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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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天成轻轻地拍着脑门,默默地对自己说:练吧,再练练功吧…"

夜半时分,呼天成练完功,刚刚躺下打了个盹儿,突然,那个放在小茶几上的" 对讲机" 响了,里边传出了民兵连长呼二豹那急切的呼叫声:… 呼伯,呼伯有急事向你汇报,有急事向你汇报!…"

呼天成坐了起来,拿起那个" 对讲机" ,平静地问:啥事儿? 说。

呼二豹在" 对讲机" 里迟疑了一下,说:这事,鳖儿…"

呼天成问:急事儿么? 呼二豹说:急事儿。

呼天成马上说:你来吧。

一个时辰不到,呼二豹手里抓着那部" 对讲机" ,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进门就报告说:" 呼伯,有人往你脸上抹屎!…"

呼天成仍坐在那里,沉静地看了他一眼,批评说:" 看你慌哩,慌个啥嘛? 啥事儿吧,说清楚。"

呼二豹喘了口气,又说:" 我刚刚得到消息,有人要走…"

呼天成问:" 谁要走? 往哪儿走?"

呼二豹说:" 就是那个愣头青货,二组在面粉厂的那个刘庭玉,操! 他要脱离集体,要带着老婆孩子走… 这不是往你老脸上抹灰是啥?!"

呼天成心里" 格登" 一下,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淡淡地说:" 走就让他走嘛,你慌个啥?"

呼二豹一时被激住了,他望着呼天成,张口结舌地说:" 这,这… 他正收拾东西哪,明儿一早就走了呀?"

呼天成的心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就在二十天前,省里的一个领导来参观的时候,他还笑着说:" 呼家堡没有一个人愿意脱离集体,打都打不走啊!…" 那个领导也笑着说:" 你们是平原一枝花,富哟!…" 可现在,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要走了… 这是扇他的脸哪!

呼天成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说:" 通知干部们,开个会吧。"

呼二豹应了一声,立时走到院子里,拿着" 对讲机" 大声吆喝起来… 一会儿工夫,干部们匆匆赶来了。等人到齐的时候,呼天成站起身来,望了他们一眼,说:" 你们讨论吧,拿个意见出来…" 说着,却径直走到靠里边的那张草床上,一扭身躺下了。

四呼家堡绳床

这能算是一张床么? 它是那样的破旧,床帮仅是几块粗糙的、黑污污的木头,木头上泛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那气味是人的油汗和蚊虫的尸体喂出来的。说是床,也仅是床框上简单地网着一些草绳,草绳上结着一个一个的网结,那网结是一扣一扣的,人躺上去的时候,就像是落在了一个没有多少张力的兜网上,那一扣一扣的绳结会深深地勒进人的皮肤。那可是些带有毛刺的草绳啊! 可是,对呼家堡来说,这绳床是有纪念意义的。这张绳床的床帮是槐木的,很结实,它已有四十年的历史了,可以说,它是呼家堡艰难岁月的见证。早在四十年前,在呼天成刚当上支书的时候,村里很穷,穷得连一张桌都买不起。于是,呼天成就带人下河坡里割草,尔后把草晒干,拧成绳子;又伐了几棵不长的老槐树,打了这么个绳床,这些绳床后来就成了他们的办公用具,夜里开会,可以坐一坐,躺一躺,实在是太晚了,就睡在这些绳床上… 渐渐地,这些绳床大多都坐坏了,也就不再用了。可呼天成却执意要留下一只,他说他已经睡习惯了,离开这草编的绳床,他睡不着觉。

" 呼家堡绳床" 的光荣,是很多年后才有的。最早的影响,是一位省委副书记造出去的。

1966 年冬天,呼天成秘密地从外边接回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用架子车偷偷拉来的,他的腰被打断了。尔后,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那人就隐藏在苹果园的茅屋里,躺在一张草床上… 多年后,一直到那人再次复出的时候,人们才知道,这里曾经藏过一个省委书记! 这位省委书记复出后,特别怀念在呼家堡的那些日子,尤其怀念他曾经躺过的那张草床。他到处给人说,要不是老呼的那张草床,他就活不到今天… 他说,那时候,他的腰被红卫兵打断了三节,疼得厉害,可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他身上的疼痛马上就轻了,先是麻,后是痒,哎呀,那滋味真是舒服啊!… 他说,因为怕人发现,他没有请医生看,也不敢请医生看,是那些草的气味治好的他的腰,百草治百病啊!… 他还说,一躺到那张草床上,不知怎的,这心就静了,什么也不想了。他马上就看到了他的母亲,他能咬着牙活下来,就是他想到了他的母亲… 这位省委书记走一处说一处,一时," 呼家堡绳床" 就成了上层一些领导眼里的神奇之物! 那些上了年纪的高层领导人,有过腰疼病的,纷纷派人前来讨要;连北京都知道了" 呼家堡绳床" 的传说…( 当然,那些送人用的" 呼家堡绳床" 已不是昔日的那种破绳床了,床架是专门订制的,草也是专门种植的,经过选择的、不像以前那么扎人了。) 再加上一些报纸、电台的鼓噪、宣传," 呼家堡绳床" 一下子名扬四方! 它先是具有了包治百病的神性,继而又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

然而,真正喜欢绳床、离不开绳床的,却只有呼天成一个人,只有他这张绳床才是采集了二十多种草编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种带有毛毛刺儿的草,他特别喜欢那种扎扎窝的感觉。

他只要一躺到那张绳床上,浑身的血好像一下子全流到脊背上了。那刺是一点一点的,一芒一芒的,一小窝儿一小窝儿的。一开始的时候,也只是感觉到这里有一点点儿扎,那里有一星星儿的刺,那刺动是很轻微的,是可以品的。慢慢脊梁上就像着了火,是慢烧的小火,小火在他的毛孔里烧着,一点点、一点点地热,那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从脊背上流出来了,一炙一炙地流,一润一润地流,多好啊,那初期的扎扎窝窝的疼点在慢慢地消失,脊梁也跟着消失了,再过一会儿,就没有脊梁了,什么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气味,那是一种草和肉体接触后产生出来的气味:先是腥,有一点苦涩的腥;接着是香,也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香;尔后是甜,仍是那种带一点苦涩的甜。再接着,草的气味就把人整个覆盖了,各种草都在分泌着它们的气味,他成了气味的导体,那被割了又晒,晒了又拧的草像是还阳了一样,发散出一股股浓烈的黑颜色的芳香… 他就像是躺到了大地之上,躺到了无边的田野里,身下是一窝一窝的热土,四周是茂密的草丛,他也就跟着化成了一株草,成了草精了,他也常给人开玩笑说,他就是草脱生的,他是" 草精" 。到了这时,也只有这时候,他的大脑里才会一片清明,该放下的全都放下了,该扔的也都扔掉了,那思绪就像锥子一样,尖锐地扎在一个点上,那么,思考重大问题的时候就到了。

呼天成很久没有躺这张草床了。过去,每逢遇到重大问题的时候,他都要在这张绳床上,躺一躺。以此来平静心中的火焰。这里是他思考问题的地方,也是他痛下决心的地方。

现在,呼天成蜷在那张草床上,紧闭着两只眼睛,脑海里空空静静的,可他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小人儿。那个狗儿曾经穿着一个小红兜肚,在他的眼前爬来爬去,流着两行清水鼻涕,可他爬着爬着竟也长大了。他高中毕业,当过三年兵,是他把他送走的,当的是消防兵,在城里学爬墙… 而后他就回来了。他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回来把他分到面粉厂。他甚至都记不清这狗儿的面目了。只记得这娃子黑黑的,有点腼腆,不大爱说话。可是,他看走了眼了。他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小狗儿,在他的六十大寿的这一天,竟然要脱离集体… 是呀,是呀,他的确是把屎罐摔到了我的脸上! 不,狗儿是整整扣下了一个屎盆子!! 他为之奋斗了四十年的呼家堡,在今天,在他无比辉煌的时候,竟然有人蔑视他的存在,连招呼也不打,说走就走?! 没有天了么? 没有日月了么? 没有世界了么?! 他曾多次在大会上讲过,呼家堡是一个整体,呼家堡的荣誉不是哪个人的,是大家的,每个人都是呼家堡的一分子,大家都要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集体的荣誉。如果有人破坏呼家堡的荣誉,那么,大伙说怎么办吧? … 他记得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会场上齐声高呼:撕吃他!!… 可是,竟敢有人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竟敢有啊!

呼天成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在心里默默地说:有人给他送礼来了,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有人给他送来了礼物,那是一个屎盆子! 这是最好的一份礼物了,好哇,好哇。

许多年来,他觉得他已练就了一双鹰眼,他的眼就是专门用来识人的。他从未看错过一个人,四十年来,他培养了多少人才,又送走了多少人才呀! 有多少人对他说:老呼,你真是慧眼识人哪! 可是,这一次,他却看差眼了。他竟没注意到这么一个人,这的确是个人物,是个人物啊! 可他为什么要走呢? 仇恨他? 是为了那件事… 也许。平日里不动声色,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这年轻人肯定是动了心思的,他是工于心计呀! 要不,他是不会走的。在他六十大寿这一天,他敢站出来,敢说出那一个" 走" 字,这就说明,他是遇上对手了。许多年来,虽然也有人搞鬼,可他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没有一个人敢公开的和他对着干。这一次,他是遇上了。

记得,在送这娃子去当兵的那次欢送会上,他的父亲,那个胆小的老实人曾一磨一磨地凑到他跟前。说:" 你看,这娃子…?" 当时,在那样的场合下,他也顺口说了句客气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 他爹忙说:" 呼书记,你多调教,你可得多调教他呀…" 那的确是个老实人,可老实人养了个不安分的娃子…"

他在大会上讲过多少次呀! 集体是什么? 集体是一种信仰,是一种觉悟,要活在一块活,死在一块死;集体就是一驾马车,你往东,我往西,驴拽狗不走的,行么? 集体就是一块责任田,你种这,我种那,你两垅谷子,我二斗黍秫,行么? 集体就是卖了老婆买合笼,不蒸馒头蒸( 争) 口气!… 唉,草是要锄的,牲口是要用鞭子抽的。草隔一段不锄它就要疯长,牲口隔一段不抽也会尥蹶子。俗话说,土是养人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得有" 墒" ,这个" 墒" 很重要啊! 水多了,它涝,天干了,它旱,人也是这样啊! 这三年,就这三年,他大意了。

娃子呀,你的根在这里,你的户籍在这里,你的父母在这里,你能走到哪里去呢? 你跟你呼伯斗心眼,你还太嫩了一点,你还嫩哪! 他是可以不让他走的,只要他言一声,他就走不了。这样,要是这样,就太小家子气了,传出去影响也不好。可这不仅仅是走一个人的问题,这事关呼家堡的声誉呀! 多少年来,呼家堡一直是铁板一块,这块铁板是他花了四十年心血熔炼的,现在,这块铁板出现缝隙了…"

想到这里,呼天成的肝疼了,他的肝上冒出了一团一团的火苗… 他心里说:老了? 难道真是老了?

五呼家堡的议会

一个时辰之后,在绳床上躺着的呼天成扭了个身儿,坐起来了。他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显得异常的平静。他把干部们重新召进屋来,大咧咧地对村秘书说:" 根宝,给我弄根烟儿。" 村秘书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 红塔山" 来,那烟盒的封口已经撕开了,是早已准备好的,他递上去一支,接着又点上火。呼天成吸了两口,抬起头,目光在众人脸上撒了一圈,说:" 说说吧?"

民兵连长呼二豹一下子跳起来了,炸声骂道:" 鳖儿作死呢! 叫我说,捆他一绳,看他还操不操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轻声说:" 坐下,坐下说。"

呼二豹一下子就蔫了,他乖乖地坐下来,不吭了。

呼天成又鼓励他说:" 说吧,继续说。"

呼二豹吭吭着,脸涨得通红,他想小点声说,可他大嗓门吆喝惯了,不会小声说话,只好捏着腔说,他的声音尽量往小处走,可听起来竟还是扎扎窝窝、支支叉叉的:" 我说,我是说…" 他一边说一边看呼天成的脸,想从呼天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好接着往下说,"… 我有个好法儿,一绳下来他就老实了。就是用那种细绳儿,细塑料绳儿,拴住他的两只大拇指,只绑这俩指头,别处不动他,尔后把狗日的吊起来,日弄到梁上,也不用吊太高,只一砖高,将巴差的似挨地似不挨地,情让他往下蹭了,蹭一下' 咯吱' 他一下,蹭一下' 咯吱' 他一下,光往痒处' 咯吱'… 用不了多会儿,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老实了,保管叫他服服贴贴的。这个法儿没法验伤,谁也验不出来伤在哪儿…" 呼二豹说着说着,眼发亮了,他直了直腰,望着众人,还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舌头。

一时,屋子里静了,没有人说话,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淡淡地说:" 往下说吧。"

副村长呼国顺伸了伸脖子,说:" 我… 我我说… 两两句。"

他是个结巴舌,有点口吃,他的话总是一节一节的,就像" 败节草" 一样,他瞪着眼,很认真地说:" 叫… 叫… 叫我说,还… 还是,按按制度办… 事。咱… 咱咱… 不是有规… 规定,违违… 违犯那那个… 那… 先先停他的水,后断断他的电… 电,叫叫电工把线给他掐了,弄他半月,可可… 可灵! 不不… 不像话! 说… 走人就走人,那… 那还行?!"

面粉厂的厂长插话说:" 国顺说这不行。他想走哩,你断他啥电哩? 断也白断… 他这个人拗,年轻轻的,好琢磨个人,好认个死理儿。你越不让他干啥他偏干啥。叫我看哪,就不让他走! 不能让他走!"

呼国顺说:" 咋… 咋… 咋不行? 他他走?! 哼,他爹… 爹哩? 他娘… 娘哩? 他爹他娘总… 总走不了… 了吧? 他他爹… 爹娘吃水… 水不吃? 他只要说不… 不吃… 也也好办…"

奶牛厂厂长拧了拧身子,这人说话磨里磨道、女里女气的,他小嗓说:" 说这说那,都是白扯。关键是这个头儿不能开。头儿一开,往下就难说了… 我看哪,抓他一个典型。把他弄到群众大会上,一上会就好办了,到时候你一句他一句,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他淹了! 别说鳖儿就那一张嘴,就是他浑身长嘴,也过不了这一关! 看看有多少指头戳他的脸吧?! 叫他说说,叫他自己说,咋? 集体给他房住,给他钱花,给他供吃供喝,给他配沙发,装空调… 呼家堡哪点对不起他了? 呼伯哪点对不起他了? 他肯定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好办了… 到时候想咋处理他,咋处理他!"

羊厂的厂长呼平均身上有膻味,没人愿跟他坐一起,他就在地上蹲着,一只手在地上划来划去,划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说:" 叫我说,还是用老法儿治他。给他' 开小灶' 。"

他说着说着,也有点兴奋了,唾沫星子溅起来:" 找个地方,找个僻静地方,就我们那羊圈边上有个小屋,可得。弄去,让民兵看住他,一天三晌让他家里给他送罐饭,干部们轮班找他谈,日他娘,黑了白哩连轴转,三天不行五天,五天不行十天,情熬他了,一夜一夜熬他,眼熬得跟灯笼样,用不了几天都把他攻下来了! 看他还操不操了?"

猪厂厂长刘德有不紧不慢地说:" 肉是好肉,就看咋割法儿了。咱这儿不是每月都搞' 民主评议' 么? 我知道那是评议工分,评议工资的。我看,咱改改,咱也给他来个民主评议,评议评议他这个人。让他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去接受' 民主评议' ,一人说他一条错,就一千多条错,人身上有一千多条错,你说他是个啥人? 人不敢让人评议,评议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是个孬种,大孬种! 到他自己也认识到他是个孬种的时候,就好办了…"

妇女主任马凤仙先是像背诵似地说:" 谁往呼伯头上扣屎盆子,我们坚决不答应! 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说着说着,她竟然掉泪了,她流着泪说," 呼家堡的男人都该站出来,扇他! 啥狗×马×的东西,良心叫狗吃了?! 敢破坏集体?! 破坏呼伯… 还算人不算?!" 接着,她又说," 你们说了半天,净脱裤子放屁,多那一事,六个指头搔痒,多那一道儿! 叫我说,啥法儿也别使,就一条,弄住他娘,弄住他媳妇,啥都齐了。干部们根本不用出面,找些积极老婆们,情开' 帮助会' 了,看老婆们把他家里砸磕成啥样?! 那一年开麦升家的' 帮助会' ,不就是这样么? 一群老婆围住,吃了饭就开,吃了饭就开,指头捣到脸上… 一家伙可老实了! 女人家最要脸面,三天下来,保准屙稀屎!"

往下,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高见,谈出了许多更为绝妙的好主意… 会议开得十分热烈。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决不能让这鳖儿走! 决不能开这个口子!

在众人发言的时候,呼天成一声不吭,他只是默默地听着。有时,把眼闭上,有时睁开,淡淡地望着众人。一直到都表了态,都讲完了,他才问:" 说完了? 还有没有? 谁还说?"

就这么一句,屋子里又重新静下来了,众人都望着他… 这时,呼天成说:" 大家的意思是不让他走?"

众人齐声嚷嚷说:不能让他走! 他这是给集体抹黑! 这个头不能开…"

可是,呼天成却笑眯眯地说:" 怕啥? 走就让他走嘛…" 说着,他的脸突然就黑下来了,一股黑风风的怒气罩在了他的脸上,他沉着脸,目光像烙铁一样在众人脸上烫了一圈,厉声说:"… 这个头咋不能开?! 走个吧人有啥了不起的? 还有谁走? 你们谁还想走?! 说呀? 谁走都行,我现在就批准! 谁走报名?!"

刹那间,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没有一个人敢吭声,人们都低下头去,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小块…"

片刻,呼天成的语气缓下来了,却仍是很严肃地说:" 你们都是呼家堡的干部,是接班人哪。遇上一点小事就这么不冷静,行么? 别说走他一个人,走十个人,走一百个人,呼家堡还是呼家堡! 你们谁想走也可以走嘛,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要留下来的。呼家堡四十年都没垮,我不相信,现在还有谁能搞垮它! 怕什么?! 啊,有什么可怕的?!" 接着,他又说:" 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走就让他走嘛。当然了,有人要走,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有漏洞。我也是有责任的。在这里,我就不多批评大家了。"

干部们全都望着呼天成,一时,也都各自想着身上的" 责任"…"

呼天成手捧着头想了一会儿,默默地说:" 走可以走,咱还是要做到仁至义尽,总还是要见个面吧? 你们说呢?"

立时,民兵连长呼二豹站了起来,马上说:" 我去叫他!…" 说着,他望了呼天成一眼,见呼天成的眼皮一塌蒙,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干部们像是悟过来了,一个个又说:就是,呼伯分析得对,走就让他走,一个老鼠屎还能坏锅汤? 走他个把人也没啥了不起…"

一会儿工夫,呼二豹回来了。他一进门就说:" 鳖儿操哪,不来!… 我把他爹日弄来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人。他袖手立在那里,腰弓着,脸上带着惊慌不定的神色。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四下探去,可是,没人理他,谁也不理他。他缩了缩身子,喃喃地说:" 他呼伯,你看…"

呼天成望着他,久久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像碾盘一样压在刘老头的身上,刘老头感到了那目光的重量,他弓下腰,再次缩了缩身子,像要钻进地缝儿似的,头上出了一层一层的汗球…"

片刻,呼天成淡淡地说:" 老刘,你养了个好娃子呀!"

刘全老头嚅嚅地解释说:" 都劝过他。我劝他,他娘也劝他… 不听劝。孩子大了,我也是没法呀!"

这时,呼天成笑了笑,说:" 没啥。年轻人嘛,想出去闯闯,是好事。你回去给廷玉捎个信儿,咱呼家堡需要人才,只要是人才,会适当安排的。留下来当然很好。想走呢,不拦他,随时可以走。不过,咱呼家堡是个集体,不是旅店,不能想咋就咋,你说对不对? 就说是旅店,来了也得登个记吧? 走时也得打个招呼哟! 嗯?… 我说了,走是可以走,随时都可以走。如果对干部们有意见,就是走,也要把意见留下来,对我的,对干部们的,都留下来,好改进工作嘛。你看呢? 老刘…"

刘全老头像鸡叨米似地连连点头说:" 我说他,我说说他… 让他来,让他一定来。"

…"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院子里终于响起了那" 蹋拉、蹋拉" 的脚步声。人们都朝门口望去,然而,在门口出现的仍然是刘全老头…"

刘全老头再次弓着腰走进来,一进门就扇起脸来,他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流着泪说:" 我没这个儿子,全当我没养这个儿子!… 收拾他吧!"

呼天成忙说:" 老刘,你这是干啥呢? 别,别… 快,让老刘坐下…"

有人赶忙给老全头让座,可他没有坐,他也不敢坐… 只是连声说:" 收拾他,收拾他吧。" 呼天成淡淡地说:" 你说哪儿去了,收拾他干啥? 他又没犯法。"

接着,呼天成叹了口气,手捧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 娃子铁了心要走,就让他走吧。… 老刘,他既然不愿见我,你就再给他捎个信儿。你给他说,我呼天成不是鸡肠小肚的人,在外头要是混不下去,还回来,我还欢迎他。要是遇上难处了,就言语一声,我呢,多多少少的,在外边还认识几个人,也许能帮他一把… 就这样吧。"

这时,民兵连长呼二豹跳起来了,瞪着眼说:" 呼伯,就这样让他走了?!"

妇女主任也站起来,点着刘全老头的鼻子嚷嚷说:" 老刘,还有良心没有? 有些人的良心是让狗吃了! 啥叫仁至义尽哪? 呼伯也只能这样了吧?!"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留住人,留不住心,让他走吧。"

刘全老头脸都黄了,他往后退着身子,一再嚅嚅地说:" 我再说说,我去再说… 我,我给他跪下,我让他来…" 说着,他小跑着回去叫儿子去了。

会散了,可呼天成却一直手捧头坐在那里,他还在等着,他想他会来的…"

第二天上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民兵连长呼二豹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骂道:" 这鳖儿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呼天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望,他的眉头紧皱着,脸上的纹路绷出了一道道凛然的紫色血红,可他仍淡淡地问:" 走了?"

呼二豹说:" 走了。"

他的目光望着呼伯,仍希望他说一点什么,只要呼伯言一声,他立马就把那" 吃了豹子胆的" 追回来!

呼伯不语。倒是站在一旁的村秘书忍不住说:" 哼,他还是不走的好。"

一语未了,呼伯突然就看了他一眼!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摇了摇头,喃喃地说:" 这孩子,都不敢见我一面?"

羊的门

○李佩甫

第四章

一一个" 贼" 字

三十六年前,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年轻的村支书站在村口上,面对一群下工的村人,开始有了" 主" 的意识。那时候他虽然才二十来岁,却已经当了三年的副支书,一年半的支书了,已算是呼家堡的当家人了。可真正的领袖意识,却是在这一瞬间产生的。

那时的呼天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面对呼家堡村人的盗窃行为怒不可遏! 在那个时期里,村里总是丢东西。开初也许是由于饥饿,后来就是惯性了:村边地里的玉米一夜之间就会被掰去大半;红薯长在坡里,到出的时候,竟然有很多是空穴;收豆的时候,一亩豆子拉到场里只剩下了几十斤;在场里打芝麻,明令不冷穿衣裳,一个个都光着脊梁进场,可光棍汉孙布袋趿着一双破鞋,出出进进两趟,就趿走了三两半芝麻…"

在这么一个秋熟的九月里,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呼天成带着六个基干民兵,立在村口上,突然拦住了从地里回来的村人,挨个进行搜查。头一个撞上的是八婶,八婶拧着一双小脚,挎着一个草筐,仄仄歪歪地向村口走来。八婶年岁大了,不是拿工分的劳力,她是上地搂草去了。一个基干民兵拦住八婶说:" 站住。拿队里东西了没有?" 八婶一下子怔住了,八婶看着站在一旁的呼天成,颤颤地说:" 天成,娘那脚! 这是干啥呢?" 望着八婶那一头苍苍的白发,呼天成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想叫一声" 八婶" ,可他又发现喊这么一声后,往下边就无法进行了。在呼家堡,拐弯磨角七大妗子八大姨的,说起来家家户户都沾点亲,要是让过了八婶… 这时,他第一次觉察到乡下的" 礼俗" 成了一种阻碍。可他没有往下多想,他只是觉得有点" 格意" ,八婶是他的亲八婶呀! 他扭过脸去,不再看八婶了。于是,那个基干民兵就上去搜八婶的身。他先是从八婶的大裤腰里摸出了一块红薯,尔后又从大草筐里翻出了两穗玉米… 那基干民兵说:" 操,这是啥?!" 八婶立马软了,八婶求告说:" 大侄子,大侄子,我是头一回呀…" 呼天成依然背对着她,一声不吭。于是,那基干民兵喝道:" 站到一边去!"

搜查的第二个人是个半大孩子,那孩子叫二兔,他爹是第三小队的队长。二兔背着一捆草走到村口时。那基干民兵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正气着呢,他厉声说:" 搜!" 那民兵上去就把二兔弄翻了,说:" 操,草里塞的啥?!" 二兔还骂哪,他说:" 日你娘,啥也没有!" 那基干民兵一刺刀就把草捆挑了,只听" 轱轱辘辘" 的,从草捆里滚出了几块红薯! 二兔一看露馅了,就地往下一躺,撒起泼来:" 我日你娘啊…" 呼天成喝道:" 扯一边去!"

搜查的第三个人正是光棍孙布袋。孙布袋是请假相亲去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破手巾兜,兜里提着一小匣点心。他的腰挺得很直,头上戴着一顶借来的蓝帽子,一磨一磨地走来了。来到跟前时,他还说:" 吃了?" 没等他说完,呼天成一脚就把他踢倒了,按翻后,两个民兵从他的腰里一下子搜出来了七穗玉米! 只听孙布袋高声说:" 我是掰柿树坡的! 哪驴说瞎话,我是掰柿树坡的…" 再翻那点心匣子,谁知那匣子也是空的,里边不过是两块扒来的红薯。可孙布袋仍然嘴硬,他喊道:" 我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掰柿树坡的!"

呼天成让这三个" 偷儿" 在村口处站成一片,各自的脖里都挂着偷来的庄稼,单等着下一位…"

然而,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呼天成愣住了。在夕阳的余辉下,只见下工的村人们全都在村口前的土路上立着。几百口人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正向村口走来,他们走到村口处都自动地站下了,没有人再往前走了,人们木然地站在那里,望着那脖里挂有" 赃物" 的三个人。那脸像墙一样,一排一排地竖在那里,竖出了一片灰黄色的狼一样的沉默!

开初,呼天成吓了一跳! 在晚霞的映照下,那些土黄色的人脸源源不断的、一层一层的堆竖在他的眼前,那些黑黑白白的眼仁全都对着他。在西天那一片桔红色的霞光里,在红色落日那巨大背景下,那些灰黄色的人脸被映出了一种深远的明亮,一种朦朦胧胧的坚硬;那坚硬,绷出了一种鲜艳而又冷然的生动,那生动里似乎聚集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倾刻间就会扑上来! 那时他毕竟年轻,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片刻的慌乱,他甚至想跑,他心里说:" 跑吧? 他觉得那么多的人如果一齐涌上来的话,会把他撕成碎片,会把他踩成一滩烂泥! 就在此刻,他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耳语般的嘀咕,那是一个基干民兵在慌乱中叫道:" 呼支书…" 这时,呼天成才猛然醒悟,在这一瞬间,他才想起来,他是支书呢。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跑的,他要这么一跑,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怎么办呢? 于是,他强迫自己牢牢地站在那里,强迫自己的两腿不要发抖,尔后,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背对着那些叫人看了发怵的人脸,那些人脸叠在一起的时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垛一垛的森森可怖的墙,那墙是一层一层的;那黑白混浊的眼仁重重叠叠地木着,看去就像是群狼咆哮前的沉默! 使你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边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念头… 一背过身来,他就觉得好受些了,那静中的沉默就显得不是那么压人了。但他仍感觉到背后有眼,那眼一重一重的,像刺一样扎在他的背上。在这样的时候,他脑海里竟然没有话了,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只是等待着,等待着… 可是,十秒钟过去了,并没有人发作,身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在此刻,他脑海里霍然一亮,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他十七岁时参观北京故宫时的情景。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当时他是作为中原民兵代表进京参加国庆观礼的。那也是他有生第一次坐火车,在" 咣当咣当" 的火车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竟然是那么大呀! 他也是平生第一次在故宫里看到了皇帝坐的龙椅,那龙椅高高在上,气势磅礴,他一下子被震住了! 他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可他却体味到了那无比的高贵和高高在上的威严! 还有那皇宫的雄伟和九龙照壁的辉煌,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记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放大了。片刻,呼天成转过身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多了一层凛然。他不再看那些人脸了,他谁也不看,他炸声喊出了一个字:" 贼!…" 接着,他炸开喉咙高声喊道:" 一窝贼! 人没脸,树没皮,百方难治! 偷! 偷吧,偷光,偷净!!"

一个" 贼" 字,在村口的脸墙上炸出了一片愕然。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 贼" 字,一下子就镇住了几百口人! 这样的结果连呼天成都感到吃惊。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在这块土地上,人是很软弱的东西,在某些时候,人简直是不堪一击。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脸哪,就在一瞬之间,全都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人脸上就像刻上了字一样,那就是一个" 贼" 字。一个" 贼" 字使他们的面部全都颤动起来,一个" 贼" 字使他们的眼睛里全都蒙上了一层畏惧。一个" 贼" 字使他们的头像大麦一样一个个勾下去了。一个" 贼" 字就使他们互相偷眼望着,相互之间也突然产生了防范。那一层一层、看上去很坚硬的人脸在一刹那间碎了,碎成了一种很散很无力的东西,那些脸就像是掉在地上的豆腐,一个个软塌塌灰蒙蒙的,灰出了一片迷茫和簌然。这就是书上所说的" 人民" 么? 呼天成的自信心陡然增强了。他觉得他倾刻间就越过了众人,脱颖而出。他的个子并不高,只能算是中等偏低的个头,人也并不虎势,但是,在此时此刻,他的身没长,可他的心长了,他在心理上已高出众人很多很多。他明白了,只要镇住了心,就镇住了人。心很小,人很大,可心是人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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