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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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李思裕心头空落落的一片,虽然知道了李莹心之所属让他震惊,可是幻真的离去还是让他感到无比怅然。李思裕扭过头,见李莹将一根手指放进了齿间咬着,也唯有如此她才不会放声痛哭,眼里却有豆大的泪珠不住滚落,滴在沙漠上。

火灾章

〖火灾起时,火从何出?

——《大毗婆沙论》〗

一团烈火忽地从地底蹿起,喷向空中足有丈许,边上看的人全都发出了一声惊叹,明业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这是他接任宝光寺上座以来第一个前来挑战的异族术士。密宗修神通,与术士斗法是常事,当初宝光寺上座瞿沙正是以绝大神通震慑外道,使得于阗为诸多小国景仰。只是没想到如今瞿沙上座刚涅盘,马上就有异人前来挑战了,而来的居然还是在西域一带仅次于佛教的袄教士。

这个袄教士驭火之术甚是高明,这团火无根无本,绕身飞舞,火势又大,几与他身形相等,人都几乎已没在了火光之中。飞舞了一阵,那人仰天一吸,火光就如有形有质一般被那人尽数吸入腹中,又化为乌有。这一手大为神奇,边上看的人中袄教徒自是喝彩,便是信佛之人也暗暗赞叹。

明业双手合十,朗声道:“先生秘术果然惊人,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向前一步,行了一礼,这才大声道:“敝人琐罗亚斯德教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波斯马鲁奇。久闻于阗国师密法高深,却误入歧途,因此奉阿胡拉·马兹达真神之命,请国师破弃外道,皈依真神。”此人的塞语说得甚是流利,只是明业听他居然将佛门称为外道,心头不由有怒火升起,正待反唇相讥,一边童观却道:“马鲁奇先生,佛门广大,大开方便之门。贵教亦是西方大宗,贫僧亦久有耳闻,何须以小术自炫。”

童观的性子比明业要沉稳得多,他知道这个兄长兼师兄的性子急躁。瞿沙在日,明业以狮子吼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实于修行有利,但现在明业已是宝光寺上座,动不动便要出手,败固可羞,胜了也是件麻烦事。他听闻袄教首脑本在波斯,去年刚来到西域。此教中职位乃是以善思、善言、善行三王为尊,三王以下设六使,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是第二使,亦是教中显职。明业动手不留余地,如果伤了此人,与袄教结下深仇,对于阗来说也是有害无利,因此出言调解。

马鲁奇闻听此言,笑道:“阁下想必是童观大师吧。善火普照,皆是万物所宗,贵教实与我教殊途同归,只不过误入歧途。我奉真神之命前来,正为传达真神教义,岂是以小术自炫?”

密宗以大日如来为本尊。而袄教所奉,正是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与大日如来之意恰有相似之处,因此马鲁奇这般说也无不可。童观见他连斥密宗为歧途,也有点儿动了真火,沉声道:“马鲁奇先生此言差矣。大日如来遍照八方,我于阗百姓安居乐业,岂如外道之流离失所。”

原来袄教本来是波斯国教,在波斯盛极一时,但随着波斯国力减退,袄教在中东一带势力渐渐衰弱。到了唐初贞观十一年,波斯被大食所灭,袄教在本土几无立足之地,只得不断东迁,此时西域一带的袄教势力实已远超本土。马鲁奇道:“真神所命,岂是凡人所能预料?我教自琐罗亚斯德圣人以圣火立教以来,诸国无不遵从。圣火熊熊,无远不届,于阗遍地可出圣火,正是真神天命之所。”他这般说来,竟也能自圆其说,童观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得微笑道:“依马鲁奇先生此言,岂非有灶火人家,皆属贵教统辖?”

童观这话已属明着讥讽了,但马鲁奇却正色道:“童观大师所言正是。真神无处不在,天下无人不当尊奉。”

他这话一出口,明业再也耐不住性子,站起来,厉声道:“马鲁奇先生,口舌无用,一心寂静,即辨邪伪。既然先生说圣火为真神所化,不如以此火来炼明业之身。”此言一出,他下手的紫衣七僧全都微微一颤。如果万一他接不住马鲁奇的火术,岂非要动摇于阗以释教立国的根本?但明业话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若是说了不算,宝光寺上座的名声都要丢光了。童观见明业要向前走去,小声道:“师兄,小心了,此人用的是实火。”

明业淡淡一笑,道:“师弟放心。”明业虽然脾气暴躁,却也不是没分寸的人,那马鲁奇的法术他都看在眼里。弄火之术,密宗里也有,即是号称威力最大的伏魔八剑,此术可以在虚空幻出火焰凝成的长剑。那些都是虚火,而马鲁奇用的却是凭借药粉之类,兼及法术的实火,实已下了一个层次,明业并不惧怕。

马鲁奇见明业答应动手了,却又有点儿畏惧,道:“明业大师,这可不是玩的,若是大师火候不到,万一伤了大师又该怎生是好?”

明业哼了一声道:“你能伤我,那是你的本事,岂能怪你。”他说得甚是慷慨,真气亦是运足,紫袍无风自动,他向前踏了一步,有如金刚怒目。虽然只踏出一步,却发出“咚”的一声,像是一块千钧巨石重重砸了下来。周围那些佛门信士本来见马鲁奇使出这等神奇的祆教法术,既赞叹又不服气,正盼着明业能大展神威,将这些袄教徒的气焰打下去。待见明业这等本领,不约而同地齐声喝彩。

马鲁奇见明业先声夺人,也不知还有什么奇妙法术,咬了咬牙,心道:善思王要我尽量不要与人对战,只消他们知难而退便可。可是这些异教秃厮知道难了,却不肯退,又待奈何?此时见明业应战,声势骇人,也不知挡不挡得住,心下不由有了一丝怯意,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左手从后腰的小囊里摸出一把药粉,大声道:“明业大师,你真不怕受伤么?”

明业又踏上一步,厉声道:“邪魔外道,岂能伤我?”

这第二步踏出,又是“咚”一声响,大地都仿佛在震颤。其实在于阗,乃至整个西域,祆教是第二大教。李圣天对诸种宗教都甚宽容,从不仗势打击,于阗的袄教徒也不受歧视,所以向来相安无事。只是明业被马鲁奇的咄咄遥人激得火冒三丈,在他此时看来,袄教实是要被斩尽杀绝的邪魔外道。风并不大,但他的一身紫色僧袍却如被狂风鼓足,每跨出一步都如同重槌狠狠敲打一面巨鼓,简直有地动天摇之威。他右手成金刚拳,放在心口握住左手拇指,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喃喃念道:“唵吽惹护娑。”

童观听得师兄的法偈,心头一动,暗自叫苦道:师兄难道真要与这马鲁奇结下生死之仇么?明业此时所持,乃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共有六步,称三藐三菩提步,等六步一踏完,明业所结就要变成能摧伏印,也就是阿閦如来之印。此印结成,号称“一切众魔及诸外道、诸惑业等皆不能动”,那时便一定要分出生死方能罢休。他见明业已踏出两步,心下一急,也踏上一步,高声道:“光明普照世,如净日月轮。能令眼清净,此宝炬总持。天眼妙清净,慧眼无翳障。法眼亦清净,此宝炬总持。”

他口中所诵,亦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但并不是明业所持的“摧破魔章”,而是“胜功德章”。佛门慈悲,既以密法慑服外道,亦以佛法普度众生,否则纯以金刚大力压服异端,哪里还谈得上慈悲?明业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原本锋芒毕露,脸上也已满是杀气,但在童观的胜功德章咒声中却霎时变得温和起来,脚下也登时静寂无声。明业的功力在童观之上,也发现自己动了杀机,因此趁势将法咒收回。

只是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虽然收回了,马鲁奇却趁机厉喝一声,手一扬,掌中一团粉末直撒出来。这团粉末立化为火,直如从他掌心喷出了一条火蛇。虽然火势极其凌厉,但明业已闻到其中带着一股硝磺之味,心道:果然是外道。左手一下探出,已一把抓住火头。虽然童观以胜功德章化去了他的杀机,但他的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仍加持在身,水火皆不能害,纵然抓住了火头,却连汗毛都燎不掉一根。这火蛇在他掌中便如有形有质一般,登时被他卷在掌中。只是火蛇刚握到手中,马鲁奇突然一弯腰,右手猛地拍在地上。手掌刚一触地,明业身周立时腾起六七道火柱,将他围在了当中。马鲁奇在袄教六使中是火使,驭火之术极是高明。袄教驭火术与密宗火术大不一样,借助地形之利,用的是明火。马鲁奇见明业的陀罗尼咒声势如此骇人,早已心存忌惮,见童观也上前,他并不知童观是要化去明业杀机,还以为这师兄弟二人要合力对自己下毒手,因此更是毫不留手。

明业只道捉住了马鲁奇的火蛇便能让他知难而退,却也没料到马鲁奇竟然还有这等手段。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遇强更强。火柱突然而起,眼前已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火焰熊熊,热浪迫面,百忙中右手放开火蛇,结成金刚拳,当胸握住左手拇指,又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厉声喝道:“唵吽惹护娑!”

他本来功底已相当高深,现在从幻真那儿追回的这串伽楠佛珠又戴在他的右臂上,这般以硬碰硬,杀机比先前愈盛。马鲁奇如果真个全力抵挡尚有可为,可是他心中已生忌惮,本来就准备借火柱挡住明业追击,却没想到明业的密宗奇术竟有这般威力,断喝声中,明业身边的火柱如被一只无形巨掌压回,却在马鲁奇身边冒了出来,将他卷入火柱之中。他身边还带着不少施行火术的硫磺硝粉,沾火即着,马鲁奇惨叫一声,身体便成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火柱。

童观在一边见势不妙,叫道:“快救火!”身后胜谛以降六僧随之上前,将马鲁奇围在当中。七人同时施法,将马鲁奇身上明火压下,可哪里还来得及?马鲁奇的瞬间便已被烧得不成人样,成了一根焦柱。

明业也没想到斗法会成这般结果。看着马鲁奇的尸身,不由一阵怔忡,心头只是不住转念:糟了,糟了。

这回明业甫一接掌上座,斗法就闹出这等你死我活的结果,只怕瞿沙多年恩威并用的结果就此毁于一旦。一旦那些外道同仇敌忾,宝光寺神通再惊人,也会疲于奔命,更何况马鲁奇是西域第二大教中的首脑人物。

恐怕于阗的安宁到头了。明业默默地想着,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坐在驼背上,看着沙漠连绵不断,直如无穷无尽,幻真的心头亦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即使是在送李莹去阿夏途中,李莹突然提出要与他私奔,他也没有现在这般心神不宁过。

难道就是因为那人的万宗封神术么?

在阿夏王的修罗宫中,他被假扮慕容修罗之人擒住,那人要以万宗封神术夺他之舍。就在最后关头,师父瞿沙突然出现,破了那人的万宗封神术,那人本想夺走幻真的修为,结果大半功力反留存幻真体内。只是如此一来,幻真功力虽然大进,却也身具魔种,随时都会入魔。偏生一串伽楠佛珠被明业追回,仅靠一串佛珠,想压住心魔实在勉强。就在离开安军州这上百里路途中,他心中已杂念数起。好在每次邪念一起,幻真便觉腕上伽楠佛珠传来一阵清凉,让他重新清醒,便默念心经,将这些邪念消除。

师父涅盘之前要自己去沙洲,应该就是知道这样的结果吧。幻真心头不禁黯然。有好几次清醒时他都已想用无常刀将自己一了百了,可是每一次要用无常刀,心头便如波涛汹涌,怎么都使不出来,体内那种奇异力量似乎在阻挡他施法。

如果魔种日长,神志日消,有朝一日难道我真的会成为西域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魔主么?幻真已不敢再想下去。现在他的神志犹占上风,但这种念头仍是纷至沓来。假如自尽却未能消除肉身,结果肉身被魔种夺走,岂不正是那个对自己施用万宗封神术之人要的结果?他越想越觉心悸。

如果到了沙洲仍然未能消除身体里的魔种,那就只能身付荼毗了(注:荼毗,是天竺四葬之一,即火葬。)。

幻真在驼背上不禁苦涩地一笑。

这时,眼前突然闪过一丝阴影。幻真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极高处有个黑影正翻飞盘旋,想必是一只大鹰。他正看得出神,耳畔突然听得有人厉喝道:“秃厮,快下来!”

喝声极是粗鲁。幻真怔了怔,凝神望去,却见面前有五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正坐在骆驼上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五人衣着怪异,不知是哪一族的,说的却是于阗通行的塞语。无心在驼背上合十道:“施主,恕贫僧失礼。”

大概是幻真的塞语说得不太好,领头的一个短髯汉子怔了怔,用汉语喝道:“你是汉人么?”

幻真点了点头。那汉子与几个同伴互相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汉人便好办了,将财物交出来,老爷让你在这地方涅盘了便是。”幻真听他说到“涅盘”二字,心头忽地一动,道:“若蒙几位施主成全,贫僧求之不得。”

那汉子听他这般说,却是一怔,心道:这秃厮得了失心疯不成?不对,若他说的反话那该如何?不过他们到底有五个人,这秃厮却是一人,要是劫道的反怕了被劫的,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想毕,他“嘿嘿”一笑,道:“好吧,那大爷便成全你。”他话音刚落,边上一人忽然接口道:“和尚,你可是宝光寺的么?”

宝光寺是于阗国寺。上座瞿沙,座下九国师僧,在西域赫赫有名,这五个沙盗虽然不是佛门信徒,并不曾见过这些人,却也听说过宝光寺和尚全都神通广大。幻真皱了皱眉道:“贫僧不是宝光寺的了。”

这五个沙盗都不是汉人,虽然会说汉话,却听不出幻真这话的深意。一听幻真说不是宝光寺的,那短髯汉子开颜道:“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五兄弟穷得吃不成饭,你大慈大悲,但将身边钱物骆驼给我们吧,我们给你个痛快。”

幻真伸手到腰间,正要解下干粮袋和水囊,心头忽觉一阵冰凉,手指也似僵住了。那短髯汉子见幻真的手放在腰间不动,心头怒起,翻身下了骆驼走到前面,一把拉住驼缰喝道:“秃厮,有什么东西痛快些拿出来吧,反正到了精绝也是个死。”(注:精绝在今日民丰一带。)

幻真怔了怔,道:“为什么精绝不能去?”那汉子“哈哈”一笑道:“秃厮,你不知道便不要问了,就算于阗也没多少日子了。”一边说,左手已向幻真的袈裟拉去。这一拉,“啪”一声,从幻真怀里掉出一块圆圆的金饼。那汉子吓了一跳,尚不知是什么东西。定睛一看,见这东西金光灿然,竟是纯金的,不由大喜过望,心道:怪不得这秃厮扭扭捏捏,看不出他怀里藏着金子!他一把拔出腰刀便向幻真腰间刺去。

眼看着腰刀就要刺入幻真的身体,这汉子忽然觉得刀尖一重,像是被把铁钳一把夹住。他呆了呆,还没回过神来,却觉身体一轻,自己突然飞了起来,耳边听得那几个兄弟失声大叫:“大哥!”

那四个沙盗见大哥上前,等看到从那和尚身上突然掉下一块金饼,也全都欣喜若狂。哪知却见大哥的脑袋猛然冲天而起,身体却直直摔下。这情景把他们都惊呆了。一会儿后,其中一个沙盗先喊出来,四个人立时打了一鞭,催动骆驼向幻真冲去。

他们的腰刀都已握在手上,四口腰刀明晃耀眼。哪知刚冲了两步,眼前一花,幻真突然已立在当先那人的骆驼鞍前。那沙盗还未反应,胸口就是一闷,仿佛被一把巨锤砸中,立时从骆驼上飞起。还不等此人落地,幻真的身影又到了第二个沙盗鞍前,又是一声惨叫,这沙盗也被幻真一掌打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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