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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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红棂没有回答,但裴琚在她的静默中已读出了答案,只听他一怒道:“那个穷书生,娶了我的妹子,好好当他的闲官就罢了。生前他不能给你一刻安稳也就算了,连死了也搅得你不得清静!”

他很少动怒,这时一怒之下,只觉气血翻涌,一伸手,就向身侧案上猛地拍去。他这一下拍得极重,指上一只名贵的汉玉扳指已被拍得粉碎,这时他却听到小妹静静地开口道:

“三哥,你不要怪他。”

“是我自己。我——愿——意——”

裴红棂轻轻地一垂首,但这一垂首垂出的不是胆怯,反是一种刚烈。

她不是那种惯于在人前表现自己坚决的女子,总觉得那份坚决,她如忍不住而露出的坚决,会不小心冒犯这个平静而疲沓的人世——她还有什么不满?

愈铮是把他平生最看重的事业托付给了她,她还有什么不满?

她别无他言可答,也只有三个字:我愿意!

——小妹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妹了。裴琚的心中猛然升起一缕无力感。

那无力感伴同着岁月的沧桑,近来时时会在他的心头浮起。

半晌,他才哑声道:“那他交给你的是什么?”

裴红棂知道对这个一向才智卓著的兄长没必要隐瞒,但她还是静静地看了她三哥好久,才从领口慢慢地掏出一样东西。

只听她清锐锐地道:“谁想到这个东西竟会惹来东密如此震怒……”

“我只知道它叫——”

“《肝胆录》。”

“这就是愈铮留给我和小稚母子的唯一的东西。”

裴琚的手猛一拊额,这一拊拊得是如此的用力,以至他的脑门都被自己拍得有些发红:

“这世上果真还有这个东西?”

他的感喟似惊似叹。接着,他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干哑:“小妹,你知道,当初你嫁给肖愈铮时,我是很有点瞧不起他的。这个出身寒微的穷丁,却平白拽着一身不知哪里来的酸硬骨气,满世界里去硬碰。可是,这些年下来,我却是要佩服他了。当今朝中,人人萎缩,自老相国丁中书撒手而去后,还敢在朝中一逞风骨、傲然立世的,却也只有你那个愈铮了。这些也还罢了,硬气代不乏有,我现在佩服他的却是:他原来真的掌握那个隐隐一直在一个小圈子里流传,说是存在于世的一样绝秘。嘿嘿,嘿嘿,东密势成已久,屡思变局,可为了你郎君一介书生,与他手中自构的一册仅在传闻中的《肝胆录》,居然潜忍多年,不敢轻发一试!这份胆略,嘿嘿,就算上你三哥我,并世之中,只怕也无人能及!”

说着他一低头,目如鹰隼地盯着裴红棂:“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肝胆录》中所书,到底是些什么秘密?”

裴红棂静静地望着他,在三哥面前,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她看了裴琚很有一刻,才道:“三哥,我知道,想来你也知道,万车乘也知道。”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忽然她猛地一拍,“啪”的一声就把那羊皮小卷扣在了案上。只见她双目直盯着裴琚:“它就在这里。”

“你是不是真的要看?”

“只要你给我一个承诺,这东西,现在你就拿去。天底下拿得动它的,只怕现在也只有三哥你。”

她看着裴琚,似要在三哥眼里榨出一丝胆色来。

——愈铮死前说,这肝胆一录,是当今关联至重的一个所在,不止干涉到他一个人的性命,而且关涉到很多很多人的性命,甚或天下苍生之命。她记得愈铮临终前对自己说:“这个小册,你可以交托的,当今世上,也许只有两个半人。”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渺茫,似乎也料不定裴红棂究竟找不找得到那两个半人。

——那两个半人中,排在第一的人不可说,不能说,肖愈铮也仅只告诉了她一句隐语;第二个人,裴红棂印象中记得极清,他叫丁夕林,水部郎中丁夕林。

至于那排在最后的半个人……

那就是她的兄长——裴琚!

裴琚脸上的神情瞬息数变,裴红棂看着自己一向宁定,外人常评为“每逢大事有静气”的三哥——他的心里分明在剧烈地交战着。

她转过身,眼里忽然染上一点湿意。

那不是为伤心,而是忽然感到苍凉——人生代谢原如此,就是亲如兄妹,经年不见,一霎开怀,最后不知不觉间就已缠绕纠葛上的还是这些人事。

她知道,琚哥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琚哥了,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或许自己的此番前来,也不过是他本已纠缠烦乱的生中不得不面对的一局乱棋。

裴琚双手互搓,只听到一连串轻微的骨节响声在他双掌之间响起。

裴红棂惊异地看着他——这声音不像是自己一向温润如玉的三哥所发出来的。那指节之声一声声在她耳里毕毕剥剥地响着,然后声音忽止,如暴雨初过,裴琚的鬓侧忽然微沁出了一层汗。汗一出,他手指间的声音就忽停了,似乎那汗已泄去了他浑身的精力。

只听他静静道:“你要我给你做出什么承诺?”

裴红棂忽从怀里掣出了一个小小丝囊,有些自愧,却更多的是坚决:“附心蛊,就是这个附心蛊。只要你肯让我把这附心蛊种在身上,他日你一旦有违承诺,我有能力随时取你性命就可以。”

这《肝胆录》究竟是什么东西,竟让她不得不说出这样冷狠的一句,裴红棂口里说得很淡,但她自己也觉得这不像一场兄妹间的谈话,而像是……

裴琚的眉毛忽然一蹙,他第一次认识裴红棂似的看着眼前这个小妹——附心蛊,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然后他忽然一笑:“这东西的诱惑确实很大。我知道里面究竟装有多大的权力。”

顿了顿,裴琚才道:“但如果是这样,你要的承诺是如此之重,那么,三哥不要,你也最好把它忘掉。我们是不是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烧了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烧,既要烧得隐秘,却又可以让东密和清流社中人知悉。”

他脸上淡淡地含着笑,裴红棂却只觉一声长哭声在自己心头响起。就算当日遭长安悦所弃,她心中也没有这一种“天下何寄”的感恸——三哥不接?连三哥居然都不肯接?他还要自己烧了它!

但,能吗?她能吗?这一份重担,她原来还指望可以就此而卸!

——肝胆一录空垂世。

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如果三哥不接,如果他要强逼自己把它烧了,如果自己就算保得下它来,却永远找不到那可接之人,那愈铮就是倾此一生,结得一录,不也仅成“纸上苍生”而已?

纵使呕血图匡助——

也不过,纸上苍生而已!

第三章 天下舆图

“天下钟灵有几辈?”

南昌城外,关帝庙中,牟奔腾沉吟地说。

他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张舆图。

那张图上色线斑斓,红黑交间,勾勒而出的却是当今天下的四海舆图。这样的地图,在当今,本为内府秘藏,外人绝难见到。看图上字样,分明还是钦天监承上命所制——东密势力果然了得,连这样的图本也盗得出来。

而图上这时标注的却像是天下兵镇的兵力。

每一处的兵力都有详细的数字,这是万车乘手里才有的秘图。只见图上一片红点,那红点如此之多,似乎东密所控制的军力几已遍布天下。

只有江西一地还是黑的。而江西东面不远的江苏扬州地段,却标出了一杆红色的直欲迎风张扬的旗。

那却是当今天子之叔宁王的盘距之地。

“灭寂王他老人家真的快来了?”

牟奔腾的手指还点在那舆图之上,他指点的正是江西。据密报,灭寂王法相已出京师,目前要前来的正是江西一地。

他案边站的人却是瘟家班里的温老七。

温老七点了点头,他那混浊的肤色上结的是一层比肤色更加混浊的水锈——东密要有大动作了,连一向不出教门的灭寂王法相也要亲自莅临江西。他这次来,就是要亲自处理鹰潭华、苍二姓之事。苍九爷与华老太,这两个不太好料理的人物,他是要亲自出面料理了。

所以才有今日自己与牟奔腾的深宵密议。他们是在彼此互通消息。

牟奔腾的手指在图上点着:“留下杜护法他一人坐镇京师。清流社一干党人现在只怕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也够杜护法烦一阵子的了。”

他笑了笑,伸指弹了弹图上的京师之地,像是觉得清流社不过是癣疥之患,不足为虑。

然后,他伸指指向了皖南之地:“其实,万车乘万帅算起来应该已到皖南了。”

然后他呵呵笑道:“万帅亲至,四方布局必妥,宁王这一次大举,该没有什么问题。咱们东密这次布局布得也算周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只怕就在这江西之地,也只差除去裴琚。”

牟奔腾的独目放出微光——屯居扬州的宁王已整装待发,时刻准备举旗造反了。这大事已拖了多年。风遗尘整理校对。

因为,肖愈铮那个铁骨御使一直阻挡在那里。东密在当今天下,一向最忌的也就是肖愈铮了。如今肖愈铮已死,这一局棋,他们可说筹备已久,只等着一朝揭竿而起。

所以牟奔腾才会这时到达江西——以当今之势,能威胁宁王举事的也只有裴琚了。裴琚的江西一地,一向水泼不进。

有他在,军民两道,加上地利,足以对宁王构成极大的钳制。

牟奔腾此来江西,就是为了搅乱裴琚之局。

温老七忽道:“灭寂王问牟先生的事办得究竟怎么样了?”

“还有,牟先生为什么一定要放了那个姓裴的女子?”

牟奔腾没答话,他的独目还在盯着那幅地图,半晌才反问了一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不肯放过她吗?”

温老七一愣。

“是因为《肝胆录》。肖愈铮死后,那《肝胆录》据传一定就在裴红棂手里。肖愈铮死得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这一死,却让多少人措手不及?那《肝胆录》如果所传不错,确实足以威胁我东密举事。可是,那东西还要看谁来使。当今世上,能完全动用得了它的威力的只有肖愈铮。他一死,嘿嘿,这个世上任何一人,想发挥它的威力,只怕都要苦心经营一段时间。只要有这么一段时间,对我们来讲已经足够。何况,你以为,《肝胆录》虽在那裴红棂手里,她就会真的像个平常女子一样,随便卸脱责任地就那么把它交到她哥哥手里?”

温老七一愣,却听牟奔腾含笑道:“这个世道人情,我可能懂得要比温兄多上一点点。这个世上,矛盾是无处不在的,哪怕亲如兄妹。肖愈铮在世时,他都没有认真信托过裴琚。他死后,他的妻子——能逃过那么多追杀还没神志错乱的妻子,想来精神也极为强韧,会那么轻易地把它交给裴琚?”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肖愈铮临死前,到底想要他的妻子把那东西交到谁的手里?”

牟奔腾停了下来,看着温老七想了一会儿,接着才漫声问道:“七兄,你可知道什么是《钟灵赋》吗?”

温老七面色一愕,迟疑道:“《钟灵赋》?”

牟奔腾点点头,“不错,正是《钟灵赋》。我想,你也许没听说过《钟灵赋》,但,你不可能不知道月旦主人。”

温老七更是一愣:“月旦主人?”

他脑子里转了两下——这个名字太生疏了,接着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牟奔腾所说的大概就是那个号称“天下钟灵有几辈,请君叩取月旦亭”的“月旦亭”里的月旦主人了。

——据说那月旦主人不知是男是女,可江湖中人大多认为她是一个女子。她也几乎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女子了。

世人除了猜测她是一个女子外,别的,姓氏名讳,容貌身量,出身遭遇,就统统不知道了,连她的年纪也是一个谜。

——“欲禁不禁梦华峰,陷空岛在晦明中,最有一处不可到,扪天阁里哭路穷。”梦华峰、陷空岛与扪天阁本为江湖中历经数百代的三大禁地,也是江湖中上几代人心目中最神秘的地方了。可自从这三大禁地都已式微之后,近数十年来,江湖中最让人难测、飘忽世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月旦亭了。月旦亭亭主据说承受的就是当年扪天阁的衣钵。“月旦”二字本为品评的意思,那月旦亭里的主人最擅长的也就是品题天下人物,但有所语,无不中的。可却很少有人见过她,更没有人知道她的庐山真面目。牟奔腾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

只听牟奔腾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忽然扯到了月旦亭吧?据我所闻,东密教中,杜不禅杜护法当年曾有缘见过月旦亭主一面。杜护法心怀天下,当时曾以天下大事叩问。他问:当今江湖,除我东密势倾天下外,屠刀门雄踞于白山黑水之间,天下悦一力经营白道镖局事业,俱都与我东密为明存于天下的大股势力。此外,诸暨萧门虽一向少现尘世,但犹可谓卓绝一代,还有一个暗湍岩,潜隐晦藏——暗湍急急、吾自岿然。除了这‘三明两暗’之外,当今天下,却还有些什么不隶属于这五股势力的人足以允称一代豪雄?”

“杜护法之所以问出此言,实在是因为那月旦亭主也实在是天下大局之所系,杜护法那一次也算是‘问鼎’之意了。”

“月旦亭主于是就念给了杜护法几句话,那几句话就是后来流传于江湖的《钟灵赋》了。这名字想来起意于‘地灵人杰’之意,那几句话也是依着地理评点。南七北六,天下十三路,那月旦亭主所称道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可这江西一地,目前就已独占了两人。那就是——”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星分一剑’周翼轸,‘地灵千掌’木衡庐。这两个人的名字你可能没太听说过吧?也是,从三十多年前,他们可以说就已经归隐了。他们归隐之时,还俱当盛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江湖,只怕已很少有人会记得他们二人当年的声名了。”

牟奔腾看了温老七一眼。他今日能与温老七相会,是出于彼此的私交。他在还没有入东密万车乘帐下参与机密时,因缘际会,曾帮过温老七一个大忙。但今日他与温老七的相见,主要的原因倒不是论交叙旧,而是为了弥合那日强逼温老大撒手围袭裴红棂之事所构就的彼此间的嫌隙,为了即将到来的灭寂王,也是为他们要图的大事。

只见他独目中忽然精芒一盛:“我还在童子之龄时,曾随先师见到过那周翼轸与木衡庐二位一面。”

一语未落,他攸然出指。这一招全无先兆,如陨石划野、星光突溅。他左手二指骈在一起,其余三指俱蜷于掌内,却有一点星光猛地在他骈住的两指指间上亮起。那光芒猛地在他指间一爆,然后就向前弹出。那一点璀璨可见的光芒一弹而出后,牟奔腾一卷双袖,双掌俱出。只见那一点星光飞度,一瞬间已把窗边为风所灭的一支蜡烛点燃。那蜡烛一明之后,然后突然光焰一滞,温老七便注目向牟奔腾掌间——“千里明见,一目奔腾”,果然非凡!只见他双掌互搏,凭空发力,温老七就见那一点才明的烛光慢慢黯了下来,直至熄灭。这一燃一灭之间本来极快,可温老七已看出,那烛火之燃是因为牟奔腾指间飞度出的星光,可烛火之灭却不是出于他的掌风,是他的掌风似铁罩一般笼罩在那烛焰之外,隔绝空气,生生把那烛光窒息而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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