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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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简单得不用复述。富二代细心体贴开法拉利,大钟穷酸屌丝只能按时去食堂买饭,还动手打人,该扇。被一巴掌扇醒,我俩发誓从此远离网游,再也不沾。他婚前一周我心血来潮去登陆,发现号都空了,早就有人继续霸服,新的等级又被拓宽,是无论怎样努力都回不去的辉煌时代了。

新郎新娘喝交杯酒了。水杉凑过来问我,还是一个人?

我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真是不敢承认,最后落下的人,果然是我。水杉说大钟好福气,新娘漂亮能干,还是北大毕业的。

我又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毕业以后的时光太快了,三个人各奔东西,联系渐渐少了。大钟升职了,我俩出来喝顿酒,聊聊理想。大钟心动了,我俩出来密谋一场暗恋,说说爱情。大钟无聊了,我俩出来唱几首歌,吹吹房价。大钟失恋了,我俩坐在财富中心楼下的台阶上抽烟,我跟他说青春苦短女友勤换。他说我只会说心灵鸡汤。大钟想水杉了,我俩出来回忆回忆青春,我说一切都会过去,往事莫追,他说我还是只会讲心灵鸡汤。后来听说富二代和水杉掰了,大钟问我送什么能安抚一个女人受伤的心。我说玫瑰吧,送玫瑰总是没错的。大钟说不了,不是要追回,只是作为朋友的安抚。我说那送包吧,越贵越好。我挑了一个当季新款,发给大钟链接的同时也发给了我那时候的男朋友。大钟咬咬牙,真买了,还问我借了几千块钱,我那男朋友直接装没看见。

新郎新娘来敬酒,我特意没穿高跟鞋,大钟第一次伸手揉了揉我头发,说谢谢兄弟,给我包那么大一红包!我翻白眼。他说等你结婚,我给你包双倍!我说行吧,反正你嘴里吐不出象牙。

坐下继续喝。和水杉两人边回忆从前边举杯,简直就是粗陋的电影桥段。酒过三巡,两人都伴着音乐红了眼眶,水杉说这婚礼太煽情了,我说是啊是啊。水杉说其实大钟是个好人,还给我买包。我说是啊是啊,都没人给我买。水杉说其实我也能上北大,还不是你们两个智障学习太差,车座后面的“考不上”是我自己写的啊,我说是啊是啊,是啥?!

水杉说她压力太大了,全世界都觉得她能考北大,其实她想和大钟好,大钟那年的每封信后面都写着“我不再让你孤单”,有了他以后她真的不孤单了,她就是想给自己找个借口,自行车后座比法拉利踏实,摔了不怕疼。我傻了,问她那为啥红杏出墙就去坐法拉利了。她说不是出墙,是自卫。我笑着哈哈哈,说自慰是靠自己不是其他男人。她居然没生气,跟我说,法拉利不是纯富二代。我说那是混血?她说滚,其实是她叔叔的侄子,她叔叔不是她亲叔叔,是她爸围墙里的领导,她爸扳正一生鸡肋副职就靠这个叔叔。她叔叔要两人相处看看,她已经找准了机会婉拒了,结果被大钟冲上来搅和了,她不上去来一巴掌,那她爸这辈子要当鸡肋了。我说这真够惊心动魄的啊,你演《甄嬛传》呢。水杉又喝了一杯,劝我也喝了一杯,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再,让,你,孤,单。这七个字,其实是你写给大钟的吧。

我可能是喝多了,一下站起来。早上到现在啥也没吃,有点低血糖,两眼发黑,又坐了回去。

那信都是我写的啊,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说这七个字最能打动女孩儿,你就像我这样写,总有一天水杉会被你写软了。我说你知道一个人在世界上有多孤单吗?什么情啊爱啊都是扯淡。爱是什么,是陪伴啊,你不让她孤单就是陪着她,就是守候她。我说是个人都怕孤单,你不让她孤单,就是最好的诠释方法。人为什么需要理解需要感同身受需要包容需要体贴?就是怕孤单。我说反正你这么写,就对了。

路遥远,我们一起走。

大钟和新娘又换了一套礼服,他一米七八,我一米七五。我站起来几乎与他平视,他牵着新娘的手奔走在宴席之间,我站在和他相隔的几桌之外,泪流满面。

路遥远,我陪着你走,走到终点。你牵着别人的手继续走,不回头。

我功成身退。

水杉喝多了,站起来准备退席。我说我们一起走吧,你带我一段,送我回家,我可能需要睡一场,好久没起来这么早了。

坐上车,水杉说,你这场暗恋瞒得还真是海枯石烂。我说你别废话,长得漂亮的女人就是会骗人,原来你他妈都知道。

水杉说,我不知道。这都是大钟告诉我的。我扭头,水杉按了车载音箱,一首煽情的歌开始唱:我不再让你孤单,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了,你他妈跟谁地老天荒去了?

水杉说大钟送包的时候他们见了一面。大钟说为了安慰你,送你一个贵礼物,但我想换回我给你的所有信。水杉说扔了。大钟说我知道你没有。水杉问为什么,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开始。大钟说不行了,因为那些信都是她写的(她是指我),这包也是她借给我钱买的。那年在车棚等那个偷写贼,她一直帮我盯着,都看见了,是你自己写的,她跟我说这是你故意给我的机会。我把自行车搬进教室也是她给我出的主意,老师是她去搞定的。考大学时她偷看了你的志愿书,你难道不知道?

哦,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大钟拿着我的钱买了包以后我就彻底绝望了,回头去谈我那不咸不淡的恋爱,最后理所应当地无疾而终。大钟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新娘,他们今天结婚了。

我也喝得有点多,打开车门吐了一地,什么也没吃,红酒喝进去又吐出来,居然还是红色的。水杉说你下车自己打车吧,我也打车。喝多了开什么车,不想活了吧?我可不想孤孤单单去死。我下车好不容易站稳,朝酒店望去,依然热闹,大钟穿梭在人群中,看不清楚。水杉打开后备厢,说有个东西大钟让我转交给你。

我拿着一个箱子,颤颤巍巍上了出租车。在车上我酒醒了大半,坐在后座拆箱子,打开以后看到了那个包。包里装着那些年大钟写给水杉的信,一整摞,用一个封条缠着,封条上面是大钟歪七扭八的字迹。

“听别人说,结了婚还能一起混的才是真朋友。谢谢你,这些信我送错了人,但这些年我并不孤单。”

窗外 / 虹鹿夜雨

薄荷

文 / 邓安庆 作家 @浮尘录

那时候喜欢她的感觉,怎么说呢,轻轻淡淡的。她坐在教室里一点儿都不显眼,常常坐的是第五排第四个位子,前三个位子是她的室友。上课前她们围在一起说话,窸窸窣窣,像撒在泥地上的小白米粒。

轮到她说话时,嘴角浅浅的酒窝就露出来,声音小小的,说着说着嘴角一抿,拿眼去认真地看搭话的人;听到一半时,她的眼神会有些飘忽,嘴角依旧有微茫的笑痕。上课时,语言学、古代文学、现代文学、戏剧研究,无论什么课程,她都一字一字在笔记本上抄写老师的讲话,老师提问的时候,却从来不会举手回答。其他被叫起来的同学回答时,她把中性笔搁在笔记本边上,眼睛扫向窗外,齐耳的发梢被天花板上的风扇吹得一闪一闪,她拢拢头发,又拿起笔来做笔记。

而我热爱回答问题,老师的提问一落下,我就举起手。后来同学们养成了习惯,只要老师一提问,他们都会转头看我。次数多了,我有些发窘,担心自己这样太爱出风头了。

有一次是古代文学课,老师问孟浩然在襄阳写了哪些诗,教室里一阵翻书声,我知道答案,但我把手扣在桌子上,就是不举起来。这时候,教室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老师习惯了我举手,我忽然这样,他也略显尴尬。有同学拿笔捅我:“你快举手啊!这问题只有你能回答啊。”我低头看自己的笔记,心里很矛盾,既想回答又有些来气: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回答一下呢?“童玲,你来回答一下。”老师从花名册里随手点了一个名字,我抬头看去,她在位置上微微一愣,边上室友推了一下她:“是叫你呢!”她这才慌忙站起来,手中紧拿着中性笔:“嗯,这个,呃……”另一只手频频拢头发,脸上一点点泛起了红晕。见此,我立马举起手来,老师像是得了救一般,对童玲说:“好,你先坐下。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童玲向我看了一眼,坐下了。

上晚自习时,我坐在后面看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她跟她的室友们远远在前排看英语四级题。她穿淡青色薄外套,耳朵边新戴一个粉绿发卡。看到中途累了,我去教学楼外面的跑道上散步。我们的大学在山谷中,月亮停在教学楼后的山梁上,风吹来山间松林隐隐的浩荡声。

一个人在外面走,不免有些萧索之气。正抬头去看天上几片薄薄的云,她的声音过来了:“你在看什么?”我转身看她,就站在我的后面。我指着天空看:“你看那云朵多好看。”她笑吟吟地看看我,又看看天:“嗯,是好看。”一时无话,我便找话说:“你是准备回宿舍吗?”她说:“没有。我打算去超市买个笔记本。你要不要陪我去?”

超市在老校区,沿着山脚的路走,山上清脆充耳的虫鸣声,路对面湖畔情侣的嬉笑声,还有自行车从身边骑过的叮当声,在我们的周遭响起。她走在我的右手边,不声不响,我也一时找不出话来说。

“谢谢你啊。”她忽然抬头说了一句。我摇摇手说:“没什么,反正我也要散步。”她笑笑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上课回答问题的事情。”我说:“那有什么?本来就是很简单的问题。”她顿了一下:“是啊,我都不会。”我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着解释:“别误会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这次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你太认真了。”见她没有生气,我便放下心来。她个子比我矮,大概到我肩膀高吧,她一低头,我能看到她细细的脖颈露在路灯的灯光下,蓦地让人起了一阵怜惜之情,很想伸手过去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来。我被这些纷乱的想法扰得分心,以至于她的问话我听得不清楚。“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作家的?”她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觉得你很厉害,老师都在夸你知识面广呢。”被她这一夸,我感觉脸都在发烫。

回宿舍后躺在床上,我一直在想她。熄灯后,室友们照例要聊一会儿,说到班上的女生,总是围绕那几个长得漂亮的,没有人提到童玲。也许在室友们的眼中,童玲既不漂亮也无鲜明性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让我很放心,没有人说起她的任何好,当然也没有人说起她的任何不好。

她淡淡地在众多女生中间,像是一缕薄荷的气息,唯有我才能捕捉到吧。同时我又觉得那种怜惜的感觉愈发强烈了。我很想知道她更多的一些消息。可是我怎么好开口去问其他人呢?我常常在路上碰到她,她英语四级考过了,又要考计算机二级,她跟她的室友们手挽手往校外财校的计算机培训班走,见我笑一笑点点头,我也忙着笑一笑点点头,再无机会多说一句话。教室的晚自习她也不去了,她肯定是在机房做习题。我在教室看书,再看看前面她常坐的位子,已经是其他的女孩在坐着了。

有打算考研的同学在学校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个房子,邀请我过去一起包饺子吃。我买了些水果带过去时,那房子里已经坐满了我们班上打算考研的人,我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是要考研的,这我知道,专业是语言学,准备报考的大学是个名牌大学,很难考。她的英语六级也过了,计算机二级也过了。她从进大学起就想得很清楚。不像我,不愿意考这些证件,只想胡乱地看书。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后悔:如果我也像她一样,也报考这些培训班,没准就能跟她在一起多一点儿时间。大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和面的和面,擀面皮的擀面皮,剁馅儿的剁馅儿,我和她负责包饺子。

饺子实在难包,我包了几个馅儿都露了出来,她那边已经把包好的饺子整整齐齐放在锅盖上了。她忽然凑了过来,脸离我特别近,我吓了一跳,微微往边上躲了躲。

她没有察觉到,手拿着我包的饺子看了看说:“你包得不对,我来教你。”我小心地凑过去,眼睛余光中有她的脸庞,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她小小的鼻头上沾了面粉,我几乎要抬起手来去帮她抹掉,但是没有。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很担心她能听到,身子又往后让了让。“好,就是这样的,你学会了没?”她的脸一下子离得远了,她的眼睛看着我,我忙着点头,她又淡淡一笑,继续包她的饺子。虽然教了一遍,我还是完全不会。她拿起一块饺子皮,让我再看着。她手指灵巧地捏起饺子皮,手指甲上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我学着她包了一个,果然像回事儿。她点点头:“你还是蛮聪明的嘛。”我笑着回敬一句:“还是师父会教。”

饺子下锅煮了,等着也是等着,大家坐在院子里聊天。秋日的阳光晒在头上,暖意融融的。屋后泡桐树上,几只鸟啾啾地叫个不停。郁色山岭上空,卧着丰盛的白云。

她坐在一群女同学中间,眯着眼睛听人家说话,嘴角微微翘起,含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大概是感觉到我在看她,她冲我笑笑,又去看说话的人。我的心一阵乱跳,不知道她这一笑有无特殊的含义。说话的人忽然问她:“你男朋友在师大怎么样了?你不是要考到他那里去吗?”她皱起眉头说:“我也说不清楚,他那边一直说帮我联系老师的。”说话的人点点头说:“最好能把师大的教材和笔记都借过来。”我已经不大听得进去她后来是怎么回应的了。饺子熟了,大家纷纷拿起碗吃起来。我慢慢地吃碗里的饺子,十分烫嘴,只能一点点地啃。她坐在靠门的位置,嘬起嘴巴吹滚烫的面汤,脸罩在热气之中,一时间看不清表情。

大四上半学期的课程,她几乎没来上课,一心在考研教室备考。有时候能在食堂碰到她,她拿着搪瓷碗一边扒饭一边看考研英语词汇。我从她身后默默走过,不敢去打扰她。每次打水时,都能见到她的开水瓶放在开水房外面,瓶身上用涂改液写着她姓名拼音的首字母:“TL”。想这些做什么呢?很多次我想也许我该庆幸自己没有向她表白什么,这样我们都不会尴尬。

她在我心中淡淡地像是空气一样盘旋着,并不会让我难受,只是有一些怅然而已。考研结束后,宿舍的室友们终于第一次提到了童玲,那是也在考研的室友说的:“童玲的初试没过。”就这么一句,大家没有再次停留多说几句,又说起其他没有考过的同学。我躺在床上,忽然很想立马起床去找她,要不给她打个电话也好,但我知道这是徒劳的。我能跟她说什么呢?

考研的日子一过,很快我们都要大学毕业了,找工作的忙着找工作,考研过初试的人忙着备考复试。但每次校园招聘会上我都没有见到童玲,她像是消失了一般。碰到她室友,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起,回答我说是去她男朋友的学校了。我想也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

六月份到了,毕业前一周,班上组织去校外的酒楼吃散伙饭。那时候我已经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广告文案的工作,晚上下班赶过去,大家已经开吃了。菜都没怎么吃,都抢着敬酒。

喝完之后,还没有说几句话,都哭成一团。一想到这些同学,马上都要各奔东西,我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涌了上来。转头去看其他桌上的同学时,我看见坐在室友中间的童玲。她头发留长了,披在肩头,脸变得瘦而尖。她把头靠在她室友的肩头,脸上红彤彤的,泪珠从脸庞上滑落,也不拿手去擦,任凭它滑到下巴处。我心里忽然起了一阵猛烈的痛楚感。很快有同学来抱着我说各自珍重的话,我一个劲儿地点头,不敢再去看她那边。

喝完酒,我们在校园里踉跄着脚步,大声地唱歌,没有老师来干涉我们。天上繁星像是煮沸了一般,直往我眼睛里钻。我吐了几次,又一次走在路上。风里有树木的清香,我大口地呼吸着。把女同学们送到女生宿舍,我们不再像往日那么矜持,男女同学互相拥抱。我抱起了很多女同学,她们又一次哭起来。

等到和童玲拥抱时,她抬头看我,还是似有似无的微笑,我把她狠狠地拥到我怀里来,手臂环抱她瘦弱的肩膀。她的身子是热的,还有酒气。她的手在我肩头拍了拍:“记得以后常联系哦。”我说:“嗯。”我松开了手,又问了一句:“你找好工作了吗?”她笑笑说:“我准备再考一年。”我点点头:“肯定能行的。”她说“谢谢”。我还想多说些什么,她的眼睛已经移向了下一个男生,和他相互抱了抱,同样说了一声:“记得以后常联系哦。”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一个人的星期六 / Linali

赵小姐与人民币

文 / 鲁敏 作家 @作家鲁敏

她年纪不算太轻了,已婚有子,但猛一瞅,尤其打后边,还行。她不会喜欢被叫做女士,我们就称她为赵小姐吧。

赵小姐每周要逛两三次奢侈品店。她对各大品牌的新款老款、不新不老的款,全都了然于胸,包括色系、品质、设计概念、流行元素等。她热心索取新品推广手册与品牌海报,填写会员卡与客户征询函等。这导致她拥有了相当出色的辨识力,看明星剧照或路人甲自拍,眼神随便一瞄,她就看出手上脖子里是什么品牌什么主题的哪一款限量版,或者,高仿货而已。不少女孩子有这方面的能力,但真要论起准确程度和反应速度上,赵小姐绝对是顶尖的。

赵小姐向来只看不买。她就是欣赏、研究、识记,偶尔也试穿试戴短暂意淫一番,最终两手空空地回去,该淘宝淘宝,该洗衣洗衣,该拖地拖地。最多她会跟人谈谈价格。

“尚尼厨具,意大利的,一只最小尺寸的平底锅,煎鸡蛋的,就这么大!多少钱?”她伸出手来比画,一边愉快地怂恿,“往贵里猜!”

老公垂着眼皮玩手机,随随便便地说:“一千五。”

“翻一个跟头,三千二百块!”赵小姐喘着气叫,像拍卖场上的竞拍师似的,胜利地一拍桌子,“这还是会员价。不过,那只煎蛋锅确实亮得不得了,谁要是买上了,恐怕就不用买镜子了。可是,煎鸡蛋犯得着这么亮吗?光买这锅的钱都够买多少鸡蛋了!再说,天天起油锅煎,它最后还会这么亮吗?要是不亮了那它跟普通铁锅又有什么区别?”她快活地饶舌,撇着嘴做鬼脸。

“奈良美智有一款‘梦游狗’,装上电池就会原地转圈,那才叫吓人呢!猜!”

“一百万。”明显不耐烦了。

赵小姐不理会,她丢下这只狗,讲起别的,并且换一种方式,以物易物。比如,意大利手工皮鞋,“一双就能买一平米的房!”比如,迪奥的手工绣花披肩,捏起来只有半把,“够买一百件羽绒衣!”某款情人节香水,“那只小瓶子,我绝对一口就能喝光,好嘛,三千九百块,够我家几年的水费了。”赵小姐喜欢这种强烈对比式的幽默,说到这里,她嘿嘿笑起来。

老公瞅个空儿,突然站起来,急促地跑到卫生间,关上门,坐到马桶上继续刷手机。

不要误会。

其实上述那些玩意儿赵小姐都买得起,人家只是不喜欢花钱而已,用南京话来说,叫“啬皮勾儿”。任何情况下,赵小姐都在刻意地捉襟见肘:变形的内衣。缝补多次的袜子。卷毛的牙刷。手机是最低级的套餐。只有蹭网才上网。从不请客。几乎不打车。不进电影院,除非有人请。感冒靠喝水和睡。旅游靠做梦。超市里购物一定找“棒!减!惠!”的红色标记。等等吧。全世界人民能想到的抠钱花招,她这儿都在长期实践,像最好最使劲的榨汁机。

钱榨下来,就存。先放余额宝,然后转定期,转理财,偶尔也买一些黄金——她颇周到地想着,万一哪天情势有变,金子不是可以一拿就跑嘛。有钱人都要做好两手准备的。

赵小姐最爱银行了。那里面有一种古典感的纯粹气氛,银行职员如西服笔挺的小机器人,带着那种专业性的厌倦,斜着眼睛,动作规范而微小。他们把钱用小白纸条扎得紧紧的,再以建筑工人码砖头的手势,一摞摞地排紧。视若无物的超脱和稳当,让人由衷地感到:到了银行,人民币才真正找到归宿了。银行就是人民币的家、子宫、休息睡觉的床。你说说,钱,不放在银行,它们能放在哪儿呢?

有时她也拿个号排队玩儿。银行的电子排队系统既高级又迂腐,好不容易轮上的人都跟探监似的,在窗口跟营业员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常有人因此急火攻心,借题大发牢骚,咒骂银行业、垄断业直至各行各业与贪官污吏。赵小姐耐心可好了,一点不急,她端正地坐在金属靠椅上,享受着那一声声的“叮咚,叮咚,第×××号请到×号窗口办理业务”。真正轮到赵小姐时,她常把号码条子直接让给身边的人:“我不要用,给你!”对方惊愕地道谢,怕她反悔似的跳起来就走。她有时也自己用,一本正经地递上小号条和身份证:“查下余额——你不要报出声音来。”里面的职员认出来又是她,“啪啪啪”在键盘上敲一阵,沉默地递出来一串数字。赵小姐接过纸条,飞快瞥一眼那串早已熟记在心的数字,然后迅速把条子撕得粉碎。

闲来无事,赵小姐就会想想她那串数字,带着淡淡的抑郁与紧迫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加纯粹地为之奉献的愿望。她在内心宣誓,像忠贞的恋人:会的,她会绵延不绝地省下更多的钱去喂肥她那串数字,如同饲养一头貔貅。貔貅是何物?龙之九子,金玉珍宝为食,只进不出——赵小姐爱极了它这脾性,它是赵小姐的宠物。

由于这串数字,赵小姐内心里也有些小狂妄、小感慨。她猜想自己的存款数目可能比对门的邻居多,比隔壁办公室的王小姐多,扩大开来算,大约要比三分之一的中国人都多,最起码比那些整天大手大脚、吃喝玩乐的人多。现在有些人,没胖就喘,有五分钱他敢花一毛……不,赵小姐打住这肤浅的攀比。钱,是不应当以多寡来看待的,就像不应当以胖瘦来看一个人,以厚薄来看一本书。人民币,它不只是一个货币单位,它是有生命与灵魂的,那么地饱经风霜,又保持着日新月异的现代性。它与每个人都有着深入骨髓、富有个性的关系,并决定了其生活方式与喜哀枯荣。而所有这些汇合在一起,就构成了这整个世界。

只是,放眼看去,身边绝大多数人,他们根本不懂得人民币的真正价值,他们只会用同一种浅薄的方式来对待钱:花它,花它,花光它!大街上,馆子里,酒店里,流金淌银;哔、哔、哔,刷卡机都要起火了。人们用它去换取喜欢的东西:女人、婴儿、枪、别墅、游艇、阳光,或者臭脚、情话、伤疤、鲜血、精液。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有人喜爱,但就是没有人喜爱“钱”本身,更要命的人人都宣称爱它,没有它万万不行。这真的有点悲哀,不是吗?

但赵小姐,真的就是爱人民币本身,非常纯粹地崇拜着。她不愿意也不舍得让钱去吃喝拉撒,去喧嚣,去粗俗。赵小姐常常不能够体会人们花钱时的那种快活劲儿——这种不理解,跟性冷淡有点像吧,干巴巴的,过程短促无趣,事后无比空虚,更有一种夹着背叛与内疚的复杂自责。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赵小姐是否性冷淡,此处暂不涉及。

不过呢,世事如此,赵小姐的荷包不可能真的是只进不出的宠物貔貅。

生活里总有那些大山压顶、硬邦邦的时刻,人民币如箭在弦上,必须眼睛眨也不眨地射出去。赵小姐对此十分清楚,像清楚人必有一死一样,可以说,她几乎一直在等着那些“花大钱”、“花硬钱”的时刻。“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就像少年先锋队队歌的歌词一样。

比如,赵小姐有儿子,总要培养吧,总要另辟蹊径吧。她给儿子学了冰球。学冰球什么概念,那一套装备又是什么概念,学成之后又是什么概念,讲出来就吓人了。但赵小姐有这个气魄,这钱肯定要花的。教育投资这种事情,向来是没有底的。还有人家替孩子“一对一”八小时名师特聘的,还有出国读高中妈妈陪读的,还有小小年纪就考飞行执照的,还有捐几百万然后换一个入学名额的——东西南北比一比,越听就越超脱,儿子学个冰球算什么呢?人民币不就是用来让小人民成长为大人民的吗?

还有亲戚。赵小姐老家是蚌埠,安徽人好像很喜欢到南京来找工作,只要到了南京,命运就会像砖头一般翻个儿。这可能有点道理,赵小姐当初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轮到她姐姐的儿子。家乡人的理解中,哪怕就是南京街头的一只破石礅,都能跟新街口的孙中山铜像扯上关系,找份工作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了。赵小姐理解并尊重这种逻辑。她脸色严正,不推不诿,接下了亲外甥这事,并打定主意要办成。同上文之理,人民币不就是用来改变人民的命运的吗?她像哲学家一样地微笑了。

还有父母,赵小姐乡下有父母,男朋友那边也一样。有些人好运气,父母是取之不尽的存钱罐;他们的不是,是四颗不定时炸弹,总会有事情,这个开刀要十二万,那个盖房子要五万,再一个被骗了四万。等等吧。炸一次就是一个洞,就需要把人民币当作沙包,去堆、去填、去堵。人民币不就是用来救死扶伤、养老送终的吗?事情就是这样的,事情总是这样的。

跟蚂蚁衔着米粒般的存钱不大一样,来如抽丝,去如山倒,钱要跑起来那可真是快,尤其从网银上,无声无息、蛇一样地,变成学费、医药费、中介费、红包、好处费、上当受骗费,进入别的什么地方、什么人的腰包。对这种花大钱的“重要时刻”,赵小姐很重视,带着仪式感地,她会精心涂口红。她会想到小时候过年,堂屋里供奉的大鱼,鱼身上会贴一小片红纸。据古文老师说,这些供奉给土地爷、河妖、财神爷的鱼、羊、猪等,叫“牺牲”。赵小姐对此一直记得很清楚,并且总是联想到,她放在银行里的、一天天喂肥的那只貔貅,可不就是“牺牲”吗?好不容易白了肥了,“啊呜”一口,就让妖怪给吃了。

赵小姐并不伤感,甚至还有点甜丝丝地想着这些,似乎她与人民币之间这才有了投桃报李、因果相依的感觉。好呢。她好像看到她的人民币们,一张、两张、三张,一千、两千、三千,一万、两万、三万,如成群结队的飞鱼,从黑暗的大海深处升起,铺天盖地、争先恐后地急速攀升,一直飞越到天空的高度,像霓虹那样闪亮而瑰丽,形成极其壮阔的风景。赵小姐仰着头,手忙脚乱地点数着,鼻翼翕动,嘴巴一开一合,心尖儿上既痒又麻,五脏六腑麻木而抽动——嗬,赵小姐突然夹紧双腿:来了,有了,灼热与紧绷感。真的,这百分百就是高潮。太好了,老天哪,这就是人民币带给她的伟大高潮、亲亲爱爱的人民币啊!

再另外补充两桩小事。

第一桩:

赵小姐前几天起了个大早,跟小区里两位老太太一起,坐头趟早班车到附近的清凉山公园去。

干什么呢?不为别的,就为公园里有一片高大的栗子树林。最近栗子熟了,开始往下掉了。多可惜呀,如果没人理会的话,它们就会烂掉,被完全地浪费了。要知道,栗子是很健康的食物,收拾好了可以烧肉,也可做栗子稀饭。如果真花钱买的话,还是蛮贵的,尤其是野生的,根本买不到的……这是老太太们闲扯的话,不知为何,赵小姐听了心中一动,主动提出跟那两位老太太去捡栗子。

清晨的公园有着世外桃源般的缥缈感,空气湿乎乎的,另有些半老不老的人,各自从不同的地方赶到公园来,心照不宣地往栗子树林那边去。大家既不谦让,也不争抢,默契地分散开来,形成各自的区域,像一群被临时雇佣的劳力,专心捡拾昨夜掉下来的毛栗子。毛栗子的颜色非常接近深秋的大地,它们散落在草丛里,很难找,外壳也有些扎手。赵小姐猫着腰、弯着腿,像大蜘蛛一样,扭转着四肢往各个方向挪动着,还要不时抬头往上看看,尽可能地对准栗子树杈。

这样的捡拾动作很累人,不一会儿,就浑身发热、直喘气了。好在林子也不算特别大,大致捡过一遍,大家便到石头凳子上坐下来休息,并继续等——因为栗子还会往下掉,这正是它的成熟季节,它总是控制不住地随随便便地就往下掉。有时一阵风过或野鸟掠过,会一连串地四处落下许多,也有时整片树林半晌都没任何动静,安静得像墓地。赵小姐和那些陌生的老人,在晨光里各自坐着等待。有人相互掂掂小口袋,比较各自的收获:假如按照时价到市场上买的话,这得花多少钱。他们琐碎而严谨地讨论,有人提出要去掉外面的毛壳,算净重才准确。

赵小姐其实也不大爱吃栗子,但这样地度过早晨,等着天上掉下不花钱的野毛栗子,她感到挺有意思的。她晓得,就在她呆呆地等着野毛栗子落下的时刻,更多的人在等车、等人、等股市、等行情、等合同、等方案,等着几十亿几十亿的人民币去发生汹涌的山崩地裂般的变易与流通。这样一想,赵小姐更感到有意思了。

第二桩:

邻居的狗出了意外,死了。因为跟这户人家熟识,赵小姐便上门去看望。

主人在悲痛中接待了她,并带着她参观了狗生前所住的小窝、冬天穿过的小衣服、平常玩过的球、吃到一半的狗粮、新买的未及启用的狗项圈。拿起一瓶狗的专用沐浴露,主人扭开盖子闻一闻,泪如雨下:我又闻到它的味儿了。主人还给赵小姐展示了一件黑色羊绒大衣,上面沾满了狗毛。主人说,这件衣服她不会拿去干洗,也不会再穿了,这样可以一直保留着狗狗的毛。

赵小姐也喜欢那条狗,陪着掉了不少眼泪。眼泪更引发了主人的伤感,并对小狗的往事反复追溯:当初花多少钱买来,这些年它受过的培训。从国产到澳洲到欧洲前后给它换过几种狗粮。它对猪肝、鸭腿和某家酒店外卖肉包的特别爱好。它折腾过多少鞋子、沙发、皮衣。它闯过什么祸、玩坏什么东西。它每年要打的防疫针、生过的几次大病以及如何艰难地治愈。带狗一同外出旅行、坐飞机多么麻烦,等等。一路谈下来,足足谈了有四十五分钟。

赵小姐一直点头,并下意识地在大脑里默默算了一笔账:这条不幸离去的狗,短短五年的一生,它身上的各种耗费有十万块之多,平均每月近两千块。赵小姐有些不得体地联想到她自己,她也曾替自己算过账,她每一个月在这个世界上的消耗,包括水、电、气、食物、衣服折旧、交通费、通信费等,所有的加在一块儿,大约六百块左右。还不如一只狗呢。

并没有别的意思。赵小姐喜欢这只狗,她刚刚还为它掉过眼泪,同时她也觉得那些花费对那只可爱聪明的狗来说很是合理。她只是碰巧这么算了一下、这么比了一下而已。

赵小姐从邻居家回来,走得很慢,感到有点疲劳。回到家,坐到沙发上,天色暗了,可她不愿意开灯。过了一会儿,赵小姐突然动作幅度很大地,从她的票夹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来,上面有毛泽东的肖像,她盯着瞧了会儿,犹犹豫豫地换成五十,稍后,又换成了最小面值的五块。临了要动手,她生起自己的气,又重新打开票夹,虎着脸换成了二十。

她决定了,要撕一张人、民、币。

捏着这张面值为二十块的纸币,赵小姐有点激动,手指都有点僵,像要打一个人的耳光,而这个人是她最最心疼、从开始疼爱到现在的人。既然决定打了,手都挥起来了,就打吧。

嗤啦。再嗤啦。又嗤啦。赵小姐一共撕了三下,把这张二十元的人民币撕成了一把不太碎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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