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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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只好说:" 信!"

这时,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们不信。不信也不要紧,允许不信。我再问一遍,信不信?!" 到了这时,众人齐声吼道:" 信!"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里,呼天成又一次派人前去" 慰问" 了董教授。这时的董教授仍没有想出办法来,他只是又在愁他的孩子了,因为他的小儿子高考落榜了… 于是,呼天成一句话,呼家堡又拿出了五万元," 赞助" 了省城的一所重点大学,让他的儿子成了省重点大学的一名走读生。于是,秋天的时候,董教授万般无奈,才又第三次来到了呼家堡。这一次,他是背着被褥来的。他给人说,这一次如果搞不成,我只有死在这里了。所以,一进村,他就直接进了那个落满了尘土的试验室…"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当秋叶飘零的时候,这位董教授终于从试验室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才睁开双眼,看了看高高蓝蓝的天空。接着,他扶了扶眼镜,吐一口气,默默说:" 成了。我搞成了。我终于搞成了!"

那天中午董教授异常兴奋,他又多喝一些酒,在宴席上,他的头又昂起来了,一时手舞足蹈,脸也喝得红腾腾,话也特别多。后来,借着酒力,他说:" 老呼哇,这个项目我总算给你搞成了。也算是对得起呼家堡了。这样行不行,现在好多地方不是都在试行股份制么,股份制你懂吧?… 哦,哦。这个,这个嘛,我希望能跟呼家堡长期合作。我还有项目,我要跟呼家堡长期合作! 你看,我把这个项目作为技术股怎么样?"

呼天成笑着说:" 吃菜,吃菜。"

董教授十分激动地说:" 这个嘛,我知道呼家堡待我不薄。可这个,技术也是一种资本嘛,也是可以投资的嘛。"

呼天成笑了,他笑着说:" 可以考虑。你拿个方案吧。"

于是,就在当天晚上,董教授就离开了那个试验室,他被请到呼家堡的高级客房里去住了。那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套间,人们介绍说,这套房是省里领导来了,才让住的。并说,呼伯说了,让他好好休息休息。董教授四下里看了看,很得意地说:" 蛮好,蛮好。"

夜里,董教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躺在那张席梦思软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在梦里,他甚至梦见他的" 股份" 已变成了花花绿绿的票子…"

第二天早上,当董教授吃过早饭,兴冲冲地找呼天成谈技术入股的时候,却有人告诉他说,呼天成不在家,去县里开会了。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在那个茅屋里,呼天成却对根宝说:" 对这个人,呼家堡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可他这个人贪得无厌! 根宝,你记住,我再也不会见他了。"

董教授在那个高级房间里傻等了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才想起去拿他的记录本。当他匆匆赶到试验室,去找他的记录本时,却发现那个试验室已经搬空了,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了。那些数据,还有那两个由他培养的学生也不见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好像不是这个地方,又四处去寻,可他再也找不到他的试验室了… 当他又回头去找呼天成时,根宝告诉他,呼天成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还是先回去吧。董教授不走,他就赖在那个高级房间里,整整等了十天,可呼天成却仍没有" 回来" 。最后,他很无奈地背着被褥走了。

走时,没有一个人送他。

后来,董教授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我怎么会败在一个农民手里呢? ·

五洗手会

1986 年是呼家堡最红火的一年。在那一年里," 呼家面" 的年产值首次超过一个亿。也就在那一年里,呼天成为呼家堡人定了工资。工资是一样的,上至呼天成,下至在放羊的老汉,每人250 元。呼天成说,人家说咱呼家堡人是" 二百五" ,咱就250!

在会上,那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人反对。然而,有一个人却忽地站起来了。可他什么也没说,就又怏怏地坐下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吸天成再没露过面。

夜里,有人见呼天成不停在小树林里踱步… 是呀,有一个人的目光让他感到不安了。那目光里飘出来了一种不祥的气味。过了几天后,呼天成有意无意地对根宝说:" 天太干,该下点雨了。"

听了这话后,根宝一句话都没说,他知道,呼伯这话是有所指的。

果然,在那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面粉厂主管供销的厂长王炳灿被呼天成叫去了。当他走进茅屋的时候,屋子里已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是村里的干部。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 炳灿,你回来了?"

王炳灿用表功的语气说:" 回来了。呼伯,不是跟你吹,我手里掌握了二十八个销售点! 人家说了,只认我,谁也不认! 光北京,我前前后后跑了四十多趟,这回总算大功告成了。"

呼天成笑了,呼天成说:" 炳灿,你功劳不小哇。"

这时,王炳灿从兜里掏出烟来,那烟是美国产的"

" 。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大咧咧地说:" 也没啥。我这个人有个特点,就是记性好,只要见过一面,我就记住了,下次再见,我一准能让他请我吃饭!"

这时,呼天成又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 炳灿,那儿有盆,去洗洗手。"

王炳灿怔了一下,随口说:" 手? 洗过了,在家已经洗过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洗过了? 那就再洗一遍吧。"

这当儿,王炳灿仍没有往别处想,他心里说,再洗一遍就再洗一遍。王炳灿把燃着的烟放在了桌边上。来到门旁的盆架前,把手伸进了水盆里,很认真地搓了一遍。尔后,又用毛巾擦了擦,说:" 有啥事?"

那支香烟所有的人都看见了,那是"

" 牌的…"

呼天成说:" 手洗干净了?"

王炳灿说:" 洗干净了。"

呼天成又说:" 真洗净了?"

王炳灿举起两只手,笑着让呼天成看了看,说:" 还打了香胰子。"

这时,呼天成脸一沉,慢声说:" 炳灿,那你交钥匙吧。"

到了这会儿,王炳灿才傻傻地望着呼天成,好半天才醒过劲来。他迟疑疑地说:" 我,我犯啥错了?"

众人都一言不发,就默默地看着他。

呼天成说:" 你说呢?"

王炳灿急了,王炳灿一急竟结巴起来:" 我、到底犯啥错了?"

呼天成望着他说:" 你要是实在想不起来,就先把钥匙交出来,回去反省吧。啥时想清楚了,啥时再来找我。"

在呼家堡,王炳灿是有名的" 铁嘴鸭子" ,他能说是出了名的。王炳灿是当过兵的,71 年的兵。在部队里那会儿,曾当过一段代理排长。他回来以后,就经常给人吹嘘说,他是"8341" 的,御林军! 他说,你们知道什么是御林军么? 那是中央的卫队,由汪东兴指挥,直接保卫老毛的( 他不说毛主席,总是说老毛怎样怎样,那口吻就像他也是中央领导人似的)! 他说,那时候,他经常跟朱德们下棋。朱德总是叫他,小鬼,小鬼… 朱德老让他一马,他才勉强下个和棋。他还说,他当年曾看守彭德怀。那时候" 什房院"(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 住着一批" 老家伙" ,像老彭,老谭,老罗… 一批元帅大将,全归他管! 他还说,他能当排长( 代理的) 主要是沾了喉咙的光了。他长了一副好喉咙,会喊口令,"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 喊得非常好。团里一开大会,就让他上去喊口令,他声如洪钟,一嗓子就能喊出十里远! 有一段,他差点就成了" 口令干部" 了。他跟人吹嘘说,他转干的表都填了,可最后还是没转成。他说,他吃亏也吃亏在嘴上,他的嘴太碎,在团里混了一段,有些不该说的,他也跟人说了。最关紧的,是他有了一个" 小罗曼" ,那妞是团长的女儿,团长的女儿总跟在他的屁股后边," 小王,小王" 地叫他,惹得团长不高兴了。团长一句话,终还是" 复员" 了… 开始的时候,王炳灿总是把村里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后来说的多了,人们也就不信了。终于有一天,有人揭发他,说他在北京当兵不假,可他当的是工程兵,在那里是" 掂瓦刀" 的。

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 铁嘴鸭子" 。

可这会儿," 铁嘴鸭子" 站在那里,身上一阵阵发凉,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他到底错在哪儿了。过去,在一段时间里,他可一直是受表扬的人物啊! 那时候,有一阵子,呼家堡的面推销不出去了。还是呼天成亲自点的将,让他去当面粉厂的销售厂长。那会儿,呼天成把他叫去说:" 炳灿,我想用你一样东西。"

王炳灿连忙说:" 叔,你用吧。只要我身上有的,你情用了。"

呼天成说:" 我知道你有一张好嘴,我用用你的嘴。你去给我搞销售吧。"

王炳灿说:" 行啊,干啥都行。北京我熟,净熟人!" 接着,呼天成说:" 你还需要什么? 你说。"

那时候,王炳灿还什么都不是哪,口气就很大。王炳灿想了想说:" 我管销售这一摊,我说了算不算?" 呼天成说:" 算。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售厂长。"

王炳灿一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料,呼天成又说:" 管销售,成天出去跑的,我再给你一辆车。"

一下子,这个" 马" 给得太高了! 这是王炳灿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呼天成竟然真的批给他了一辆旧桑塔那,让他开着车出去跑! 呼天成对干部们说,炳灿有一张好嘴,就用用他的嘴吧。于是,他就跑供销去了。他在面粉厂跑了七年销售,也可以说是为呼家堡立过功的。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慢慢地解下了拴在裤带上的那串钥匙… 交了这串钥匙,就表明,他被撤职了。

第二天早上,上晨操的时候,呼天成当着全村人的面,高声喊道:" 王炳灿来了没有?"

这时,站在人群中的王炳灿赶忙说:" 来了。"

只见呼天成黑着脸说:" 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看!"

王炳灿在众目睽睽之下,脸" 腾" 的就红了,他红着脸,慢慢地把手举了起来… 此刻,全村人都回头望着他,谁也不说话。只听呼天成说:" 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王炳灿心里觉得屈,就诺诺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

呼天成说:" 那好,回去想吧。"

于是,在呼家堡的广场上,王炳灿独自一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身后是上千双眼睛。唯独他一人被剔了出来了。

此后,一连三天,村里每次开会,呼天成就让王炳灿把手举起来,让大家看一看。接着就问他,炳灿,你的手干净么?!… 这样一来,王炳灿在众人眼里就成了一个有罪的人。在呼家堡,一个人受到最大的惩罚就是孤立。当你走在村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你,也没有一个人跟你说话。你所见到的都是一片冷漠的目光。

忽然有一天,王炳灿很主动地站在了全村人的面前,举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拿着一条烟。他流着泪说:" 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在去北京联系业务的时候,前前后后一共收过人家五条烟、四瓶酒。我手里拿的这条烟就是人家吴经理给的,我没有上交,我不是人,我有罪。现在我向全村的老少爷们做检查…"

呼天成很严厉地看着他,说:" 炳灿,我一直等着你。头一天,如果你交待了,我会原谅你。第二天,如果你能交待,我还会原谅你。我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一直不交待。"

王炳灿赶忙说:" 我错了。我确实错了。我知道我错了。我的手不干净,我向全村老少爷们认罪。"

呼天成很严肃地说:" 呼家堡是什么地方? 这是一块净地! 这块净地是不允许有污染的。呼家堡只能有一个字,那就是' 公' 字,呼家堡不允许有' 私' 字! 如果你想个人发财,那你就离开呼家堡! 我说过多少遍了? 呼家堡不是哪一个人的,呼家堡是个整体。今后呼家堡的摊子越来越大,要是你漏一点,我拿一点,那呼家堡不就成了老鼠窟窿了么? 集体还有什么号召力? 我看干脆散摊算了!"

王炳灿就在会上检讨说:" 我的手不干净,我丢了集体的脸,我这是给集体抹黑…"

呼天成说:" 炳灿,我问你,你住的房子是谁的?? 王炳灿低着头说:" 村里的。"

呼天成说:" 屋里的沙发呢?"

王炳灿说:" 村里配的。"

呼天成说:" 挂钟呢?"

王炳灿说:" 村里的。"

呼天成又说:" 粮食呢? 水呢? 电呢? 八月十五吃的月饼呢? 说!"

王炳灿说:" 都、都是村里发的。"

呼天成说:" 噢,你还知道哇?!"

王炳灿勾着头说:" 我错了。我错完了。"

于是在王炳灿检讨之后,呼天成就问:" 王炳灿认识到他的错误了。大家说,过关不过关?!" 众人就齐声吼道:" 不过关!"

就这样,呼家堡连续召开了一个月的" 洗手会" 。在" 洗手会" 上,王炳灿每一次都要端着一盆清水走上台去,当着全村人的面" 洗手" 。每当王炳灿当众洗手时,就有村人高声喊道:" 打打肥皂! 打打肥皂!" 于是,就有好事者跑去拿来肥皂送上去,让王炳灿当众一次一次地打肥皂净手。每次,洗过手之后,王炳灿还要把手当众举起,绕场一周,让大家都看一看… 当" 洗手会" 开到第十次的时候,村中一个叫王木元的老汉,竟吓得尿了一裤子!

一天晚上,呼天成把王炳灿叫到了那座茅屋里。呼天成淡淡地说:" 炳灿,你坐吧。"

可王炳灿不敢坐,王炳灿就在那儿站着,他低着头说:" 叔,我服了。我真服了。"

呼天成笑了笑说:" 你不服。我知道你心里不服。"

王炳灿说:" 水大漫不过堤。我是真服了。"

呼天成说:" 服了?"

他说:" 服了。"

呼天成说:" 那我问问你,在咱呼家堡,你算不算' 人才'?"

王炳灿忙说:" 我狗〓*5 不是。我是个吃才,我是个脓包! 我算啥' 人才'? 我…"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这你就错了。这说明你没说实话。在呼家堡,你算是个' 人才' 。如果不是' 人才' ,我也不会用你。你是' 人才' 不假,可有一点你还没闹明白,才是人用的。用你,你就是' 人才' 。不用,你就啥也不是了。这话可对?"

王炳灿点着头说:" 对,对。老叔说的对。"

呼天成叹了口气,眯着眼说:" 炳灿,你有反骨啊。"

王炳灿吓了一跳,忙矢口否认说:" 没有,没有。叔,天地良心,我是真没有哇!"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也不用紧张。有反骨,也不是坏事嘛。"

王炳灿连声说:" 真没有,我真没有。叔,你说,就是我十个王炳灿也顶不上你的一个小拇指头! 说真心话,待遇上,我是有过一点想法,那也只是想法。我可从来没想过别的呀!" 呼天成说:" 敢想是对的,就是要敢想敢干么。"

王炳灿流着泪说:" 叔,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呼天成眯着眼靠在沙发上,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声细语地说:" 炳灿,我也反复想了,你是个' 人才' ,不用你,太可惜。用吧,群众又有些意见。你老叔很为难哪。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乡政府那边有个经联社,那儿缺个主任,你要愿的话,就去吧。另一条,下到大田地,一切从零开始,给群众一个重新认识你的机会…"

王炳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叔…?"

呼天成闭着眼说:" 去吧。好好干。"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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