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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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豹儿也没料到,吓了一大跳,但哪里躲得开,就是平日他身段机灵能动时,这一锤来了他也躲不开的,不由就把一双眼一闭。

只见那一锤重重地击在冯豹儿后背上,众人吓得都来不及闭眼,却听冯豹儿口里欢呼一声,却似颇为痛快一般。蒋玉茹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就见一根银钉从冯豹儿身上弹了出来,直扑自己颊面,同时冯豹儿双拳上有两道黑血喷涌而出,也向她脸上直扑而来。那钉子黑血来得太奇太快太突然,蒋玉茹都没躲利索,只见那钉“扑”地一下就插在了她的鬓发上,而黑血却溅了她满面。没等她反应,只见那妇人一锤一锤,恶狠狠,凶霸霸,如前世结仇、今生有怨般地朝地上的众人身上击去,一人一锤,不多不少,一时只见满堂银钉飞出,落在地上,铮然作响,里面夹混着一个个汉子“哎呀哎呀”的声音,但他们痛呼之下,却也一个个可以就此站起。不只蒋玉茹和郎千,连七家村的人也没想到这个他们一向贱视的“河间妇”胡大姑还有这一手功力——隔锤传力,举重若轻,就是余老人在此,也不过如此了。

只见堂上之人一个个目瞪口呆,河间妇却漠漠然全无神色,直到她把在场的男子都痛锤一遍,大家才发现,那锤上的瓷杯竟还在锤上,稳当当的,一滴未洒。她依旧平伸了左臂,把锤子直递到蒋玉茹的鼻子前,闷声道:“客人喝茶!”

冯豹儿揉了揉眼,似做梦一般,一只手指指着胡大姑,道:“你、你、你……”

蒋玉茹也呆了,也戳指指着胡大姑道:“你、你、你……”

她们俩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两人会有一天异口同声。只听那胡大姑道:“怎么,客人不给面子?是嫌茶不好还是嫌我粗笨之人不配来上这碗茶?”

只见她脸上黑了一黑,却似已经动怒一般:“刚才我好像听你们说什么压基石上的‘十’字,看来你们这能刻字的人是瞧不起我这不会刻字的人了?那我也试试?”

一语未落,她左手一抖,同时右袖一卷——左手一抖,那柄大锤已向大门口飞了出去,右袖一卷,却是卷起了锤上的两个茶杯。只见那锤子飞雷般飞出,一击正击在祠堂门口一只老石头狮子身上,那狮子头“咣”的一声,被击得粉碎。

那锤子飞得快,胡大姑追得更快,锤子眼看落地时,她已赶到,一抄手就接了那锤子,口里沙哑道:“不知我这一手,还配给两位敬上这一杯茶吗?”

满场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声势震住了,只见郎千喃喃道:“好说,好说。这位是……”

胡大姑不理他话,依旧一步一步走回堂上,还是以锤递杯,直递到了蒋玉茹鼻子尖前:“还不肯喝吗?”

她这一式来得甚急,蒋玉茹情急之下,闪身一退,袖子一拂,就拂在了那锤子之上。好蒋玉茹,这一式身法来得漂亮,只听当的一声,两个细瓷茶杯已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胡大姑已然变色,怒道:“你不给面子!”

一语方完,已锤舞如风,直向蒋玉茹卷去。

蒋玉茹生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可算怕了这妇人。她闪身就躲,但她身子躲到哪儿,胡大姑的锤子就追到哪儿。锤风激荡,蒋玉茹也算闯荡了十多年江湖,可直到今日才明白:什么叫做云横海立!又什么叫做风狂雨荡!她一人已接不住胡大姑的重锤,口里忙呼救道:“师哥!”

不待她叫,郎千就知她已经遇险,一拔后背的锯齿长刀,闪身已加入堂上的战团。

只见七家村祠堂之上,刀风霍霍,银钉闪闪,夹杂在一片狂风骤雨的锤影之中,场面之奇,连冯三炳这样久走江湖之人,也是平生仅见。蒋玉茹与郎千二人的身影乍合乍分,乍分又乍合,不觉已用上了他二人的平生绝技“刀针双绝背对飞”,他们同出一门,又联手惯了的,号称“雌雄杀手背对飞”,那“背对飞”三字就是落在这套功夫上的。只见他二人分合之间,必是双背一靠,然后再翩然出手,姿势曼妙。冯三炳虽败倒在地,一直不服,觉得自己若不是年老有病,功夫放下日久,还犹可和他们一拼,这时一见,不由连连暗叹,知道自己人等就是盛年,堂上诸人联手,也破不了他们这合击十式。

胡大姑的锤子招法却只笨笨的,力大招重,不一时,她脸上还没见汗,蒋玉茹和郎千二人却已汗湿背心。蒋玉茹恼道:“师兄,这人什么来头,用的什么功夫?”

她一向信任师兄,郎千也确实多闻多见,却也认不出这套锤法。也是,江湖中本没有这等重锤,这样的招术,若不是天生神力加上后天苦练,绝不会有一人能够施出。

转眼又过数十招,郎千忽似恍然大悟:“师妹,她用的不是锤招,她这是——刀法!”

他这一句话,莫名其妙,但场上不乏明眼之人,细看之下,才觉:郎千所说果然不错,那妇人用的却是一套刀法!刀法虽以悍厉勇决为高,但真还没见人有用锤子来使的。余老人的大关刀已算沉重了,但这锤子要重过那大关刀何止数倍!忽然郎千惊呼一声:“这是屠门刀法‘屠刀’一派,且住,你与屠刀门是何关系?”

屠刀一门世居河北、山西一带,后来势力泛出关外,在白山黑水之间,声名极盛,其实力之雄,不输于东密之在关中中原之地。东密势力一直没有出关,实也与屠刀门有关。

那妇人也没想到对方会认出自己来历,脸上黑了一黑:“不错,我爹就姓屠。”

郎千已用力一刀向她锤影上硬击而去,叫道:“停!”他本一直避免与对方锤子交锋,这时星火一溅,他手上一酸,刀已卷了口,有两个锯齿就此飞溅开去,郎千却已与蒋玉茹趁机脱身而退。退下后,蒋玉茹胸口还起伏不定。郎千面上阴晴百变,调好喘息道:“如果你真是屠刀门之人,那么,咱们今天的事还有商量的。”

胡大姑停锤道:“商量什么?”

郎千想了想,忽一跺脚:“好,有屠门的人在,看屠老刀把子的面子,咱们东密和七家村这一层就先揭过。”

说着,他拉了蒋玉茹的手,两人向门外即飞退而去。门口武候庄的人还在叫:“郎大侠,那我们庄的事……”

郎千一摆手,怒道:“不管了,他妈的,不管了!”

第八章 抽旱烟的女人

一缕炊烟远远地在七家村中的村落屋顶升起,平时不觉,这时看着,只觉得那么安宁。小稚坐在七家村的后山上,看着那炊烟,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动。

山中已是暮霭初升,他身边的草丛里就躺着那个河间的丑女子——也是奇女子——胡大姑。她静静地躺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太阳的余光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那丑陋的容颜抹上了一层金色。她的表情也不像平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小稚呆呆地望着她,只觉那一刻,她好美——不是虚饰。小稚觉得,她真的好美。

这世上的美可能有千万种——形体上的,衣着上的,容貌上的,小稚幼居长安,可以说也看得多了,他的娘亲可以说就是一个美而又美的美人。但小稚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大姑这一种安宁之美。她胖笨的躯体很舒展地躺着,但就是这歇息之中,小稚也感到有一种浑沌的生命力在她体内掩饰不住地勃发出来。这种生命力如此原生、磅礴,在小稚的一生中他还从未见过。他父亲身上的生命力是坚挺的,也是瘦硬的,母亲裴红棂却以一种母性的柔细表现着她对生的执著,但那些,后天教养的成份似乎都很多,小稚还是头一次在那粗粗的毛孔中见到如此原始、单纯与美好的生命。他欣赏的目光胡大姑似乎也觉察到了,虽然她也说不清,但她知道:是有一个小男人在欣赏自己呢。这一生,还是头一次有一个男人欣赏自己。想到这儿,胡大姑不由唇角微微咧开了一丝笑意。那日祠堂一战后,七家村的人倒是改了以往对她的鄙视,转化为敬畏了。其实单纯如胡大姑,她虽不忿于他们昔日待她之处,但她也不稀罕什么敬畏的。不知怎么,这小小孩童澄澈目光中的那一分欣赏,似乎洗去了不少她作为一个丑女在这世上多年来经历的冰冷,心里升起了一丝温暖来,觉得——这太阳真好,山野真好,这场生命,也真好。

小稚是在后山上偶然碰到胡大姑的。他心里对她满是敬服,不觉就在她躺着的身边默默地坐下。祠堂的事已过去了两天了,村里余波未息。胡大姑的嘴里咬着一根草根,在那青草味中尝出一丝甜来。两人虽还没说过话,小稚却已觉得两个人成了朋友。只见他笑着用小手指在胡大姑的青布鞋底抠抠,笑道:“你的脚真大。”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调笑也有一丝羡慕,胡大姑很滋润地听着他的夸奖,脸上笑了。

见她笑,小稚也收起了好多拘谨,拉着她的胳膊道:“好粗——大姑,你真……勇敢。”其实从祠堂那天起,他就想找机会和胡大姑说这句话了。也不为什么,只是为了表示他一个孩子的仰慕。在一个孩子这么天真的夸赞下,胡大姑只觉得比满村的感激都来得舒服。一张黑脸上难得地一笑:“你也很勇敢呀。那天,那女子要用钉子钉那冯老头的眼睛,我见你和五剩儿就扑了上去。”她拍拍小稚细嫩的手腕:“你还算是个男人。以前我小瞧你了,以为城里来的,除了撒娇哼叽,就什么也不懂。你——不错!”这就是她给别人最好的评价了,太过分的话她反觉得羞于出口。

没想小稚却红了脸:“我有时也撒娇的,也……哼哼叽叽的。”他的脸上很不好意思,胡大姑侧过脸,呆看了他半晌,把小稚都望呆了。忽见她猛地支起身子,小稚心里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又触犯她了,却见她用那厚嘴唇在他脸上就猛地亲了一口。小稚羞了脸,就真的哼哼叽叽地钻到胡大姑腋下不依。胡大姑这么多年难得地大笑道:“孩子,真是孩子。五剩儿说得不错,你真是只小羊儿。”说着,想起五剩儿那天编的歌,不由笑唱道:“小羊羔,娇娇娇,没见过太阳皮上烧……”她嗓子不好,但那么粗哑地唱来,小稚却听出了不弱于母亲裴红棂唤他时的那种温柔来。他报复似的就去呵胡大姑的痒,一时一大一小闹成一团。

半晌,小稚才坐好道:“五剩儿也好勇敢呀。”胡大姑脸色就阴了阴,但可能为小稚传染,马上又转晴了:“这孩子,也不错。”然后她就见小稚盯着她的脸,喉头耸动了好一会儿,似有什么话要说又不敢说,不由道:“你要说什么?”

小稚就涨红了脸,他平生不惯于责人的,如今第一次,没出口自己脸就先红了:“那你为什么还那么下狠手地打他?他是小孩儿,可也有尊严,也要面子呀。”他说出这句话,似才吐出了哽在喉头的一块骨头一般,胡大姑就愣了,半晌道:“你不知道。”说着,她就叹了口气,眼睛望着天上渐渐失了日彩的云,口里道:“我给你讲个故事。我刚嫁到七家村时,其实我是不情愿的。我娘家姓屠,可能你也知道了,但我不姓屠。”说着,她恨恨地吐出了口里的草茎,似和谁赌气似的:“我姓胡,我跟我妈的姓,反正我不姓屠。”小稚看着她的神色,轻声道:“你恨你爸爸吗?”

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吗?不恨吗?能不恨吗?他和我妈妈生下我后,就一直漂在外面,说是闯荡江湖。我妈妈为他恨不得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欢得罪强仇,哪一回回来没带回麻烦来?我那老爹是个比我还劣的性子,和屠刀门的人也处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对付,所以屠刀门全迁出了关外,只我们家还留在河间府。他从小就不把我当个女孩儿养,教我练武,教我蹲桩,教我使大锤。我们家的铁铺,从我十三岁起,可就是我支撑的。”说着,她叹了口气:“这我也不怨,但小稚儿,你还小,不知道身为一个女孩家的苦处,尤其是——长得丑。”

小稚插嘴道:“你不丑。”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时我没遇见你,要是遇见了,难得有一个说我不丑的,哪怕你比我小十岁,我当童养媳也要找你来嫁了——本来我也不是真就嫁不出去,比我丑的还有呢,可我爹从小就没把我当女孩儿养过,那些绣花呀、针线呀,我一样不会……”说着,她的脸上露出一种羡慕的神色,虽然小时,她以一个小女孩的骄傲对她不能拥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现得嗤之以鼻,但从心里说,她是羡慕的。

“这么一耽误,我就一直耽误到二十有五。直到有一天,我爹他欢天喜地地回来了,说给我找了个婆家,就是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见了……”她面上露出一丝又爱又恨的神色,“就是那个死鬼路青楚。爹说了一声要我嫁过来,不管我舍不舍得离开娘,就把我带来了。快到时我才知道,原来他遇险时,这村里人人敬仰的一个什么余老头救过他一命,他要报答别人找不到机会,就把我送来了。他们两个男人就这么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给那个路青楚。路青楚当然不敢不听他余叔的,我……虽然处处拧着我爹,但大事上,我还从没跟他对着干过。我刚见到那个男人时,觉得,也还……罢了。”说着,她面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别人怎么说,反正,我觉得他漂亮,是那种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儿,那叫一个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滑入了记忆中,那个男人,那场初恋,那段姻缘……这么想着,两行泪就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觉得,嫁这么个人,也就不屈了。余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虽没说,却暗地里似对我很放心。我知道,他们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后,这些老幼妇孺,要是受到了什么欺负,就不会没人管没人顾了。如果,那个路青楚但凡对我稍好一点点,我也就认了。女人嘛——我也是个女人呀——嫁个人就图个一生一世的。生为他路家人,死为他路家鬼,他家里要出了什么事,为他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情愿。可他……结婚时还好好的,结婚后一个月,他就走了,说是出去做生意。以后,就算回来看他老娘,也只待几日,还只在他老娘屋里搭一个床,从不进我房的——生意,有什么生意值得那么忙呀?想想,他家,田里地里,锅台灶上,哪一样不是我在忙活?我图他什么?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面一排三个弟弟倒有两个傻的,剩下一个还是二语子,说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养一个叔爷,他前房死了的女人还留下来一个孩子。我忙里忙外图个啥?不就是图他个人吗?可他……嫌我丑。”她可能是太没有机会诉说了,今日对着个孩子的面,不由都说了出来。只见眼泪一滴一滴冲刷着她宽胖的黑脸:“我说:路青楚,你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只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来,在外面养女人都可以的,可他连这点都不给我。我原来也不是对五剩儿不好,可那小崽子,你问他,从我进门时他叫过我一声娘不?村里的人也不知跟他说了什么,在他心里种了个毒根:总是认为后娘就不是人养的,就是注定对他坏的。我头一两年对他也还好呀,可我心里闷呀,要发在别人身上,大家都来说我。我一气就拿五剩儿出气,反倒没人说我了,好像这样倒合了他们的预想。我一把力气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谁身上?”

小稚静静地听着,只觉天上刚才还为余日映做晚霞的云,在失了日光后,渐渐变成铁青色了。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拔锤怒击的光彩拂去,底下的,还是这场粗粝的、无可挣扎、绝望已极的人生。“我的脾气是大家给激坏的,小时我也不这样,可从小时,我就不知怎么和别人相处。我一和别的女孩玩儿,他们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这个村里,你别看他们现在对我感激,你问他们以前有人和我说过一回话不?就是说,也是带着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脸上忽现怒容:“你别看祠堂那日他们那么可怜,可就是这些无用的可怜人,一有机会,他们也会伸出爪子在你的心里肉里抠呢。就是现在,我帮他们出了一回手,以后在他们眼里,我还会是一个外人——是一个外人,这一生都不会变的。”

天上的云已是铁青色了。小稚心里浮起了一丝绝望。他从小也是孤独的,他懂得那种畸零的绝望。所以他虽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里的话,但在心里,也浮起一种同命相怜的同情。胡大姑的脸上,不知是云影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也泛出一丝铁样的青——那种她这一生都不甘心的铁青。她本有着比一般人更鲜活的生命,但命里却几乎已注定要给她安排上一生的铁青。

只见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来,点起烟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烟,叹道:“我不该跟你个孩子说这些的。总之,这是命,这就是命。”

第九章 比字

五剩儿、彭小虎、刘俊儿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着小稚吃完了那块香瓜,笑道:“小稚,瓜你吃了,我们求你那件事你可千万要答应了。”

小稚叹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有什么好比的。”

五剩儿就道:“小稚,他们武候庄欺负我们七家村没人,斗武输了,就想在文的上面翻出花样来。他们不就是考出了一个明经,在襄阳府当官吗?有什么不得了的!居然放出话,说:不讲读书你们没人,只怕你们七家村连一个字写得好的人都拿不出来——这不是有意挑衅?小稚,我听三爷说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们和他们比比,压服压服武候庄那帮小龟孙们,帮我们出这一口气好不好?”

彭小虎犹怕小稚不答应,拍着胸脯道:“你要是答应,以后,我们再去偷瓜来给你吃,保证你吃一夏天。”

原来七家村的先人因心伤当年伤残,深信“树大招风,剑利易折”的古训,村里后生,从生下来就不让好好习武,只强身健体而已,也不从文,只求认字,所以连个正经上私塾的都没有。这时,距离祠堂那天的事已过了半个月了。武候庄的孩子知道在武艺上只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范了,却输不下这口气,放出这个话来,嘲笑七家村没一个字写得好的人。七家村的孩子虽小,却也最爱斗气,私下商量了,就来邀小稚帮他们出面赢这个面子。小稚字是写得好,那是从小练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颇得风骨,还掺杂了些米字的烟水之气,所以连他父亲也是赞叹过的。他本不惯和人争来比去,无耐却不过面子,又被他们海灌了几个香瓜,只有答应了。约斗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两村交界处。七家村来了十几个十多岁的孩子,武候庄却也来了不少,都打定主意要让七家村出个大丑。哪想他们选了个写得好的人出来,先写了,轮到小稚一挥笔,他们就愣了——小孩儿们本还断不定字的好差优劣,但一比之下,就觉差别太大,加上小稚一个小小读书种子的架子在那里,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武候庄的孩子也就失了色,叫人去把他们村里一个读书读得最好的秀才吴绪叫来,那吴绪却是认得字好坏的,见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写。武候庄又败一阵,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当个英雄似的迎了回来。谁也没想到,就为这字,引出了一场祸事。

吴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带回的字,就咦了声:“七家村里哪有人写得出这样的字!肯定是外面来的人。”这话也就传到了东密耳朵里。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为晚上找五剩儿玩儿,没见到人,听他奶奶说他被冯三爷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他怕惊动冯三爷,所以轻手轻脚的。祠堂的大厅里昏灯一盏,映着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坐着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儿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话。只听冯三炳道:“你们就撺掇着小稚去和别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说小稚那字写得真叫好,写的时候,手腕连抖都不抖一下,我见他瘦瘦的,以为他没力气,可他腕力可真足呀,当场就把武候庄的小孩儿们给毙了……”他还想兴高采烈地往下说,冯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杖,怒道:“胡闹,胡闹,这场祸事就是你们惹出来的,看这下如何收场!”

彭小虎还从没见过冯三爷发这么大脾气,只见他气得嘴唇直哆嗦,不由就吓白了脸。五剩儿犹待辩解,只见冯三爷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在身边案上捡起了一张纸,低喝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

五剩儿一愣,冯三爷已冷笑道:“这就是一张催命的纸。你以为小稚母子为什么来的?那是有人在找他们,追杀得藏到咱们村来了,你们还撺掇他抛头露面!现在东密的人已经知道了,看你怎么说?”

五剩儿也没想到有这么严重,颤声道:“怎么,他们知道了又怎么样?东密的人那天不是败了,要罢手了吗?”

冯三炳嘿嘿道:“你以为东密是那么好欺的?他们那天,说起来也没败,实是买屠刀门一个面子,才丢下这段事没再管。他们东密一向不想沾惹的门派也只那么两三个,可也不是怕他们,尤其在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与这小稚是个什么来头,今天我才回家,就见这封信已在案上搁着呢。我特意去问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么表亲,而是你余爷爷暗暗送来藏在咱们村的。你们这一闹,可坏了你余爷爷的大计了。”他这话看似对着五剩儿说的,其实是在对在座的老哥们儿解释这事的前因后果。只见他叹了口气,抖了抖手中的那纸条子,一字一字念道:

七家村屠女侠座下明鉴:

半月前仓促一晤,得识大铁锤绝艺,受教良多。

本门与屠刀一门历来交好,实不欲因乡村之事而陷两门于反目,故当日两护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过,鄙诚之意,特此敬达。

唯近日有闻,有长安妇人裴某携其子隐居于贵村之中,此二人与本门大有关联,总堂之命,见则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侠驾暂居,不敢轻犯,还望速驱此二人出村于今夜子时之前,则实为本门之幸。特此布达,万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冯三炳仓促之间招来,本还不知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刘老者叹了口气:“语气可够客气的呀。”

旁边一老头儿却叹道:“也够坚决。”座中几个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冯三炳叹道:“老局主当年也不是没有吃过东密的亏,为什么还要兜揽这样的事情上身?”他只轻轻一叹,座中老者们就知他态度已明,实不欲为裴红棂母子再招惹那东密缠身。他们都是老了倦了的人,当日祠堂一战,已把当年最后一点火气血性都消灭掉了。但余老人对七家村也有大恩,就这么把他们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代不过去。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稚在窗外已听出原来事情与自己母子有关,心内紧张,不由脚下没站稳,垫脚的那块石头滑了,发出了咔嗒一声响。门里冯三炳已问道;“什么人?”

小稚只有垂手进了去。冯三炳见是他,目光不由惭愧了下,却也变得柔和:“啊,是小稚。怎么,你怎么来了?”他以为是裴红棂听到风声,找他来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来找五剩儿的。”

冯三炳道:“是这样。也好,你既然来了,想来也听到了。这么着,你请你娘来一下吧,说我们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动着脚,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把这个坏消息去告诉母亲。冯三炳冲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头看看天色,似想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怎么,小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出一份虚伪。他胸中怒气一盛,没说什么话,转身就走了,才出门,刘老者已探问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来,可是……”他没有往下说下去,冯三炳已叹道:“不把他们遣走,咱们又如何和东密交代?这可事关全村一百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呀。”

刘老者犹欲进言:“可是……”

冯三炳已接口道:“就是咱们拼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过多搭几条性命而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刘老者知道他说得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当初纵马江湖、不计利害的岁月。那时,年轻气盛,只计自己当为与不当为,何尝这么掂轻拈重过了?他答不出话,一时只听门外脚步轻盈,却是裴红棂母子来了。她一进门,大厅中一时就安静了,冯三炳欲待开口,却也不知怎么说好。还是裴红棂见他们说不出口,抢先开口道:“几位老人家,事情大体,小稚已跟我说过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发愁,我们母子这就收拾离去就是。”

冯三炳叹了口气,犹待解释。裴红棂见惯世间冷暖,只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条,轻轻放在桌上,道:“叨扰日久,聊表谢意。”说着,一携小稚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她来时已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其实心中也知,连这小小包裹其实也不必收拾的,因为他们已没有以后了。但她近日屡遭变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从容随意些。视死忽如归——她想起那一句旧文——就是这样一种如归吧。她用一种带着小稚回家似的轻快步履,转眼已走出土谷祠大厅的门口,心里叹道:这样也好,这样,他们母子很快就可以见到愈铮了,那边,总该是个无忧无喜的极乐世界吧?他们这一生没曾害人,也该获得这一场永恒的休憩了。这时,身后五剩儿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头,五剩儿已冲他冯三爷跪了下来,哭道:“三叔爷,你这么让他们一走,他们就没命了。他们是余爷爷送来的人呀,虽不同姓,但也是至亲。”

冯三炳没有开口,五剩儿犹待哭求,冯三炳的脸上忽有了一丝怒意,却见裴红棂已携了小稚跨出了大门口,口里轻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总说不懂,现在你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吧。”她知道他们娘俩儿剩下的时候不多了,这时说起这句话,是想引开小稚的心思,用一种达观的方法引导他走完他本不该完结的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是他的母亲,可惜无拳无勇,只能这么,只能这么尽最后的一点力,让孩子走得没有忧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旷达与萧疏。

第十章 炉火照天地

外面的夜风很凉,吹得人心神一爽,尤其当此生死归途。小稚已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心里千回百转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

这就是他从小背惯了的那首晋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这么想着,细体字句中的意思,他心里的忧伤苦沸慢慢就静了下来——原来那些古书是这样的。人谁无死?千百年前的人也就面对过和他一样的处境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思想与那思想之美。他知道写这辞的人也无力逃避生死,但他的心是慈悲的,他用一种美丽的思想给人一种依托,教他们用什么样的态度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小稚在晚风的吹拂中忽觉脸上湿湿的,但这不是伤心,不是那种自伤运途的伤心,而是一种感动,为古人那一种慈悲的愿力所产生的感动。是呀——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

——这一个生非由你的肉身能留在这个宇宙之内又有多少光景呢,既已看穿它的短促,为什么还要伤心孤愤,何不放开心志,以一种达观的态度哂笑着看待这一场浮生的生死去留?他把心沉浸入那一个千百年前人的思考中,不知觉就忘了自己这孤苦待死的处境。

前面忽有火光,只一时,裴红棂与小稚就已要走到东边的村口了。他们猜得到,出了村口,肯定就有东密的人埋伏着等着出手。但这时忽有火光,那一缕火光跳到小稚的眼中时,只觉眼前一亮,人已从陶渊明的文境里走了出来。那火光虽黯,却像是一抹跳跃着的、不甘的生命的光彩,照在了小稚的眼里。他心里忽生依恋,忽然孤愤: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甘心地走进死途?为什么他不能在死以前对这造物发出最后最恶毒的诅咒,那是他对这世界最后的一点反抗与抵御!裴红棂觉得小稚的手在自己手中抖了一抖,心中一伤,几乎流下泪来。

火光发自村头一个废弃的小棚子里,棚子里不只有火光,还一下一下地发出击铁的声音。那本是村里已废弃的铁铺,因为打铁的人老死了,那铁铺好久没有人了,不知是谁又捅开了炉火,在里面一下一下单调地锤着。那声音虽单一,却似在这暗夜中诉说着一个人对命运的不甘。小稚母子已走到铁匠铺前,一炉黯黯的炉火中,小稚就看到了胡大姑那张宽丑的脸,她一下一下地鼓着风箱,然后,手里就抡起那把重达七八十斤的大铁锤,一下一下地在铁砧上锤着一块已煅好的生铁。她似在等着什么人,见到小稚已到门口,忽开口道:“小稚,过来,给我拉风箱。”

不知怎么,小稚一见到这个女人,生命中就会产生一种欢悦的冲动。要是平时,他会最快乐地冲进去给她拉风箱的,可现在……他看看母亲的脸,轻轻道:“大姑,我要走了。我和娘两人有事,不能帮你拉了。”

胡大姑没有抬脸,依旧一下一下地锤着她手里的一块发红的生铁,“什么事比打铁更重要?我跟你讲,打铁是人间最好玩最值得做的一件事了。”

她的脸色沉沉的。小稚看着他的这个朋友,心里忽有一种伤心。他道:“不,大姑,我要走了。以后,你……别跟身边人那么计较,他们不值得的。你……放开心一点。”

他说完这句话,眼里已有泪意。胡大姑没有回头,盯着眼前手下那块生铁,似没什么表情。可那块发红的锻件上,忽哧的一声,冒起一点青烟,那黯红的锻件上就有一点黑了一黑,似有什么水滴滴在了上面。只听胡大姑用一种好粗也好镇定的声音道:“进来,你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要你帮我拉风箱。”

小稚心下犹疑,想:她还不知道自己的事吧,那就别告诉她,再让她伤心了。他不再说什么话,拉着母亲的手,跟上她的步履。胡大姑忽耐不住,一步跨了出来。她的步子好大,几步就跨到了小稚面前,抢也似的一把就从裴红棂手里抢过了小稚的手,怒冲冲地冲裴红棂道:“也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他妈的命运都把刀压在这孩子脖子上了,你只会给他念两句文,就这么乖乖地驱着一只羊羔样的他赶去送死!小稚,跟我进来,有我胡大姑在一天,就不会让你这么引颈就戮。”

小稚就这么三步两步被她扯到了铁匠铺里,他抬起一张小脸望望他母亲,母亲缓缓地摇了下头。他就仰脸向胡大姑道:“大姑,我要走了。东密这次来的人肯定比上次多,你也扛不住的。我们把余爷爷硬拖到这件事中,已经做错了,我们不能再连累这村里更多的人送命。”

胡大姑一仰脸:“命?送命?”

她一头黄蓬蓬的头发就被甩到了脑后:“为什么要送命?就是要死,咱也不去送那个命。命是自己的,为什么这么白送?”

小稚道:“可村子里……”

胡大姑截口道:“冯老头子以为他们那些人的命就比你的重,在我胡大姑眼里,偏偏就看重你的命。怎么样?他们能怎么样?东密能怎么样?他们不想与屠刀门翻脸,我就非要翻这个脸,就是老刀把子来,不许我翻这个脸,我也要翻!嘿嘿,好笑,好笑。仁义道德,他们就这么讲仁义道德,前两天他们还滚在地上等着人宰割呢,现在倒为别人的命做起主来。他们这帮人,当时根本就不值得我胡大姑来救。别说别的,拉风箱!”

说罢,她不由分说,一把就把小稚塞到了风箱前的小凳上坐了,把把手强塞到了他的手里,小稚只有一下一下地拉了起来。那单调的动作似给了他好多生的希望和生活的快感,他真想一生就这么跟胡大姑打铁,跟班帮忙地打下去,那可真幸福呀。闲下来,他可以再和胡大姑上后山静静地躺在草丛中,看那一缕炊烟是怎么升起。裴红棂也只有跟到铁匠铺子里来,胡大姑没理她,似是对她要把自己的小朋友就这么拉出去送命犹有余忿。只听裴红棂静静道:“大姑,谢了。但我们母子不想再牵连更多的人了。我听余老人说过,襄阳这块是东密重地,永归堂就在这一带,堂中除了两护法,还有凶名素著的‘十四杀手’,有时还有总堂堂主来巡视。我不是说你功夫不够,但,好汉敌不住人多呀。”

胡大姑沉着脸道:“人多?那七家村的人更多。多有什么用?再多出来,也是些孬种。”

她望向裴红棂的脸,似也对她能这么镇定感到了一丝敬佩。从裴红棂来时起,她就对这个漂亮女子没什么好感,但现在,似乎那一分轻视倒淡了。她举起她手里的大铁锤:“我知道,我可能是真的打不过他们,光那雌雄一对儿就够我应付的了。但我还有它。”

她晃一晃那把大铁锤:“它叫屠刀。”

“我还有屠刀。这世上,能屠之刀可不是尽掌握在他们那些小人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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