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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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诺微微一笑,又对着另三个道:“你们还要多练,先保持原样吧。”
这三个也就是最后被周诺一刀扫过,三把木刀齐落那三个人。他们的手腕大约也受了点伤,但不会太重,因为还能双手撑地,齐声道:“谢都督。”
周诺又转向另两个。这两个大概是最先被打倒的,打得也相当惨,一个的眼角下一大片乌青,若是那一刀稍微上一点,只怕眼睛都要瞎了。另一个更惨,肩头的衣服被撕开一条大缝,上半身差不多赤身裸体了,肩上高高地肿起一块,又青又紫。
这两个人大概会被罚俸吧。
我正想着,周诺喝道:“拖出去,每人责打二十,革去官职,罚俸三百。”
这两个人跪下磕了个头,却也没什么不满之色走了出去。反倒是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周诺竟然如此严厉。
仅仅是练刀落败,夺去官位,罚俸还不算,居然还要责打。虽然与我无关,但也不禁暗暗撇了撇嘴。周诺治军,看来只是以铁腕。这样治军可能极有成效,但总有隐患的。
那几个人都出去了,周诺用木刀指了指我,道:“你,是南征军败回来的楚休红吗?”
他的话极不客气,简直毫无礼貌可言,我不由一肚子气,但还是跪了下来,道:“末将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参见周都督。”
“你们南征军还有剩的吗?”
他的话仍是那么不客气。我忍住恼怒,道:“禀周都督,南征军攻破高鹫城后,反被一支不知来历的蛇人大军包围。武侯突围失败,守城四十日后,城池失守,全军覆没。得以逃脱的,只怕百无其一。”
“百无其一?”他像是捉摸着这几个字,静了一会,忽然喝道,“胡说!若百无其一,你为何还能带女子逃出城?明明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我没有抬头,只是道:“都督明察,我们是乘坐军中工正薛文亦的飞行机逃出。此人也已在符敦城中,都督可向他询问。那四个女子本是君侯所选,末将受君侯之命,携其脱身,绝非脱逃。”
又是一阵静默。过了一阵,却听周诺道:“你呢?你也是龙鳞军的?”
他问的是张龙友。张龙友也跪在我身边,听他问起,道:“卑职是君侯帐中参军张龙友。”
“你是参军?”周诺忽然又发现了一阵大笑。张龙友也不太像是军人,就算参军也不太像。他走到张龙友身边,道,“你也带剑?”
我只觉头里嗡的一声响,差点晕过去。张龙友那把剑的原主人准是来报信的那个人,小朱跟我说起过,那人剑术极强,周诺曾命人捉下他,这人一把细剑抵住十几人,那么这把剑一定给人印象很深的。我以前只担心那人会不会是西府军的人,才让薛文亦做了个剑鞘,这剑鞘做得也很大,别人定以为里面是把双手重剑,有谁知道其实是把细剑。可周诺若是认出这把剑,以为张龙友就是那个人,那可糟了,连我的话也成了造谣。
我道:“周都督,张龙友是君侯一手提拔上来的参军,他不擅枪马。”
嘴里说着,心里却一阵阵发毛。这件事也是我考虑不周,我听小朱说那人不是西府军的便认为不要紧了,没有想得深一层,也不曾跟吴万龄说。不然,以吴万龄的缜密心思,他一定能看出毛病了。
可是,错也错了,现在再后悔也没用了。
周诺倒没再去注意张龙友的佩剑,转向我道:“那么楚将军一定弓马娴熟,深通兵法了?”
我道:“末将不敢说弓马娴熟,深通兵法,然弓马兵法皆有可取之处。”
周诺笑了笑,道:“你倒是不谦虚。”
我正想着他这话的意思,却突然听他喝道:“起来!”
我浑身一激灵,却听得一股劲风扑来,周诺将手中的木刀向我掷了过来。我一下跳起,双手一伸,接住了木刀。他这木刀是平平掷来,我也两手齐接,看上去一定相当巧妙,似乎我们两人练熟的一般,边上几个人都叫了声好。
可是,我的双手虎口处却一阵痛。周诺这一刀掷得力量相当大,如果我接不住,这一刀一定打在我头顶。虽然木刀无尖无刃,但那个阮强被周诺一刀掷中胸口以致吐血,我被打中的会是头顶心,大概会昏死过去的。
周诺难道真的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吗?
我又急又怒,但脸上还是不露声色,道:“谢周都督。”
先前周诺用来掷中阮强的那把大木刀还在地上,他走了过去,捡了起来,道:“楚将军,既然你自承弓马颇有可取,待本督来取一取吧。接着!”
他左手拇指食指拈住木刀的刀背,右手手腕一抖,木刀“呼”一声劈向我的头顶。这一刀仍是大力劈杀,用这么大的力,纵是木刀,我也受不了的。
我向后一跳,闪过这一刀,道:“周都督,末将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他喝了一声,“西府军上下将佐,一个个都是从刀枪上谋出身,难道名满天下的龙鳞军反而不如吗?”
他将长刀舞了个花,“啪”一声,一个抱刀式站定了,又道:“楚将军,你先准备一下吧。”
我看了看张龙友。他已站了起来,一脸张皇,边上,杜禀仍是木无表情,但眼神有点怪怪的,好像有点怨恨我的意思。另外两人看样子是周诺的护兵,贴墙站着,脸上还带些淡淡的笑意。也许,在他们看来,周诺这等做法平常至极,没什么可惊诧的。
我垂下头道:“周都督刀法过人,末将瞠乎过后,定不是都督对手。”
哪知我越是退让,周诺却更是咄咄逼人。他踏上一步,喝道:“楚将军,不必多言,你若没什么本领,岂有位居龙鳞军统领之理,来吧。”
他把刀在身前极快地交叉着划了两道,发出了“呼呼”两声,那一刻,他的身影也一下模糊起来。
这倒是一种神奇的刀法。
我正想着,边上他的一个护兵喝彩道:“都督好一个斩影刀!”
那就是斩影刀吗?我记得别人也传说周诺一族有两种超乎寻常的本领,这大概就是一种。那护兵的马屁也拍得恰到好处,周诺脸上露出微笑,道:“楚将军,小心了。”
他手一扬,木刀又是“呼”的一声,像是弹出来的一般,击向我脑门。他这等招式,每一招都像是要我的命,虽然木刀不至于会致命,但总会受伤。我心头不由一阵恼怒,向后一跳,又闪过了这一刀,脸上还是带着诚惶诚恐之色,道:“都督,末将不过是败军之将,何足言勇,都督刀法如神,末将万万不是对手。”
周诺喝道:“哪来那么多废话!”
他跟着踏上一步,木刀又是左右划了个叉,人影一下模糊起来。我只觉一股厉风扑来,心知不妙,正待后退,哪知脚后跟一重,踢到了板壁。
我连退两步,此时到了墙边。
危险!
我本来是右脚在后踢到板壁的,趁势用力一蹬,人一矮,在地上翻了个身,到了周诺脚下。尽管身体蜷曲着,但现在看得更清楚,周诺双手握刀,正向我背心处劈来。
周诺一定没料到我会如此反应,如果我此时将木刀前掠,那正好砍在他胫骨上。周诺尽管人很壮实,但我不相信他的胫骨能有铁一般硬,我又借着这一蹬之力,如果用足力气,只怕用木刀也能打断他的腿。不过打断他的腿的话,我的性命,张龙友的,还有吴万龄他们的,也准是到头了。可是,如果被周诺的木刀击我背心,那我大概也要被他打得吐血。
那只是一瞬间,但我脑中好像闪过了许多事。我咬了咬牙,反手将刀后掠,自下而上砍上周诺正在下击的木刀。
周诺的木刀比我的要沉重长大,而且我是反手,肯定格不住他的。我这么做,无非是让他这一刀的力量减小一点,我被击中时不至于受太重的伤。
“啪”一声。可是,没有想象中那力逾千钧的巨力,周诺的刀好像停在了空中。我的刀反手掠去,反而成了我去砍他的刀。两把木刀相交,发出了一声响,我借着这力量在地上又是一滚,翻出了他脚下。
周诺没有动,脸上那种讥讪的笑意淡了许多。
看来,我出乎意料的强悍让周诺也小小地吃了一惊。他大概以为我这种败军之将一定不堪一击,他想用击败我来显示一下他的武勇吧。可是刚才我虽然没有反击,但这种极快的反应也让他明白,我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现在我该怎么办?
拿出本领,和周诺大斗一场,不论胜负都是下策。如果我显得不堪一击,那周诺一定知道我是在故意让他,只怕适得其反,也是下策。最好的办法,是与他对上几刀,用很微弱的劣势败下来,那才是上策。可要做到这一点,却着实不易,除非我的刀术远在周诺之上。事实上周诺的刀术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用尽全力也不见得赢他,更不用说是放水了。
周诺又将木刀舞了个花,转过身,又踏上一步。木刀虽然又硬又长,可是在他使来,几乎像是柔软的,刀影绕着他的身体,像是将他全身都包围起来。他在我面前欲进不进,可是我却觉得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压力压在我身上,我几乎无法动弹。
他的斩影刀是利用极快的刀势劈开空气,使得空气波动有异,从而使得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吧。如果是一个瞎子,我敢说他这斩影刀绝无用处。
难道我要闭上眼睛吗?
周诺的刀法实在很是神奇,不过这种刀法也只有步下一对一时才有用,如果在战场上,那并没什么用处。可是现在不是指摘他刀法不对的时候,我却得想办法正面应付他这种刀法。也许,我不能击败他的话,周诺会把我当成平常的败将,也许会把我算成逃兵就此拿下也说不准。
周诺的刀势越来越强。他每出一刀,我根本无法看清他出刀的来龙去脉。我咬了咬牙,只待硬着头皮上,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叫道:“周都督!等等!”
我舒了口气。是有人来为我求情吗?
周诺的刀势一下减弱了,他笑道:“陶都督,你怎么有空过来?”
那是西府军的副都督陶守拙来了?
周诺和陶守拙我都不曾面对面见过,但陶守拙的声音听起来便是忠厚长者之声。周诺的无礼让我敢怒不敢言,也许陶守拙能通人性一些。
周诺已收起了木刀,我正想把木刀也收起来,忽然脚下一软,人跌跌撞撞地冲上一步,膝盖一软,竟然半跪在周诺的跟前。周诺微微一笑道:“楚将军不必多礼,在我斩影刀刀势下能支持这么长时间,你还是第一个。”
我不禁哭笑不得,可心里也不由得一阵佩服。周诺的斩影刀似乎绝不止隐去刀势那么简单,他并没有攻击却已让我像激战一场一般疲惫,如果真的攻上来,我也不知自己能抵得他几刀。可是他再强,这等无礼之举却让我恼怒,偏生他又误以为我是在向他行礼,还让我不必多礼,我不由得胸口像堵了团东西一样,纵然一肚子气,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听得陶守拙笑道:“周都督,听说你强要龙鳞军的统领比刀,那可唐突得很,不是待客之道啊。”
随着这话语声,陶守拙走进了门。
第四章 归乡之路
陶守拙的声音很响亮,但人却不太高,面白无须,也像个士人。从他样子来看,似乎该是个宽厚的人,不过也未必。沈西平的样子也很清雅,看到沈西平的人绝想不到他会是个好杀的人,陶守拙约略有些沈西平的样子,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也和沈西平相似。
他走进练刀房时,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进门,陶守拙便对我笑道:“这位便是龙鳞军统领楚休红将军吧?”
我还不曾站起身来,趁势也半跪在地上向他行了一礼道:“陶都督,末将正是楚休红。”
他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道:“楚将军远来辛苦,请去歇息吧。你是要回帝都吗?”
“是,望两位都督施以援手。”
陶守拙笑了笑道:“好,我与周都督商议一下,明日送你们回帝都。”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笑意有点儿古怪。
周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只是道:“唐开。”
他身后的一个随从躬身行礼道:“唐开在。”
“你陪楚将军去来仪馆歇息吧,我还有事与陶都督商议。”
唐开道:“是。”转向我道,“楚将军,随我来吧。”
我站起身来,又向周诺和陶守拙行了一礼道:“二位都督,末将告退。”
告退是告退了,但手里的木刀一时还不好放,杜禀过来接了过去。在他接刀时,我见他眼中带着些笑意,也不知有什么开心事,和刚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判若两人。我道:“多谢。”和张龙友两人跟着唐开走了出去。
杜禀原先将我们安置在城门口行营边的一间屋内,唐开引着我们到了来仪馆。这来仪馆是家客栈,门口挂了块很大的匾额,上面便是“来仪馆”三字。我正要走进馆门,却听得身后薛文亦惊道:“是鲁晰子的手笔啊!”
我也不知鲁晰子是什么人,我只道出了什么事,转头道:“怎么了?”
薛文亦半躺在担架上,指着那匾额道:“统领,你看,这三个字是鲁晰子所凿!”他脸上满是兴奋之色,虽然人还很是委顿,一根食指却在指指点点,似乎正在捉摸这三个字运凿的方位法度。唐开本走在最前,听得薛文亦的叫声,转头道:“这位先生眼光不坏,这三个字正是鲁公于天佑五年巡游至此时所凿。”
我道:“鲁晰子是什么人啊?”
薛文亦道:“统领,你不知鲁公是何人吗?唉。”他这一声长叹叹得一波三折,似乎我不知鲁晰子是何人,这一生是白活了一般。我道:“我是不知,好像没有一个名将姓鲁啊。”
薛文亦道:“鲁公是百余年前天下第一名匠,有‘鬼工’之称。他本也在军中为工正,因斧凿锯刨之技天下无双,先帝将他提拔入工部任侍郎之职,监修郊天塔。”
郊天塔是帝都名胜,位于帝都西郊华表山上,建造已逾百年,本是当时的帝君突发奇想,要在华表山造一个全帝国最高的建筑物,祭祀天神和历朝历代的将士。华表山风很大,国殇碑高达五丈,本已似非人力所能,而郊天塔却达三十六层,连塔尖共二十九丈七尺,建成时,这一代帝君的御制诗中有“浮云未敢凌其上,天下名山孰与齐”之句。
华表山不算高,算上这二十九丈七尺高塔,也不见得是天下至高。我听说帝国西南边陲,人迹罕至之地,有连绵不尽的群山,每一座山峰都高耸入云,便是一百个郊天塔那么高也有,帝君诗中的“天下名山孰与齐”的话自然是吹牛而已。不过帝都一带方圆百里,的确再没一座山能比建在华表山头的郊天塔更高了。登上郊天塔顶端,周遭百里尽收眼底,也的确有唯我独尊之势。不过郊天塔实在太高,听说到了顶端会觉得连塔也被风吹撼摇动,所以不太有人敢登上顶去。郊天塔初成时,朝中刑、兵、吏、工四部尚书就同时上书,劝谏帝君珍惜万金之体,不可以身犯险,那一代帝君大概也觉得登顶太累也太怕人了,祭过一回便不再登塔祭天,这座郊天塔也成了名不副实。
当时帝君起意筑塔,召天下良工于帝都,但却没人敢监工督造。当时工部尚书甚至以“此塔非人力可成”为由,力辞任命。于是有人举荐当时任军中工正的鲁晰子监工,帝君便抱着让他试试看的心思,破格提拔鲁晰子为工部侍郎,督造郊天塔。
三十六层郊天塔,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工程。鲁晰子受命于天佑元年冬,花了一月工夫,走遍华表山,选定了北侧第三峰为造塔之地,只用了七个月,于天佑二年夏季来临时,此塔落成。如此雄伟的建筑,却用了短短七个月便已建成,旁人多有微词,觉得这塔定然不能长久,众议汹汹,以至于帝君也觉得鲁晰子多半在偷工减料,将他下狱。恰好这年夏天华表山起蛟,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华表山上合抱粗的大树多被连根拔起。众人只道郊天塔定会夷为平地,哪知风过后,郊天塔完好无损,周围多有大树倒伏,塔上却连个瓦片都不曾掉。于是京中大哗,鲁晰子当场释放,先前对鲁晰子攻劾最力的工部尚书下狱。帝君本有意命鲁晰子任工部尚书,但鲁晰子以年事已高,身体不佳为由辞官,就此周游天下。
安排好住房后,我听着薛文亦如数家珍地说着鲁晰子的事迹,不禁有点儿唏嘘。鲁晰子最终辞官,大概也是对宦海绝望了吧。当时的帝君还有从善如流之名,但如果不是一场大风,鲁晰子也要不明不白地含冤死于牢狱。看破了朝中的结党营私,鲁晰子就此跳出是非,倒也不失为上策。
薛文亦讲到鲁晰子最后云游天下时,脸上已是难得的红光满面。他比鲁晰子要晚百多年,但巧的是,他也在做鲁晰子当年做过的官职。在薛文亦这等工匠眼中,鲁晰子就好比我们眼里的那庭天,已经成为他们的神话了。
说完了,薛文亦有些气喘,我到桌上给他倒了杯水道:“薛工正,你歇歇吧,别说了。”
薛文亦道:“鲁公遗迹,如吉光片羽,良可珍贵。你看他凿出的三个字,每一凿都切合木纹肌理,绝不拖泥带水。”
我也看不出这三个字有什么特别的,道:“有什么特别吗?我也看不出来。”
薛文亦摇了摇头道:“统领,你不谙刀锯,自然不太知道此中奥妙。凡是木板,皆有纹理,而纹理不一。若是将纹理切断,那这块木板强度大减,断处年深日久,便会断折,所以凡是旧匾,你若细看,上面的字多半有些变形。鲁公凿此三字,每一凿皆沿着木纹,是故这块匾额虽历百年而字犹如新。”
我摇了摇头,笑道:“我可看不出来。”
薛文亦叹道:“唉,鲁公神技,一精至斯。吾辈虽浸淫此道,安可梦见。若他年我能有鲁公万一,我薛文亦亦可称名匠而无愧矣。”
他忽然说得像个士人,我又笑了起来,道:“好了好了,你歇歇吧,我去看看吴万龄他们。”
薛文亦忽然脸一红,道:“统领,还有……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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