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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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谷祠也是七家村的宗祠所在,钟声一响,七家村里的老幼就都惊呆了。要知道,不是年节祭祖,这钟声可只响过两次,一次就是十几年前和武候庄械斗的那一次。这钟声里有着血的记忆,一听到钟声,裴红棂母子寄居的房东路阿婆的手就一抖,手里刚舀的一瓢水一歪,就全扑在了灶炕里的柴火上。柴火正旺,猛地被水这么一浇,一片青烟就滋滋地冒了起来,呛得屋里的裴红棂母子直要咳嗽。小稚跑出来,口里连叫:“阿婆,阿婆,怎么了?怎么了?”

路阿婆的眼里一片忧伤,喃喃道:“出大事了。”说完,她就已颓然无力。她想起了十几年前在那场械斗中丧生的唯一的孩子。

第四章 祠堂

七家村的宗祠像所有的宗祠一样,里面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肃穆的气氛。唯一不同的是,七家村的宗祠里面一共供了七个姓氏人家的先祖,他们都是当日威正镖局保镖护队的镖师,大多已死在当日的护镖之行中。因为身死非命,七家村的人每次进这宗祠时,心里比平常人更多了分惨肃的心情。这时,只见正案上难得地点着两支牛油大烛。火光虽盛,但房子太大,还是照得一干赶来的人脸上阴晦不定,像看不清彼此的神情一般。

正案旁边就坐着冯三爷,另一边坐了好几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冯三爷见路阿婆也来了,就叫人端了一把椅子,说:“阿姐,你坐。”

路阿婆说:“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体,别叫我坐了。”

冯三爷却叹道:“当年,你家路大哥还是局里的副总镖头。这上席,怎么会没你的座?”

旧日的事在七家村很少有人提起了,因为那总关联着惨痛的回忆。可“副总镖头”几个字一出口,座中几个年老的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又伤惨又怀念的神情。七家村的先人们可不是什么孬种,他们干过刀头舔血的生涯,当日威正镖局在江湖中叱咤喑呜、名盛一时,可都是他们打下来的金字招牌。抚今思昔,一干遗属此时却苟活于七家村,被别人骑到头上来尿尿,座中之人如何会不神色惨然?

只听座中一个缺了一臂的刘姓老者道:“副总镖头?只要咱们现在还有一个囫囵圆的镖师在,也不会被人这么骑在头上拉屎!”一语既出,座中一片惨然。

陆续地还有人来,多是小辈,轻轻地溜进门来站住了。宗祠的钟声一响,七家村是人人都必须赶来的。渐渐人到齐了,一共有一百二三十口。冯三爷将眼向堂上一扫:“人齐了?”

底下人游眼四顾,稀稀落落地道:“齐了。”

冯三爷叹道:“那开议吧。大家伙儿可能也猜到了,据下楼子二赶子来报,武候庄又在上面开始修闸了。”

堂下一时静默。人人心里都不忿,恨不得好拼一场。心中却知道武候庄共有七八十户人家,五百多口人,又多为青壮,讲拼,无论如何是拼不过的。半晌,却听有一个年轻的声音不甘道:“那压基石呢?当年余爷爷一刀劈断压基石,不曾与武候庄里的人言过:如果他们不能在这块石上再来一刀,凑成个‘十’字,他们就永远不能再在上游修闸断水?”

堂中不少人也马上附言,齐道:“是呀,他们凑成了‘十’字吗?”

路阿婆在座位上瘪瘪的嘴不由一撇,想:这时还说什么当年之约?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些厨师与他手里的鱼讲过道理了?

冯三爷叹了口气:“很不幸,他们凑成‘十’字了。”

堂下的人就一呆,座中记得当年情景的人都想起余老人当年单刀赴会,一刀断石的风采。那块石可不是一般的石,足足有千多斤的分量。余老人当年出刀,辅以一声大喝,刀出火溅,没有人想到还有人可以再劈出一条同样的刀痕来。只见冯三爷一挥手,二赶子就走上堂前说话。底下人多,他还从没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过话,口里一时就有些结巴了。

只听他结结巴巴地道:“那天,我正在耿溪对面玩儿,见对面武候庄的人黑鸦鸦一时就来了不少。我见有热闹,就躲在小溪这边看,但也怕他们看到,就藏在树丛里了。就听对面他们有人喊:‘没错,就是这块石了,当年那余老头曾说,如果武候庄没能耐在这块石上再劈上一刀,凑成一个“十”字,就永远不能修闸断水。我一愣,想他们又要开始算计上你们了。就见他们村里管事的族长吴光祖用袖子擦了擦那块石头,说:‘这可是我们武候庄的奇耻呀,自从那余孟老头儿当年断石之后,有年轻的想把这块石撬起扔了,我没让,我要留着这块耻石给后生们看。武候庄能不能雪这段旧耻,就看你二位了。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们人堆里还有两个外来人。只见他们是一男一女,都三十多岁,男的长得高挑,女的长相一般,打扮却挺妖娆的。我心想:他们就是武候庄在外面请来的神仙?只见那两人笑了下,走到那块压基石前,那男的挺小心地用手抚了抚那石头上的刀痕,看着那女的讲:‘玉妹,看来果然是余果老的刀意了。’那被他称为玉妹的女人也点点头:‘不错,看来这儿的人没有撒谎,果然是余果老的大关刀意。如果别人来劈,就算劈得开,只怕也不会是如此斩截的缺口。说完,只见他两人就笑了。那男的道:‘我说一个村子里的争斗,总舵怎么会专找人来叫咱们两人出手,看来总舵也果有用意,咱们算是找到余孟的老巢了。’说完,他两人就振声而笑,不只是我,把武候庄的人也笑愣了。只听那男的道:‘玉妹,咱们还得练练,这一刀是我劈还是你劈?’那玉妹笑道:‘你明知我腕力不行,还这么为难我。’那男的笑道:‘你腕力不行吗?掐我后背的伤可十天半个月不得好呀。’那玉妹脸上就一红,骂了句‘没点正经的’,那男的就已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来。我一见到那刀,就愣了。我也算见过两把兵器的,只见那刀看着像九鬼断魂刀,却比之要细,最奇的是那刀上居然有锯齿,在阳光底下,森冷冷的。我一见魂儿就一飘,猜那刀底下定然死过不少人了。只见那男的抬脸冲天上嘿然冷笑了下,道:‘要讲腕力,余老头虽老,但老当益壮,我只怕也比不过他的。可是,嘿嘿……’然后,我就见他不是劈,却把刀架在那压基石上,和当年余爷的刀锋正好成了个‘十’字,比了一比,只见他手一用力,我耳里嗤嗤之声不断,他竟用那把刀在石头上锯了起来。只见他头上冒起一股白烟,那石头上也不断冒出烟火,武候庄的人都看呆了,有一刻工夫,那石头果然被他生生锯断!我都吓傻了,武候庄的人也呆了,那声音,可真刺耳。只听武候庄一个小伙子道:‘可是,当年余孟说,是要人再劈一刀的。’那男的脸上一肃,挺不高兴,只见那玉妹就笑冲那小伙子招手道:‘你觉得锯不好吗?’那小伙子点点头。

“只见那玉妹笑得像朵花一样:‘那你是觉得我郎哥功夫不好了?要知道,江湖中,功夫各有一路,不是光有蛮力就好的。你只说说,是余老头那么一刀劈了你吓人,还是我郎哥这么慢慢把你锯了怕人?’她眼中凶光好盛,别说那小伙儿,我听了魂儿都吓飞了——是呀,要这么被锯,还不如零剐了呢!只见她又笑道:‘郎哥,乡里人没见识,以为你功夫当真不好呢,怕咱们对付不了那余老头儿。这么着,我也留一手吧!’说着,她手一晃,我只见阳光下有几十道银光一闪,还不知怎么回事,就听武候庄的人啊了一声,然后一齐暴声喝彩。那吴光祖就对这男女说了好多恭维的话,那男女两个听了似很受用,然后他们就走了。我游过那小河偷偷去看,才发现,原来那石头上竟钉了好多细小的银钉,想来是那女人一撒撒出的。几十个银钉在石上草草地刻成了一个字: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不敢多想,怕你们还不知道,就上这儿来送信儿了。”

第五章 演武

祠堂里一时一片死寂。好久好久,只听到冯三炳干着嗓子以一种没有一点水分的声音道:“好呀,密宗的‘解体刀’和‘密门钉’两样绝活都在一天出现了,七家村真是何幸之有!咱们老哥们好久没在江湖飘了,竟想不出这两个人都是谁了。”

他身边的老者们就干咳了几声。一人搓手道:“三哥,你看这事怎么办?要不要……”

他话没说完,冯三炳已打断他道:“你是说要不要再请余老局主来?”眼中忽现睥睨神色,把一只枯瘦的大手一挥:“你难道没听到,密宗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吗?嘿嘿,我们哥几个算是老了,也服老,但刘兄弟,我问你,余老局主今年多大年纪了?”

余老人当日把裴红棂母子送来,却是偷偷进的村,所以除了路阿婆知道,还没有人知道他曾来过,这也是余老人做事细密之处。

路阿婆对外也只说裴红棂母子是她娘家的表亲眷,所以村里人从不曾猜疑。只听那刘姓老者叹了口气:“老局主去年好像就过了六十七的生日了。”

冯三炳一拊手:“可不是来?我们老哥儿几个当日残了,但也是不争气,这些年委屈他奔波劳顿之处,别人不知,你们几个还不知?如果这时还找他来,那可是真的没良心了。七家村的人靠老局主也不能靠一辈子吧?这次咱们自己争气。”忽然一挥手,指挥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大孙子道:“把后面的刀箭都给我抬来!”

那刘老者就红了下脸。只见冯三炳脸色森然:“看来,当年咱们弃刀归隐,戒子弟永生不得习武,这一招原是错了。当镖师时只知道那一行是刀头舔血,一意想归隐田园,今日我算明白了,这世上绝没有桃花源。你要放刀,不是你一个人放了就算的,别人放吗?这世上何时少过争斗?孩儿们,三爷当日不叫你们练武是三爷错了,但你们小时或多或少也习过一些,今日咱们七家祠堂要重开一个武会,孩儿们,敌家杀到家门口了,把你们这些年藏着的本事拿出些来吧!”

抬上的刀箭都用布包了,可解开布一看,上面居然都锈迹斑斑。刘老者揉了揉眼,不相信似的,抢上前,抱住一把,那刀带有九环,还是当年他哥哥用过的九环刀,他用仅余的一臂摸索着那刀上的锈迹,双目中滚滚地就有泪下来。忽然他悲慨一声,仰天叫道:“哥呀,哥呀,弟弟不争气,负你何深!负你这刀何深!”

说着,他用仅存的一臂拿起这重达二十斤的九环大刀就舞了起来。阴暗的祠堂内,只见他白发披散,状如冤鬼。

那刀被他一带,舞得有模有式,居然是少林正宗“伏虎刀法”。

座中的几个老人的眼本是暮沉沉的,这时被他勇意一鼓,心中那犹未为这暮气衰龄烧尽的余火又一点点燃烧了起来。

只听刘老者已气吁吁地道:“老局主,老局主,我今日才明白你十多年前的临别赠言,什么叫做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呵呵,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别人还无反应,只见站在那暗影里的河间妇胡大姑一张黑脸上就变了变。

原来,十多年前,余老人解决了水源危机要走时,几个老兄弟送他,问要再有什么危机怎么办时,他就送了这八字真言,道“拿起屠刀,立地成佛”,刘老者此时才明白这一句中那于人生极无奈处却不肯放弃的一股悍勇——如果命运已逼得你退无可退,如果这个世界不停歇对你无休止的催迫,那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倚仗与救赎?

众老者才明白,余局主以一把大关刀挺立人世,六十七年不倒,靠的最重要的还不是他的功夫,而是一种勇慨。在身边所有妇孺遭受煎迫时,你也只有:拿起屠刀,立地成佛!

话是如此。屠刀可不是好拿的。

演武开始,七家村所有的青壮——包括不是青壮的男人都上场了,连五剩儿也不顾自己的年纪,上场打了一套大洪拳。

座中的老人见他们一个一个尽心尽力地练下来,脸上的神色却不由越来越黯——这叫什么功夫?又叫什么武艺?都是庄稼人,这些子弟已不再是行走江湖的青年了,他们虽用力,但没一个力用得得法。

只有五剩儿打完了一套大洪拳后,冯三炳喊“停”,他摸了摸五剩儿的小脸,说:“孩子,打得好,真难为你了。”

然后叹了口气:“看了这么多,还就这孩子的拳法有一点模样。可惜,他不过十二岁,指望他还早着呢。”一语说完,堂下人人齐有愧色。

冯三炳冲自己的二儿子,已有四十五六岁的冯克己道:“你下去使一套给他们看看。”

冯克己应了一声,却面露难色。他下场拣了一把刀就舞了起来,冯三炳看得脸色却越来越不对,忽再忍不住,跳下座去,一掌就向他这个都有了个十八九岁儿子的二儿子脸上扇去,口里怒骂道:“你这叫使刀吗?犁田犁得疯了吧?庄稼把式,都是庄稼把式!你小时可不是这样的。”

他二儿子没有躲,脸上却有一股凄惨的神色,嗫嚅道:“爹,我没碰刀把已有快三十年了。”

冯三炳看着儿子,少顷,一股怒气却忽然泄了下来,两眼中两行老泪滚滚而下。他不再出言,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座上。

不知怎么,混进来的小稚看着他那一步步走的样子,就觉得:每一步他身子里似乎都有一块骨头就此碎去了,且永难复原。

宗祠里一片死寂。

冯克己该是当初习武的孩子中最好的好手,如今他都如此,大家还能说什么?

良久,只听冯三炳叹了口气道:“明天……明天,武候庄估计会有人来。”

众人静静地等着他的分派,冯三炳想了想,只觉脑中空空的,但他不能表露,这是一个当家人的苦处,他只有苦涩涩地道:“各位先回家歇着吧。”

然后他双眼望下大梁:“明天会有一场苦斗。”

静了静。

“我没有别的话:是老威正的子弟,那么明天——拼了吧!”

最后三字就是这天议题留在七家村众人心里最后的声音:拼了吧,拼了吧,拼了吧……

一丝深切的苦味从冯三爷唇角漾开,泛了开去,沁入众人心头,七家村百二三十口人的心头:拼了吧……

第六章 雌雄杀手背对飞

“哈哈哈哈!”一阵响亮的笑声在土谷祠前的空场里响了起来,听那声音的欢悦,就可知不是七家村里的人发出的。

——祠堂之会的第二天,七家村的人都起得绝早。可能是因为头天夜里,根本就没几个人睡得着觉。那一夜是格外死寂的一夜,猫狗们似乎也知道主人们的心意,叫得比平时都凄惶了一些。小稚也几乎大半夜没有睡着,他的耳朵一直竖着,听到了小孩儿们的磨牙声,也听到了女人们的低哭声,但那哭声一出嘴,就被旁人打断了,想来是那些人家的男人们出面止住的。但这乍乍出口却没下文的哭声却更有一种别样的悲凉,像一篇文章只起了个头,后续的都沉入一片无限的哀苦之中,压得人透不过气来。那天的睡都是无梦的,因为好像根本就没睡。那种睡眠像在一大块石头中游泳,拼力挣扎却也划不出半步。裴红棂也知道了村里发生的事,她只叹了一口气——年轻时,她生长于尚书府,乡村的宁静在她来讲,像一个幽丽的梦。嫁给肖愈铮之初,她发现他最爱念那首《归去来辞》,也曾取笑他道:“你就是从小州府乡下来的,你既那么喜欢那里,还来长安干什么?索性待在乡下不出来好了。”

肖愈铮笑笑,没说什么。好久以后,随着和他生活日长,朝野多事,裴红棂慢慢明白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世,也明白了那个所谓故乡、田园到底是个什么——它不是浮离于生活之外的一块飞地,同样也艰难地挣扎在人世所有的争斗磨挫之中,但它其中所蕴藏的那一种美、一种精神却依旧是对这挣扎无已的人生的一种超拔与拯救。肖愈铮说:“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桃花源’,但我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可以让这世上哪怕有一点点像个桃花源,然后你我可以携手,同赋‘归去来兮’。”

愈铮这一生都没跟裴红棂刻意说过什么情话,但有些话,每每让裴红棂事后回想起来,觉得比情话的滋味更醇更厚。那以后她开始喜欢那个古代的美女西子,也喜欢范蠡。她开始喜欢一句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可以说,这就是那个支持他夫妇一直相互扶持走下去的梦。可如今,他的梦被打断了:

她——独归江湖悲白发;他——天地未回死伏波。裴红棂心中酸梗无尽。

土谷祠里,一早,路阿婆就来了。她还带来了几个女人,也带来了好多好吃的,把土谷祠后面一直没用的大灶烧了起来。

冯三炳和几个老哥们也起得绝早,这时已带了一干青壮年汉子坐在土谷祠正堂屋内议事。他见路阿婆来了,不由站起身搓手道:“老姐姐,你老态龙钟的,还来干什么?”

路阿婆笑道:“以前你们出门护镖,哪一次不是我起早准备干粮?难道村居了,你们要保家卫舍,我就要起变化不成?”她说罢笑着就带了一众女人去入厨了。她的笑给了堂中一干子弟一种说不出的振奋与温暖——有时,女人是最后带有韧性的守护者。当早点飘香时,土谷祠门口就传来了那一阵“哈哈哈哈”的大笑,声音颇老,却很得意。冯三炳一撇嘴,已听出是武候庄吴光祖的声音。只听他在祠堂外笑道:“七家村待客很有礼呀,连早饭都预备上了。孩儿们,你们可想在这儿喝上两盅?”外面就是一群汉子们的粗声哄笑。那老者吴光祖已走进堂来,淡笑着对冯三炳道:“我说冯三哥,客气就免了,我是送人来的。有两位客人想和贵村商量点事儿,我送到就走,早饭就免了。”他口气里全是一种戏谑意味,听得七家村里的人脸色发青。

吴光祖身边立着两个人,都三十出头的年纪,意气风发,颇有不可一世之态。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很高挑,淡青衫子,背后背了把模样奇怪的长刀;女的则很妖娆,一张脸上一双眼睛可恨小了点儿,嘴可恨大了点儿,皮儿可恨黯了点儿,所以她的眼神加倍地四处顾盼,以动生姿,人更是打扮得花红柳媚。

只听那吴光祖道:“这两位大侠是为小庄不平之事,仗义出头的。这位……”他让了让那位男子:“就是江湖中有名的东密组织中‘永归堂’的左护法郎千郎兄了。”又一让那女子:“这位姑娘你别看走了眼,却是有名的侠女,也是‘永归堂’的右护法蒋玉茹蒋女侠了。他们可是江湖中有名的‘雌雄杀手背对飞’。”然后他冲那二人一点头:“二位说要和七家村私谈一下——是不是我老头子留也无益,也好先走了?”

看来他们是说好的,那郎千就点点头,吴光祖就带着一干子弟耀武扬威地走了。临走,一个小子还摸了祠堂门口一个女孩儿的胸,口里故作惊愕道:“呀!你偷了我家的小兔子!”听他一说,众人脸上涎笑,杂沓沓地去远了。他们留下的还有十余人与郎、蒋二人助威。只听郎千咳了一声道:“当面可是旧威正镖局的几位镖头?”

冯三炳黑着脸没有说话。他没答话,别人自然也不会吭声。

郎千淡淡道:“不知余果老余老人可在?”

冯三炳就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不知内情如何,但据他听昨日二赶子的话猜想:东密只怕又与余老人结上了什么新梁子,所以才会为村庄械斗派上如此两位高手来。他武功搁下已有多年了,但一双老眼还不差,看着郎千与蒋玉茹站在那儿的气度与双眉间隐现的紫气,就已知:这两人端的称得上高手。

郎千面上就露出了一丝又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的神色。看来他顾忌的只是余老人一人,想找的却也是他,所以才会这么又有些轻蔑又有些失望。据东密总堂口传来的消息,余老人的踪迹已出陕西,一定就在这湖北境内,看来,他们这次算扑了个空,只怕难以见功。想到这儿,他心头就已颇为不耐,淡淡道:“当年余老人刀劈的定基石上,我郎某人不才,也添了一道刀痕助助兴。既然他不在,我只是来问一声,还有没有人对这‘十’字有什么异议?如没有,武候庄和你们那些事也就这么定了。”他分明对这些乡村争斗不感兴趣。七家村人当然不服,但有什么办法?人人面露怒色,却也说不出话来。昨晚,冯三炳的二儿子曾趁夜去那溪边一探,见到压基石上这男女二人留下的痕迹,就知这一战,自己一方未出手就已经败了。

郎千交代了这句话本就要走,却见蒋玉茹忽然笑道:“师哥,我看,余老人不在,咱们不妨倒在这里等两天。咱们在这里混吃混喝,我看旧威正的人也颇小气,只怕会不耐烦。咱们总要去找那余老头儿,他们要不耐烦,派人出去找,总比我们亲手去找来得快些。”

郎千一愕,已知师妹有意以七家村的人胁迫余老人出面,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他一向高傲,自己所思便不及此。他听了蒋玉茹的话,便停下步来。蒋玉茹已拍手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说,旧威正的伙计,姑娘还没吃早饭,你们出去给我杀上三七二十一只鸡来,把鸡舌头拔出来用新尖辣椒给我炒一盘。还有什么好的?对了,窖里藏的有什么老酒,都端出来我闻闻吧。”她言笑晏晏,分明视七家村人如无物。座中的小伙子冯豹儿早忍不住,怒道:“臭婆娘,你欺人太甚!”他一边骂着,一边就向蒋玉茹扑了过来。

只见蒋玉茹转身对她师兄笑道:“郎哥,这儿可有人叫我是臭婆娘呀。听着新鲜,真新鲜,我好多年没听到过有人这么叫了。”说着,转身冲扑过来的冯豹儿抿唇一笑道:“你叫得真好听,再叫我一声‘臭婆娘’好不好?”她嘴里笑得甜蜜,出手可极为毒辣,只见她一伸身,在冯豹儿未近身时,就已极快地一正一反、一反一正,转眼间抽了他四个大耳括子。别看她素手纤纤,这手下得可不轻,冯豹儿两个腮帮子登时肿了起来。冯豹儿哪甘如此受辱,展拳一招“双风贯耳”,就向蒋玉茹两耳罩来。蒋玉茹伸手一拂,冯豹儿的双拳就已走了势,向下一低,蒋玉茹却把双胸一挺,迎向他一双拳头。冯豹儿大惊,他是守礼之人,连忙撤劲,但他功夫本不高,哪里就全收得回来,只听他惨叫一声,一双拳碰到那绵软软的双峰时,同时觉得尖利一刺,原来蒋玉茹胸前却戴了带刺的护甲。只听蒋玉茹娇笑道:“哥儿,我以为你真想打我呢,原来是借着题调戏我。早知道,真该把那件刺马甲脱了的呀!”口里说着,一只手已拈着一只银钉轻轻钉在了冯豹儿的志海穴上。冯豹儿只觉身上一酸一麻,全身已不能动了,双拳上刺伤之处却有一阵阵麻痒传了上来,心里千虫万蚁啮咬般地难过,他忍着不肯吭声,一双虎目里泪水却熬不住,滴滴流了下来。他父亲冯克己知道这孩子一向坚强,这时流下泪,可见受的煎熬,怒道:“妖妇,你用毒!”说着,就已和堂上十几个汉子一齐扑上。蒋玉茹却掠了掠鬓,身形忽然飞起,一飞就跃到扑来的人群之中,一只手里银光飞洒,却是她的独门暗器“密门钉”。堂中的汉子嗯啊连声,一个一个地跌倒。他们虽都已抛下武功日久,但这么十几个汉子联合出手,声势也颇惊人,郎千却没看到似的在一旁负着手,由蒋玉茹一人料理。只见堂中能站着的人越来越少,连冯克己在三招之后,也被她银钉击中,软倒在地,座上当年威正镖局的老人们再也坐不住了,一个个开始出手。蒋玉茹百忙之中还不忘掠一掠散下的一绺鬓发,娇声笑道:“哎呀,好凶,好凶。”她口里娇呼,手下更不迟疑,那些旧日镖师,力不从心,明明知道这一招该那么使,偏偏到不了位,心中连连暗叹,却也一个一个就被她银钉撂倒。最后倒的一个却是独臂用一把九环大刀的刘老者,直到他倒下,堂中登时一寂。除了他们雌雄杀手二人,再就是武候庄的人,堂中除了冯三炳,再也没有能站着的。后面厨房里的女人听到声音,也出来看,一到侧门口,就愣住了。只听蒋玉茹笑道:“怎么,我点的那道辣子鸡舌你们倒是上还是不上?上完了,乖乖给我传话给那余老头儿,说他要不来陪,我蒋玉茹这一顿酒只怕就要吃得长了。”

那冯豹儿被定在原地不能动弹,口里却骂道:“臭婆娘,休想,你休想!”

蒋玉茹退回他身边,笑道:“骂得真好听,我就爱听你骂,有血性。这么着……”她眼光一辣:“你今儿个要不给我骂到九千九百声‘臭婆娘’,你就别想我松你穴道了,骂呀,骂呀!”

冯豹儿气得双目恨不得滴血,嘴里一口钢牙紧锉,骂道:“臭婆娘,臭婆娘!”

一直坐在椅上蓄势不动的冯三炳忽一弹而起,他一弹起,一直不动的郎千出手却更快,也立刻弹起,只见两个人影在空中闪电般地交会了下,就见冯三炳抚胸而退,一步步退回椅上,扑通一声坐下,虽强忍着,却终于忍耐不住,一口血咯了出来。

郎千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嘿嘿,老威正,老威正,果然名不虚传。”他的一张脸上气色一时也暗了一暗,看来虽胜,也吃了些苦头。蒋玉茹已双眼一瞪,森然道:“七家村的人听着,你们已一败涂地,那向余老头递话的事,你们到底应也不应?”

冯三炳唇角带血,却不理她。冯豹儿口里叫道:“你做梦!”

蒋玉茹脸色一变:“好呀,七家村的男人果然都是汉子,那我就找那些女人来问问看。”她的一双眼已盯在了路阿婆那瘦小的身子上。堂中七家村的人大惊,地上的刘老者忽然伸手一拔,把肩井处的银钉一拔而落,合身就向蒋玉茹扑去。蒋玉茹没料他还有这一手,自己一根钉子居然没制住他。

刘老人这一招已是搏命的杀手,蒋玉茹一时来不及躲,出掌就向对方肩头劈去,座上的冯三炳忽啐了一口血,也搏命而出。他们老哥俩知道今日这败已成定局,这时要拼尽残生,拼掉一个算一个。但郎千却适时出手,一出手就击飞了刘老人,冯三炳的一只铁掌却已掴到了蒋玉茹的脸上,因为被她伸手一挡,这一下劲道已失,但还是“啪”的一声脆响,只见蒋玉茹颊上就高起一块。冯豹儿虽不能动,却高笑道:“好,三爷爷,这一招漂亮,哎呀……痛快,痛快。”那一声“哎呀”却是他的痛楚呻吟。蒋玉茹大怒,一脚向冯三炳裆下踢去,一个六旬老者就被她这一脚踢飞。冯三炳落在地上后,不由双手就抱着下体呻吟。蒋玉茹却已然发狂:“姑娘今天要烧了这个破祠堂。奶奶的,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出道以来,被人一掌掴脸可还是第一次,不由视为平生大辱,只见她拈起一根银钉,就要朝身已倒地的冯三炳眼中刺去。她有意刺得慢慢的,堂上女人们都捂了眼,低声惨叫,不忍再看。其中有一声特别尖细,却是小稚的声音。他可不是光叫,他一早就随了五剩儿来这儿旁观,一直插不上嘴,这时他和五剩儿两个孩子一齐合身扑上,要拦住那发了疯的母老虎。

蒋玉茹如何会把他俩放在眼里?一侧腿,两个孩子已一一被她踢飞出去,那根银针已缓缓地向冯三炳怒睁的左眼插落!

第七章 屠刀

眼看那根银钉已到了冯三炳眼前不足三寸的光景,小稚大叫道:“不!”却听有一个粗莽莽的声音道:“茶好了,客人喝茶。”

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打断蒋玉茹盛怒下的出手,但那声音实在是太特别了,分明是女声,但粗嗄嗄的却恁般难听,直像一把勺儿刮在粗瓷碗上的噪声,在祠堂上人人的屏声静气中,分外特别。

蒋玉茹一怔,一抬头,却见有个高高大大,比瘦高的郎千都不见矮,却阔出一倍的妇人身影冒了出来。那妇人奇丑无比,一张阔脸上还有几颗麻子,敦鼻厚唇,又黑又胖,一个腰怕都有蒋玉茹三个粗,那声音就是从她口里发出的。蒋玉茹才待冷笑,却见师兄的眼神有些呆,才见那妇人手里还提了把偌大的锤子。那锤子是个黑乌乌的铁家伙——再没见过那样的顽铁了,也不知哪个铁匠铺出的生活儿,想来本是想打成个八楞的,却全走了样,一个锤上,包包癞癞,竟凸凸凹凹,上面大的小的突起无数个铁疙瘩,显出说不出的丑笨峥嵘。

蒋玉茹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锤子,怕都有七八十斤重,拿在那妇人的手里,却轻飘飘的,全不见费力一般。最奇的是她拿这锤子的姿势,她说了“客人喝茶”几个字后,似怕不恭,把右手蒲扇一样的手掌上托的两个茶杯一递,左手把那只大铁锤平平举起来,把杯子就那么平放在锤子上面。风遗尘整理校对。

杯子是好瓷,细白莹润,可知确是待客用的。可那白瓷映在了那么个黑不溜秋的大铁锤上面,就显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最奇的是那妇人左臂可是平举,全没一些弯,平平伸着,这么七八十斤重的家伙,在她这种最费力的姿势中,竟然抖都不不抖上一抖。蒋玉茹都惊呆了。她是那种对自己容貌不太有信心,见有比自己漂亮的就嫉恨,见到比自己丑的就要加倍得意的人。可今日见了这丑妇人,不知怎么,她竟没时间花心思去得意了。那妇人这时已走到她身前,静静站着,道:“客人喝茶。”

蒋玉茹呆了,这茶接还是不接?她疑惑地回望了师哥一眼,见师哥似乎也被这妇人的出现搅愣了,目瞪口呆的模样,并不比自己更好。

那妇人似才看到冯豹儿正立在场中,似是颇为奇怪,口里粗声道:“小豹子,你可真没规矩,有客人在,你站在堂中间干什么?”

说完,她还没等冯豹子答话,一锤就向冯豹儿后背击去。这一下颇为沉重,堂上不止七家村的人,连郎千和蒋玉茹都不知她怎么失心疯了,竟砸向自己人,口里不由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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