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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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阗镇辅两将军都由宗室世袭。虽然李思裕也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但还算兢兢业业,可是尉迟钵略这个辅国将军却只知吃喝玩乐,突然有外敌来袭都如醉里梦里,由不得李圣天不恼怒。

尉迟钵略诚惶诚恐地道:“大王,这些人自称是祆教神使被我们国师所害,要来讨个公道。”

袄教神使!李圣天心头又是一震。那是十多天前的事了,当时有个人自称是袄教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要求见自己,说要于阗改宗袄教。李圣天崇佛,这等行径等于挑衅,以往也交付宝光寺由他们打发。后来听得那袄教神使斗法落败,自焚而死,李圣天便也没放在心上。他自认无愧于心,虽然袄教有如此大不敬之举,对国中袄教徒也并无歧视。让他震惊的是这些袄教徒居然已经集结了如此大一支力量!这已是反叛了,于阗国中有六分之一是袄教徒,如果此事处置不当,于阗的安定也就到了尽头。

他看了看另一边的李思裕,道:“思裕,你跟我上前与他们答话。钵略,你快去宝光寺将上座他们请来。”尉迟钵略这人实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如李思裕实在,不过此事也难怪他,因为尉迟钵略信奉袄教,现在袄教作乱,他实在难以措手。宝光寺上座明业是尉迟钵略的亲叔叔,让他请明业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办得成的。

他分派完后,打马上前,李思裕则带着近卫侍从紧随其后。当还有二三十步远时,李思裕领着马继忠等亲随军官抢上前,小声道:“大王,不要再往前了。”

泡影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般若经》〗

这支军队来得实在太过突然,而负责巡防的尉迟钵略居然毫无觉察,以至于完全没有准备。好在安军州本身就有万余军队驻扎,防守绰绰有余,倒不必太过担心。要担心的就是这些人的用意何在,如果事态不能尽快平息,越闹越大,引得袄教徒大举闹事,那于阗的根基都要不稳了。

李圣天心中忧虑,但也知李思裕说得有理。他勒住马道:“让他们为首的上来。”

李思裕点了点头,让一个大嗓门的士兵上前喊话。那士兵打马上前几步,高声喊道:“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在此,尔等为首之人,请上前谒见。”

这士兵的喊声未落,对面便有一骑越众而出,骑者也高声喝道:“尉迟娑缚婆,你不遵阿胡拉·马兹达神谕,杀害我教神使,不配做于阗国主!”

这人的嗓门比那士兵更大。尉迟娑缚婆是李圣天原名,但从未有人敢当面直呼其名,惹得李圣天身边一干亲侍怒目而视,李思裕更是恼怒,他拍了拍五明驼到了李圣天身边,道:“大王,我将这无礼之徒射死!”

李思裕的射术在于阗首屈一指,眼下只有十几步这,一箭射去,多半能将那斥骂李圣天之人射死。但李圣天摇了摇头道:“先不要动手。”这人敢如此无礼,自是亡命之徒,不在乎生死。眼下对方群情激愤,这人一条性命事小,但假如射死此人,等于火上浇油,反倒让事态更加不可收拾。李圣天打马上前几步,扬声道:“不知小王有何失德之处,有劳先生指教。”

那人本来就已拼着一死,没想到李圣天如此谦和。只是这些话他都已背得熟了,当即厉声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受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所命,前来弘扬真义,你却沉溺外道,唆使手下以妖术杀害神使,这便是弥天大罪!”

他口口声声阿胡拉·马兹达,于阗士兵中也有不少是袄教徒,听得那人不住叫喊,离得远些的纷纷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在李圣天近前的虽不敢多嘴,但脸上也有些异样了。李思裕在一边越听越不对,心道:再任由他们胡说八道,只怕军心浮动。可那人嗓门既大,劲头又足,若是封了他的嘴反倒似自己一方心头有愧。正在着急,却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喝道:“什么人敢对国主无礼!”

这声音也并不如何响亮,可听起来却几乎是焦留炸响,李思裕都被震得两耳发聩。他回头望去,却见士兵们让开了一条道,八个手持金刚杵的紫衣僧人大踏步走来,当先正是明业。看到明业,不由得想起了先前他逼迫幻真时的情景,李思裕反倒更觉不安。

明业用的是狮子吼,此时更是将功力提到了十分,一路走来,真有无坚不摧之势。那喊话之人虽然已有必死之念,也被明业这一声断喝震得在马背上一晃。但这人好生硬朗,一把勒住坐骑,高声道:“你是什么人?”

明业只是向前走了几步便到了李圣天马前。他将横担的金刚杵往地上一顿,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伤了那位马鲁奇先生,多有不安。然我于阗乃昆沙门天之裔,佛门薪火相传,千年不绝,永不屈膝外道同。若觉得不服,便依此例向贫僧挑战!”

明业这般说便是以宝光寺的名义将此事接下了,对方便不能再指责李圣天心存偏袒,只能以袄教名义来向明业挑战。明业与马鲁奇有过一战,袄教秘术虽然厉害,却是要借助种种药物的,他并不畏惧,如此便避免了两军交战。西域之人最重然诺,袄教若是说了不算会为人所不耻,那时就算是那些袄教徒都不会替他们卖命了。

他的话音刚落,后面忽然传来了一片惊呼,有个人长声道:“光明普照,遍及宇内。明业师兄,天下事,以势欺人者失民心,唯有以理方能服众,你既有此议,那我便接下了。”明业声音虽响,但这声音既平和又舒缓,明业的狮子吼根本盖不住。李圣天不知是怎么回事,扭头看去,一边的李思裕已叫了起来:“真大师!”

在李圣天的身后,于阗精兵列队整齐,但此时有不少人都已伏倒在地。就在安军州方向,有一朵红云正缓缓飘来,在这红云之上立着一个紫衣僧人。红云宛如一朵火焰化成的莲花,那紫衣僧人年纪甚轻,立在上面更如不食人间烟火,正是幻真。

幻真名列九国师僧第一位,但上代宝光寺上座瞿沙涅盘后幻真并没有接任上座,反倒不知所踪,国中诸人都有点儿不知所措,也不明白这位瞿沙大师一直寄予厚望的后辈年轻高僧出了什么事。此时见他如此现身,那些信佛的士兵不由纷纷合十礼拜,便是信袄教的都在赞叹。

明业没想到竟是幻真接下了自己的挑战,他将金刚杵重重一顿,高声道:“幻真,你为何又回来了?”幻真的神通虽较他高些,但明业知道幻真不可能有白日飞升的本事,他实在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本来已经凭气势压倒了对方,但幻真这等奇异地现身却打乱了他的计划,旁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幻真身上去了。李圣天也很吃惊,小声对李思裕道:“思裕,真大师是怎么飞天的?”

肉身飞升,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境界。当年瞿沙被称为活佛,也不能平地飞升。李思裕皱了皱眉道:“这个应该和汉地的孔明灯一个道理,只是……”不过孔明灯的升力并不强,而且不能持久,幻真所踏这团火云中光焰夺目,映得身下亦是一片明亮,却毫无燃尽之意,李思裕实在想不出其中奥妙何在。

幻真驾着红云升到了十丈左右停住了。从这里望去,却见云中不时闪烁火光。幻真站在红云上高声道:“明业师兄,圣天大王,幻真误入歧途二十年,方今始知世间真神。为于阗万千黎庶计,恳请大王禅位。”

李思裕见到幻真时大喜过望,哪知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由目瞪口呆。李圣天皱了皱眉,高声道:“真大师……”但那些于阗士卒也已被幻真所言惊呆了,都在交头接耳,李圣天说得虽响,却淹没在人声中,根本没有人能听到。

幻真的话亦震惊了紫衣八僧。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不由面面相觑。

明业重重一顿金刚杵,喝道:“何方妖人,竟敢假冒!”他虽然与幻真不睦,但终究无法相信自幼跟随瞿沙,在宝光寺苦修二十年的幻真会突然破门转投袄教。他是用狮子吼发出的,声音比李圣天可要大得多,所有人都听得到,连尉迟钵略的士卒都不禁想道:“不错,幻真大师怎么能转投袄教?”

红云上,幻真朗声一笑道:“昨是而今非,又有什么不可想的?十年苦修,不及一朝顿悟。”他解开了身上袈裟,裸出上身,喝道,“明业师兄,你纵不认得我,也该认得我背上的伤疤。”

这话一出,八僧中明业童观这些年纪较大的都不由色变。幻真被瞿沙带到宝光寺来时,他们都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当时幻真尚是个婴孩儿,明业和童观还曾给他洗澡换尿片,曾见幻真背上有一片极大的伤疤。他们不知这个小小婴孩儿怎么会受如此大的伤,那简直就像将背上皮肤尽都烫掉一般。后来幻真长大了,修行日深,自是衣衫齐楚,旁人便不知他脊背有这种伤痕了。明业听他说出此事,心中不由忐忑,等看到幻真背上果然有一大片伤疤,心道:难道是真的?那块伤疤形状古怪,便如一只巨大的蝴蝶趴在他背上,就算是假冒的,那人也必须见过幻真的身体不可。可是幻真身为九国师僧之首,现在还会有什么人曾见过他光着上身?何况明业虽然没有天眼通,目力却要远超常人,已看到这人背上的伤疤绝非作伪。他心头一沉,喝道:“幻真,你竟敢背叛宝光寺?”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谁都听得出来明业是承认眼前这人不是假冒的了。幻真站在红云上长笑一声,将袈裟束好,朗声道:“明业,幻真只知礼拜世间真神,不问其他。当初误入歧途,如今始知世间真神唯有阿胡拉·马兹达。熊熊圣火,驱除晦暗,明业,你快破弃外道,皈依真神吧,若再执迷不悟,阿胡拉·马兹达圣火定不相饶。”

明业性子本就急躁,听得幻真竟然宣称什么误入歧途,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将金刚杵一举,喝道:“幻真,你口口声声外道,说你现在所奉乃是真神,便让你这真神来与我斗一斗!”他愤于幻真背弃师尊,竟然还要李圣天禅位,虽知幻真功底在自己之上,已不惜一死要和幻真斗一下。

只是此话一出口,童观胜谛以下诸僧全都不由动容。明业是顺口接上了,可现在幻真已是袄教之人,这样一来这一战实际上已成袄教与宝光寺之战。一旦明业失利,就要接受幻真处置,可幻真现在却是要李圣天禅位,将国教改为袄教。这等重大的事,明业偏生没有多想便一口应承下来。可明业话已出口,他又是宝光寺上座的身份,岂能说了不算?童观心里暗暗叫苦。

果然,幻真立在火云上亦是眼中一亮,喝道:“好!幻真便借阿胡拉·马兹达神威,将你这外道邪魔击散!”幻真话音刚落,下面众人突然齐声呼喊:“阿胡拉·马兹达!阿胡拉·马兹达!”呼声整弃,越发显得响亮。而这阵呼喊居然是从于阗兵阵中发出的,此时对面那支袄教兵马也齐声应和。声音彼此相应,更显得声势骇人。就在呼喊中,突然又传来一阵震天般的号角。

那是国主出巡时的号角,先前李圣天出城时便吹过,却不知此时为什么又要吹一次。李圣天也怔了怔,不知发生什么事,却见身后的于阗士兵忽地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大道,几队甲胄鲜明的士兵高举青盖长号正向这里走来,竟是全副天子出巡的家当。在这些士兵中,一人坐在一头极高大的白驼身上,衣着竟与李圣天一般无二,亦是王者之服。随着这人经过,边上的士卒纷纷高喊。

李思裕没料到后院起火,居然又冒出一个国主来。他一眼已看清了此人,失声道:“大王,这……这是钵略啊!”

李圣天喃喃道:“正是钵略。”

辅国将军尉迟钵略,是李圣天的表弟,当初王系本应落在尉迟钵略这一支。只是当初于阗被吐蕃所占,国主亦是吐蕃所立,而吐蕃李圣天这一支崇佛,尉迟钵略这一支信奉的却是袄教,吐蕃却也是崇佛的,因此废了钵略之父,改立先王为国主。后来先王便复国成功,将吐蕃势力逐出于阗,在国人中更是众望所归,再没人想起要将王统转到尉迟钵略这一支。到了李圣天继位,以宽厚仁慈治国,对袄教毫不歧视,何况尉迟钵略父亲拥戴有功,因此对尉迟钵略信任有加,让他与李思裕两个分掌安军州军权。当那支祆教奇兵突然出现时,李圣天心中有些恼怒,但恼的也仅仅是尉迟钵略不够仔细小心而已,此时才知道哪里是尉迟钵略大意,分明此事由他主使。看样子尉迟钵略处心积虑,策划已久,他暗中将忠于他的军队尽数安排在后方。好在于阗士兵中信奉袄教的还不算太多,也有一半并不听从他。但此消彼长,加上那支突如其来的袄教奇兵,尉迟钵略还截断了归途,李圣天已知自己面临的是平生未有的大劫,不由看了看明业。

明业与尉迟钵略之父是亲兄弟。他见尉迟钵略竟然一身王服,心头不由大震,喝道:“钵略,你……你竟敢犯上作乱!”

尉迟钵略却理都不理他,双手作势,高声道:“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护佑,于阗重光。裟缚婆,你被阿格拉·曼纽侵蚀,已不配做于阗国主。”

尉迟钵略比李思裕大不了几岁,不过不像李思裕那样酷爱游猎,因此远没李思裕健壮,声音也并不响,但不知为何此时却是声如雷霆。不要说他手下那些信奉袄教的士兵,就算是信佛的,此时也不禁半信半疑,心道:于阗王统果然应该是钵略的,所以幻真大师也奉他为主么?于阗兵向以忠勇闻名,但这回尉迟钵略亦是王族,又是他们的直属将军,这些士兵真不知到底该忠于谁。

明业见身边李圣天的亲兵看向自己时已有怀疑之色,便是李圣天的眼神都有些闪烁不定,而那朵红云已将向这边飞来,不由心中气苦,忖道:他们一定觉得我是钵略的亲叔叔,会对国主不利。当即转身向李圣天行了一礼,道:“大王,恕贫僧无礼,要代师尊将此叛徒打入寂灭!”他将金刚杵往地上重重一拄,喝道:“幻真,你来吧!”

明业已将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运到了十分,一身紫衣袈裟直如被狂风鼓起,人也好像随时会拔地飞升。他性如烈火,怒火越大,法咒威力也就越大,连身侧沙子都被激得四射。童观领着胜谛诸僧护着李圣天与李思裕退到一边,心道:师兄是动了真火了,只是……幻真怎么说得这般好一口塞语?

幻真在于阗呆了二十年,塞语还是结结巴巴。方才幻真与明业对答,虽然塞语仍是不太纯熟,却比以前流利得多了。明业对幻真一直都有点儿不服,可童观根本想不到他二人真的会有对决的一天,而且幻真竟然是以袄教徒的名义!这回两人一战不论孰胜孰负,两教之间必然势成水火。不过火烧眉毛也只好只顾眼下了,如果明业不敌幻真,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看着于阗阵中乱作一团,可是尉迟钵略迟迟不动手,萨波赫不由皱了皱眉,一边的沙赫里瓦尔使小声道:“萨波赫,虚空火已经快要烧尽了。”

他们余下五使中,霍尔多德与莫尔多德两使已暗中潜入尉迟钵略军中,那朵红云是他们以虚空火撑着。虚空火是袄教密术,用一种能燃气体在空中烧火,因此旁人根本看不出奥妙。只是这种气体会烧尽的,沙赫里瓦尔使已见红云中火焰有不继之势,万一红云落地,便失了先声夺人之势,到时那些将信将疑的于阗士卒便有可能生变。

萨波赫咬了咬牙,小声道:“不要管他,我们不动手。”

尉迟钵略的用意他自然清楚。尉迟钵略希望袄教这一方动手杀人。谁也不能保证尉迟钵略会不会在事后以为李圣天复仇为名清算袄教。如果先前不曾听到善思王的告诫,萨波赫根本不会想这些,可这时却由不得他不想。

就在这时,从一边传来“嗵”一声响,却是明业以金刚杵重重往地上一顿。这一顿像是要将大地都震得颠倒过来,连空中那朵红云也似被撼动,便如风浪中的小舟一般上下起伏,里面的火光倒是丝毫不减,反而更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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