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魔高一丈 时未寒 完结 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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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魔高一丈

  辰时初,京贿,官道口,大雪中。

  一位卖货郎中在路边摆摊,货车上立着一面暗黑色的小旗,上面画着一赫色弧形,状如闪电。

  奈何大雪天官道上本就行人稀少,往来的亦多是赶路行客,根本无人驻足买货。但更奇怪的是明明全无生意上门,卖货郎中却一点不着急,也不开口叫卖,反倒黑着一张面孔盘膝而坐,闭目塞听,浑如老僧入定。

  三骑策马行来,当先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身后两位随行一人面黄肌瘦,浑如病痨,另一人却是明眸皓齿的如花少女。

  白衣公子见到那货车上的旗子,暮然停马。与此同时,货郎亦睁开双目,长身而立,望着白衣公子笃然一笑:“公子入京访友,可要买些礼物?”

  白衣公子轻声道:“那要看你有什么新奇的东西要卖?”

  那位病痨抢前两步,目光在货郎的货车表面上扫视一番:“都只是些寻常小玩意儿,难入公子法眼,待我来看看下面是否还藏着什么宝贝?”欲要伸手去翻寻货车。

  货郎窄而细长的双目陡然射出一道锐光,冷声道:“莫要乱动,损坏了只怕你赔不起……”当即抬手相格。

  病痨大笑:“好大口气的货郎!”手中动作不变,中指却陡然弹出,正对着那货郎的脉门。

  货郎五指齐缩,握拳内弯,避开脉门;病痨食指再出,骈指如剑,斜斜刺去;货郎变拳为掌,反切其腕;病痨手腕一抖,小指点向对方手心劳宫大穴;货郎侧掌如刀,锋若利刃的掌缘劈向病痨小指关节;病痨小指忽收,换作力量最强的拇指,意欲硬碰;货郎避其锋芒,化掌为爪,变向反抓;病痨五指伸缩不定,再度将对方的变招尽数封死……

  货郎心头一沉,他已是穷尽变化,却未料到对方手中竟能暗蕴数道内劲,犹可变招,一旦双手接实,自己怕是要吃大亏,不敢硬接,百忙中将身边货车一拉挡在身前,双掌齐齐按下。

  病痨手腕急扬,五指齐弹,“啪啪啪”,一连串轻响后,指力到处,货车上一层的货物尽数腾空弹起。而随着货郎掌力到处,下层中一件卷轴如矢般射出,径往病痨胸前射来。

  病痨探手接过卷轴,莆一入手,但觉卷轴内一道凉气直透入腕,如触寒冰,质地全然有异,才一楞神间,货郎的双掌已按在卷轴另一端,两股劲力顺之袭来,一道前冲,势大力沉,另却有一股回夺之力,如潜流暗伏。若不想被其冲劲所伤,便只好放手弃卷。

  白衣公子低喝一声:“还不停手!”双方动作实在太快,他虽立刻开口阻止,却已是交手数招之后。病痨本可强握卷轴不放,但若要化去对方两道古怪内力也势必运气不畅。又听到白衣公子之言,料知对方是友非敌,便送个顺水人情,重又将卷轴交回。哈哈一笑:“老兄奇货可居,果然有个好宝贝!”

  货郎接过卷轴,退了半步方才立稳身形,脸上却是神情不变,肃声道:“既然遇到了识货的买家,我们就换个地方再谈生意可好?”当即收拾货车。

  白衣公子知他意思,此刻四周虽无他人,但官道上人来人往,极易被盯上,带着两位手下随之而去,暗地瞪那病痨一眼:“为何总是这般莽撞,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出手?”

  病痨怪眼一翻:“大雪天在官道之上卖货,实在可疑,我做随从的当然要上去查探一下。”

  货郎低声接口道:“是在下急于送信,原也怪不得何公子。”

  病痨微怔:“你认得我?”

  货郎一笑:“指力连环,劲分数重,强横至此。除了凌霄公子天下还有何人?在下多有得罪了。”刚才电光石火的短短瞬间,双方在方圆半尺之地连变数招,他虽暂挡对手锋芒,却已无疑输了半招。

  那病痨正是何其狂所扮,他的武功少现江湖,方才正是用的自创“潮浪”心法,一招内含数重内劲,变化多端,想不到被对方一口叫破来历,也自佩服:“以老兄的武功,做个卖货郎也太过委屈了吧。”

  货郎泰然一笑:“何公子都能做堂主的随从,我当一回货郎又有何妨……”

  到了僻静处,货郎躬身一礼:“见过堂主。”

  白衣公子正是宫涤尘,随行少女则是白玛。宫涤尘此去京师意在暗中盘查御泠堂中奸细,不愿显露痕迹,而京师中认得何其狂的人不少,为防耳目,便让何其狂化装成病痨模样,扮做随从。何其狂但求与之同行,当无异议。三人一路赶往京师,想不到离京还有三十里处,却被这货郎拦了下来。

  宫涤尘问道:“你要送什么信?”

  货郎递上手中卷轴:“便是此物。”

  宫涤尘接过卷轴,褪去外壳,里面乃是一幅字画。她亦感应到那沁寒之气,眉头一皱,待缓缓展开字画后,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从何得来?”

  “平西王府。”

  “桑瞻宇?”

  货郎语气沉重:“我意外地从他私人书房中找到此物,恰好又收到堂主要来京师的传信,所以并没有惊动他,而是立刻赶在路上拦截堂主,以做防范。另外这几日京师隐隐调动兵马,气氛大不寻常,属下怕是敌人欲对堂主不利,入京之举尚请缓行。”

  宫涤尘沉吟许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瞻宇身份特殊,是我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无论是被敌所诱,还是被人设计陷害,我都必须入京面见他后再做决断。”

  货郎素知宫涤尘的心性,一旦下了决定极难更改。沉声道:“既然如此,堂主多加小心。属下就此先行一步,安排可靠的心腹弟子在京师中随时接应,以策安全。”

  “有凌霄公子做保镖,还嫌不够么?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宫涂尘面上笑容乍现即逝,一扬手中字画,“我小时候曾有几次触摸过这幅字画,却从未有这般寒意迫人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从瞻宇书房中拿到这幅字画时便是如此,亦是百思不解。猜想或是简歌曾用某秘法用来窥察纸张中的秘密吧。”

  宫涤尘疑惑地收字画入怀,下令道:“你不必随我入京,带着白玛即刻去三号分堂等我。”她行事周全,三号分堂是御泠堂在京师左近另设的一处秘所,只有极信任的几人得知,连桑瞻宇亦不知情。

  白玛一惊:“我不要离开堂主。”

  宫涤尘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又见那货郎右手在面上轻轻一抹,揭开半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容,复又放下面具。白玛欢叫一声,连连点头。

  何其狂冷眼旁观,却依然认不出此人。心知能得白玛信任的人少之又少,这货郎必是御泠堂重将,忍不住发问:“你到底是何人?”

  货郎一笑,朗声长吟:“焱雷击月,碧叶飞城。”微一拱手,带着白玛扬长而去。

  原来御泠堂堂下除了专职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之外,另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这位货郎正是焱雷旗碧叶使吕昊诚,当年正是他从非常道杀手手中救下了白玛,两人在吐蕃多年相处,情同父女,所以宫涤尘才能放心托付。毕竟入京之行变数太多,而白玛武功较低,极易被敌所趁,不如先交予碧叶使保护以绝后患。

  重回官道上,何其狂见宫涂尘一路愁眉紧锁,询向道:“那字画到底是什么来路?为何你一见就可确定桑瞻宇有问题?”

  “这本是吐蕃南宫老宅中的先祖画像,里面的题诗就是解开青霜令的那八十五个字!”

  何其狂恍然大悟,半年前简歌调虎离山,攻入南宫老宅得到这幅字画,如今却出现在桑瞻宇的书房中,两人暗中必有联系。他沉吟道:“不过,我拿到那字画时触手寒凉,感觉颇为不对,其中会不会有诈?”

  宫涤尘只说了五个字:“我信任碧叶!”

  何其狂语塞,身为一堂之主,宫涤尘无疑有对手下最精准的判断,她既然如此说当无可疑,何况如果画上布有毒药,吕昊诚自然早有察觉,或许只是自己多心。然而,那一点疑惑却如一根细针般,始终钉在心上逗留不去。

  两人再行了半住香时分,忽听道边一人高喊:“来的可是宫先生?”

  宫涤尘侧身望去,但见三道人影于路边静立,撑着一面大伞以挡风雪,却是瞧不清相貌。她身为吐蕃使者,与京师各大豪门望族皆有交情,倒也无须隐藏身份,应声答道:“正是宫某。”

  宫涤尘注意到那大伞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看来已等了许久。此处离京二十里,乃是官道入京师必经之路,对方极有可能专程相候,心头暗生戒备,低声对身后的何其狂道:“静观其变,你不必暴露身份。”

  一人从伞下匆匆迎出,一把拉住宫涤尘坐骑的缓绳:“连等三日,总算等到了宫兄。数年不见,宫兄风采依旧,可叹小弟却已老了。”

  宫涤尘定睛望去,大觉惊讶:“原来是郭兄。”

  来人年约三十五六,面容白净,淡眉深阵,身着蓝色贴袄,外罩淡青丝袍,文气雅然,赫然竟是乱云公子郭暮寒。

  何其狂虽把面容涂得蜡黄,但他当年与乱云公子同处京师多年,打过不少交道,当即侧身低面,唯恐被他认出。不过乱云公子似是心事重重,目光从何其狂身上一扫而过,完全没有认出与自己齐名的凌霄公子。

  若说起当年京师四公子,太平公子魏南焰文武兼修,雄于气势;凌霄公子何其狂号称“一览众山小”,强于武道;简歌则以一张秀美面容与精晓杂学游刃在各方权贵望族之间;而乱云公子郭暮寒则是博学强知,胜于文采。家传七十二路乱云剑法并未因他发扬光大、称著江湖,反倒是给世人留下行事低调、苦读诗书的印象,也正因其向来少与人交往争执,在众派系明争暗斗间始终保持中立,可谓是京师中人缘最佳者。

  宫涤尘初入京师时,正是住在梳玉湖畔的清秋院,与郭暮寒亦算知交。清秋院上一代院主、郭暮寒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阳名气极盛,因替民请愿不惜开罪朝廷重臣,从而深得江湖赞誉,清秋院亦被尊为武林第一院,人称“乱云低薄暮,微雨洗清秋”。

  郭暮寒因父成名,但亦深受其父声名所累,他表面谦冲自抑,内心却不甘只做个坐享其成的世家子弟,一心想凭自己的真正实力拼出一方天地,所以才有暗中下药迷倒许惊弦偷录《天命宝典》之举,事发后不免无颜以对,自此闭门不出,淡出江湖,与宫洛尘等人的关系亦渐渐疏远。

  饶是宫涤尘千算万算,亦想不到值此风雪之际,乱云公子却会夹道相候,必有要事。她表面不动声色,并不急于询问乱云公子的来意,目光望向另两人,认得都是清秋院婢女,微微一笑:“舒疑、解问,两位姑娘好。”

  两婢女受宠若惊,齐道个万福:“多谢宫先生,想不到事隔多年,竟还认得我们。”乱云公子四位贴身婢女中,除了平惑随沈羽离京外,另三人舒疑、释题、解问皆还留在清秋院。

  舒疑与平惑最为交好,大着胆子问道:“平惑姐姐可还好?”

  “平惑姑娘目前在梅影峰,也常常记挂着你们,有空不妨陪你家公子同去找她。”

  乱云公子却是一摆手:“这些闲话容后再提。我今日厚颜来见宫兄,实有要紧之事。”

  “郭兄请说。”

  “京师中已布下天罗地网,只怕要对宫兄不利!”

  “哦。却不知郭兄从何处得来这消息?文有何人想加害于我?”宫涤尘心中微吃一惊,表面却仍是若无其事。京师情势复杂,有人欲对她下手并不为奇,但这等机密的事却很难泄露给乱云公子知道。

  “几天有一位久未见面的老朋友深夜来访,告知简公子暗中联合刑部,欲加害宫兄。并特意让我于此相候,以阻宫兄入京,我这几年本已是闭门谢客,不理诸事,专心读书,但既然事关宫兄妄危,自不能袖手不顾。我知你与简公子颇有些恩怨,但刑部的人怎敢轻举妄动,本来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今日既然等到了你,想必不会有错了。”

  宫涤尘听他说出简歌之名,已知多半不假。刑部虽然必须奉朝令方可行事,但自洪修罗失势后,刑部由当年五大名捕中左飞霞所暂管,重又招了不少新人,其中多半有简歌安排的内应。她犹有疑虑,继续问询道:“那位老朋友又是什么人?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此人消息得于刑部好友,因不愿出头连累他人,所以嘱咐我切不可说出他的姓名,并拜托我先一步阻宫兄入京。不过他虽然近些年亦是隐居不出,但与你我都是当年知交,绝无可疑。”乱云公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布包,“他说只要把这件信物给宫兄一看,便知他身份。”

  宫涤尘接过乱云公子递来的布包,打开来却是一方墨砚。但这墨砚的形状却是与众不同,呈半圆形,其上斑驳蒙尘,似是久远之物。

  见到那形状特别的墨砚,宫涤尘眼睛陡然一亮,急急翻过砚底,伸手一拂,然而砚底凝结的尘埃极重,竟不能一拂而去。只好以指刮擦,露出砚底的刻字。怔了半晌,长吸一口气:“此人如今何在?”声音竟有些微地颤抖起来。此时隐觉指尖掠过一丝异样的热感,瞬息即逝,仿似已被刮伤,但心情激荡之下亦顾不得许多了。

  乱云公子手指旁边的一条岔路:“他就在前方五里处相候,并说另还有宫兄兄长的消息相告。”那条岔路上杂草丛生,人迹罕至,通往一座小山谷中。

  “我兄长的消息!”宫涤尘更不迟疑,将墨砚收入怀中,拱手道,“多谢暮寒兄通报信息。小弟这便前去,来日有缘再会。”对舒疑、解问两女微一额首,拨马而去。

  何其狂印象中的宫涤尘永远是那副万事不索于怀的模样,从未见过她这般急切,连忙赶上来:“那人是谁?这方砚台有何古怪?”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方才答道:“此刻依然不知约我的是何人。但此砚我幼时曾见过,因形状特异,极有印象,刚才我察看砚底上果有我南宫家族秘传的家徽,可以肯定此人与我兄长确实有莫大的关系,所以必须一见,方可安我心。”

  何其狂微一皱眉:“你兄长失踪多年,怎么不见此人来找你?何况那墨砚虽是古物,却也未必不能仿造……”

  “我也不瞒你。这家徽的图形实是来自于悟魁图之变形,虽无震慑心魄之效,却是旁人绝难模仿,乃是南宫家族的不传之秘。”那家徽也正是当年许惊弦在吐蕃无名山洞中见南宫静靡所绘之图。

  何其狂不再与她争辩,一路上暗自留心。但风疾雪狂,相隔五步外便几乎不见人影,纵有埋伏,亦难觉察。

  不多时进入一道峡谷,山道渐窄,两边皆是厚重寒冰,仅余一人出入。

  宫涤尘忽低声道:“且慢,前方似隐有杀气。你在京师多年,可曾熟悉这地方?”她师从吐蕃蒙泊国师,“虚空大法”已修至第二重“疏影”之境,虽于心情震荡之际,仍能提前预察凶机。

  何其狂沉思道:“我记得这里是一座四面环山仅有一条出路的荒谷,据说常有毒虫出入,所以曾被封锁严禁百姓出入。不过在这严寒的天气里,毒虫也深藏洞穴里,应可无碍。”

  “那杀气应是人为,与毒虫无关。不过风雪太重,实难判断清楚。”宫涤尘略一停顿,咬牙道,“到了此处,无论如何也要闯一闯,既然是条绝谷,须留退路,不如你留在这里接应,我一个人进去。”

  何其狂笑道:“就算刑部高手齐至,再加上简歌一众,凭你我联手,最不济亦可自保。绝谷无路又怎能难住我们,哪怕断了后路亦可翻山越岭,我自是与你同去。”

  宫涤尘一想也是道理:“好。我倒要见见是谁这般工于心计地约我前来。”

  他二人艺高人胆大,虽然已生警惕,却也并未放在心上。便将马儿留在峡谷外,步行进入。幸好有左右高崖遮挡风雪,行路反倒轻松了许多。

  “咦!”宫洛尘暮然停步,眼望高处,满脸震惊。但见头顶二丈处,一棵悬松的枝干上挂着一幅画。画布约有五尺见方,画上无字,只有一位五十余岁的老人,面貌威严,眉眼间一派凛然,但见他左手捻诀,右臂挥拳而出,似正与人交手。虽只是一幅画像,却是传神至极。画布随风飘扬,一眼望去,老人似欲脱画而出,冲天飞起,当是名师杰作。

  何其狂虽奇怪画像的出现,却更惊讶于宫涤尘面上的表情:“嘿嘿,就算画得再好,也不过是一幅画像,为何你倒像活见鬼一般?”

  宫涤尘横他一眼,喃喃道:“这是我父亲!”

  何其狂一怔,暗暗吐舌:“咳咳,原来是南宫老堂主,刚才我胡说八道你可别放在心上。”细看之下,画中老人的相貌与宫涤尘仅有些微相似之处,不由又是一笑,“原来你长得一点也不似父亲。”

  宫涤尘无心与何其狂开玩笑:“这足可证明,作画之人必是见过我父亲的真容,而绝非以我的相貌想象而成。”南宫睿言死时宫涤尘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对父亲的印象几乎模糊不清,这幅画像勾起了她无数儿时的回忆,怔然望了数眼后,才继续往峡道深处行去。

  到了此刻,哪怕明知前方是龙潭虎穴,她也势必要探究出真相!

  再走了十余步,又见一幅画像挂于空中,仍是南宫睿言之像,这一张却是手捧书卷,挑灯夜读。虽只是一张侧面之像,却能清楚地看到那烛火掩映下额间细生的皱纹,足见画师之功。

  宫涤尘又是呆望许久,方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前行。

  第三张画是南宫睿言策马狂奔之图,踏蹬离鞍,神采飞扬,不输少年。

  第四张则是南宫睿言仰首望天,锁眉沉思之状。

  …………

  一路上又接连见到七八张画像,皆是只有南宫睿言一人。表情各异,神态不一,直瞧得宫涤尘目光游离不属,神色明暗不定,忽静忽笑,忽清忽倦,直至愁涌颊边,泪凝于睫,那一双似乎永远澄澈如水、晶莹透亮的阵子,亦变得迷蒙如烟,似是渗入了一抹雾色。

  何其狂不敢开口打扰,但第一次见到宫涤尘如此六神无主的模样,既觉侧然,亦感迷惘。相识这么久,他仿佛才第一次探入到她那深不可测的内心中去,此际才知这个向来以公子面目示人的女子,其实却有着更为柔弱的一面,恨不得揽她入怀,给她一点久违的温暖。同时又暗暗心惊,若这是敌人故意所为,此刻当是最佳的偷袭时机,但只听到峡道内狂风阵阵,雪落无声,全无敌人潜伏暗藏的迹象,原有的十分警惕业已放下了三分。

  峡道将尽,即将进入那荒谷之内,尚有最后一张画像挂在道口上。

  宫涤尘暮然一声怒吼,腾身而起,伸掌往那画像中拍去。

  何其狂阻拦不及,凝神望去,方知究竟。只见那画像中依然是南宫睿言,却与前几张截然不同,而是容颜发黑,面色痛楚,口咯鲜血,手抚胸前。

  在南宫睿言的胸口上,赫然钉着一根半尺长短赤红色的木棍!

  随即何其狂惊然发现,那木棍并非在画中,而是实物,整张画布亦被这根木棍牢牢钉于崖壁中!难怪宫涤尘乍见之下,愤怒若狂。

  画像正钉在峡道入谷的当口,若有敌人在谷内隐藏,伺机出手,只怕宫涤尘心神失守之下,必遭毒手。

  何其狂不及细想,一声大喝,脚下重重一跺,斜飞而起,瘦柳钩已然出手,在空中闪出一道黑色的弧光,将道口五尺的范围尽罩于其中。他只怕宫涤尘有失,仓促间出手,已是不顾自身安危,若是此际恰好有敌来袭,固然会伤在瘦柳钩下,但他自己全身上下空门尽露,只怕亦难全身而退。

  “轰”一响。与此同时,宫涤尘已将那根赤红色木棍握于手中,用劲一拔,带起一大片的冰块。画像从空中落下,眨眼间被狂风卷得无影无踪。

  两人进入峡道以来,即便宫涤尘面对父亲画像情绪波动,心头亦紧守着一线清明,随时准备面对敌人的偷袭;而何其狂更是处处谨慎,随时待战。但这一刹那间,正是他们防守最为薄弱的一刻……

  然而,竟然并无敌人袭击。

  瘦柳钩空击而回,只钩起一片雪影冰花。

  宫涤尘奋力一握,那赤红色的木棍已被她运功断为两截,但觉得手心微微一麻,低首望去,只见掌心中留有一道红线,应是断去木棍之时从中喷出的污物。她心头一紧,连忙运功抵御,却全无中毒之象。饶是以她的灵敏心思,一时亦猜不到对方如此工于心计有何用意。

  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将近五年未见,两位对在下的见面之礼可还满意么?”八步之外,一人背身而立,手持檀香,似正在对空祝祷。

  他的身材也不见高大,衣衫也未见合体,一头纠结的长发更是披洒于肩,在狂风中吹得散乱,全然不成型。但不知为何,这个背影却依然让人觉得儒雅平和,如有道骨仙风。

  宫、何两人何等功力,只瞧这似曾相识的背影或还猜不出来人的身份,但那熟悉的声音却同时唤起两人的记忆,同声惊呼:“泼墨王!”

  那人转过身来,手中依然握着燃烧的檀香,其面容精枯黑瘦,颌下一蓬乱糟糟的胡须,但眉眼间仍可依稀辨识出轮廓。正是八方名动中排名第二的泼墨王薛风楚!

  当年的泼墨王号称一流画技、二流风度、三流武功,眉目清秀,三缕长鬃,何曾想如今竟变成这个模样!

  宫涤尘心头一紧,她早应该想到,除了泼墨王,还有谁能有这般精湛的画功?因悟魁图与画技息息相关,当年父亲南宫睿言曾亲身相约泼墨王同赴塞外,那墨砚多半是送与他的礼物,而以泼墨王之能,既然与南宫睿言相处数日之久,自可精确捕捉其各种神态,绘于画中,几可乱真。

  只恨自己乍见父亲画像,一时心绪混乱,全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对头。若论京师群雄之中,最有理由与自己拼死一斗的人,大概就属泼墨王了。

  五年前,宫涤尘入京,因要借京师众高手之力替蒙泊国师续写那“试问天下”之字,所以刻意与文采博深的乱云公子和精于画技书法的泼墨王交往。起初三人皆成知交,但随后宫涤尘便发现泼墨王心术不正,实乃金玉其外败絮其内,与之称道江湖的二流风度大相径庭,便渐渐与之疏远。不料泼墨王擅长绘画,对人物的形象神态把握细致入微,他从宫涤尘平日的举止中瞧出蹊跷,认出了她实为女子的身份,百般挑逗,被拒后更以此要挟,宫涤尘一怒之下,用御泠堂秘传的“离魂舞”将其迫疯。

  想不到事隔数年之后,泼墨王竟已恢复。尽管他如今形销骨立,与当初的玉面风神已是判若两人,然而,至少其一流的画技尚在,二流的风度犹存,那自调三流实则一流的武功想必仍未搁下!

  更何况,还有他帐下那名为“六色春秋”的六大弟子。

  乱云公子郭暮寒根本不知宫涤尘与泼墨王的过节,为人不通时务,过于迂腐,听信了泼墨王的一番花言巧语。却不知刑部设伏未必是真,泼墨王诱宫涤尘来此,才是真正的不怀好意!

  但是,令宫涤尘百思不解的是,这一路上泼墨王明明有不少机会加害自己,为何却始终隐忍不发?而看他神情,亦不像有出手之意。

  何其狂漠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薛泼墨。恭喜老兄回复神智,不如回京摆酒以贺。”当年他曾亲眼目睹泼墨王的疯狂,自知他对宫涤尘的浓浓恨意,如此说只不过是缓兵之计。

  泼墨王原本注意力都在宫涤尘身上,此际一眼揪去,方才惊呼道:“何公子如何成了这模样?”他擅画技,对于人物的神态把握极准,故何其狂虽是涂得面目全非,亦被他一眼认出。

  何其狂哈哈大笑,抓一把雪抹在脸上,将易容之物洗去:“不瞒薛兄,小弟如今已做了宫先生的随从,你若想与她为难,不妨先问问我的瘦柳钩。”

  泼墨王面上阵青阵红,苦笑道:“何公子言重了。在京师都知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谁敢招惹?在下岂敢冒犯,至于与宫先生之间,亦不过是一场误会。”

  “好大的误会!”何其狂冷然一笑,“不但要劳薛兄费心绘下十张画像,更要出动郭暮寒来做说客,若说你没有阴谋诡计,只怕连小孩子都不信。”

  “我虽疯了五年,却可谓明白了五十年的道理!”泼墨王帐然一叹,“遥想昔日‘良辰美景清风明月林青水秀黑山白石’,八方名动何等风光,但如今死的死,走的走,诺大京师就只剩在下与妙手王区区两人,思之不免悲从中来。命运原是无常,唯有把握当下方为正途,任有天大的恩怨,如今在我心中亦都烟消云散,不复存矣……”

  何其狂曾从林青与骆清幽口中听过泼墨王的诸多恶行,见他这般作态,反倒吃了一惊,半信半疑:“你真做如此想?”

  泼墨王双手擎香,目视宫涤尘:“当年我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敬其为人,得闻旧友与世长辞,心伤不已。所以邀宫先生来此,唯愿同以此香祭祝南宫兄英灵,日后当弃恶从善,将往日恩怨尽数勾销。”

  宫涤尘已然恢复冷静,虽见泼墨王装腔作势,但她暗运“明心慧照”之功,却能清楚地断定:泼墨王疯了五年,对自己的愤恨之情全无稍减,只会愈加炽烈,此刻的蛰伏只不过是为了更大的阴谋!

  但,此地险绝,六色春秋窥伺在旁,恐还另有伏兵,实不愿再生波折,唯有虚与委蛇,换得一时之机。

  宫涤尘微微一笑:“泼墨王既有此心,涤尘替先父谢过。”

  泼墨王上前两步,手捧檀香以奉:“如此最好。但请宫先生焚香以誓,日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别再来找我这个疯老头子的麻烦……”

  宫涤尘见他示弱如此,也不想迫其反目:“那就如此吧……”

  伸手欲接。

  “且慢!”何其狂上前一步,抢先接过那住檀香,同时暗动神功将一口真元之气含于喉间,再将檀香之烟略略吸了半口,若是其中有毒,他自可当即喷出。察明无碍后,这才转给宫涤尘。

  宫涤尘见何其狂不惜以身犯险,闻香试毒,暗生感激。想不到大敌当前之时,平日大大例例的凌霄公子竟会如此细心,倒也对他刮目相看。接过檀香后,遥对东天一躬,口中哺哺念道:“父亲在天之灵……”才说了半句话,一阵风倒卷而来,不由将一口檀烟吸进了肺腑。

  突然,前方传来一记话语:“奉太子令,缉拿逆贼宫漆尘。其余人等若是置身事外,可保无虞。若不然,将视之同罪。”

  何其狂认得这声音,大喝道:“左飞震,你才做了几天的刑部总管,也敢在老子面前作威作福!”眼角却已望见泼墨王急速后退,心知有诈,手按肋下瘦柳钩,就要出手。

  “噗!”宫涤尘一口鲜血喷出,空中腾起血雾,瞬间竟又化为血冰坠下。宫涤尘手抚胸间,软软倒下。

  何其狂大惊失色,已不及追赶泼墨王,反身扶住宫涤尘:“你怎么了?”却不闻回答,回头望去,只见宫涤尘双目紧闭,呼吸渐绝,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而身体已僵冷如一块千年寒冰。

  四周战铃齐动,那是无数训练有素的战马在步步逼近的声响。

  随即,又有一个声音仿佛穿透重重风雪从半空中传来,语气悠然笃定,语意却是寒冷更胜过凛例刺骨的冰雪:“雾锁重楼雪锁天,梅漫名园霜漫觞!宫涤尘,你已中下‘霜雪漫觞之毒’,若是现在束手就擒,当可留你一条性命,若不然,此谷便是你的毙命之所!”

  一听到这个声音,骄狂如凌霄公子亦是不由得心头剧震。

  ——既然连太子御师都亲身督阵,只凭那号称算尽天下绝无遗漏的“管平之策”能发下如此狠话,今日脱困之望决不会超过两成!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只怕从一开始,他们就已落入敌人的层层圈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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