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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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圣天见明业人如顶风而行,一身紫衣袈裟抖动有声,向前走一步又退一步,竟然有不敌之势,却仍是努力向前,心中感动,对守在他身前的童观诸僧道:“诸位大师,快去帮助明业大师。”
明业也听得李圣天的话,他长笑道:“大王,不必顾虑贫僧。童观、胜谛,你们好好守护大王!”他将金刚杵又重重往地上一顿,笑道,“幻真,你既然已破门出寺,为何还要用这曼荼罗四轮阵?难道你那真神是假的么?”
幻真的曼荼罗四轮阵威力无比,能移星换斗,飞沙走石,若是任由他施展,李圣天怎么都逃不脱的。明业以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以之相抗,一直都未能击破幻真结下的法界,便想以言语相激,只盼幻真那些祆教法术使用不够纯熟,当中有破绽可寻。他话音甫落,便昕红云上幻真忽地双手结印,念起一段咒文。明业苦修多年,宝光寺咒文可以说无一不晓,却从未听到过这等咒文,他不禁心神一振,付道:幻真经不起激,果然要用袄教秘术了!
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有数十年修为,遇强则强,他身周已激起了一道旋风,将他围在当中,而这旋风笔直向上,卷着沙尘,他一身紫衣都已没入黄尘中了。
一边童观却是心惊胆战。童观与明业在俗是堂兄弟,在释是师兄弟,年龄相仿,功力相若。他的陀罗尼咒不像明业这般刚猛,却也知道明业一旦将陀罗尼咒运到这地步,便是遇上了平生至敌。也就是说,明业实已将自己逼上了绝路,一旦陀罗尼咒斗不过幻真,就再无转寰的余地,唯有一死。
黄沙直上,已成了一道粗有丈许的沙柱。明业方才数进数退,此时却一往无前,登时向前走了几步。红云这时已经快要移到李圣天跟前了,围着明业身体的这道黄沙巨柱正好迎上,就在相触的一刹那,红云忽地崩散,在一瞬间竟化作万点火光,向四周飞射。有一些火花飞到了李圣天跟前,李思裕惊慌失措,叫道:“护驾!快护驾!”李圣天却似毫不在意,叫道:“快去援助明业上座!”
红云崩散,黄沙也在同一刻崩塌。只是黄沙本来飞扬在空中,一旦这道沙柱崩塌,沙子便尽数向明业身上压来。就算明业与幻真势均力敌,但幻真是在空中,以他的本事掉下来毫无损伤,明业却要被沙子活埋了。
若是救助迟了,明业定然性命不保!童观也已发觉了明业面临的危机。但他们正守着李圣天,一旦离开,万一国主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童观只是一犹豫,便听得李圣天又喝道:“童观大师,快去!”他心中一凛,双手结成剑印,应道:“是!”
童观结的是大日如来剑印,正是密宗破魔剑。宝光寺无常刀、破魔剑被称为护教二宝,无常刀非人人能习,破魔剑他们八人却是个个都会。八人齐出,结成破魔剑阵,便是幻真的无常刀亦不能敌。他见明业已是万分危急,再不敢怠慢,立时召呼六个师弟齐上。
破魔剑阵原本是数人将对手围在中心,但幻真正与明业恶斗一场,哪里围得上去,七人成半月形迫上。童观见明业已被黄沙埋得身形都看不出了,对面的幻真却已稳稳落下地来,正大踏步向这边走来。童观咬了咬牙,喝道:“大日如来,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
七人的咒声同时响起。却听明业厉声喝道:“娜莫三满多母驮南恶尾罗吽!”方才他的身体还被黄沙埋成了一个小包,此时这个黄沙包正中忽然有一道明亮的火光射出。这火光凝成剑形,足有四尺余长,黄沙立刻被这火光被逼开。
是真火破魔剑!
童观以降七僧个个又惊又喜。破魔剑修到极处,能以真火凝成剑形,此时便是真正的无坚不摧。但要以真火凝成剑形又谈何容易,便是师父瞿沙,也只在数十年前使过一次,以前他们全都从未能练到这程度。
原来明业的陀罗尼咒与幻真所踏红云一触,一刹那心头百感交集,喜、怒、嗔、爱、忧……种种念头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瞬间竟似有数年之久。明业修行多年,唯有一嗔念未能尽除,其他种种,早已忘怀,此时却突然尽在目前。沙子飞在空中时觉不出分量,但压在身上却是重如泰山,而细沙尽往他耳鼻中灌去,明业只道自己已将死了,也就是这一刻竟是心境空明,再无滞涩。透过身边厚厚的沙子,他听得童观所念大日如来剑印咒。他们师兄弟长年在一处,几乎已是心灵相通,当即也使出破魔剑,竟是突破了以往极限。
真火化剑,一切有形无形尽皆化去。明业的真火破魔剑刺出沙包,立时将自己身侧的沙子逼得飞散开去,他登时重见光明。却见眼前的幻真一身紫衣袈裟,身形如风,正向自己冲来。他不由一愕,方才因他心境空明方能突破功力极限,此时杂念一起,真火便已不纯,手中所凝火剑已有烫热之感。
火剑本是真火凝成,不是明火,照理不会感到烫的。有这感觉,即是走火之兆。明业心知不妙,再要勉强将真火凝成长剑,只怕会引火烧身。他厉喝道:“幻真!”手一扬,手中火剑已向幻真刺去。明业已有了舍身之念,便是自己被真火反激烧死,也要将幻真消灭。
正在看着的于阗士兵,便是尉迟钵略手下那些见明业如此神通,都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他们的叫声刚出,只见明业的真火剑剌入幻真前心,而童观他们七僧也已将幻真围在当中,个个都惊呼起来。不管这些士卒现在忠于尉迟钵略还是忠于李圣天,幻真在他们眼里仍是于阗国师僧。九国师僧的前两位,同是名列四日照世的高僧,竟然闹到了火并的地步,由不得他们不感慨。只是明业的真火剑刚刺入幻真前心,幻真的人影竟然突然间不见,明业居然刺了个空,而他一条手臂也突然间像是浸透了油一般熊熊燃烧,一刹那火势便吞没了明业整个身体,他们更是惊呼起来。
童观见明业的真火破魔剑明明刺中了幻真,可是幻真却如幻影般一下消失,便已知道不妙。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下按住了明业的背心,长长地吸了口气。
童观的胜功德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与明业的摧破魔章是同一路神咒,却没有摧破魔章的杀气。随着童观的一呼一吸,明业身上的火势一下转弱。明业身上的实火是真火所化,寻常灭不掉,童观借己身来消去真火破魔剑的反激。只是他的功力不及明业,再加上明业的真火破魔剑已超越极限,才吸得两口童观便觉五内如焚,痛楚不堪,若是再强行化解,连自己也被要烧死。正在骑虎难下,背后忽地又有一只手贴上。随着这手掌,他胸口一下凉了许多。
那是胜谛助了他一掌。胜谛的功力与明业童观在伯仲之间,他与童观合力化解,明业身上的火立时灭了。他长长吐了口气,这口气仍有些火烫,心知方才已往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正想说句什么,却听李思裕惊叫道:“真大师!”扭头看去,脸色又是大变。
在他们与李圣天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沙墙。沙墙是被风卷起的,但这阵风却如有形有质,将黄沙带起,当中竟然还有火焰喷出。透过沙墙,隐约看到墙后立着一个紫衣僧人,正是幻真。
幻真竟然突破了他们紫衣八僧的堵截!
明业惊呆了。幻真的神通固然是紫衣九僧之冠,却绝对没有高到如此地步。可是现在的幻真却当真视他们八僧为无物,竟然如此轻易就闪过他们,扑向李圣天,饶是八僧都号称八风不动,此时的脸全都变得煞白。
李思裕拔出了腰刀,与几个近侍守在李圣天跟前,他的脸也是死灰一片。真大师居然叛了圣天大王!这件事比袄教军队突然袭来更让他震惊。李圣天以前对幻真极其信任,假如幻真起了二心,要杀李圣天实是轻易之极,为什么他要舍易求难?难道离开于阗的十几天里,他就一下改变了初衷?
李思裕心头如车轮般转动,而幻真的影子已越来越近,身后尉迟钵略的那些士兵以及袄教军都在欢呼。擒贼擒王,只消李圣天被幻真擒住,他从也好,不从也好,禅让给尉迟钵略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听得祆教徒的欢呼,李思裕心中一阵痛苦。幻真的背叛实在让他震惊,也让他无比痛苦。在李思裕心目中,幻真是半师半友,谁都可以背叛于阗,就是幻真不可能。李思裕握着腰刀,与李圣天齐骑而立,嘴唇也在哆嗦,疑惑和痛苦多过害怕。
眼见近侍一个个被幻真甩开,李思裕再忍不住,高声道:“真大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他的声音里已隐隐带了点儿哭腔。他正待上前,却觉肩头一重,扭头看去,却是李圣天将手搭在他肩上。
幻真来势如风,五六个近侍尽被他击翻,他已站在了李圣天面前五六尺远的地方了。这么短的距离,伸手可及,紫衣八僧全都停了脚步,生怕再上前幻真便要对李圣天有无礼之举。幻真的嘴角含着笑意,伸手道:“大王,请随我来吧。”
李圣天身边只剩一个不堪一击的李思裕了。幻真得意非凡,走向李圣天,李圣天却厉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幻真没想到李圣天突然这样问,不由得一怔,马上道:“贫僧幻真。圣天大王。”
李圣天长声笑道:“真大师是我于阗之栋梁,绝不能叛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冒真大师之名?”李圣天明明已是危在旦夕,却丝毫不惧。
幻真皱了皱眉,长声道:“圣天大王,阿胡拉·马兹达无所不能,我才会向慕真神。”他手伸向李圣天喉头,准备捏闭他的喉管,让李圣天说不出话来。也就是这时,一边李思裕突然喝道:“中!”
李思裕就在李圣天一边。幻真知道这镇国将军对自己没什么威胁,对他也毫不在意,哪知李圣天的腰刀没有挥过来,反是左手向他一指,袖口里一道白光飞出。
那是李思裕的绿玉弩。李思裕自幼喜爱机关之学,这把绿玉弩是他亲手精心琢就,不仅精致无比,而且威力也不小,在数十步内当真是百发百中,不消说这几步路之遥。
李思裕本来并不愿用这绿玉弩对付幻真。但幻真竟然要对圣天大王无礼,他再也忍不住了。不过他与幻真的交情非寻常可比,他只是对着幻真的左肩射去。
幻真闪避不开,一箭正插入他的肩头。幻真身形一滞,他身后的沙墙竟然增高了两三尺。幻真拔下了肩头的白玉箭,抬头看了看李思裕。箭头入肉不深,只是些皮外伤,但血还是将他肩头的袈裟都染作紫黑色,他的眼中杀气腾腾,直如妖魔,盯着李思裕。李思裕叫道:“真大师,你难道疯了么?”
幻真将箭头往嘴里舔了舔,什么也没说,伸手向李思裕一指,白玉箭脱手而出,直取李思裕面门。李思裕知道幻真神通广大,本就有了必死之念,见他手一指,本能地便将头一低,“啪”一声,白玉箭正射中他头顶金冠。好在这只是白玉琢成,“啪”一声,在金冠上炸得粉碎。若是钢的,这一箭定然已刺透金冠,贯脑而入,可就算如此,李思裕亦如同被重锤当脑门重重一敲,登时昏了过去。
此时紫衣八僧已经欺近那堵沙墙,八人双手结印,正待强攻,却听幻真长声笑道:“宝光寺竟是食言之辈么?”
先前明业挑战,幻真接下,硬碰硬之下,明业险些被活埋了。虽然他以真火破魔剑破去幻真的沙柱,但已近油尽灯桔,实是靠了七个师弟之助方能脱身。若是八人齐上,实是承认了先前已败。可假如不认的话,便只有由明业再去接战。明业一阵茫然,心知自己根本不是幻真的对手,眼见沙墙突然变得厚重,再看不清墙后的情景,他喝道:“幻真,我还没输!”明业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他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我只尽力而为便是。双手正待结印,却觉胸口一闷,一口气竟然提不起来。
李圣天见幻真一跃而起,这回再没李思裕救驾,心中已是万念俱灰,眼见幻真的手便要碰到他,李圣天却觉身子忽地一轻,竟然升了起来。
那是地面突然坟起。幻真本来已要抓住他了,但李圣天突然升高了许多,他抓了一个空,顿时惊愕无比,忖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也有与陶妙贤一样之人么?
沙墙原本将李圣天围在了当中,沙子被风吹得腾起,火光四起,迷人双眼,李圣天突然间连坐骑一起高出了沙墙许多,明业众僧为之一怔,心道:大王难道也修出神通来了?正在诧异,却听有人高声吟道:“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见诸清净刹,金宝海庄严。”声音舒缓温和,入耳直如春风,便是那些袄教徒,听来亦觉有种说不出的平安喜乐。也不知是谁突然哭道:“是瞿沙上座!瞿沙上座!”
此时听得风中传来的偈语声如从天上来,语气便如瞿沙当年所吟,立时便有人觉得那是瞿沙虹化成佛后,因不愿见于阗内乱,故又再次降临。
李圣天越升越高,此时地面已升起了一丈许。他本就极有威仪,此时更显得宝相庄严,异样尊贵,幻真所幻出的风火沙墙只是绕在他身下四周,反倒更显得他威武不凡。李圣天那些亲随士卒见此情景,一个个纷纷伏倒在地,便是一些尉迟钵略的亲信士卒,此时也不由心神恍惚,心道:圣天大王果然是佛祖所眷顾。钵略将军说于阗国运当转,恐怕……恐怕未必是真。尉迟钵略见势头不对,连忙喝令左右弹压。
幻真见李圣天身下的地面仍在不住升高,表情变化不定。他突然厉声喝道:“幻真,你来了!”
明业不由一怔,他看了看童观,童观也看看他,二人心道:难道师弟真得了失心疯?他们面面相觑,却听边上胜谛低声叹道:“二位师兄,只怕我们都上当了,此人不是幻真师弟。”
这时吟偈之声仍然连绵不断,却听得那人朗声道:“摩尼净土王,号日金刚髻。有大自在力,统领千世界。乃至十千界,更无能过者。具足千亿子,能破诸怨敌。”
那些佛家士卒尽都拜伏于地,哪还管什么尉迟钵略弹压。便是袄教士卒也想起李圣天如此宽宏,实是从未有对不起祆教徒之处,如此叛反未免于理有亏,脸上纷纷露出惭愧之色。尉迟钵略越看越是不对,脸也已变得青白,喝道:“快吹号,击鼓!”他将王都出行的鼓吹尽数带了出来,可是鼓乐队吹奏纵然响亮,依旧掩不去颂偈之声。正在混乱之中,却听幻真高声道:“妖术!与我退散!”转瞬已经落在李圣天身旁的平地上。他双足一跺,脚下又起了一团火云,人登时升了起来。一时间倒也声势不凡,只是他刚要升起,有个人影忽然自空中坠下,正落在李圣天身边,幻真身下的火云连同那道风火沙墙立时消散无形。幸亏幻真此时升得不高,落地时仍是稳稳当当。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从天而降之人,也不知有多少人齐声惊呼——突然出现在李圣天跟前的,竟然又是一个幻真,只是这个幻真身上穿了一领灰白袈裟。尽管这袈裟只是寻常粗布,但这个幻真宝相庄严,活脱脱便如瞿沙当年。尉迟钵略此番携来的士卒虽然是他的嫡系,但仍有近一半是佛教徒。这些人虽然对尉迟钵略极是忠实,但他们对叛反李圣天仍然不无疑虑。当他们见到幻真也要叛反李圣天时,这才下决心跟随尉迟钵略,可没想到突然又来了个幻真,这些士卒率先生疑。尉迟钵略也已见到幻真出现,心中暗暗叫苦,忖道:张大王怎的没做干净,他不是保证幻真定不会回来么?可这时候想这些也没用了,只是传令亲信下去弹压,说那是李圣天所使妖术。
李圣天见到这个幻真,才松了口气,轻声道:“幻真,你终于来了。”他一直不信幻真会叛反自己,但方才那和尚与幻真一般无二,他亦是惘然。现在终于知道那和尚是假冒的,纵然尚未脱险,他已觉得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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