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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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包里翻出代金卡,跑回去递给了他。

他连声道谢,并在我转身离去时叫住我:“Young lady, it's not safe out here. Are you taking bus? I walk you to the stop, okay? (年轻的女士,这里不安全。你去搭公车吗?我和你一起走到车站如何?)”

我们拐过路口,一小群黑人映入眼帘,围绕在公车站附近,大声说着语调夸张的英语,看着我从他们面前走过。

那之后一段时间,我还经常想起那张代金卡,然后猜测它的余额。

是的,我并不知道它值多少美金。它属于我时,我要么把它遗忘在卡包里,要么在拿出的一刻忽然舍不得使用。我祈祷不要太少,否则对不起黑叔陪我走路的好心;也不要太多,否则我就亏大发了。

那么,我的回身递卡,和他的“I walk you to the bus stop,okay?”,又分别值多少钱呢?

又过了一阵,因为参加公益活动的缘故,我每个星期四上午都会前往西雅图的苏丹流民区。他们是战乱时代逃难前来的流民,群居在偏远小镇上,与世隔绝一般生活着。

政府鼓励高中生和大学生们趁课余时间来帮助这里的小孩子,我报了名,教他们简单的英语与算术。

事实是,没有多少孩子买这份善举的账,纵使我们提供零食饮料,听课的人数还是在新鲜感淡去之后一天一天地减少。

我以在聊篮球的间隙讲算术的方式,留住了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三兄妹。学期结束时,他们的母亲邀请我共进家庭晚餐。

我在餐桌前拆开来自这位苏丹母亲的礼物,然后足足愣了五秒钟。

一张一模一样的,赛百味代金卡。

我试着想象这张卡在离开我后所经历的旅程:被巨型黑叔转送给苏丹孩子,孩子交给妈妈?或者,它们原本就不是同一张卡。

3

“少年,我所讲述的卡片,就是这张了。它躺在我的卡包里,随我来到地球另一边,和我一起在这座小村庄里遇见你。”

大三的时候,我办理了一年休学并回国。在国内,我跟访一个东莞工厂的女工,随她一起来到了她的家乡。路过这片田地时,遇见了你。少年,那时候你正在四处漏光的树荫下读书,用树枝在土地上做算术。我跟着你,看你因为热爱读书被同伴嘲笑,被父母责罚,而这一切都没能阻止你对知识的渴望。

你告诉我,你要考进镇上的初中,城里的高中,然后上大学去。我忍不住坐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摆弄树枝,给你讲外面的世界。

你疑惑的眼神告诉我,你并没听懂这张代金卡究竟是什么,你或许认为它很值钱,又或许觉得它不过和你用废卡纸折成的玩具一样没什么用。但我依然把它送给你。

生活一成不变也瞬息万变,我看到这双小小的眼睛里,那个充满希望的你,就仿佛看到一个青年的你,拐进美国街头的赛百味店铺,用娴熟的英语匆匆买下三明治,然后回到人流里继续前进。

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个村庄和少年呢?已经过去两三年了。此刻我正开车行驶在去往芝加哥的路上,夜色深沉。不过,我好像开错路了。

这次我是来芝加哥做暑期实习。机场到酒店路途遥远,我开着华人中文电台,以防精神不济。

节目主题似乎是“你所收过的特别的礼物”。主持人与嘉宾们在一通接一通的电话里调笑不止。我听见有男声说赛百味代金卡,心头一动。

“我曾参加‘美丽中国’去山区支教的一个活动,离开时有个学生送了我一张美国地区的赛百味代金卡。我不知道这张卡是通过什么神奇际遇辗转到了那里,但那个小学生显然很珍惜这张卡,他用布把它层层包裹了起来,轻拿轻放,后来说什么也要送给我,我很感动。”

男生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大约不善言辞,故事被他讲得干巴巴的,调频冷场了两三秒,大概连主持人也不知用什么语气接话才好。

而我已经刹了车,翻找起电台号码,我有相似的故事要讲。

高速上夜色深沉,来往的车辆也很少。我坐在车里,许多往事自记忆深处倾涌而出。等我找到号码,调频里早已开始了另一则故事。芝加哥的夜冷而干燥,车内却暖洋洋的。我静坐在车里,心想,就让这张代金卡继续它自己的旅行吧,我原本就是一个传递者,而非拥有者。

我放回手机,轻踩油门,转动方向盘,重新上了路。

孤独患者

文 / 陶立夏 作家 翻译家 摄影师 @陶立夏

那间会议室简直就像是宇宙黑洞,投影仪的光线之外漆黑一片,让人在咽口水的间隙忍不住猜想窗帘的厚度。而我们整个团队准备了月余的营销策划提案,只换来甲方负责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末页那句硕大的Thank you渐渐隐没,像是在自嘲我们的不知深浅。

呕心沥血换灰飞烟灭。

走出会议室,美丽的前台小姐以娴熟的手势按键打开感应门,头都懒得抬。也是,你不能要求流水线上的工人拥有充沛的感情。

我盯着手里的名片——此行的唯一收获,目光灼灼恨不能烧出洞来。

Rui Fu,企划总监。

“还记得我吗?”身后有个人问。正是会议桌尽头那块攻不破的万年玄铁:Rui Fu。

我扭头看他,眼睛的角度尽量不斜。

记得?就算被宇宙射线辐射百万次我都认得。五分钟前正是他抬一抬手就否了我的提案。想到那些加班加点无论魏晋的日子,牙齿咯咯响。

“付总。”我尽可能快地切换一个专业笑容,不着痕迹地把他的名片放进口袋。

“没吃早饭吧?脸色不大好。”他说,“来,我请你喝咖啡。”

电梯叮一声停了,他大踏步走进去,伸手挡着电梯门,分明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你的提案,已经比前三个出色很多。”他说。

前三个?我看下手表,早上9点05分。他们是什么作息时间啊?好吧,devils never rest(魔鬼从不休息)。

“谢谢付总的意见,对我们颇有指导意义。”我虚应着,心里默默拼写:d-e-v-i-l。

在大堂咖啡座,我握着第一次由甲方买单的咖啡,不死心想做最后一搏:“付总,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你brief(简述)改进过的提案?”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他叹息。

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感性的甲方,疑惑、忐忑、好笑各种情绪交织,最后我只得用几乎震惊的神情看他。

“班长。”他虚弱地说。

“你,你是?!”

他是付汝文,妇孺,有辱斯文。这大概是他的名片上只有英文名的真正原因吧。

“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投标底价多少?”我一下挺直了腰杆,恨不能摩拳擦掌。

“晚饭时候告诉你。”

结果是,我在吃过大概十五次烛光晚餐与二十次大排档之后,依旧没有知道底价。

为表示自己也有尊严,这个周末我拒绝了付汝文的邀请,去妈妈家吃晚饭。

晚饭后她搓着衣角,趁朱叔叔去泡茶的间隙踌躇半晌对我说:“今年的大年夜,你还是去看下你爸。”她踌躇得让我误以为他们离异多年还余情未了。我一边点头应承,一边从包里掏一叠簇新的现钞放到她手里:“我的年终奖,给你派红包用。”老实说,要能拿下付汝文的单子,这叠现钞会厚得多。

她略做推辞,收下了。又问:“那红包你买了吗?不会忘了吧?”

“你自己去便利店买吧。”我揉一揉太阳穴,“最近忙,忘记了。”

她点点头,算是原谅我的这点疏忽。

过年她都希望我能去爸爸那边,当然不是怕我爸孤单,主要是不希望我和朱叔叔家的孩子打照面。她改嫁朱叔叔时,他的一双儿女并不比我年长多少,但如今都已成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我呢?孤家寡人,连个正式男友都没有,真正的输人输阵。

她愁容满面地送我出门,好像还有心事没有机会说。我没告诉她爸爸并不想见我,他甚至没接我电话。这是我爸的好处,直截了当,不在没可能的事情上多费唇舌。他们的婚姻或许已是他能做的最漫长的一场妥协。

记得小学五年级那年,我照例在开学前上门去问我爸要学费。应门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只新书包,那种明亮的粉绿色,仿佛清晨还沾着露水的苹果叶子。只是,到我走都没摸着那书包。这些年他并没有再婚,立意游戏人生,所以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那只书包究竟是为谁准备的。

那次回家我破例跟妈妈要求买只新书包。她倒也不意外,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你说,我哪里来的闲钱?”与我打商量的语气。

所以我很早就懂得,不是每个人都有任性的权利。

大年夜一个人过。我在空荡到要哭出来的超市里采购速冻食品,外面偶尔有烟花的声响,像远处的闷雷,但传到耳中余威犹在,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肝俱颤。值班的中年店员阿姨用近乎同情的慈爱目光看着我。

手机响。付汝文。

“你在哪里?”

“啊,付总,新年好。”

“新年好。你在哪里?”

“度假呢,亚马逊丛林。”我将一袋打折的速冻三鲜饺子放进购物车。

“你在丛林里煮饺子?我以为他们更爱生肉。”没等我解释,电话那头的他已收了线。

他从生鲜蔬菜区走出来,黑色高领毛衣,洗得很旧的牛仔裤,手里拿着一袋盐和一把葱。还,蛮好看的。我在心底客观地评价道。

“走,去我家吃晚饭。”

简单的家常便饭,连只烤鸡都没看到,更别说蜗牛了。所以桌上那瓶红酒与一对水晶高脚杯略显浮夸。我大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并且没有来得及掩饰。

“你希望看到什么,酒池肉林?”付汝文没好气地问。

“据说年过三十还单着的男人,都有隐衷。”攻击是最好的防守。

“也有女同事向我示好,表示欣赏,我觉得她眼光有问题。你看,你的品位就好,总是很嫌弃我的样子。”

我的防线溃不成军。

整个春节他都变着法子做好菜,每逢佳节人寂寞,我一时不察,从吃晚饭演变为留宿,却一点甲方的秘闻都没探到。我的节操一定是被满天的烟花炸成了灰。春节过后,很快又从在他住处过周末恶化成长住,因为他愿意顺道送我上班。清晨站在冷风里为两块钱坐公交还是四块钱搭地铁这种事计较,并不能显得你有多聪明。时常需要出差,租的小公寓使用率还比不上酒店,所以干脆退掉,这样一来,每月的薪水居然有了盈余。付汝文说:“两个人住更符合经济学原理,绿色环保。”

上海的冬天是可与南极媲美的。下班后我直接躲进被窝里看美剧,直到付汝文加完班回来。他一边开暖气和油汀一边问:“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你以为灯光可以取暖吗?”

这大概是他说过的最浪漫的话。泪水突然就下来了。

“为什么哭?”他大概习惯了我都市白骨精的风骨,被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吓到,愣一会才过来用指尖轻轻抚摸我的眼角。我在他怀里找个最舒适的角度蜷起身体。

“小时候,我在火车站迷路了。”

“然后呢?”

“那年我十岁。”

“然后呢?”

“那年我爸爸和妈妈离了婚。”

他紧紧抱一抱我,依旧问:“然后呢?”他真是个谈价钱的高手,声线这样温柔,却比最严厉的刑讯逼供都有用。我发现自己的意志都随眼泪流进了下水道,那些千辛万苦才得以在脂肪下藏妥的心事,差点就全部倒出来放到他手里。

“日子很苦,我妈不是个坚强的人。”

“然后呢?”

“其实是她把我扔在火车站,但半路又后悔了,回来把我领了回去。”

“傻瓜,是你走丢了。”他又紧紧抱一抱我。

“不,是她不想要我了。”

“你是猪吗?谁会舍得不要你?”

但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冬天,妈妈第一次去同事介绍的相亲对象家吃饭,带了我去。上海的冬天真冷,那个叔叔看我冻得跺脚,开了油汀。我从没见过那么暖那么亮的光,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不快乐都能融化在里面。那个下午我守着油汀,舍不得离开半步。

但是他们没有成。介绍人来传信的那天,妈妈在卧室哭了。“那天你怎么让他开了油汀?那东西多费电你知道吗?”

吃过晚饭,她突然说:“我们出去走走。”

大概是因为内疚,我什么都没有问,冒着冷风跟她一路走到火车站广场。

“你在这儿等我,知道吗?”

我在广场那个寒冷的角落里等了两个小时四十三分种。我确切记得那分分秒秒,因为每隔五分钟我就去看一眼广场那座高悬的大钟,“上海站”三个大字是血一般的艳红。当妈妈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人群中时,我把眼泪忍了回去,只怕她又因心烦改了主意。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后悔,这些年都没想明白。但或许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做什么都缺少决断。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考了第二名,放学后在教室里哭?”付汝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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