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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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沈瑄道。
“是啊,”卢澹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你父亲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你爷爷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你父亲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后来悲愤不已,就做出了自绝的事!”卢澹心停了停,又道,“你父亲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洞庭派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你祖父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你父亲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誉。”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澹心道:“你父亲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亲的尸体看了一会儿,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这还没完,蒋听松回天台山之后,作出了一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地隐居起来,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功荒疏,不像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洞庭派是被他害惨了。你父亲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洞庭,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立支撑。洞庭派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道:“只怕蒋听松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了他吧?”
卢澹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葛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派竟然还有传人出山,只怕《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澹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派与洞庭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爷爷就是他的杀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别的选择。而且卢澹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也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武功秘笈。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起来。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谢前辈指教,晚辈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前辈放心。”
卢澹心满意地点点头。
忽然外面“扑”的一声,院里顿时闹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澹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澹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晚辈天台蒋灵骞。”
卢澹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瑄不知道,听完卢澹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小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公子,我听说你到了简寂观,特意找了过来。我不是来这里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真人,将剑阵撤了。”
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澹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就退了下去。蒋灵骞慢慢地朝汤慕龙走了过去,又慢慢地拜下。汤慕龙赶快扶住她,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卢澹心瞧着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汤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庐山。楼狄飞见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了他一匹马当作坐骑,他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是昨日情形。蒋灵骞自从在简寂观出现,直到与汤慕龙双双拜过卢澹心,直到随汤慕龙离开,再也没看过他一眼。她与汤慕龙骑着罗浮山的白马,并辔而去,映着满山火红的夕阳……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别人的妻子。从今往后,我除了将她彻底忘掉,并没有别的办法……”卢澹心那一席话,已经如巨石一样压在他心上。
也不知道现在能上哪儿去,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日里倒骑瘦马,信步游缰,到哪里是哪里。那架墨额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还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
这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到了湖南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那时湖南是马殷父子的势力范围,称楚国,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阔别多年,连楚地方言也讲不出一句了。
这日黄昏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起身来,临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地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碎步,万不肯再向前的。
抬头一看,路边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栈,不如今夜就住在这里吧。进店坐下,吩咐小二准备饭菜,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菜中少放辣椒。原来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红彤彤的几大盘,无辣不欢。沈瑄在江南长大,哪里吃得消这些。领教过几回后,每次吃饭总要叮嘱过,人家看他是外乡人,自然也明白。
不过厨子好像还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夹了五六粒鲜红的干辣椒。沈瑄只夹了一箸,就觉得舌头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疼起来。只得少许吃一点,就端起饭碗来。忽然,小二端上一只花瓷海碗:“剁椒鱼头,窗下那位客官给您叫的。”
那鱼头还未到面前,沈瑄就觉得一股麻辣香气热烘烘扑鼻而来,几乎呛死。瞥了一眼,只见一碗红得发黑的油汤晃来晃去,看了就发晕。沈瑄朝窗下那边望去,一个三十岁上下,虎背熊腰的风尘侠士笑眯眯地瞧着他,面前也摆了同样一碗剁椒鱼头。那侠士朝他拱了拱手,就径自把筷子伸到碗里,竟是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气盛,看见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来。不就是吃一只鱼头,又能如何?
当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来。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么。他不敢细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刚咽时还不觉什么,但只一会儿,熊熊大火就从咽喉烧了上来,双唇烫得不敢碰一碰筷子。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受罪。但沈瑄是个不肯低头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他气聚丹田,神形归一,一心一意对付起那鱼头来。拼了一回,居然就消灭完了。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个太阳穴都胀了起来。舌头早是辣得没了知觉。看见茶壶在桌上,忙忙地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侠士,也吃完了鱼,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舀那红红的鱼汤喝,还满脸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样子。沈瑄知道这场比拼还没完,也不找汤勺了,索性端起碗来喝那鱼汤。这鱼汤比起鱼头来,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闭上眼咕噜咕噜喝完,回过头,连肚肠都要抽搐起来。他拼命的想有什么药可以止辣的,无如脑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转也转不动。只得又倒茶喝,却发现茶也喝净了,遂大声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侠士听见,端着一只酒壶就踱了过来:“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这个。”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沈瑄向来很少喝酒,更别说这样大一杯了。可此时辣得几乎神志不清,舌头也转不过来了,于是一言不发,接过酒一气喝了个干净。这烈酒一般是火辣,从胃里暖烘烘地逼上来,与辣椒不差什么。可是酒劲过去,的确觉得神清气爽,痛快淋漓。他不由得冲那侠士笑了起来。
那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对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来两碗剁椒鱼头!”
从日落到上灯,从上灯到二更,沈瑄与侠士比赛吃辣椒,消灭了七八碗鱼汤,后来索性叫小二将一串一串的干辣椒将来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觉得平生从未这样畅快刺激过,什么忧愁烦恼,离情别绪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兴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不胜酒力,只知酒中意气,酣畅胸襟。然而终于渐渐不支起来。
沈瑄醒来时,仍是夜晚。自己却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额琴摆在身边。
“小兄弟,醒了就起来喝口茶。”
沈瑄一看,那个侠士独自坐在屋角,面对墙壁不知做什么,这时转身走过来,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
沈瑄喝着茶,不觉不好意思起来,却看见窗外一轮明月已飞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银,流光若水。侠士道:“不过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闯北倒很少碰见可以与我喝上十斗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沈瑄遂说了,又问侠士的名讳,那人一笑:“我叫叶清尘。清尘浊水的清尘。本是姑苏人氏。”
沈瑄道:“我还以为叶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
叶清尘摇着头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难怪你觉得我不像姑苏人。沈兄弟,休怪我说你,酒逢知己,千杯犹少;酒入愁肠,徒损心力。再不可如此了。”
叶清尘立在窗下,双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发散乱,全是风霜之色,但脸上威武英华,说话诚恳磊落,遂道:“叶兄说的是。小弟前日借酒浇愁,未免太颓丧了。不过既见叶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这许多呢!”
叶清尘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良辰美景,当须一尽豪情欢谑。我此时倒要请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弦琴,你可有兴致?”
沈瑄这时心里光风霁月的,遂洋洋洒洒地拨了一曲《河颂》。叶清尘凝神听毕,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没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
沈瑄道:“这还是叶兄美酒辣椒的功劳。”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我……”
叶清尘哈哈一笑,道:“实不相瞒,我为了听你的琴曲,可跟踪你十几天了!”
沈瑄虽然没多少江湖经验,心思却也细致。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几天,他不会无知无觉,当下有些诧异。叶清尘见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里,你先弹的一曲《猗兰操》,然后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后却是一曲《离鸿操》结尾,情状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练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于是你又练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这个曲子与前一首似是同属一套大曲,但尽你推敲琢磨,意境却有了一些变化,前一曲壮士悲歌,犹如燕赵之士易水击节,血溅千里,后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来,汹涌澎湃,山鸣谷应。有时我听你练习另一曲,又是哀绵宛转,铮铮侠骨偏裹了一团儿女柔肠。直到你练到第四曲,忽然又变成了淡泊隐逸,宁静致远,像是烟水山岚间渔樵问答一般。”
沈瑄听他说得不错,哀婉的是《青草连波》,慷慨的是《丹阳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籁》,淡泊的是《太湖渔隐》。叶清尘又道:“那天夜里我在鄱阳湖畔听见你弹琴,觉得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音乐。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仿佛吟咏山川湖泽,然而寄意深远,荡气回肠,非常人所为。我本来是要去洞庭湖访友的,听了你的琴曲却欲罢不能,只好一路跟了过来。”
沈瑄听着笑了:“小弟眼拙,从未发现过叶兄。我一向只弹琴给自己听,想不到叶兄却是知音之人,千里相随,厚意难当。叶兄也是此道中人么?”
叶清尘道:“呵呵,我没有练过几天琴,只是爱听。”
沈瑄将墨额琴递了过去,叶清尘也不推辞,铮铮琮琮弹了一段。虽然技艺不甚精巧,但胸臆宽广,豪气干云。沈瑄听着,此时英雄意气,觉得说不尽的投合,高声道:“如此豪情,当有酒添兴!”
叶清尘也喝道:“好!”
两人倒尽桌上残酒,各满饮了一大杯,相视而笑。叶清尘道:“沈兄弟,你我虽是初识,难得以琴为由,这等投缘。我与你拜作金兰兄弟如何?”
沈瑄此时热血沸腾,岂有不愿的?当下两人叙了年齿,叶清尘比沈瑄大了七岁,自然是大哥。两人也不备什么香烛酒礼,只对着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叶清尘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我浪迹江湖,也只这个鬼脸木雕陪伴,如今便送给你吧。”
那晚两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长谈。沈瑄本来没有什么朋友兄弟,那钱丹又终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个大哥,简直是喜不自胜。便将自己的经历一一说出,只除蒋灵骞不提。叶清尘听过,道:“原来你竟然是当年烟霞主人沈大侠的孙子,难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终究不是长计。我这几日看你根骨虽好,内功也不错,但功夫亟待长进。你何不回三醉宫去,请吴剑知吴掌门指点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吴掌门端方和善,人品极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会好好教你的。”
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叶清尘眯眼道,“近乡情怯?”
“也许吧。”沈瑄道。他小时对吴剑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记得是个严肃方正的人,对自己并不亲厚。后来隐居葫芦湾,母亲也很少提及这个兄长。不过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传言,吴剑知的口碑是很不错的,人称“洞庭书仙”,是君山上第一个君子。
叶清尘“呵呵”地笑了一阵子,正色道:“那么我带你去。正好,我也要上门拜访吴掌门。”
第九回 洞庭水阔楚天钟
三醉宫的主人吴剑知,今年已五十五岁了,双眼深陷,鬓发花白,虽然还是习武之人轻健矍铄的样子,但暗藏在额角皱纹里的衰老和思虑,逃不过沈瑄的眼睛。沈瑄本以为,从自己舅舅的脸上一定能找到母亲的音容笑貌,不料吴剑知似乎和沈夫人不怎么相像。他不禁有些失望。吴剑知见到他来,并不很惊奇意外,很和蔼地问这问那,又嗟叹妹妹的早亡。却是舅母吴夫人,一看见沈瑄,就落下泪来,搂着他哭了一场,弄得大家都有些戚戚然,还是吴剑知和叶清尘将夫人劝住了。
方叙话间,吴家长子吴霆匆匆赶来。表兄弟厮见一回,忽然看见吴霆背后一位藕荷色衫子的女郎,朝着他微微点头。不是乐秀宁又是谁?
原来乐秀宁自离开葫芦湾,遍寻沈瑄不见,却遇上了从钟山上下来的吴霆,于是跟随吴霆到了三醉宫,希图慢慢打听沈瑄的下落。
“其实这次回来,也是为了死去的家父。”乐秀宁叹道,“爹爹的心愿尚未了,就,丧身天台派手中。我要替他报仇,却始终无能为力。”
吴霆看她容色忧戚哀婉,皱起眉头,喟叹道:“天台派与我们仇深似海,你爹爹的大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
沈瑄忍不住道:“害死乐师叔的是吴越王妃手下的人。”
乐秀宁十分讶异,目光烁烁地问道:“真的么?你听谁说的?是……是她?”
沈瑄心中一震,要解释清楚乐子有的死,势必牵连到蒋灵骞。这个名字在三醉宫显然是不宜提及的。但不说清楚,误会岂不是越来越深?他沉住气,将那日蒋灵骞对他讲的一番话说了一遍。
吴剑知听到这里,十分诧异:“想不到你们俩竟然和天台派的小妖女还有交情,瑄儿还治过她的病。若说是吴越王妃的辣手,也有可能。但是秀宁,你爹爹为什么惹上了那妖妇?”
乐秀宁摇头道:“素无瓜葛。”又望着沈瑄道,“蒋姑娘说的……也只是一种猜测吧?”
沈瑄道:“她说的不会有错。”
吴剑知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瞥了沈瑄一眼。
叶清尘遂道:“蒋姑娘说的是真的。那日我正路过桐庐,见过那一场变故。乐姑娘,向你爹爹下手的那人叫桑挺,是吴越王妃手下的得力干将。”
乐秀宁瞧着叶清尘眨了眨眼睛,恍然道:“原来叶大侠就是那日相助我们父女的人,请受小妹一拜!”
叶清尘忙托住她:“不敢不敢!那日的事情,我却惭愧得紧,到底让那姓桑的跑了。”
众人默然。叶清尘顿了顿,又道:“这些事情且别过不提。吴掌门,沈兄弟练习洞庭剑法已有时日,此番回来,还想求您收录门墙,传习武功呢!”
吴夫人在一旁听了,欢然道:“那很好啊!剑知,我看瑄儿是个可造之材,你收了他做徒弟吧,也好让师父和二师弟这一脉传下去。”
吴剑知却紧锁双眉,盯着沈瑄道:“瑄儿,你娘当年,不是不许你习武的么?”
沈瑄道:“母亲确有成命,叫我不要学武功,以免江湖纠葛。但我还是学了一些本门剑法,眼下很想跟着舅舅多多地练习,将来好有一番作为。”
吴剑知沉默了半天,终于道:“你的想法不错……不过,我不能传你武功。你母亲为你打算,不叫你习武。我若是违背她的意思收了你做徒弟,将来有何面目见她于地下?”
沈瑄愕然,望着吴剑知背过脸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夫人将沈瑄安置在三醉宫后面一间小小的院落里。这屋子多年也没有人住了,廊庑简洁雅致,墙外是一竿竿极高的湘妃竹。沈瑄见到这幼时熟悉的植物,不觉慨叹。湘妃竹生长在湘江边上,但以君山所产最为名贵,相传帝舜崩于苍梧,他的两个妻子——娥皇和女英沿着湘江寻找丈夫不得,遂投水自尽,君山上至今还有湘灵祠,纪念这两位殉情的潇湘妃子。据说她们当年一路寻找,一路哭泣,泪痕留在江边的竹枝上,从此湘江两岸的竹子皆是斑斑点点,又称斑竹。
吴夫人领了一群仆妇细细地打扫干净,搬来了床帐、被褥和条几,还特意取了好一些书籍纸笔给沈瑄。恐他住不习惯,关照了许多话。黄昏时,吴霆和几个门中的弟子就请沈瑄、乐秀宁过去叙话,叶清尘也在座。几个弟子虽是初见,说了一会儿就颇为投合。直到一更时,吴剑知请叶清尘到书房去有密事相商,大家也就散了。沈瑄回房中躺下,却兀自思量睡不着。舅母对己关怀备至,如同慈母,吴霆也视他为手足一般,但吴剑知的态度,就十分的猜不透。他竟然不肯教自己武功,这可万万没有想到,难道只是为了母亲的话?沈瑄的眼前,吴剑知的眼神忽远忽近,捉摸不透。他心里烦闷,披衣下地到外面走走,听见洞庭湖水波浪连天,在夜色中拍打着石岸。忽然觉得虽然回到了这三醉宫中,也只是像坐在一个漂移不定的小船上,风浪中摇摇晃晃,不知流向何方。
走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吴夫人的声音:“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收瑄儿做徒弟。”
沈瑄一凛,知道已到了吴剑知夫妇的窗外,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下去。吴剑知却道:“我知道,霆儿资质本来平平。瑄儿却正好是一块好料。但不让他习武,这是他母亲的意思。”
吴夫人斥道:“借口!你别忘了,瑄儿是师父惟一的孙子,当日师父在时有多疼他——大家都对他给予了厚望。就是为了你妹妹一句糊涂话,耽误了他十几年。你不赶快给他补一补,如何对得起师父?”
吴剑知正色道:“江湖险恶,我妹妹没有说糊涂话。”
吴夫人奇道:“什么江湖险恶,二师弟自尽三醉宫,死得那样惨烈,只怕瑄儿应当学好武艺为他爹爹报仇才是。”
吴剑知叹道:“你不明白。”
吴夫人冷笑道:“我明白,我怎不明白?二师弟当年与你妹妹怄了气,你们兄妹俩耿耿于怀,所以如今你就不肯教瑄儿武功!”沈瑄心中大奇,自己父母不合,这倒是从未听说。
吴剑知急道:“师妹,你都在说些什么呀,毫不相干的事情嘛!你总该信得过我,我这样做,都是为了瑄儿好!”
吴夫人沉默了一阵子,又道:“我不赞成。姑娘不过是怕他沾惹江湖恩怨,可是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了进来,你若真为他好,就应该教他武功,这才能把他约束在本门之下。你不见卢长老的信中说,瑄儿迷恋天台派那个小妖女,今天的情状你也看见了,这岂不是冤孽……”
沈瑄暗道:“原来卢澹心给他们写过信了!”忽然又想起了蒋灵骞和卢澹心所说天台派那段往事恩仇,心里乱了起来,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
沈瑄这一夜心情激荡,说什么也睡不着。一忽儿想到吴剑知的冷漠暧昧,一忽儿卢澹心的话又反反复复在脑海中翻腾。他本来早已打定主意,不料一旦被人触动心弦,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听听窗外已交四更,实在耐不住了,抽出壁上的长剑,冲到院子里,舞弄了一回。
他练的却是蒋灵骞教他的梦游剑法。这套剑法轻灵快捷,使完之后似乎心情真的舒爽许多。可是蒋灵骞没有来得及教完,只到了“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练到这里戛然而止,心中总有不足之意,只好再来一遍。
如此几个夜晚,沈瑄都在院子里悄悄地练习梦游剑法,直到自己练得筋疲力尽为止。如此一来,倒不会睡不着觉了。其实他心中还有这样一个想法,吴剑知不肯教,未必我自己不能学。谁知这一夜,他方练完一遍梦游剑法,就听见吴剑知在背后道:“很不错的剑法嘛!”
沈瑄回过头来,道:“舅舅取笑了。”其实论起来,吴剑知先是他父亲的师兄,称呼大师伯更为相宜,但沈瑄想到他既不肯收录自己,也只好以舅舅呼之。
吴剑知浑然不觉,宽厚地笑笑,扶着沈瑄的肩膀道:“你跟我过来。”沈瑄跟着他转了几道门,却来到了湖边一所亭子上。放眼夜色中的洞庭湖,明月在天,繁星在水,烟波淼淼,潮浪如歌,胸中的尘埃都被一股豪情荡涤掉了。
吴剑知道:“瑄儿,你知道这碑文的来历么?”
沈瑄早看见亭子中间是一块古旧的石碑,上刻有诗句,遂道:“小时候爷爷对我说过,这碑文中有一套剑法。爷爷最早就是靠了这剑法成名的。”
吴剑知点头道:“不错。‘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当年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这碑文是吕洞宾留下的真迹,原是一个谜语,暗指一套纯阳剑法,只是无人解索得出。有人说剑法藏在北海,有人说在广西,都不尽实。当时先师也如你现在一般年轻,发誓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这套剑法。他走了好几年,足迹遍及长江两岸,也历经了不少江湖艰险,但始终没有找到这剑法。最后他又回到洞庭湖来,再看这石碑,忽然福至心灵,顿悟出其实这剑法并没有藏起来,就摆在这石碑上。瑄儿,你跟我来。”
吴剑知带着沈瑄到了三醉宫前面的一间大厅里。灯烛一盏盏点亮,一时间大厅里灯火通明。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具,四面墙壁上却泼墨淋漓地写满了大字。沈瑄细细看去,多是临摹古代名作,有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有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和《大唐中兴颂》,筋力刚健,雄秀独出;最精彩的是临摹怀素的《自叙帖》,真是落纸烟云,随手万变,观之颇有超尘出世,逍遥自在之感。沈瑄早就知道,吴剑知在三醉宫“洞庭四仙”之中,号称“书仙”,书剑合一,以一手卓绝的书法剑术名满江南,这里想来是他的练功房了。临摹不算,他却想看看吴剑知自己的字写成怎样。却见南面墙壁上零零散散地写了几幅诗,诗句算不得大雅,不过笔力着实令人叹服。吴剑知所学书法,沿袭“颠张醉素”一脉,走笔潇洒如意,但抑扬顿挫之间,又隐隐然的刚劲不饶,有面折庭诤之风。观其境界造诣,俨然不在中唐以来诸家之下。
“飘风骤雨惊飒飒,飞雪落花何茫茫。”沈瑄还在暗暗惊叹,吴剑知却道:“瑄儿,你能把那首诗写一遍么?”
沈瑄提起笔来,在那面南墙上写了一遍,凭着记忆把一笔一画都描摹得十分逼真。吴剑知细细看了看道:“你果然聪明。当年我拜师之后,练的第一门功夫就是临摹这碑文。我可足足学了半年,才可见形似。你第一次写它,就能够体会到这碑中剑法的要义在于无拘无束而又处处随缘。可见书读得多了,连武功都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沈瑄道:“什么武功,舅舅,这不是碑帖么?难道吕洞宾的剑法,是用文字的笔画表现出来的?”
吴剑知道:“不错。吕洞宾将他的绝世剑法融入这二十八个字当中告知天下,只待有缘人来识别。你看这些字,点为侧,如鸟翻然而下;横为勒,如勒马之用缰;竖如弩,用力也;挑为擢,跳貌兴跃同;左上为策,如马之用鞭;左下为掠,如篦之掠发,右下为磔,裂牲谓之磔;右上为啄,如鸟之啄物。笔画之间的气韵流露,又暗示了剑招之间力量的运用和转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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