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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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国庆也觉得不应该再伤害她了,是你对不起人家。你已经欠人家够多了,欠账总是要还的。再这样纠缠下去,是很危险的… 可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谢丽娟扭过身去,呜咽着说:" 你走,你走吧!"

到了这时,呼国庆觉得无论如何也该给她一些补偿,不然的话,他会良心不安的。于是,呼国庆脑子一热,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 丽娟,你如果执意要辞职下海,我也拦不住你。可你两手空空,是很难干成事的。这样吧,我给你弄一百万,作为你的起动资金。等将来…"

不料,谢丽娟忽一下坐起身来,横眉立目地说:"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妓女么?!"

呼国庆忙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呼国庆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也暗暗地有点后悔。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可话已经说出去了,覆水难收。好在谢丽娟没有接受。

可是,他绝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会给他种下祸根。

五挖到身上的都是" 布鳞"

晚上,一直到呼伯练过功之后,呼国庆才从树后的黑影里走出来。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呼伯。"

呼天成扭头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径直进屋去了。

呼国庆跟了两步,没敢进屋,就一直在门口站着。他是在回县城的路上才接到电话的。根宝在电话里说:" 呼书记,怎么一直跟你联系不上呢?" 呼国庆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手机说:" 根宝,有事么?" 根宝说:" 呼家堡来了一位客人,呼伯想让你陪一陪,可就是跟你联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

呼国庆知道,一般的客人呼伯是不会让人叫他的。他马上问:" 那客人是谁呀?" 徐根宝说:" 北京来的,秋老的儿子,秋援朝。"

呼国庆接着就问:" 提什么要求了么?" 根宝沉吟了片刻,说:" 给了他二百万。"

呼国庆听了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现在就过去。"

根宝在电话里说:" 人已经走了。"

呼国庆说:" 我知道,我得去给呼伯解释一下。"

说完,不等根宝回话,他就收线了。这时候,他心里清楚,老头肯定生气了。他是了解呼伯的,老头是轻易不找人的,他一旦找到了你的头上,那等于说是给了你一个回报他的机会。可这样一个机会,却让他错过了。呼国庆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头对他太好了,如果连这样一点事情你都不能做,那么… 这时候,他深刻地体会到,人情是欠不得的,无论跟你是多么亲近的人,只要你欠了,活一天你就得背一天,这个账是刻在灵魂上的。平原上有句俗话叫做" 挖到身上都是布鳞" 哪! 这" 布鳞" 二字,其实就是布料衣服印在身上的痕迹,这痕迹是肉眼看不到的,可你得永远背着。由此可以想见,在中原,给予和索取是不在一个层面上的。给予永远高高在上。那里边包含着一种施舍的意味,包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索取永远都是卑下的,是低人一等的,当你伸出手的时候,那就意味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

在小谢那里,呼国庆已经领受过了" 欠" 的滋味。到了呼伯这里,他就更深切地感受到了那无形的压力。小谢还好说,那总还有两情相悦的成分。虽然人家付出的更多一些,但那到底是以爱做基础的,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而呼伯就不同了,呼伯对他的关照和培养是以" 赏识" 为基点的。" 赏识" 说白了只是一种看法,就像是赏花一样,要你长得好才行,假如你枯了、萎了,那看法也是会变化的。在这块土地上,最牢固的是" 习惯" ,最靠不住的就是" 看法" 了。老头虽然眼光锐利,心胸博大,可他毕竟年岁大了,人一老就显得固执和多疑,保不定哪一天,他就不喜欢你了。有一堵墙是好事。墙是可以为你挡风遮雨的,可墙一坍,就难说了。国庆啊,从今往后,你必须把基点放在自己身上,你再不要期望呼伯的帮助了。任何帮助都是有代价的。不过,呼伯是有恩于他的,这一点,他必须牢牢记住。

正当呼国庆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呼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 国庆,进来吧。" 呼国庆走进屋去,看见呼伯在那张草床上半躺半靠地坐着。呼国庆叫道:" 呼伯,我来晚了。"

说着,就默默地站在了老头的面前。

呼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 国庆哇,你最喜欢吃啥?"

呼国庆回道:" 手擀面。"

呼伯笑着说:" 要吃还是家常饭哪。我让他们给下了两碗手擀面,呆会儿,你也吃一碗吧。" 呼国庆说:" 行。我也是好久没吃了,解解馋吧。"

呼伯说:" 国庆,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最担心的又是什么?"

呼国庆说:" 知道。我这人好耍点小聪明。没有大聪明。"

呼伯摇了摇头,说:" 错了。你不是好耍小聪明,你是太聪明哇。你是一点就过,从不让人费二回事。要知道,人太灵性了,就显得过于敏锐。敏锐是好事,过于就不好了。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一旦十全十美就要出事情了。上次的事,我没有跟你敞开说,就是怕你一点就过,过得太快了,反而不好。人呢,要有余数。能挑一百斤的,你挑了八十斤,悠悠哒哒,还可以哼个小曲儿。挑了一百二,就喘了…"

呼国庆静心听着,心里暗暗说,老头不糊涂啊。到了这把年纪,思路还是这么清晰,不简单哪。

最后,呼伯说:" 国庆哇,我送你一条经验。在这世上,什么都可以卖,就是不能卖大。你切记这一点。"

话说到这里,呼国庆明白了,这是呼伯对他最严厉的一次批评,也可以说是一次警告! 呼国庆暗暗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说:" 呼伯,我记住了。"

可他心里想,他也到了脱离老头的时候了,他不能总是在人的羽翼下生活。

当呼国庆开车回到县城的时候,已是夜半时分了。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他想的是赶忙泡个澡,好好地睡一觉。可是,当车开到县委门前时,却又被人拦住了。拦住他的竟还是范骡子。

范骡子惊慌失措地说:" 呼书记,出大事了!"

呼国庆不高兴地说:" 出什么大事了?"

范骡子说:" 有人扔我院里一个皮箱子…"

呼国庆说:" 这不是好事么?"

范骡子说:" 你猜那箱子里是啥? 钱! 一箱子钱。这不是毁我么?!"

呼国庆淡淡地说:" 那你慌什么? 收起来不就是了。"

范骡子说:" 我敢收么? 挖到身上都是布鳞哪! 我提上箱子就上你这儿来了。这他妈肯定是那个蔡五干的,这是想往我身上泼脏水哪!"

呼国庆说:" 多少钱哪,把你吓成这样?"

范骡子说:" 十万。"

呼国庆笑了笑说:" 既然送来了,你就收下嘛。"

范骡子灰着脸说:" 呼书记,这个事你可得做主啊! 要不,到时候,我又成了… 嗨呀,一晚上我接了多少电话,都是给那个蔡五说情的。还有,王书记也来了电话,他在电话里说:骡子,干得好哇,干得不赖。学会抄后路了。好好干吧… 你听听,这话啥味吧。"

呼国庆一怔,说:" 王华欣也来电话了?"

范骡子叹口气说:" 这一回我是里外不是人了。连王书记都得罪了。"

呼国庆看了范骡子一眼,说:" 那你的意思呢?"

范骡子说:" 那个蔡五,是个磨动天。这还只是个开始,往下,动静会更大。我听他村里人说,那蔡五说了,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把机器弄回去! 还说…"

呼国庆说:" 我是问你的态度?"

范骡子说:"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退是退不回去了,只有顶住。"

呼国庆说:" 对,你给我坚决顶住。"

范骡子说:" 呼书记,我要你一句话,到时候,万一上边有人说话,你得支持我,你得做主。不然,我可顶不住,我头皮薄呀!"

呼国庆说:" 怕什么? 有什么事往我身上推。这行了吧?"

范骡子说:" 那,这钱咋办呢?"

呼国庆说:" 钱照收。他送多少,你收多少。"

范骡子惊道:" 那、那、那…"

呼国庆说:" 你不是怕担责任么? 跟我来吧。"

说着,呼国庆把范骡子领到了办公室,当即叫来了县委办公室的值班秘书,让他又把钱箱打开,当众数了一遍,尔后指示说:" 你记一下,这笔钱,以县委的名义,奖励武警支队五万,另外那五万奖励给稽查大队…"

到了这时,范骡子头上的汗才下了。他松了口气,说:" 呼书记,那个蔡五,听说他到省里活动去了,我还是有些担心…"

呼国庆说:" 让他跑吧,先观察他一段再说。我看他到底有多大能量。"

范骡子说:" 那好,我回了。你也回吧,广文还在家等着你呢。"

说了这句话之后,范骡子马上就意识到这句话是说多了。

一时,两人都有些不大自在。

····呼国庆心里涩涩的。眼里有了一丝警觉。

范骡子心里也涩涩的。他心里说,你个狗日的,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么一来,那旧有的芥蒂又悄悄地萌芽了。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八章

一窄过道儿

那是一个干涩的冬天。

在那年冬天里呼家堡先是有人掉了耳朵。后又有人丢了性命。

起因是因为德顺的耳朵。

德顺的耳朵是被" 窄过道儿" 咬掉的。

" 窄过道儿" 名叫于凤琴,是村西头王麦升家的女人。

这女人没有别的毛病,就一样,人太精明,干啥事算计,不吃亏。在平原,这叫做" 强粮" 。" 强粮" 这个词在字典里是没有的。这个词所表述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看在人们眼里的日常行为方式,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作风,有着事事占先的意味,这里边还含着叫人看不惯的霸道和蛮横。平原上还有这么个歇后语,叫做" 心重的人个矮-- 坠的了" 。这两项加在一起,基本上就把她给框定了,于凤琴就属于这种心思重的" 强粮" 女人。说起来,她的个儿也不算太矮,小精神人,干活很麻利的。早些年,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就曾为分地大闹过一场。地分得好好的,到了埋界石的时候,她偏说,牲口犁的沟偏了一麦叶儿,向了临近的槐家。一麦叶儿是多少呢? 人家不再犁了,她不依,非要人家重犁一道沟,把那一麦叶儿犁回来。她堵着槐家的门,一骂就是三天,骂得槐家女人说,就让她犁吧,到底又重犁了一回,让她多占了一麦叶儿。都说她" 强粮" ,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 后河意识" 。于凤琴是从后河嫁过来的。历史上,后河人多地少,地是庄稼人的命,没有" 命" 的人最要" 命" ,所以后河人血脉里就馋地。一般的地方人都" 惜" 地,到了后河,这个字就换了,换成了一个" 馋"! 可没人知道她是馋地,人们看在眼里的是她" 强粮" 。这就牵涉到后河人的又一个特点。后河人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做小买卖的多。由于地少,后河人出来做小生意的格外多。那时候,只要是从后河出来的,不管男女老幼,一个个都是掂秤杆的。那时,串村收破烂的是后河人,卖针头线脑的也多是后河人,你想,做的是小买卖,本太小,利太薄,自然是" 两两计较" 了。所以,她的" 强粮" ,她的" 猴" ,都是有历史根源的。到了吃大食堂的时候,粮食紧缺,这女人又有了算计,她每天去食堂打饭时,总是少拿一两饭票,到了打饭的窗口,她总是扭过头临时去借,口很甜的,她只借一两饭票,谁也不好不借。她是精到家了,一个只借一次,从不重复。她借你一两饭票,你怎么要呢? 自然是没法要。这么一来,村里两千多口人,她一人一两,竟然借出了二百多斤! 这是一个很伟大很刁钻的算计,在那样的困难时期,她的三个儿子,大孬二孬三孬,一个也没饿着。平时就更不用说了,她借这家一棵葱,那家一把盐,从不还的。你要是借了她家什么,她是不会忘的,一天至少到你家扭三遍,一直到你想起来的时候。于是,村里人送她一个绰号,叫" 窄过道儿" 。那就是说,无论多宽的路,到她跟前,你就过不去了。

德顺跟" 窄过道儿" 的矛盾,是由于盖房引起的。

德顺家有个儿子,叫运来。人很老实。运来早些年说下了一房媳妇,是个娃娃亲。可是,到了娶的时候,人家却死活不过门。原因是他家的房子,他家只有三间破草房。那媳妇说,房子不盖,她就不进门。这么一来,可就苦了德顺了。为了把媳妇娶进门,德顺决定翻盖他家那三间房子,把土坯换成砖墙,麦草换成小瓦。那时候,这是一个很艰巨的工程。德顺家为实现这个计划已经准备了五年了。在这五年里,德顺家没吃过一顿肉,没吃过一个麦粒,那日子是一片瓦一片瓦数着过的。到了料备齐的那一天,德顺的背已经驼了。如果德顺的背不驼," 窄过道儿" 是不会咬住他的耳朵的。德顺个大," 窄过道儿" 是个小个子,她窜一窜也够不到他的。

临到盖的时候," 窄过道儿" 并没有说什么。两家临着一道院墙,那院墙一扒,打地基时," 窄过道儿" 还是没有吭声。一直等到地基打好了,要垒墙时," 窄过道儿" 站出来了。" 窄过道儿" 说:" 老德,你先别盖哩,你那墙垒得不对!" 德顺说:" 咋不对了? 我这是老基老宅,咋就不对了?"" 窄过道儿" 说:" 你多垒了一尺五。我一直看着呢,就看你咋垒。"

德顺气了,说:" 我这是老宅,我想咋垒咋垒,你管不着。"

" 窄过道儿" 说:" 我咋管不着?! 我咋管不着?! 你没留滴水,你得给我留下滴水!" 德顺也不会说话,他只会说:" 我这是老宅! 我这是老宅!!" 不料,说着说着," 窄过道儿" 就冲上来了,她跑上去," 咕咕咚咚" 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刚垒了三尺高的墙扒了一个大豁口! 人往那豁口上一坐,说:" 你垒,我就叫你垒不成!" 德顺简直气晕了,他骂道:" 我操! 这是明欺磨人呢!" 说着,就像蛋儿一样滚上前去拽人。他不防,手里还拿着一把瓦刀呢。这时,只听" 窄过道儿" 高声叫道:" 杀人啦! 杀人啦!" 接着又喊:" 大孬二孬三孬,都给我出来,今儿个,他只要敢动我一指头,恁给我驴他!" 说话间," 窄过道儿" 的三个儿子虎汹汹的,全都跑出来了。德顺一看,气傻眼了,嘴里说:" 我操啊,我操!" 大孬就说:" 你骂谁哪?!" 德顺说:" 我骂我哪,我操!" 事情就这样僵住了。

后来,村里有人给德顺出主意说,白天她不让盖,你就夜里盖。趁她不防的时候,你只管垒,只要垒起来,她就扒不了。德顺就趁晚上偷偷地垒。谁知," 窄过道儿" 一直注意着呢,只要一垒到三尺高的时候,她就跑出来了,又是" 咕咕咚咚" 给他扒掉! 垒了三次,扒了三次! 最后一次,德顺气疯了,扑上去拽她,不料,刚到跟前," 窄过道儿" 人利索,趴上去就咬! 她这么一咬,德顺急了,伸手就去推她,一推推到了胸脯上," 窄过道儿" 一下子觉得她被" 流氓" 了,顿时恼羞成怒,就那么死咬着他不松口,生生咬掉了德顺半个耳朵!

这么一来,事闹大了。德顺的半个脸都血乎乎的… 呼姓人不愿意了。德顺的本家纷纷站出来指责" 窄过道儿" 。" 窄过道儿" 也不是善茬儿。于是,她跳起来哭喊着说:" 不要脸哪,他抓我的' 蜜蜜'( 奶子)! 他抓我的' 蜜蜜'!" 听她这样一喊,事情复杂了。王家的人也不愿意了。王家是本村的三大姓之一,本家人口众多。往上说,麦升爷弟兄三个,麦升爹兄弟四个,麦升又是弟兄四个。下边,于凤琴这一茬妯娌们,生的娃子就更多了,枝枝叉叉的这么一分,势就重了。事情一闹起来。村街里就站了很多人,一半是王家的人,一半是呼家的人,各自手里都掂着家伙,虽然人们的看法各不相同,但立场是很鲜明的。就听两家人在对骂:" 狗! 狗咬耳朵!!"

" 驴! 驴抓' 蜜蜜'!!"

这本来是邻里纠纷,如果呼天成在家的话,是不会闹到这一步的。可呼天成刚好去大寨参观去了,一去七天,等他回来的时候,德顺那半个耳朵已经成了风干的腊肉了。

呼天成一回到村里,先是有呼姓人推举出来的长辈万发爷出面找了呼天成。万发爷的胡子都白了,他拄着拐仗颤巍巍地来到呼天成家,说:" 天成,这事,你得管哪。你要不管,我就用拐棍敲你!" 呼天成很和气地说:" 万发爷,你放心吧。我管,我管。"

接着,王家辈份最高的三奶奶也找上门了。三奶奶不但辈份长,还一手托两门,她既是王家的祖宗,又是呼家的姑奶奶呢。她是被人用架子车拉到呼天成家的,三奶奶一进门就说:" 天成,王家的事,你要是不管,我可不依你!" 呼天成就笑着说:" 三奶奶,你这么大岁数了,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为这件事,呼天成一连在草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当他走出茅屋的时候,他仅说了一句话,他说:" 看来,地是该锄了。"

于是,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的社员大会。他在会上说:" 首先,我要声明一点。我是为全村人当家的,不光是为呼姓人当家的。所以,我决不会偏这个向那个,这一点,请老少爷们放心。"

接着,他又说:" 村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是全村人的耻辱! 为啥会出这样的事? 叫我看,就是一个字:' 私' 字。就是这个' 私' 字作怪! 今天,咱们先不断事非,先清清仓,斗斗这个' 私' 字。尔后再讲如何处理的问题。最后,究竟如何处理,由大家讨论,大家拿意见。"

接着,就从这天起,一场邻里的纠纷变成了呼家堡的" 斗私批修" 运动。这场运动的口号是" 狠斗' 私' 字一闪念,开展思想大扫除!" 这个口号还不是呼天成想出来的,是呼天成召开了那样一个会议之后,由村里一个青皮后生想出来的。当呼天成召开了那次会议之后,不知为什么,村里人竟然都很激动! 他们夜里甚至睡不着觉了,不断有一些新的想法涌现出来,有了想法就去找呼天成汇报,呼天成当然很支持,也不断地鼓励他们几句。实际上,呼天成非常清楚,在乡村里,斗' 私' 是最容易的。说起来,谁没有私心呢? 人人都有私心,可人人都认为别人有私心,却从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私心最大。这是一种新的演出,是一种晾晒灵魂的方法。呼天成心里说,晒一晒好哇,就让他们晒一晒吧。

在那些日子里,全村一个个喜气洋洋,人就像是过大年一样。最初还是全村人聚在一起开大会。很快就有人提出来,说这样开不" 科学" 。说应该是" 男劳力" 在一块开," 女劳力" 在一块开,因为" 男劳力" 跟" 女劳力" 干活不在一块,不了解情况。另外,男女在一块,七叔八姨的,都碍着辈份、面子,不好说。于是,呼天成就很痛快地接受了建议,让男女分开," 男劳力" 一个会场," 女劳力" 一个会场。

" 男劳力" 的会场设在麦场里。开初,自然是先让德顺" 斗私" 。男人们心大些,德顺又是个绵善人,平时,大伙对他意见也不大。所以,说的时候,还让他坐着说。他也就是讲讲盖房的经过… 后来,有些青皮后生说," 斗私" 哩,应该站起来! 他就站起来说,他的背驼了,是个罗锅,站起来也没多高,腰弯在头上,就像开斗争会一样了。这样,讲着讲着,就说到他摸人家" 蜜蜜" 的事了。一说到这里,大伙才激动起来,就让他交待" 活思想" 。德顺交待说:" 我没想摸她的' 蜜蜜' ,老天在上,我真没想摸她的' 蜜蜜' 。她一窝子孩子了,我会想她的' 蜜蜜' 么? 盖房老不容易呀,她不让盖,我去拽她,她咬我。她一咬我,我急了,就去推她,一推推到那儿了。我也不是有心推到那儿的,我是急了,才推到那儿的…" 有人说,说说你当时是咋想的? 你咋一推就推到那儿了?! 德顺就交待说:" 我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着盖房,一门心思都是房。推到那儿我也没想,推到那儿一软,我就知道一软,我的手就缩回来了。那女人说的是瞎话!…" 有人说,说说那" 一闪念" ,你那" 一闪念" 是啥? 德顺说:" 那' 一闪念' 就是个软,没别的,就觉得软乎乎的,怪热、热、热一点。心里头也顾不上想别的。人马三集的,我都愁死了,你说我会想别的么?"" 蜜蜜" 也就说了三天,往下也就不好再说了。男人到底大气些,也就是说说罢了。接下去,就把那些懒人,那些出工不出力的,一个个掂出来,每掂一个,就让他也站起来,跟德顺站在一起,听大伙数叨他。其中自然跑不了孙布袋。

会开到第七天的时候,德顺受不了了。夜里,他偷偷地找到呼天成,蹲在他的门口哭起来了。他说:" 天成哇,我就盖个房,能犯多大错哪?" 呼天成把他叫到屋里,小声安慰他说:" 德顺叔,你可别想不开。开会是' 斗私' 哪,也不光是你一个人,人人都有份。你放宽心,你啥错也没有。不过,我交待你这话,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德顺听了这话,心才放到肚里了。他连连点头说:" 不说,我不说。"

" 女劳力" 的会场设在果园里。这是最活跃的一个会场了。在乡村,女人几乎是由男人管着的,女人一直受着男人的压抑。女人一旦跟男人分开后,那本性就彻底地显现出来了。平原上有句俗话叫" 三个妇女一台戏' ,就是讲女人一旦聚在一块的时候,那" 疯" 劲是刹不住的。人们是多么喜欢斗争啊! 尤其是女人。在平原,女人的斗争性是最强的、也是最彻底的。是啊,日子是那样的琐碎,那样的漫长,那辛劳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着,重复得叫人麻木。那从做姑娘开始就在梦中一次次出现的遐想,眼看着一日日地破灭了,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现在,她们也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这里,斗争变成了一种对平庸的宣泄,变成了对别人进行窥视的正当行为,变成了公开攀比的一个场所。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戏台呀,那演出又是多么贴近生活、贴近于眼前的实际。那贴近让人不由地兴奋! 张三就是张三,李四就是李四,当她们站出来亮相时,那许许多多个围着锅台转的日子在这里一并得到了化解。" 女会场" 一开始就异常的激烈,当最先" 斗私" 的" 窄过道儿" 立在会场前边的时候,会场后边居然传来了一阵妇女们的喧闹声! 她们用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掩住脸,高声嚷嚷道:" 看不见! 看不见!…"" 窄过道儿" 的个子的确是矮了一点,但这嚷嚷声也纯是为了取乐,是一种说不出口的" 兴灾乐祸" 。于是,就有那些较泼辣的女人走上前去,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了她的面前,说:" 站上去!"" 窄过道儿" 也就只好站上去了。她就站在那么一个窄窄的小板凳上,开始" 狠斗私字一闪念" 了。她说:"… 他是个男子大汉,俺是个娘们家。他摸俺的' 蜜蜜' 。他要不摸掩的' 蜜蜜' ,俺也不会咬他。他一摸俺的' 蜜蜜' ,俺才敢咬他哩。"

没等" 窄过道儿" 把话说完,就有妇女高声说:" 不要光说人家。检查自己! 亮私不怕羞,斗私不怕疼! 斗私就是要检查自己。人家的事让人家说!"" 窄过道儿" 只得重新又说:" 主要是他摸俺的' 蜜蜜' 。俺咬他是不对。可他不摸俺' 蜜蜜' ,俺也不敢咬他。他硬往俺怀里掏,摸俺的' 蜜蜜' ,俺才下了狠手…" 接着,会场上又传来一片纷乱的嚷嚷声:" 说说你自己! 你就没一点私心?! 你的私字还小么?!"

揭发的时候到了。当站在小凳上的" 窄过道儿" 再次抬起头时,她才发现,村里的女人们是多么恨她! 她的人缘是多么的坏呀! 尤其是女人们的记恨,全是由一件件小事引起的。乡村生活是由一件件小事来体现的,女人生活的中心就是一件一件的小事。她们的目光自然也全都注视在小事上。似乎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现在账本彻底地摊出来了! 每一个上来揭发她的女人都义愤填膺地指着她的鼻子说:某年某月某日,你偷摘俺了一兜麦黄杏! 晌午头,你摘俩还不中? 硬直摘了一兜! 尔后就问她有没有? " 窄过道儿" 只好说,有。某年某月某日,分菜的时候,你看那一堆大,硬是抢到俺的前头,把那一堆抢走了! 尔后问她有没有? " 窄过道儿" 勾着头说,有。某年某月某日,你锄地的时候,你说你心口痛,赖在地上不起来,那地叫我给你锄了。后来分菜瓜的时候,你头前跑,生怕分不上。你说,你是不是出工不出力?!" 窄过道儿" 流着汗说,是。某年某月某日,你家的三孬跟俺的小保闹气,恁三孬还比俺的孩子大,可你跑出来就给俺小保一耳包! 打得俺孩子哇哇直哭,你咋恁铁哩?! 某年某月某日,队里分红薯的时候,你用一只脚偷偷地顶住地磅板,三百斤红薯,你弄走的不止四百斤吧? 这事有没有?!…"

接下去,上来揭发她的妇女就越来越多了。开初还是一些旁姓的妇女上来揭发,到后来的时候,她的同宗的婶子、大娘,她那些近门的妯娌们,还有她的二嫂、三嫂,她的婆家妹子,也都一个个上来了。她的" 强粮" ,也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的亲戚们,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细屑,那些琐碎,都成了恨的因子,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地勾出来了。最后一发" 炮弹" 是她的大嫂射出来的。在会议上,她大嫂一直没有吭声。在妯娌之间,她们两人是比较近的,也经常在一起说些闲话。可在这样的会场上,她大嫂也终于忍不住了。平日里,这是一个很老实的女人,从没跟人计较过什么。可她坐着坐着,突然把手里的麻线一收,歪着大脚片子跑上去说:" 麦升家,论说咱是妯娌,我不该说你。可你干那事,老短! 那一年,你说怀庆那话是啥? 你自己说吧?!…" 就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于凤琴身子晃了一下,差一点从小凳上栽下来! 只见她两眼一闭,满脸都是泪水! 她没想到,跟她最要好的大嫂,也会上来揭发她。就在这时,下边的女人们齐声嗷嗷道:" 说! 叫她说!" 于是,她的丑事一件件地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最隐秘处也被人一桩桩地拽了出来。那个被人叫做" 窄过道儿" 的绰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起。女人们似乎是越说越气,越想越恼。说着说着,就有人往她面前吐唾沫了! 人们上来后," 呸"! 一口," 呸"! 一口地吐她。先是往地上吐,接着就往她脸上吐! 妇女们异口同声地说:" 吐她! 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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