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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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天成说:“谁说游街了?游啥,不游。”接着,他四处看了看,见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腥叽叽的气味。靠里,只有一张床,一床破被褥,到处都是骨骨碌碌的小眼睛,就说:“老姑,你家里嘴多,也确实有困难。这样吧,让娃儿去队里借些粮食,就说我说了。”
瘫子女人一听,流着泪说:“天成哇,咋谢你呢?”
这时,老曹忙上前递烟,说:“吸着,吸着。”呼天成把烟接了过来,却没有吸,就在耳朵上夹着,他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忽然问道:“听说你会杀狗?”
老曹愣了一下,两眼一卜啷,说:“会。”
接着,老曹又说:“狗这东西,有七十二条命。不是手儿,还杀不死哪。我小的时候…”
呼天成说:“跟人学过?”
老曹说:“祖传。这可是祖传。不瞒你说,我这儿放的还有‘药狗蛋’哪。我是没办法才去给人劁猪的,猪算什么,那不叫活儿。杀狗才算是我的正宗…”正说着,见呼天成不吭了,老曹又赶忙小心翼翼地说:“我回头给你弄个狗皮褥子吧?”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把老曹看得怔怔的,而后,他说:“到时候,活儿要做得净些。”撂下这话,他扭头走出去了。
当天晚上,呼天成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
在会上,呼天成沉着脸说:“最近,不断有人给我反映,说有些户,竟然纵狗咬人!三天前,咬了过路的一个挑担的;昨个儿,又咬了广德家的孙子,咬得腿上血糊糊的!还有人说,这呼家堡简直成了狗的天下了!(社员们大笑)啊?说天一塌黑,狗们汪汪汪乱叫,吓得妇女们夜里门儿都不敢出!这像话吗?!旧社会谁放狗咬人哪?地主老财才放狗咬人!那是啥年月?现在是新社会了,还想当地主老财哩?嗯?!啥叫新农村?!一天到晚汪汪汪,这能叫新农村吗?!喂那么多狗干什么?!”讲到这里,呼天成伸手一指,说:“广德家,把孩子抱上来,让大家看看!”
立时,会场上乱纷纷地议论起来。尤其是那些年轻媳妇们,一个个说:就是,就是。天一黑,那狗出溜儿出溜儿乱窜,怪吓人的!
广德家女人因为孙子被墩子家的狗咬了,头天刚和墩子家媳妇吵了一架。这会儿一听叫她呢,就气昂昂地抱着孙子走上前去,把孙子的腿高高地举起来:“看看,都看看!狗嘴有毒呀!硬撕掉俺孙子一块肉!就那还说怨俺…”孩子才五岁,腿是用纱布包着的,上边抹了红汞,看上去红乎乎一片!说这话时,广德家女人还借机瞪了墩子媳妇一眼。
借此机会,呼天成高声宣布说:“现在,我宣布,从明天起,谁打狗,谁吃!…可有一条,狗皮得给人家主家。”
轰一下,会场立时乱了。
呼天成一拍桌子,说:“嚷啥?乱喳喳个啥?!不就是狗吗,还有啥舍不得的?谁舍不得给我站出来!”
听呼天成这么一说,会场上没人敢吭声了。这时,呼天成又缓声说:“狗是畜生嘛,再咬伤了外人,那事就大了。话说回来,有些户,喂的时间长了,一时舍不得,也是人之常情。那就这样吧,要是真有舍不得、下不了手的,统统交给老曹,让老曹去做。老曹就是干这的,活儿做得好!”
老曹是极想立功的。一听支书点到了他的名,马上跳了出来,看样子十分激动。他个小,就一蹿一蹿地说:“我弄我弄,我会弄。保证一家一张筒儿皮!”
老曹一说,会场上倒静了,人们都默默地看着他…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就在这天夜里,狗一声也不叫了。整个呼家堡再也听不到一声狗叫,夜很静,静得有些出奇…
后来有人说,狗真是通人性啊!
四更天的时候,老曹就从床上爬起来了。他是太兴奋了,兴奋得一夜都没睡着觉。多年来,他一直是偷偷摸摸地在外边给人家劁猪。说起来羞于启齿,就给公猪割上那么一个小口,然后把蛋子挤出来,再缝上…那活太小,也太无趣,这活根本不配他动手!可他没有办法。他是杀狗的世家呀!这些年来,他几乎快要把祖传的手艺丢了。可没想到,这一下子又有了施展本领的机会。
他悄悄地下了床,先是从墙洞里取出他藏了多年的“药狗蛋”,那些“药狗蛋”是用一块狗皮包着的,里边还垫了两层防潮的油纸。他先把“药狗蛋”一个个拿起来,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还有香味呢。心里说:能用。而后又在暗中扒拉着数了一遍,说,够了。接着,他跳上桌子,把一只小木凳放在桌子上,又借着那小凳一蹿蹿到房梁上去了。在房梁上,他取下了一个大一些的破包。在那个破包里,放着他的刀具。刀一共十二把,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弯的、直的,还有弧形和带挑钩的。他把刀一把把地拿出来,又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遍,心说,锈了,刀都锈了。片刻,他说,用六把吧,六把就够了。说着,他从那些刀具中挑出了六把,把其余的刀具重新包上安放好,这才穿上了那件皮围裙。
当他把那件皮围裙罩在身上的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血腥气裹了,那人立时就不一样了。小矬个子仿佛气吹了似的,陡地就长了精神,人显得硬硬的,特别是那眼,光一下子就毒出来了!他来到院子里,开始磨刀。刀是好刀,只是放久了,有些锈气。他蹲下来,一气把六把刀重新磨出光来,等刀锋有了寒气的时候,他心说,刀是用血气喂的,好多年不喂,刀就失了灵气了。于是,他捋了裤子,露出大腿来,拿起刀在大腿上划了一下,就有一条血线跳了出来,六把刀,他一把把地在冒血的大腿上“匕”了一遍,用血珠儿喂了。最后,他站起身来,默默地吸了口凉气,就静立在那里不动了。
黎明时分,钟声响了。接着村街里就响起了扑扑嗒嗒的脚步声,那是村人们下地干活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叫门了。有两个民兵拍着门叫道:“老曹,老曹。”
老曹隔着院门应道:“来了。头前走。”
说着,只听“咣”一声,门就开了。两个立在门前的民兵一愣,心说,这是老曹吗?怎么话音都变了?!然而,当他们看见老曹的时候,就觉得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往下,就谁也不吭了。只听老曹默默地说:“走!”
三人来到村街上,民兵蛮牛说:“老曹,你说,先弄谁家的?”
老曹说:“一家一家走。”
民兵春堂子说:“就咱仨?墩子家那大黄,个儿老大呀,虎犊子样!还好偷咬人。咋弄它哩?再喊些人吧?”
老曹说:“不用。”
说话间,他们就来到了靠村子东头的墩子家,三人在离门口有几步远的地方站下了。两个民兵都看着老曹,可老曹一句话也不说,就直直地走进去了…
两个民兵就在院外站着,蛮牛不服气地说:“这个鸟货,口气也太大了。咱不管,让他逞能去吧!”
春堂子也说:“碰蛋高一个小人,看他咋弄?等他弄不住再说。”
两人心想,狗咋也会叫两声吧?可他们却一直没有听见狗叫声。也就是一会的工夫,就见老曹走出来了。两人先是一愣,蛮牛失声叫道:“不好,老曹让狗咬住脖子了!”可是,待他的话刚落音,就发现老曹没被咬住,老曹只是把那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黄背出来了。那只大黄的两条腿分明在老曹的肩上搭着,狗的头就一耸一耸地贴在老曹的脖梗处…
出了门,老曹说:“还听话。”
老曹背着那只大黄在前边走,两人在后边相跟着。春堂子小声对蛮牛说:“老天,他是咋、咋日弄的?”蛮牛咬着牙说:“鳖货!”三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进了林子,老曹把狗从背上放下来,说一声:“绳。”春堂子一怔,赶忙把准备好的绳子递上去,只见他三下两下就绾出一个活扣来,往狗腿上那么一撩、一甩,一头套在了狗腿上,另一头就甩在了杨树上,紧接着是出溜一下,那只大黄就活活地倒挂在树上了!
而后他们又去了全林家。全林家喂的是一只四眼的黑狗,竖耳,眉毛上有两块白,狗不大,蹿。临进门的时候,老曹突然说:“站住。”
蛮牛气横横地说:“咋?”
老曹回过身来,耷蒙着眼皮说:“你俩就别进去了。”
听了这话,蛮牛更气了,说:“咋?!”
老曹说:“这是一只不吃屎的狗。村里只有这只狗不吃屎,所以它最厉害,咬一口入骨三分。这样的狗从来不吐齿,你见它吐过齿吗?”
蛮牛仍气不忿地说:“你说的是!”可他还是站住了,就看着老曹一个人走了进去。
片刻,狗“汪”地叫了一声,叫得人心寒。可就这一声,再也听不见动静了。又过了一会儿,老曹出来了。那只四眼狗仍在他背上挂着,只是脖子里多了一个套儿。近了才看清,那狗脖子是用铁丝勒着的!所以,狗的两只眼瞪得很大,舌头长长地伸着,呼呼地吐着热气,那白沫就吐在老曹的脖子上,看上去十分吓人!…
到了去第三家的时候,天已是大亮了。在路上,春堂子紧走了两步,赶上老曹,小声说:“老曹,老曹。这回,让咱也开开眼?”老曹不语,只顾头前走着。春堂子又用讨好的语气说:“看看,看看呗。”
老曹沉声说:“想看?”
春堂子赶忙说:“想,想。”
老曹就吩咐说:“别吭。光看别说话。”
春堂子说:“行。你让咋样就咋样。”
可是,当他们进了槐家门时,却见槐家的小儿子二兔竟然在屋门口的小石墩上坐着,那只灰狗就在他的怀里抱着呢。三个人依次站下了。
老曹看着二兔,说:“孩子,进屋去吧。”
二兔说:“不!狗是我喂的,谁也别想逮走。”
老曹吐了一口气,又说:“听话,进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