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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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八月二十七这一天,还是有人来了。上午十点的时候,在离村不远的108 国道上,先后有一辆辆的小汽车向呼家堡驶来。仅从那些耀眼的轿车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全都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可这些车辆并没有直接开进呼家堡,他们离村很远就停下来了。那些坐着轿车来的客人们,把车一辆一辆地停在了村外的路口上,尔后一个个徒步向村里走去。

渐渐,车越来越多。多得连过往的路人都惊诧了。只见先后有二十几辆高级豪华的轿车停在村外的路边上,排起了一个长长的耀人眼目的车队。从车上走下来的人一个个气宇不凡,他们相互打着招呼,手里提着礼品,大步走着。有人一边走一边说:" 不知老头见不见咱们?" 有人摇摇头,说:" 不会见。老头既然发话了,他说不见就不见。"

还有人说:" 老头六十大寿,不见也得来呀!" 有人说:" 那是,那是。"

村里的干部们自然知道这些人的分量,也都慌慌地迎出来,把他们迎进一个个接待室,倒上水,递上烟,说一些客气话,尔后私下悄悄地派人去请示呼伯。呼天成沉思良久,淡淡地说:" 既然来了,就安排他们吃个便饭吧。"

又问:见不见? 他说:" 不见。"

中午时分,在呼家堡接待客人的小餐厅里,依次安排了三桌。第一桌摆在题名为" 棉田小屋" 的雅间里。" 棉田小屋" 里挂有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团团雪白灿灿的棉花。这桌安排的全是省、地、县一些很有名堂的行政官员;第二桌摆在题名为" 麦田小屋" 的雅间里。" 麦田小屋" 里仍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片片金灿灿的麦穗。这桌安排的大多是一些很有影响的文化人,是一些报纸、电视台、杂志的高级记者们;第三桌摆在题名为" 谷田小屋" 的雅间里。" 谷田小屋" 里还是挂着一个巨大的、镶在玻璃镜框里的彩色壁画,壁画上是一丛丛黄澄澄的谷穗。这桌的人稍杂一些,有几位是省里市里一些银行的行长,有几位是省里一些大公司的经理,还有两位是在工商、税务部门负一些责任的。待客人坐下后,菜很快就上来了,每桌先上的是八道凉菜:第一道是" 油炸蝈蝈" ;第二道是" 凉拌灰灰菜" ;第三道是" 糊烧麻雀" ;第四道是" 清蒸榆钱儿" ;第五道是" 醋熘蚂蚱" ;第六道是" 拔丝红薯" ;第七道是" 风腊鹌鹑" ;第八道是" 蒜辣柳尖儿" 。这八道菜都是具有" 呼家堡风格" 的,是呼家堡的土产。每逢来了较为重要的客人,这八道凉菜是必上的。虽然多是野物、土产,灶上还是极为讲究的。这八道菜所花费的代价绝不低于一桌高档宴席。当然了,这八道只能算是配菜,主菜是火锅,那火锅是专门从外地买的,袖珍形的。烧的是酒精,每人面前摆一个;火锅的配菜也是八种,有生鱼片、鳝丝、羊肉片、牛肉片、鱿鱼片… 酒水是三种:有白酒,那自然是" 五粮液" ;有红酒,那自然是" 民权红葡萄" ,有啤酒,那自然是" 青岛生啤" 了。最后才是主食,主食有馄饨、饺子、豆面面条、小窝头等等,也都是极精致讲究的。不过,这样的档次,在呼家堡只能算是二类或三类的接待规格。即使这样,也必须有呼天成发话,若是呼伯不点头,客人是坐不到这里的。只要呼伯说出" 便饭" 二字,就是这样的规格了。

端起酒的时候,坐在" 棉田小屋" 的一位十分精干的、看上去还有些傲然的中年人首先站了起来。他是特地从省城赶来的,是省里一个十分要害部门的处长。他举起酒杯,郑重地说:" 首先让我们给呼伯祝寿,祝老人家身体健康! 岁岁健康! 呼伯不在,作为晚辈,我先喝为敬吧…" 说着,他一连喝了三杯。喝毕,他又对在一旁作陪的村干部说:" 请转告呼伯,老人的生日,我年年都会来的。他不让来,我也要来…" 话语中,仿佛言犹未尽,又补充道:"… 呼伯是我的恩人哪!" 众人也都跟着站起来,为老人的寿辰和健康干杯。说起呼伯,谈起往事,自然都有很多的感慨…"

酒过三巡之后,坐在" 麦田小屋" 里的一位客人突然泪流满面,他哽咽着对作陪的村干部说:" 根宝啊,我在呼家堡当知青的时候,你才四岁,才这么一点点高,你小,你不知道,那时候,那时候啊… 要不是呼伯,就不会有我冯某人的今天! 是呼伯介绍我入的党,是呼伯推荐我上了大学,分到报社后,又是呼伯一次一次帮我… 说起来,我是省城报社的副总编,我也算是有发稿权的人,可我没有为呼家堡写过一篇稿子,一个字也没写过。每次跟老头谈起来,老头都说,你写什么稿子? 你不要写,你是呼家堡出去的人么。你吹什么Z? 我不要你吹,吹得高摔得死。可我知道,我心里什么都清楚,老头是为我好呀! 前些年,评职称的时候,我缺软件,我没有书啊!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又硬着头皮找了呼伯,呼伯给我了三个字:出,出好! 第二天,呼伯就派人把钱给出版社送去了,我这才评上了编审。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根宝啊根宝,你把酒倒上,全倒上。我喝就一溜儿,我喝十二杯! 我这是为呼伯喝的…" 他把排在桌上的酒一杯一杯的喝下去,摇摇地晃着身子说:" 我真想为老头办件事呀,我冯云山什么时候能为老头办件事呢?"

坐在" 谷田小屋" 里的那位银行行长大概是喝多了,红涨着脸,嘴里絮絮叨叨地就那么几句话:" 老头怎么不上我们那儿贷款呢? 多少人找我,认识不认识的,都去找我,我都给他们批了。大笔一挥,批了! 就老头不找我,老头是看不起他这个侄子呀! 给老头捎话吧,给老头说,我对他有意见! 我范炳臣对他老人家有意见。呼家堡办这么多企业,难道说不需要钱么? 可老头就是不找我,找别人都不找我。只要老头言一声,让人拿二指宽的条子,我都认,我不是不认哪?! 可老头不找我呀,老头就是不找我… 喝? 这酒我不喝了,我生老头的气…" 坐在他身旁的是一位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他也喝得稍多了一点,听范炳臣这么说,马上举起手来:" 老范,你说啥? 你生谁的气? 你还敢生老头的气?! 你再说一遍? 敢再说生老头的气,我就敢扇你!…" 老范马上扬起脸,说:" 老刘,你扇你扇,你替老头扇我,我不还手!" 老刘说:" 这还差不多…" 众人跟着嚷嚷说:" 罚酒,罚酒!…"

等客人吃完饭的时候,村秘书徐根宝已经把一些要做的小事做了。他悄悄地把那些坐在另一处吃饭的司机叫来,每辆车的后备箱里都装上了一份礼物,这些礼物也都是呼家堡的土产:每人一壶小磨香油,十袋精致奶粉,一箱饮料。这是惯例。

茶后,客人们要走了,村干部们也都跟着出来送行。临上路时,有三位客人再三地表达了想见见呼伯的意思。报社的冯云山把徐根宝拽到一旁,悄声说:" 根宝,你跟呼伯说,我想见见他老人家。你让他给我安排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来…" 银行行长范炳臣,在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紧握住村秘书的手,低声说:" 根宝,给老头说,我想见他。你给我说说,看老人啥时候有空…" 根宝笑着说:" 我一定转告。"

不料,工商局的那位副局长老刘,摇摇晃晃的酒醉人不醉,走着走着,却又站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有事,我再等一天,说啥也得见见呼伯…"

二茅屋

这是一个静谧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隐在果园的深处。秋了,苹果开始有香味了,在秋阳的映照下,一树一树的果儿泛着青色的亮光。有雀儿在果树上飞来飞去,从这个果儿上跳到那个果儿上,枝头微微地弹动着,弹出一片雀儿的" 啾啾" 。在果枝的缝隙里,在一排排果树的后边,若隐若现地透出一个小院落来。

那院门很旧了,是那种老式的双扇门,门板上黑污污的,带着雨水留下的陈年污迹,看去,显然是从旧房上拆下来的。院墙有一人多高,旧砖砌的。院子里歇着一架葡萄,那葡萄树也已很有些年数了,一身铁黑色,树身虬虬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荫的老叶,那叶儿经了初霜的浸染,叶边已泛红了,叶下垂着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旧碾盘改的,还有两只旧日的小石磙,权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后边有三间茅屋,是麦草缮的。总共三间草房,还有一间是单独隔出来的,也单独有一个可以进出的门。门都是单扇,窗户呢,也仍是旧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碜的样子。进门就可以看见那只破旧的洗脸盆架,架上放着一贫清水;靠里,摆着一张旧办公桌,还有几张简单的床铺,一些木椅之类… 墙上糊的是一些过期的旧报纸,报纸也有些时日了,泛黄。更靠里一些,单放着一张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张旧桌,旧桌旁挡着一架旧式的立柜,立柜外边是一张简易的木制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着一位老人。老人半眯着眼,两只手摊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里,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里,竟然散发着一股股草的气味,那气味是各种青气杂合出来的,弥漫了整个屋子,显得非常浓烈、独特。老人的脸是国字形的,脸上的皱纹却是弧状的,一条条皱纹像涟漪一样四散开去,显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样,浓浓、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户户都住上了两层小楼,村里自然也有许多豪华的、各种规格的接待室,办公室;办公楼就更不用说了… 然而,只有这里才真正是呼天成办公的地方。

如果细细地观察,就会发现,茅屋虽然破旧,里边却有着较现代化的装备。外间,在那张旧木桌上,在一只旧毛巾的下边,悄悄地摆放着两部电话机,一只是红色的,一只是黑色的,那红色的是外线,那黑色的是内线,那电话随时可以拨通中国乃至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在那些简易床铺的下边,隐隐可以看见装有暖气设备的管道和一排排铁制的暖气片;在门的后方,在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还摆放着一台可以控温的电热水器和一些茶具。里间,也是有床铺的,床上铺着蓝格格的粗布床单;就在那粗布床单上,放着一只进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机,那自然是收听新闻联播用的;在被旧立柜挡着的一张旧办公桌上,还有一只白色的电话机,那是一只专线电话;在立柜外边,放的是一对木制简易沙发,在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放着一只在十五公里范围内有效的对讲机,如果他要说什么的话,在几秒钟之内,他的声音就可以传遍呼家堡的任何一个地方… 老人也并没有睡去,偶尔,他的手指会微微地在木制躺椅的扶手上弹动一下,当他手指弹动的时候,就会露出压在他手心下的一只小钥匙,那是一只看上去很普通的钥匙,只不过有些精致罢了。然而,却没有人会知道,这其实是一台" 奔驰500" 的车钥匙,它价值一百二十多万呢!…"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寿。可他却默默地躺坐在这里,整整一天了,谁也不见。在这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似乎都在把玩那只小小的车钥匙。他特别喜欢钥匙贴在手指上的那种感觉,那凉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只明锃锃的车钥匙在他的手心里跳跃着,给他带来了圆润的、丝丝缕缕的娱悦。有时候,他把它扔起来,听那落在桌上的" 当" 一声的脆响;有的时候,他又把它拿起来。用力地贴在脸颊上,在脸上印出一个椭圆形的印痕,他喜欢这样。可他的心却并不在车钥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长的六十年中游荡… 日子很碎呀,不是么? 日子是一天一天走过来的。呼家堡虽说地方不大,可也费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 在这四十年中,他先后有过七次危机,那七次,每一次都让他绞尽了脑汁,可他终于还是走过来了,他创立了一个新的呼家堡,一个在豫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 可他的思绪却时常出现恍惚,有时候,他会蓦地睁开眼来,眼里透出一丝警觉,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尔后他又慢慢地闭上眼睛,重新回到平静中。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说,能说的都在这块土地上矗立着;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说的,还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说的,那些事情都装在他的脑海里,在闲暇的时候,它会悄悄地溜出来… 他也常常忆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的,不知怎的,当静下来时,就会陡然跳出一片来… 在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里,他看见他和一些八九岁的娃子在场里玩" 中状元" 。那时候," 中状元" 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在光溜溜的场里脱下一只破鞋,尔后鞋尖对着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排成队,手里提着另一只破鞋去砸那" 宝塔" ,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们就喊:" 中了! 中了!" 接着重新再垒,垒了再砸。那时候,他中了多少" 状元" 哪! 那破鞋像箭一样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想起童年里的这段往事,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头,默然地笑了。这时,他的笑里显现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脸上的皱纹也像花一样的舒展开去。尔后,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学着童年的样子,把那只钥匙用力地投了出去,只听" 当啷" 一声,钥匙准确地落进了门旁的水盆里…"

听到响声,村秘书徐根宝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十分机灵的年轻人,他在门外已站了一会儿了。他跨进门来,先是立在门旁,轻轻地叫了声:" 呼伯…" 呼天成仍是眯着眼,在那里半躺半靠地坐着,也仅仅是" 嗯" 了一声。徐根宝却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里摆了几下毛巾,三下两下拧出了一个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边,把毛巾抖开,递到了他的面前。呼天成睁开眼来,接过毛巾在脸上擦了几下,又随手把毛巾递还给他,淡淡地问:" 走了?" 徐根宝赶忙说:" 走啦,走啦,客人都… 送走了。还剩一个…" 说着,看呼天成坐起来了,年轻的村秘书笑着说:" 呼伯,我今天可真是开眼了!…"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说:" 咋呼啥? 你开啥眼了! 开屁眼了吧!"

徐根宝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啊,这是个最值得骄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辉煌是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可他从来没有骄傲过。他的话总是很含蓄,无论什么时候都裹着一层让人无法看清的东西… 村秘书挠挠头," 嘿嘿" 地笑着,赶快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来,念道:" 呼伯,我给你汇报汇报,今天…"

呼天成摆了摆手,说:" 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书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呼天成轻轻地拍着头,说:" 根宝啊,我给你一个学习的机会,你说说,他们是来看谁的呢?"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 他们… 可都是来给您老祝寿的呀。"

呼天成闭上眼,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也是也不是。我看,主要是为两个字,两个字呀。说得好听一点呢,是为了' 进步'… 当然了,情义也是有的,不能说没有。人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搭锯见沫呀,但主要是为两个字。"

村秘书问:" 呼伯,是哪两个字呀?"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没有说是哪两个字,只是很含糊地说:" 是有所图啊。"

村秘书说:" 呼伯,他们都说…"

呼天成眯着眼说:"… 想见我? 我知道他们想见我。根宝,人心不足啊。他们想见我,都是有想法的。他们都是人才,难得的人才呀,不然,我也不会… 我是帮过他们,我还会帮他们的。可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的原则是,于呼家堡有利的事我干…"

村秘书赶忙说:" 呼伯原则性强,我们得好好学哪。"

呼天成斜了他一眼,说:" 猴,你也烧杆我呢" 村秘书忙说:" 不敢,不敢。我哪敢呢? 我是真心话。"

呼天成不再说什么了。停了片刻,他问:" 邱建伟来了吧?"

村秘书说:" 邱处长来了。他还说,以后年年都要来。"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说:" 那是个聪明人哪。"

村秘书又汇报说:" 刘局长没走,在这儿等着见你呢。"

呼天成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好久才说:"… 副了多年,想当正职。想叫我给市里说说话。我一个刨地球的,不是不能说,说多了也不管用… 还是不见吧。"

" 冯总编也想见你,一再的让我捎话…" 村秘书弓了弓身子,说。

呼天成拍了拍脑门:" 云山是个好人,粘了一点。可用而不可大用… 再说吧。"

村秘书又用试探的语气说:" 那,范行长…"

呼天成忽然直起身子:" 小范也来了?"

村秘书说:" 来了。非说要见见你,说一定得给他安排个时间。临上车还说呢…"

呼天成笑着说:" 炳臣呀,人呼呼啦啦的,也算是一角子将。有豪气。好,过一段时间,我见见他。"

村秘书接着汇报说:" 呼伯,大伙都想给您老祝寿,您不让,也没人敢了。村里一些孙辈的娃子,学前班的,想来给您老磕个头,这你总不能不让吧?"

呼天成睁开双眼,看了看徐根宝说:" 是你组织的吧?"

村秘书慌了,忙说:" 不是,不是。是孩子们想来… 也可能是他们家里人… 呼伯呀,大伙对你的感情,你还不清楚? 他们早就排好了队,在街口上等着呢,你看…"

呼天成一下一下地拍着头,停了好久才说:" 算了,别折我的寿了。咱呼家堡不搞这一套。" 村秘书又请示说:" 那,呼伯,那些礼品怎么办?"

呼天成淡淡地问:" 啥?"

村秘书说:" 光大蛋糕就二十多个呢! 全是订做的…"

呼天成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分给群众吧,一个单位一个。"

村秘书用试探的语气说:"… 不留一个?"

呼天成说:" 一个不留。"

村秘书想了想,又看了看手里的小本,说:" 哎呀,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呼县长先后打了三次电话,想见你,说有急事。你看…?"

呼天成身子往后一歪,重又躺在了靠椅上,他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 国庆会有啥急事? 不好好当他的县长,找我干什么?… 他来了?"

村秘书说:" 本是要来的,临时脱不开身了,特意派了办公室马主任来… 又打电话说,请呼伯一定给他安排个时间。"

呼天成没有吭声,只是很久地沉默着…"

村秘书又站了一会儿,轻声说:" 呼伯,那我走了。"

呼天成用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头,沉吟片刻,说:" 嗯?"

村秘书听到声音,立时转过身来,望着老人…"

呼天成说:" 给国庆回电话吧。"

三生日的礼物

夜深的时候,一个影儿悄悄地溜进了隐在果园里的茅屋…"

片刻,院子里传来了" 踏拉、踏拉" 的脚步声,紧跟着是几声响亮的咳嗽,那是呼天成从外边回来了。

呼天成走进茅屋," 啪" 一声拉亮了电灯,这时,他像是突然之间闻到了什么,很重地咳嗽了一声,问:" 谁呀?"

只听里屋传来了猫样的声音:"… 是我。"

听到回答,呼天成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缓步走了过去,他推开里间的屋门,又拉开灯,只见一个姑娘勾着头,在里屋的床边上坐着…"

呼天成略感诧异地望着她,说," 噢,是小雪儿,你怎么来了?"

小雪儿默默地站起来,低着头说:" 是我妈让我来的。"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 噢,有事么?"

小雪儿说:" 我妈说,今天是您的生日,是您的六十大寿,让我给您送礼物来了。"

听她这么说,呼天成笑了。他哈哈大笑,说:" 好哇,好哇,礼物呢?"

小雪儿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低声说:"… 我就是。"

呼天成觉得脑海里" 嗡" 的一下,炸了! 有一种白亮亮的东西像大水一样漫过来… 他眼前即刻出现了一个雪白的、扭动着的胴体,一双充满柔情的哀怨的大眼睛,那眼睛、那胴体带出了一串串粉红色的回忆。回忆像火苗一样在他的胸中燃烧着,他的心、他的肝、他的五脏六腑都在火中煎着、炼着、熬着… 接着,他仿佛又听到了那" 沙拉、沙拉" 的声音,三十年来,那" 沙拉、沙拉" 的声音一直在他的耳畔响着、在他的心里锯着。纵然是他的人生辉煌达到顶点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那" 沙沙" 声…"

呼天成默默地望着站在床边上的小雪儿,久久不语。那里玉立着一份年轻的新鲜的血肉。肉是白的,是那种粉粉的白,润润的白,活鲜亮丽的白,那白里绷着一丝一丝的嫩红,就像是" 鹅娃儿笋" 一样。眉儿是黑的,是丝线一样的黑,黑的活泼,黑的细密,黑的灵毓,那黑一抹一弯,动出一撇勾人的黑晕。眼是一潭晶莹莹的水儿,那水儿是活的,透的,葡萄一样的。那韵儿也仿佛是一层一层的,一波一波的,波中闪着一些金色的钩儿一样的亮点,也沉也伏,忽而隐了,忽而又泛上来,恰似那潭中的鱼儿,一游一游,让人馋哪,鼻儿呢,巧巧的,纤纤的,有红润慢慢浸出,鼻尖尖上亮着白绒绒的细汗,鼻弧儿一挑,耸中含媚,媚里带羞。嘴儿是红的,是那种天然的、肉肉的红,红的生动,红的健康,红的鲜艳,不带一丁点脂粉气。她高高婷婷地立在那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姑娘特有的青春气息,那气息是由一曲一曲的椭圆形肉弧组成的,她的胸部,她的腰部,她的臂部,全都… 啊,多好,熟了! 熟了呀。呼天成在心里默默地说。他的目光像弹簧一样围着小雪儿转了三圈,弹出去,拉回来,再弹出去,再拉回来,终于,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喃喃地说:" 是你妈让你来的?" 小雪儿不吭了。

他闭上眼,默默地说:" 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

小雪儿说:" 我,我是自愿的。"

他咳了一声,用干哑的声音说:" 孩子,你误会了吧? 我,好像… 给你妈说过,让你得空儿来一趟,是想、跟你谈谈工作上的事,是想,给你加加担子… 改天,再说吧。"

小雪儿睫毛一闪,悄然落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她小声说:" 我真是自愿的…"

他转过身来,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拍小雪儿的肩膀,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感受到了女性肉体的柔软和温热,那温热再一次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可他仍然说:" 回去吧,孩子。"

小雪儿抬起头来,望着他说:" 呼伯,早年,你救过我妈… 后来,又救了我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你,就没有我们一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不敢再看那" 水儿" ,那" 水儿" 真润人哪! 他干干地说:" 小雪儿,那些事不要再提了。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 唉,那也是我该做的,我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嘛。"

小雪儿咬了咬嘴唇,说:" 今天是您的六十大寿… 我妈说,您什么都不缺…" 说着,她开始解扣子了…"

他说:" 孩子呀,你是不是看我老了,可怜我?…"

小雪儿绷紧一线血红,不吭,她已解开了第一个扣子,正在解第二个扣子…"

呼天成说:" 孩子,你想要什么? 你要什么,你给我说…"

小雪儿说:" 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家欠你太多了,我只想…"

呼天成扭过身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说:" 去吧,你去吧…"

这时,小雪儿已解开了第三个扣子,倾刻间,那雪白的乳房像跳兔一样扑了出来,在那弹软的雪白之上,亮着一圆晶莹的葡萄红…"

呼天成把那晶莹的葡萄红含在眼里噙了一会儿,却加重语气说:" 去吧,孩子。你呼伯老了,你还年轻,你呼伯不能毁你。你这份情意,我,收下了…"

小雪儿停住手,愣愣地站在那儿,片刻,她又慢慢地、一个一个地把扣子重新扣上…"

她用低低的、近似耳语的声音说:" 呼伯,我走了。"

呼天成摆摆手:" 去吧,孩子。"

小雪儿又咬了咬嘴唇,快步地朝门口走去。可呼天成又忽然叫住她说:" 等一下…" 小雪儿站在门口,转过脸来,默默地望着他…"

呼天成说:" 你妈她…"

小雪儿说:" 我妈她…"

呼天成说:" 噢,噢噢。孩子,给你妈捎个话,就说我… 让她多保重吧。"

小雪儿默默地点点头…"

接着,呼天成又用伤感的语气说:" 孩子呀,你呼伯老了,上岁数了,又管着呼家堡这么一大摊子… 有时候,也累,也孤啊! 你得闲的时候,多来看看你呼伯,好么?"

小雪儿又点了点头。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 天不早了,回吧。"

小雪儿走后,呼天成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喃喃地说:好菜呀,多好的一盘菜呀!… 接着,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女人,出现了一双凄然动人的眼睛,出现了许许多多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粉红色的羽毛,在他的眼前乱纷纷地飞舞着,一片一片,一絮一絮地落在他的心上,飞动着的是羽毛,落下的却是火焰… 他的心说,是钢人也化了呀! 是呀,三十五年前,他曾经救过一个女人。每当想起那个女人,他就会闻到一股枣花的气味。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那个女人倒在村口的草庵里,那天,她穿的就是一件枣花布衫… 后来,那女人多次对他说:你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可他一次也没有要过那个女人… 他多想要那个女人呀! 可是,那时候,那时候呀…"

现在,在他六十大寿的这一天,她的女儿来了,她是来回报他的… 什么叫" 献身"? 这才是" 献身" 哪! 人,活到了这份上,也算值了。账是不能还的,有些账必须让它欠着,欠着很好。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今夜,他没有再听到那" 沙拉、沙拉" 的声音,它竟然不再出现了… 为此,他也有一点点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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