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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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当得知客人要来的准确消息时,呼伯沉吟了一会儿,吩咐说:" 让国庆来一趟,替我陪陪客人,这对他有好处。"

可是,根宝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却一直没有跟呼国庆联系上,呼国庆的手机关了。

呼伯听了徐根宝的汇报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显然,老头心里不大高兴。于是,根宝忙说:" 我再跟他联系。"

然而,一直等到中午,客人都到了,还是没有跟呼国庆联系上。

呼伯摆了摆手,淡淡地说:" 算了,呼县长忙,就让他忙去吧。"

听了这话,徐根宝暗暗地吐了一下舌头,以前,呼国庆不管是当县长还是县委书记,呼伯从未称过他的官职,现在居然称起他过去的官职来,这说明,老头确实生气了。

不过,这次来呼家堡的客人也的确是不一般。客人是直接从北京来的,在省里都没多停,就到呼家堡来了。据说,在省城的时候,省委书记要请他吃饭,被他婉言谢绝了。

这位客人的年龄并不大,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中等个,剃一寸头,很随便地穿着一身T 恤衫,系一条紫色的领带,看上去散散淡淡的,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女子却显得亮丽无比,人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高挑个,长披发,袅袅婷婷的,身上挎一造形奇特的小坤包,下了车,那高贵一步就走出来了。

表面看来,下车的只有两位,可他们却带来了两部车。一部是他们两人乘坐的" 奔驰" ,另一部" 丰田" 面包,是跟在后边的。要从这个角度说,那排场就大了。

客人姓秋,名叫秋援朝,是一位京城元老的儿子。他的父亲早些年曾做过平原省的省委副书记,后又做过一阵封疆大吏,文革时被人打折了腰,曾秘密地在呼家堡养过伤,受到过呼天成的保护,那有关" 呼家堡绳床" 的神话,就是他传扬出去的。这位元老如今虽已退居二线了,但在京城,仍然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秋老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秋建国,现在是南方一个城市的市长;这次来的秋家老二,早就下海经商了,如今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总经理。此人在社会上是很有些名头的,在商界,只要一提" 秋公子" ,可以说无人不知。

" 秋公子" 这次来呼家堡,当他见到呼天成的时候,所作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立马跪下身来,实实在在地给呼天成磕了一个头! 呼天成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连声说:" 使不得,使不得,可不能这样!"

" 秋公子" 说:" 老爷子说了,当年要不是呼伯伯,就没有我们一家人的今天。老爷子还说,见了你,当行大礼。父命不敢违呀。"

呼天成说:" 可不敢这么说。这么说就过了。你爸是老领导了。那是何等人物? 枪林弹雨都走过来了,文革那点事不值一提,吉人自有天相嘛。你爸他身体好吧?"

" 秋公子" 笑着说:" 老爷子目前身体无大碍,就是血质稠一点,血压高一点,老毛病了。说起身体,老爷子还有个笑话,他特好砸核桃,我专门给他买了一个砸核桃用的小锤,他竟然不用,说是太专业就没有味了…" 说着," 秋公子" 奉上了秋老给呼天成写的亲笔信和他带来的礼物,礼物由那位亮丽的女子拿进来的:两瓶洋酒和两支上好的西洋参。

呼天成看了信,说:" 你爸爸睡的还是那张绳床吧?"

" 秋公子" 说:" 可不,反正每天总要在上边躺一躺的,说是可以包治百病,有那么神么?" 呼天成说:" 时代不同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习惯。也就是个念想罢了。也没有报上吹乎得那么神。"

接着又说:" 你爸怎么不出来走走哪? 让他多出来走走么,走走好哇。"

" 秋公子" 说:" 老爷子也总想出来走走,可他毕竟年纪大了,坐飞机不行,坐车又太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担得起呢? 所以,也就是说说。不过,他倒是每天坚持锻炼。"

入席之后," 秋公子" 有点惊讶地望着满桌佳肴,说:" 没想到啊,在中原的乡村,也能吃到这么好的大龙虾呀!"

呼伯笑了笑,淡淡地说:" 到乡下来了,也的确没什么好招待的,吃个便饭吧。"

" 秋公子" 说:" 太丰盛了。说实话,我在广州五星级宾馆里,吃的活龙虾,也只是这个水平了。小朱,你说呢?" 说着,他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一杯酒:" 呼伯伯,首先,我代表老爷子,敬您老一杯。这里,我还要说句话。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这一辈子,佩服的人不多,可他服你… 真的。你听我说,老爷子说,六十年代初,他曾经有过一个动议,把你调上来,担任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却被你婉言谢绝了。所以,老爷子说,你呼伯伯是一个有远见的人。这可是老爷子亲口说的。"

呼天成也端起酒来,笑着说:" 远见倒说不上。不过,他们确实跟我谈过,谈了三次,还说要采取组织措施,非让我走马上任。我呢,是能力有限哪,一个呼家堡,就够我忙活了…"" 秋公子" 说:" 不,不。这是一种大气。这说明你有战略眼光。别的不说,陈永贵够可以了吧,副总理都干了。如今呢? 还是你呼伯伯看得远哪! 实话说,老爷子现在的处境,都不如你活泛…"

呼天成嗔道:" 援朝哇,你说这话就过了。我是一个玩泥蛋的,怎能跟你爸他们相比呢? 他们到底是打江山的呀。"

" 秋公子" 说:" 老爷子有句话,说能治理好一个村庄,就能治理好一个县、一个省,乃至一个国家。道理是一样的。他还说,您老是四十年不倒翁,几乎是无人可比呀!"

呼天成皱了皱眉头,说:" 不敢,可不敢这么说。吃菜,吃菜。"

接着," 秋公子" 又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呼伯伯,你那做人的绝招,也该给我们这些后生晚辈传授传授才是呀。"

呼天成哈哈一笑,说:" 我一个玩泥蛋的,哪会有什么绝招? 世间的事情,说起来,是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

" 秋公子" 连连点头说:" 有道理,有道理。"

接着,他又示意跟他一块来的那个亮丽女子:" 小朱,你也敬呼伯伯一杯,这可是中原第一人物哇!"

于是,那女子赶忙站起身来,说:" 呼伯伯,我敬你一杯,祝你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呼天成笑着说:" 丫头,人只能活一天说一天,从来就没有寿比南山的。不过借你的吉言吧。我是个土人,有个毛病,叫做酒不喝烟不戒,今天是你们来了,我破例的,只能略略表示一下…" 说着,呼天成端起酒杯,微微地沾了沾唇。

等饭吃到了一定的时候," 秋公子" 再次站起身来,说:" 呼伯伯,我今天是专程代表老爷子来看望你的。为了表达我的敬意,我特意带了一道菜,我想这道菜是你绝对没有吃过的…" 说着,他拍了拍手:" 把菜推上来!"

一听说秋援朝还带来了一道菜,呼天成有点不大高兴,可他却没有表示出来,只叹了口气,说:" 援朝哇,你这是折我的寿呢。"

片刻,只见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厨师推着一辆小推车走了进来。那辆小推车有半人高,上边蒙着一个雪白的罩单,罩单的四周放着一些很精致的餐具。待车推到跟前后,从罩单的下摆处可以隐隐看到,车上放着一个木笼子,从木笼子里边传出的是" 哗啦、哗啦" 的索链声。那个厨师介绍说:" 这道菜叫' 活猴脑' ,也叫' 灵魂出窍' 。猴是采自峨嵋山的灵猴,猴是活的,猴脑也是活吃,这道菜对老年人特别好,可以说是补品中的最上乘…" 说着,厨师把调好的佐料一一摆在人们的桌前,尔后他又把罩单上的一个早已弄好的四方口子掀开,露出了已经割去了天灵盖的活猴的脑浆,那猴自然是活的,脑浆白哗哗的,还一脉一脉的跳动着!… 那厨师很平静地说:" 现在请各位品尝。"

呼天成默默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这道菜叫人心里很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一片" 雅意" 。

" 秋公子" 马上说:" 呼伯伯,这道菜,你是不是觉得残酷了? 那你听我说,这里边还有个故事呢。听人说,早些年,峨嵋山有家酒店专卖这道菜。在那家酒店里,总是关着十几只猴子,每次都让客人亲自去挑。每当客人去笼子前挑猴子时,所有的猴子都抖成一团,尽量的往后缩,生怕被挑中了。然而,一旦有人挑中了哪只猴子,你猜怎么着,那笼子里就会发出一阵欢呼声! 所有没被选中的猴子都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往外推那只被人挑中的猴子… 呼伯伯,听了这个故事你感受如何?"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说:" 跟人一样,也是个性命儿罢了。"

" 秋公子" 接着说:" 所以,世间的事情,没有什么残酷不残酷,只有适者生存。当然,这跟老爷子的看法是大相径庭…" 说着,他拿起一个匙子,抢先给呼天成布了一勺猴脑… 可是,呼天成却站起来了,呼天成招呼说:" 根宝,你替我好好陪陪客人,让客人吃好。我头有点晕,对不住各位了。"

当呼天成走出去的时候,他心里说,这事太过了,一旦传扬出去,影响太坏。过头的事,他是从来不做的。

" 秋公子" 见呼天成没有吃活猴脑,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饭后,安排客人休息的时候,呼天成把" 秋公子" 一人叫到了他的茅屋里,当两人坐下来后,呼天成说:" 援朝,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你说吧。"

" 秋公子" 淡淡地说:" 也没什么事,主要来看看您老人家。"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说:" 贤侄,那猴脑,不是我不想吃,是实在吃不下,我在那儿没当场吐出来,就是好的了。不过,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 秋公子" 十分遗憾地说:" 那可是稀世珍品,大补啊!…"

呼天成笑着说:" 东西是好东西。可我人老,口味也老,拿不下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又问:" 你那个公司,据说经营得很红火?"

" 秋公子" 随口说:" 还可以吧。我们是跨国公司,在全世界十七个国家建有分支机构,包括美国、日本、加拿大…" 接着,他用试探的口气说:" 呼伯伯,你呼家堡如果想入股的话,我可以优先考虑。"

两个人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谈着,那话看似很家常,很随意,可句句都是事先考虑再三才说出来的。" 秋公子" 脸上先是还带着那种貌似恬淡的傲气,那傲气是在京城的小圈了里滋润出来的,有一种无所谓的散漫和君临天下的味道。可谈着谈着,那傲气就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傲气是被一种声音磨去了。呼天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那声音是带有方向性的,很磨人哪。

最后,呼天成的两眼一眯,默默地说:" 贤侄哇,你公司那么大,我一个村办企业,股就不入了。这样吧,我呼家堡送你二百万,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 秋公子" 听了,紧吸一口气,慢慢地说:" 那就… 不必了吧?"

呼天成轻轻地拍了拍沙发靠,说:" 你也别嫌少,再多,我就做不了主了。"

" 秋公子" 终于说:" 我谢谢呼伯伯了。我们最近正好要上一个新项目。那… 就算我借的吧。"

呼天成突然说:" 写个借条也好。"

" 秋公子" 一愣。

呼天成又慢慢地说:" 你别误会。这二百万,你可以还,也可以不还。但钱出去了,最好有个凭据。呼家堡还是集体嘛。贤侄哇,借钱不犯法呀。只要借据在,你见过谁借钱借出事来了?"

" 秋公子" 立时顿开茅塞。说:" 明白了。呼伯伯,谢谢您了。"

呼天成说:" 谢什么。代我向你爸爸问好。过些日子,我会去看他的。"

" 秋公子" 走的时候,是徐根宝送他上车的,他带走的是一张二百万元的支票。关上车门后," 秋公子" 用略带遗憾的语气对坐在他身边的那位亮丽女子说:" 这老头是活成精了!" 然而,当徐根宝办完这一切,来见呼伯的时候,只见呼伯满脸沮丧地在那儿坐着。徐根宝轻声说:" 呼伯,人走了。"

呼天成却像没听见似的,很突兀地说:" 根宝哇,我告诉你一个经验,当有人把你夸成一朵花时,那就是说,他必然有求于你。"

徐根宝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呼伯的意思。

片刻,呼伯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忧伤的口气说:" 二百万哪,就这么打水漂了。"

徐根宝惊讶地说:" 呼伯,不是你同意的么?"

呼天成摇了摇头说:" 我是不能不办哪。他带这么重的礼,又带来了秋老的亲笔信,你以为他是干什么来了?"

徐根宝说:" 听说,他公司不是办得很大么? 说是光流动资金就有多少个亿…"

呼天成缓缓地说:" 多少个亿也不够他折腾。你没看,这是一个' 散财童子' 呀! 他这一趟不是白来的,以他的胃口,决不只是这区区二百万。他分明是要拉呼家堡入股的。要是入了他的股,那呼家堡可就毁了。我说给他二百万,是堵他的嘴呢。这秋家老二,不如老大呀…" 徐根宝怔了怔说:" 那…?"

呼天成默默地说:" 本来,我让国庆来,也是想让他给我挡一阵,挡得住就挡… 这个国庆哇。"

片刻,呼天成又说:" 这钱,既不能多给,又不能不给。要知道,多少年来,秋书记… 就说去年,咱们上药厂,也是秋老说了话的,不然,是批不下来的。他就是随便说句话,也不止值二百万。"

说到这里,呼天成不说了。接着,他闭上眼睛,拍了拍头说:" 条子留下了?"

徐根宝说:" 留下了,是他亲笔写下的借据。"

呼天成说:" 有了这张借条,他就不会再来了。"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问:" 你跟国庆联系上了么?"

徐根宝说:" 还没有。"

四煤是白的么

呼国庆站在谢丽娟的门前。

有一刻,他甚至失去了敲门的勇气,可他还是敲了。

门开了,小谢立在门口…"

仅仅过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谢丽娟一下子憔悴了。你甚至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整个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那满月一样的面孔瘦成了刀条形,颧骨都突出来了,在那张脸上,唯一醒目的就是她那双凄然的大眼睛。

呼国庆心里一紧,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谢丽娟淡淡地说了句:" 进来吧。"

说完,她扭头走回去了。

呼国庆木然地跟着她进了屋。进屋之后,他发现屋子里十分零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书已捆成了一摞一摞的… 呼国庆心里很疼,他站在那里,说:" 小谢,我对不起你。在你面前,我是个罪人。"

谢丽娟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她冷冷地说:" 说这些干什么? 在我临走之前,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坐吧。"

呼国庆没有敢坐,他仍在那儿站着…"

谢丽娟双手抱膀,说:" 坐吧,呼书记,您坐。这里是乱一些,不至于脏了你的屁股吧?" 呼国庆一屁股墩坐在沙发上,垂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看呼国庆坐下了,谢丽娟说:" 呼书记,你喝点什么? 你看我这里,乱糟糟的,连茶壶都送人了。你要不介意,喝罐饮料吧。"

说着,她走到一个纸箱前,掏了两下,从里边拿出了一罐雪碧," 叭" 一下放在了茶几上。

这时候,呼国庆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都是泪水…"

顿时,屋子里沉默了,那沉默就像是一道闸门,启开了旧日的那些美好记忆,是呀,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们是那样地爱过。谁也没有想到那欢乐转眼即逝。留下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碎片。

谢丽娟默默地点上了一支烟,说:" 呼书记,你到我这里来,是想让我原谅你,对吧? 那么,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呼国庆说:"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也不期望得到你的谅解。我只是、只是… 想来看看你。我伤你伤得太重了。"

谢丽娟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起来,她冲动地说:" 杀了人还要验明正身么? 还要检验一下刀口的图案美不美么? 够了!" 说到这里,她接连吸了两口烟,等情绪稍缓下来的时候,她又陌然地说:"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这样。呼书记。"

呼国庆凄然地说:" 小谢,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 这样。"

谢丽娟说:" 当领导的,话说得很得体呀…" 接着,她喃喃地说," 你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样过的么? 我是在刀尖上熬过来的。我等啊等啊等啊… 等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么? 第一个星期,我想自杀,我想一死了之。后来想想,不值。第二个星期,我想杀人,我想把你们全都杀了,尔后再… 也不值。坦白地说,那个吴广文,我是偷偷见过的,那简直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第三个星期,我想,我究竟是败在了谁的手里? 我一定要弄清楚我究竟败在了谁的手里。那时候,当我走出去,走上大街的时候,看着那一张张的人脸,我豁然明白了…" 说到这里,小谢冷冷地笑了。

呼国庆说:" 小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你为什么要辞职呢? 你一个单身女子…"

谢丽娟说:" 我要离开这里。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一分钟也不想呆下去了。这是一个麻醉人的地方。它不一下子把人杀死,它是用钝刀割你,一点一点地割,一点一点地旋,它让你像傻子一样活着…"

呼国庆说:" 小谢…"

谢丽娟冷笑一声,又说:" 我终久还是明白了,明白了你们这里的人,明白了你这块地方。你们这里不是有个地儿叫' 无梁' 么? 过去,我一直不明白' 无梁' 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 现在我明白了,那就是没有脊梁的意思。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没有脊梁! 所以,你们这里的人就老说,人活一口气。人活一口气。哼,那是一口什么样的气? 窝囊气!"

呼国庆说:" 小谢,我一人不好,不要怪罪到我们这土地。地好地赖,也是养育过我们的。况且,自古就有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的说法。至于说人活一口气,我看也没什么不好。这也是这块土地上流传了几千年的生存法则。气虽是软的,可它一旦聚集起来,也是了不得的。"

谢丽娟两眼一瞪,说:" 什么气? 这算是什么气? 这股气养的是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它滋养的正是那种玩弄权术的小男人。它是专门养小的,它把人养得越来越小。它吞噬的是人格,滋养的是狗苟蝇营。在这块土地上,到处都生长着这样的男人。为了权力你们什么都可以牺牲。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呼国庆说:" 既然你说到了男人,我就给你说一说我们这里的男人。在我们这里,男人是什么? 男人就是一股气。女人是什么? 女人是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水。因此,在我们这里,是把女人当水来养的,女人金贵就金贵在这里。而水呢,又是用来养气。因此,不客气地说,在中原,每一家每一户,都是活男人的。在这里,你是不可能理解男人二字的真实含意的。那其实就意味着一种承受,意味着一种奉献。他们举着一张脸的时候,是为了另一张脸。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我的家庭,我不愿说这些。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他们从来就没有过爱,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叫爱。他们只知道一个字:活。我的爷爷,我的奶奶,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几乎都是打打闹闹的一生,他们从来就没有自己选择过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他们是在' 将就' 中活的。你知道' 将就' 的含意么? 在这里,' 将就' 不是一般字面意义上的将就,那是一种长久的人生。是磨出来的人生。儿子是要生的,没有爱也要生。一个儿子是一个希望,两个儿子就是两个希望,有一个夭折了,就再生一个,他们生的是一种未来的希望。他们是在种植未来。在这块土地上,男人们背负着的是一条生命的长链,每一个扣都是一个大的' 活' 字。这个' 活" 是由无数个你所说的' 小' 聚集起来的。你可以轻看我,但决不要轻看这里的男人。至于权力,那是每一个地方的男人都向往的。权力是一种成功的体现。不错,在这里,生命辐射力的大小是靠权力来界定的。这对于男人来说,尤其如此。这里人不活钱,或者说不仅仅是活钱,这里生长着的是一种念想,或者说是精神。这是一棵精神之柱。气顶出去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渴望权力是一种反奴役的状态。在平原,有句话叫做'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里边体现的自然是一种奴性,是近乎无赖般的韧性和耐力。同时还有句话叫做' 杀人不过头点地' ,这就是一种切齿的反奴役心态。你说,这里的人怎么能不渴望权力哪…"

谢丽娟一时呆在那里了。很久很久,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看着他… 接着,她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她抖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呼国庆说:" 你、你、你… 你告诉我,我只要你说一句话:在你们这里,煤是白的么?! 你说呀!"

呼国庆站起身来,默默地走到了谢丽娟身前,默默地拍了拍她,尔后,他犹豫了片刻,又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小声说:" 丽娟,是我不对,你能再给我点时间么?"

开初,谢丽娟的身体是僵硬的、麻木的。可渐渐地,那身子就软下来了,软成了一滩泥。她附在他的身上,最先时,她还咬牙切齿地说:" 我恨你! 我恨你! 我恨不得杀了你…" 可她吊在他身上时,两只手却越搂越紧,越搂越紧,紧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哭了,她流着泪说:" 我恨,我该恨的,我怎么… 这么不要脸哪!"

于是,两个人就又" 好" 成了一团。这时候,两个人的脑子仿佛都不听指挥了,脑海里的命令与肢体语言是相违背的。谢丽娟的脑海里说:这个人没有一点人格,你不要理他! 你不要理他!… 可是,她的舌头已跟他的舌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这一次仿佛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猛烈,来得酣畅! 两个人就像蛇一样的缠在一起,在疯狂的亲吻和触摸中,一点一点向床上挪去…"

等两个人都清醒之后,床上又出现了片刻的尴尬。谢丽娟泪流满面,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自己说:" 我这是干什么? 我真无耻啊! 这算什么呢? 我是你的情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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