岂非又反过来证明了通奸偷情之事,其实是防不胜防的?或者说,是不用重刑,便不足以防患于未然的?从逻辑上讲,恐怕只能做这样的理解。那么,通奸偷情之事,为什么又防不胜防呢?如此防不胜防,岂非又反过来证明了,在内心深处也想干那种事的,其实并不只有一个两个?

当然不止一个两个的。如果只有一个两个,就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其实,中国早就有句话,叫做“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千古无完人”。也就是,“淫心”是难免人人都会有的。正因为淫心难免人人都有,所以,如不施以高压重刑,就势必弄得“天下大乱”。

但是,高压也好,重刑也好,都不过只是当局的事,老百姓们也跟着掺和什么呢?

少数人积极参与对“奸夫淫妇”的惩处,自然有他们的原因。首先,他们需要宣泄。刚才说过,“淫心”是许多人都难免会有的。只不过基于道德、慑于重刑、碍于条件,不敢付诸行动罢了。这样一来,他们的内心深处,就会感到“压抑”,这就需要宣泄。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想干而又不敢干的事,别人居然干了,而且还在干的过程中获得了快感,则“压抑”便会转为“愤怒”。因为要干就大家都干,要不干就大家都不干,凭什么“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呢?这实在太岂有此理,太令人“愤愤不平”了。这无疑也需要宣泄。捉奸,以及捉奸后的惩处,恰恰正好可以既宣泄压抑,又宣泄愤怒,当然大家也就不用动员而踊跃前往。

其次,他们也需要表白。不偷情、不通奸、不淫乱,是高尚、清白、光荣的事。既然是高尚、清白、光荣的事,就必须让别人知道。别人不知道,不赞扬,则光荣感等等,也就无由产生。这和一个人做了好事以后希望得到表扬的心理是一样的。但是,“做好事”和“不做坏事”却并不一样。“做”有形迹,是已然发生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无论是否有人知道,它都是一个“事实”。有这个事实在,即便别人不知道,至少自己知道,可以“问心无愧”。“不做”就难讲了,因为它无迹可查。你今天没做,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做呢?事实上没做,谁知道心里想不想做呢?不但别人无从知道,便是自己心里,恐怕也完全没有底。这就需要表白,需要向别人也向自己表白:自己不但“没做”那些坏事,而且“根本不想”做那些坏事。

捉奸、看捉奸、惩处奸夫淫妇,无疑是最好的宣泄方式和表白方式。因为“奸夫淫妇”们决不敢也不会积极地参与捉奸(除非是自己的配偶与人通奸)。且不说“免死狐悲,物伤非类”,至少也会“做贼心虚”,不至于“贼喊捉贼”。所以,积极参与捉奸和惩处奸夫淫妇,便等于向大家宣布自己既非“奸人”,亦无“淫心”,而压抑在心理深层的“淫心”,又在这一过程中得到宣泄,岂非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正因为捉奸和惩处奸夫淫妇是一种宣泄和表白,因此其行为也就必然“过激”。

首先,过激才过瘾。既然是宣泄,就必须泄个痛快;而行为如不过激,则快感何由产生?更何况,在这里,要宣泄的东西又何其之多啊!有因自己不能偷情所生之“压抑”,又有因他人公然偷情所生之“愤怒”,轻描淡写地来两下怎么打发得了?因此,这才有腐刑和幽闭之类刑法的发明。这两种刑法,最能让那些愤愤不平者心理平衡;在我们大家都不能随便“快活”时,这对狗男女居然私下里“快活”了,那就让他们今生今世再也“快活”不成。这下子,我们大家不就“心理快活”了?

其次,过激才有效。因为中国有条不成文的逻辑:一种行动如果被公认是“正义”的,那么,在行动中,行为越是过激,则其动机便将被认为越是正义。比如李逵的许多行动都是过激的,但他却正因为此而被公认为梁山上最够“义气”的哥们。所以,“文革”中,批斗“走资派”、“牛鬼蛇神”的做法也会一再“升级”,从一般的念批判稿,到开批斗会、挂牌戴帽游街,直到殴打体罚、凌辱致死。其原因,就在于运动的参与者,都要争相表示自己的“正义”和“清白”,因此,每一种过激行为的提议和表现,都不会遭到反对(想反对也不敢说),而只会受到普遍的赞同和积极的响应,当然也就层层加码、步步升级了。

如果说在“文革”中,人们急于要表现的,是政治立场的坚定和革命斗志的昂扬,那么,在传统社会中,人们急于要表现的则是道德的高尚和行为的清白,其中就包括“不好色”、“不淫欲”。这种表白当然只能借助于对“奸夫淫妇”的“满腔义愤”。既然每个人都已“义愤填膺”、“怒火满腔”,那么,不出现过激的行为,就反倒不正常了。

以上两种心理,自然是男人女人都有的。不过,相比较而言,则男人更多地是出于宣泄,而女人更多地是出于表白。因为男人比女人更喜欢“偷鸡摸狗”,而女人比男人更需要“自证清白”。中国历来只有女人的贞节牌坊,没有男人的贞节牌坊,而且一旦发生通奸案,也多半会归结女方的“勾引”,而男方则不过“意志薄弱”而已。既然女人往往被视为“祸端”,则“正派”女人便极需证明自己不是“祸水”。所以,在这时,有两件事是女人必须要做的。一件是在那“淫妇”游街示众时,冲出来向她吐口水,或扔泼污物,此则以彼之“污”证己之“清”;一件是在议论那“淫妇”罪行时,极尽口诛之能事,此则以彼之“淫”证己之“贞”。总之,必须以对那“坏女人”的义愤,来证明自己是“好女人”。不过,义愤再强烈,也只能对准那“骚货”。如果口水吐到“奸夫”身上,便会让人疑心自己与那男人“有染”,或被那流氓“打过主意”的,岂不是欲证其“清”所被其“污”么?这个脸可丢不起,这种赔本买卖当然也决不能做。

闲话

·闲话· (一)荤话与风话

其实,当“正派”的男男女女们对“奸夫淫妇”口诛笔伐、游街示众、攻击辱骂,极力表示自己的“义愤”和“清白”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中国一句古老的成语和一句古老的俗话,这就是“欲盖弥彰”和“此地无银三百两”。

的确,当人们必须积极主动地极力表白自己并无某种念头时,往往就在实际上反过来证明了他其实是有着某种念头的,而且还十分强烈。如果真的没有这种念头,那么,他就连想都不会想到它,当然,也就不会想到要去表白。比方说,你什么时候看到一个中国农民两三向人表白自己不想当美国总统的?当然不会。需要表白的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自己确有这一念头,二是别人都认定自己有此念头。那么,中国人如此热衷于在捉奸时表白自己,岂非恰好证明他们自己也有通奸偷情的念头,并因此而疑心他人也“同此凉热”?

其实,这也是“公开的秘密”。

道理也很简单:人们如此积极主动地去捉奸,趋之若鹜地去看奸,本身就表明人们对此颇感兴趣。没有兴趣,是连看都不会去看的。没有艺术兴趣的人不会去看画展,没有科学兴趣的人不会去看实验,对于性毫无兴趣的人当然也不会去看捉奸。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捉奸的兴趣,其实也就是对性的兴趣。

性兴趣的产生,其实也是很自然的事。“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个“情”,其实也包括性与性爱在内。古人云:“食色,性也。”也就是说,食欲和性欲,乃是人的天性和本能。然而,在中国传统社会,食(饮食)与色(性爱)的地位却并不平等。人们可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品尝百味,吃遍天下,却不能把性也堂而皇之地端上桌面,只能在背地里偷偷摸摸。偷偷摸摸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何况做爱毕竟不能像吃饭那样大张旗鼓,大摆宴席。然而问题在于,可以公开谈论的“吃”,其实主要是一个“做”的问题(做饭和吃饭),而不能公开讨论的“性”,却又恰恰是一个“让人来说的东西”。正如法国学者米歇尔.福柯在其著名的《性史》一书中所指出,性不论其是文雅还是粗俗,最终都得转化而言语,被说出来。事实上,在性不得不受到压抑的时代,“说”也是一种宣泄,而且是一种对社会危害最小的轻度宣泄。所以,在世界各民族中,几乎都可以看到用“说”来宣泄性的做法。在基督教世界中,它可能主要是密室之中向上帝所做的“忏悔”,而在中国,它则主要表现为田间地头、茶楼巷口的“闲话”。

中国人爱说闲话,尤其爱说有关男女关系的闲话。

什么是“闲话”呢?说是人们在闲谈时说的话。所以,但凡一切与正事或公事无关的闲事,一切个人的私事、小事,都可以成为闲话的话题,而一切不愿意、不能够,或者不值得摆在桌面上公然进行的议论和批评,都可以成为闲话,或被看作闲话。男女关系这件事,既是私事、小事,对于议论者而言又是与己无关的闲事,又不能公然地摆在桌面上作为“官话”来讲,当然多半也就只能变成闲话。闲话虽然“无关宏旨”,但又必须“饶有趣味”,大家才乐意去讲。男女关系这事恰恰都是人人都有兴趣的,当然也就会成为闲话的“热门话题”。

有关男女关系的闲话,无非两大类。一类是涉及到自己身边人身边事的,往往带有非正式议论批评的意思;另一类并不涉及具体的人和事,只是谈今说古,泛议男女,是闲了没事说说好玩,供听者一乐的。前一类现实性强,是热点,但要有机会(身边发生了“搞男女关系”的事)。所以,平时说的多的,还是后一类闲话。

后一类闲话,又分有情节的和无情节的两种。有情节的通常叫“荤故事”,没情节的则叫“荤话”。荤话包括各种与性有关的俚语、俗话、民谣、小曲、典故、暗号、谜语、歇后语,也广义地包括“荤故事”。中国历来就有这类荤话,有的“文学水平”还很高。比如,抗战期间,有人撰对联一副赠新婚夫妇,曰:“军进娘子关,英雄胆战;炮打珍珠港,美人心惊。”从字面上看,讲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娘子关、珍珠港两大战役,“美人”也可以理解为“美国人”。但用于新婚夫妇,又显然别有含义,是不折不扣的荤话了。

其实,这也是大多数“荤话”的特征:含糊其词,一语双关,多用隐喻、象征、借贷等修辞手法,让听者在似与不似之间自由想象。清人李渔在《答同席诸子》中云:“即不如离,近不如远,和盘托出,不若使人想象于无穷。”中国的民众虽然没有读过什么美学著作,在这方面倒是“无师自通”。他们深知,将性赤裸裸地说出,不但“有伤风化”,而且也未必真有“剧场效果”,还不如指桑说槐,借题发挥,让别人去心领神会。反正中国人在这方面特别敏感,只要稍有点拨,便会恍然大悟。鲁迅先生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唯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究其所以,只怕十有八九是这类闲话培养出来的。

讲荤话无疑是一种性宣泄。一般地说,它总是能引起比较强烈的心理反应:先是紧张的期待(不知家家伙会说出什么鬼话来),然后是放声的大笑(心领神会,原来是那么回事)。于是,在这一张一弛之中,意识阀下积淀的心理能量便得到了释放,被压抑的性骚动也得到了宣泄和缓解。应该说,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它至少能减少一些因性压抑而导致性错乱和性犯罪的可能性,多少给性饥渴者一点替代性的满足。所以,中国历来就有荤话,而历朝历代的当局,对于广泛流传于民间的荤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载于文字,印成书本,造成诲淫后果,也就一任民众即兴创作,口口相传。

事实上,禁止民间的荤话,既无必要,也无可能。一方面,“礼不下庶人”,真正要紧的,是统治者家族血统的纯正、嫡庶的分明,庶人们并无多少权力和财产可继承,即便生了私生子,也没有什么大乱子;另方面,“天高皇帝远”,社会底层的事,老实说,当局想管也管不了,何况这本来就是小事?所以,尽管中国传统礼教历来强调“别夫妇”、“正人伦”、“设男女之大防”,但在民间,其实并不怎么太把男女关系当回事。男女之间的接触交往既非严格地“授受不亲”,打情骂俏、调戏说笑的事更是家常便饭。就连武松这样的英雄都会随便调笑妇人,和酒店的老板娘说风话,吃豆腐,则其余可想而知。

“风话”不是“疯话”,而是调情的话。“风”本有雌雄男女相诱之义,所谓“争风吃醋”的“风”即是。“吃豆腐”的说法更妙。豆腐白嫩,可以联想到女人的肉体;豆腐又是“素”的,暗指并无实际上的性关系,只是“嘴巴上快活”。要之,说风话,吃豆腐,都是“言行不一”,“动口不动手”的。既然只动口,不动手,当然仍是“君子”,既无伤大雅,也无碍大局。说的人既不怕被视为流氓,被说的人也不会觉得受了欺侮,听的人当然也乐得在旁哄堂大笑,岂非大家都很开心?

因此,男女之间,如果关系很好,很随意,也很“干净”,说话就不会有什么“忌讳”,也就会由说荤话而至说风话。其实,这两者之间,原本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说给大家听的叫“荤话”,说给特定对象(主要指女性)叫“风话”罢了。

说风话的对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即决不可以对未婚少女说。对未婚少女说风话,是极大的忌讳和罪孽。谁要是这样做了,不但少女本人会勃然变色,怒斥流氓,少女的父兄以及路见不平者,也会来兴师问罪,痛打色鬼。严重一点的,有时还会闹出人命案来。

对下列三种人说风话则是百无禁忌的:一是新娘子,二是老板娘,三是关系不亲不疏的已婚妇女。这里说的老板娘,主要指那些开茶馆、酒楼、饭铺、旅店,自己又抛头露面,出来接待客人的老板娘。她们做的,原本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信奉的生意经,是“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既然“全凭嘴一张”,自然少不了要由着客人们说几句风话,反正“过后不思量”,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反倒能“和气生财”,逗得客人高兴,多开销几两银子。如果这老板娘原本兼做皮肉生意,当然更忌讳风话,反倒要借此多做一笔生意。所以,不少的小老板,即便是做“规矩生意”的,也乐意让自己年轻貌美的老婆,当垆卖酒,以便吸引顾客、招揽生意、兜售买卖,或趁客人与老板娘挤眉弄眼时,往酒里兑水。

另两种情况,就要复杂一点了。

先说新娘子。中国许多地方,都有“闹洞房”的风俗。在这时,和新郎新娘大开“荤玩笑”,不但决无禁忌,而且还是婚礼上重要的节目之一。没有这个节目,婚礼便显得“没意思”,至少是“不热闹”。婚礼中被礼教维护者极力推崇的那些节目,如拜天地、拜父母等,都不过“行礼如仪”,一般老百姓对此并不热心。他们最想看的,一是掀盖头,二是闹洞房。节目进行到这一程序时,所有的宾客精神都会为之一振,连平时最老实、最本分的妇女,也会站在人群的外围,静静地笑着欣赏。那些未婚的男青年们,更视此时为他们的盛大节日。因为这是他们积郁已久的性苦闷,可以尽情一泄的合法时机,岂能错过?于是,平时偷学的那些荤话,便会竹筒倒豆子似地向新娘倾泄。反正那新娘子,无论平时如何高傲娇贵,这时都还不得口。同样,那新郎无论平时如何蛮横跋扈,这时也只好哑巴吃黄莲。那么,不趁这时去占占便宜,吃吃豆腐,岂不真是“亏”了自己,“便宜”了那本来就“得了便宜”的一对新人?

闹洞房的风俗起于何时,现在大概已无从稽考了。只知道最早的文献记载,见于西汉仲长统所撰之《昌言》。据说当时闹洞房的情况,是“捶杖以督之戏谑,酒醴以趋之情欲,宣淫佚于广众之中,显阴私于族亲之间”,大约是借酒发疯,趁机起哄,大讲荤话、风话,把平时不可公之于众的东西都抖露出来。不难想象,这种闹法,是围绕着“性”这个核心来进行的。所以仲长统认为这是一种“污风诡俗”,应该严加禁止。

其实,自汉代始,中国婚俗中“不像话”的事,除闹洞房外,还有“听房”。所谓听房,就是“新婚之夕,于窗外窃听新妇言语及其动作,以为笑乐。”听房这件事,也是载入史册的。比如东汉望族袁隗娶名儒马融之女为妻,就有人听房。这事后来记载在《后汉书》中,以马融之德高,袁隗之望重,豪族府邸之中,尚有此事,则民间可想而知。

因此我怀疑,闹房与听房之俗,大约“古已有之”。它们很可能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原始习俗,其本来目的,是对部落的青年进行性启蒙教育。不过天长日久,世风日下,民心不古,性教育的方式,便变成了性宣泄的手段。而且,在某些时代和某些地方,还闹得极不像话。有的把新娘引至庭前,翻衣服,脱鞋子,品头论足,任意戏弄,以至“庙见之妇,同于倚门之娼”;有的大动干戈,舞弄棍棒,吊打新郎,甚至弄出人命案来,使“红事”变成了“白事”。显然,这就不是性的宣泄,而是心理变态了。

应该说,这里面有一个“度”的问题。任何玩笑,都应该以不伤害对方为度。这就像挠痒痒,轻轻抓挠几下,挺舒服;下手重了,抓破皮肤,性质就变了。荤玩笑就更应适度,因为它轻易造成对对方人格的侮辱,尊严的侵犯,也极易造成伤风败俗的不良社会效果。但是,这个“度”并不好把握。而且老实说,再适度的荤玩笑,也毕竟不雅;在婚礼上对新郎新娘大起其哄,强人所难,也极不文明。无论怎样,要求新人出众出丑,总是对他人不尊重的做法。因此,随着我国城乡居民文明程度的提高,相信这种陈规陋习,也终会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老板娘不是每天都要打交道的人,新娘子更是十年九不遇,平时可以与之随便说说风话,开开荤玩笑的,大约便只有关系不亲不疏的已婚妇女一种。为什么必须是已婚妇女,又必须关系不亲不疏呢?这就涉及到中国传统社会中两性关系的一系列微妙问题了。

·闲话· (二)微妙关系两种

一般说来,在中国传统社会,男子娶妻的先后,是以年龄为序的。当哥哥的还没有娶亲,做弟弟的只好等着,断然没有“大麦不割割小麦”的道理。这样一来,已婚妇女和丈夫以外其他未婚男子之间,便有了“叔嫂之谊”。因为那些未婚男子,不是丈夫的兄弟,便是丈夫的堂兄弟、表兄弟、族兄弟,或者可以视为兄弟的“哥们”,则已婚妇女,自然也就是“嫂子”了。

叔嫂关系是一种最微妙的关系。

在我们先人所设的“男女之大防”中,有一条很重要的规定,叫“叔嫂不通问”,即嫂子与小叔之间,是连话也不能说的。为什么要作如此严格的规定呢?就因为叔嫂之间,极容易发生奸情。叔嫂年龄相近,又天天生活在一起,倘若两情相悦,简直防不胜防。更何况,弟弟看见哥哥与嫂嫂亲热,总难免“见景生情”;嫂嫂看见小叔比丈夫年轻,也难免“见异思迁”。要想他们两人真的“井水不犯河水”,哪里保得住呢?弄不好,便会做了一锅“杂烩汤”。这可是最严重的乱伦和最大的丑闻之一。因为依礼,“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叔嫂通奸,简直无异于“杀父娶母”,岂不是行同禽兽?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们隔离起来,连话也不许说,这才能防患于未然,至少也能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

不过,叔嫂不通问的规定,虽说有它一定的道理,但实际上却很少具有可操作性。不要说必须共同劳作生活的小家小户做不到,便是大户人家,其实也很难做到。贾宝玉和王熙凤就是叔嫂,通问不通问呢?并不少通。事实上,在中国传统家族中,嫂子和未婚小叔之间,不但常常通问,而且关系和感情往往也比较好。前已说过,中国已婚的女性,往往都天然地有一种母性。如果说她们对丈夫的疼爱,已有几分母亲对儿子的意思,那么,她们对于未婚的小叔子,便更有母亲对待小儿子的味道。在不少已婚女性看来,小叔子是最需要由自己来疼爱的:他们年纪小,又没有媳妇心疼,那么,嫂子不疼谁来疼?所以,照料兄弟饮食起居的固然是嫂子,热心为他张罗娶媳妇的,也往往是嫂子而不是哥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的。比如王熙凤和贾宝玉的感情,就远远超过贾琏。在《红楼梦》一书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凤姐对宝玉的真心呵护和疼爱。这里面除了有才的凤姐对同样有才的宝玉,有一种“惺惺惜惺惺”的赞赏,以及多少有讨好贾母(贾母疼宝玉)的功利成分外,叔嫂之情,也是原因之一。因为凤姐对那“不成器”、“没人疼”的贾环,也同样挺爱护的,至少不那么欺负他。

已婚妇女不但往往比较疼爱自己的小叔子,而且,对于自己丈夫的那些未婚男朋友、男同事,亦即一切可以广义地看作“小叔子”者,差不多也都有这样一种呵护疼爱之心。因为由此及彼和推己及人,是一种很自然的心理倾向。既然“老吾老”,可以“以及人之老”;“幼吾幼”,可以“以及人之幼”;那么,“弟吾弟”,怎么就不可以“以及人之弟”呢?当然可以。更何况,母爱又是一种多么博大的爱啊!当一个女人以母爱之心来看待世界时,她的爱心是可能会超出家庭范围的。而在她们看来,最值得怜爱和疼爱的,又是那些未婚男子,即那些没有女人心疼的“大男孩”。

这里面的心理原因是很深层的。

一个比较现实的深层心理原因,我们无妨称之为“恋子情结”。中国女性差不多都有恋子情结,比方说格外疼儿子、疼孙子等。这也往往是婆媳关系搞不好,婆媳之间处于敌对状态的原因之一。恋子情结产生的原因,有生理的,也有社会的。生理的原因是“异性相恋”,社会的原因则是母以子贵。父亲较疼女儿,母亲较疼儿子,这可能是人类的共性。这种共性加上母以子贵,就使得中国女性的恋子情结格外严重。这种情结是有遗传性和感染力的。因此一个已婚的女子,不管她是否已有生育,都会以一种母亲疼爱儿子的心理,去对待她的丈夫,她的小叔子,以及一切可以视为小叔子的青年男子。

另一个比较古老的深层心理原因,则似乎可以称之为“群婚情结”。我们知道,在原始时代的某一时期,一个女子如果成了一个男子的妻子,往往也就意味着她同时也是这个男子兄弟的共同妻子,正如一个男子如果成了一个女子的丈夫,往往也就意味着他同时也是这个女子姐妹的共同丈夫一样。更何况,中国原本就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即丈夫去世后,兄弟可以娶嫂为妻。从这个意义上讲,哥哥的妻子,就是弟弟的半个未婚妻。这其实才是叔嫂关系微妙中之最微妙者,也是规定“叔嫂不通问”之最深刻的用心。因为这种“准未婚妻”关系,极易导致弟弟的“非份之想”。它不但会导致“乱伦”而且还有可能导致“弑兄”,而弑兄对于做兄弟的来说,又是一举两得的事:既能“夺妻”,又能“夺嫡”(夺取长兄的嫡子地位),连老婆带财产和权力一并继承,那可真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呢!

然而,做“小叔子”的,如果并非亲兄弟,就没有这种“犯罪动机”。因为“兄终弟及”,仅限于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族兄弟、把兄弟,与“嫂嫂”之间,并无“准未婚夫妻”性质,也就并无顾忌,反倒比真叔嫂关系更可随便。一方面,在礼法和习俗上,他们并非“准未婚夫妻”;另方面,在心理和情感上,又毕竟有“叔嫂之谊”,也就多少具有“准未婚夫妻”的意味。所以,未婚男子与已婚妇女之间,如果处于一种不亲不疏的关系(太疏不成“叔嫂”,太亲又有“嫌疑”)那么,他们就极有可能,成为一种“准情人”。所谓“准情人”,就是既不像“真情人”那样,真有恋爱关系和性关系,但相互之间的交往中,又多多少少带有一点性爱的意味。其具体表现,就是“说风话”和“吃豆腐”。

在民间,尤其是在广大农村,未婚青年与已婚妇女之间的打情骂俏、说说笑笑,从来就是颇为“好看”的一种民俗风景。多少有点农村生活经验的人,大多会见过这种场面。这种场面在“人民公社”的时期,犹为壮观。那时,男女社员都要一起到地里干活,或者修水利,或者学大寨。一到工间休息的时候,这种节目也就上演了,而在这时,真是什么荤话和风话都讲得出。因为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决无偷情通奸嫌疑的,因此大可放肆一下。所以,闹到兴头之上,有的还不止于动口,也要小动一下手,比如把某位妇女放翻在地,往她身子里面塞土等等。这时,所有的人都会来围观喝彩,当领导的也不会来阻止。不阻止的原因,无非有以下几点:一是这类事古已有之,向来如此,犯不着少见多怪、小题大做;二是农村一向少有戏剧、电影、歌舞,这种打闹也算是一种“娱乐活动”;三是如此谑笑嬉闹一番后,大家的身心都会得到放松,回头干活时没准工效还会更高。所以,高明的农村基层领导,都不会那么“不得人心”地去制止这种节目,反倒有时还掺和几句,以示与众同乐,干群关系融洽。

这简直就是现代的“上巳节”,简直就是《诗经》时代“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的现代版。所不同者,在于现代版要“粗俗”得多(没有芍药花可赠了),但也“正派”多。因为古代的“上巳节”是真要私奔的,其现代版则仅止于玩笑而已。但性宣泄和性启蒙的作用则是相同的。当年上山下乡的城市读书娃(知识青年),便有不少人,是在这种场合受到的性启蒙。

在这种场合中,有两类人的态度颇为有趣。

  如果觉得中国的男人和女人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易中天小说全集中国的男人和女人易中天中华史第十七卷:大宋革新易中天中华史卷十六:安史之乱易中天品三国品人录费城风云成都方式大话方言易中天品读汉代风云人物帝国的惆怅读城记,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