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未寒山河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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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里面的雅间闪出一人,年约三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不怒不喜,面相毫不出奇,短须掩口,青衫及地,正是一个标准的师爷模样。对许惊弦躬身一礼:“员外与夫人已相候多时,还请……先生入座。”他脸上露着笑容,眼神中却隐含戒备之色。

  许惊弦朝那师爷点点头,朝雅间走去。暗忖此人大概一时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年纪,所以只好含糊地以“先生”相称,但仅凭此一点,足见眼力已有几分火候。虽看不出其武功高低,但能与那陈员外夫妇共坐,应是极得对方信任,恐怕是个难缠的角色。

  雅间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相庄严,颊间隐透出一股淡紫色,额宽眉长,眼神清亮,颌下三缕长髯随风而动,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怒自威,与其说像个员外,倒不如说更像个“王爷”。他身着宝蓝色长衫,衫上并无绣着花色,只在肘间坠了一条细若丝线的银链,愈发衬出那衫料的细洁,这淡致而毫无多余修饰的装束穿在他身上,格外分明地显示出一个上等人家的尊贵身份。

  在他身边坐着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美妇,亦是身穿合体贴身的绫罗绸缎,瓜子脸上淡施脂粉,细眉圆眼,丰唇皓齿,美则美矣,却似乎缺乏了一丝贵妇应有的风情,反倒或许是因为日光照射的缘故,那半开着微噙着笑的红唇间,洁白如玉的贝齿仿佛闪动着一丝令人惧悚的寒光。在她的膝前还坐了一只小小的猫儿,全身毛发纯白,无半点杂色,双目间碧意湛然,亦是不可多见的奇种。

  乍看起来,这两人就似是大户人家的夫妻,家境殷实的员外、美貌端庄的夫人,着实令世人羡慕。

  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许惊弦巳可确定,虽暂时还看不出陈员外的深浅,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夫人必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髙手。他微一拱手:“不速之客叨扰贤伉俪,老夫……”

  许惊弦正要报上“林闲”的假名字,那陈员外却一摆手:“陈某只是见不得那店家狗眼看人低,所以请老兄用餐便饭,这便请人座用餐吧。”他既不想听许惊弦的名字,言下之意自己也无须报上家门。

  许惊弦也不谦逊,端然人座在主宾之位,那位师爷随后亦入了雅间,陪在下首。在几人的盯视之下,许惊弦毫无顾忌地举起一杯茶一饮而尽,抹抹嘴道:“所谓非常人行非常事,观陈员外的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过奖过奖,其实我陈某哪是什么非常人,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俗人罢了。”陈员外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状,“只不过我知道大凡行走江湖者,一般都会准备几个应急的身份。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说出来都是假的,那就不须虚伪客套了。更何况你我萍水相逢,日后也不会多打交道,又何必通名报姓,徒增挂碍。”

  “陈兄快人快语,看来以后是不愿再和老夫打交道了。”

  “如果有可能,陈某还是愿意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像老兄这样的人,能不招惹自是最好。”刹那间,陈员外的眼底似是暴起一丝寒光。

  两人看似平常的寒喧,内里却是隐含机锋。陈员外显然已知许惊弦来意不善,而许惊弦则是灵机一动,忆起风念钟提及非常道主慕松臣邀约他来江南之事,看此人来头不小,假意低调亦难掩锋芒,莫非正是慕松臣的化身,以名为姓,“陈”员外或许就是“臣”的谐音,方才他在言语中故意提及“非常”之词,对方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的回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怀疑。

  他想到非常道,不由念及叶莺之死,心头涌起伤感,暗暗叹了一口气。听宁徊风临死之言,慕松臣其实是叶莺的亲生父亲,不过看陈员外的面相,倒与叶莺并无相似之处。

  那中年美妇道:“方才听先生在楼下说久闻临江春之名,为何面对美味佳肴却不动口?”声若裂帛,略有些撕哑,每个字都似针尖般扎在听者耳中,刺得心里有一些不耐烦。

  “若非夫人提醒,我只顾了说话,倒忘了招呼贵客。来来来,陈某先干为敬。”陈员外举杯劝饮,眼中那点寒芒瞬间消逝不见。

  许惊弦本是最怕喝酒,不由暗皱眉头,但自己装成老江湖的样子,自然不好拒饮,幸好这酒人口绵软醇香,毫无辛辣之气,尚可接受。抬眼望着那中年美妇,故作惊讶道:“夫人耳力真好,楼下近百人嘈杂不休,不但能分辨出老夫的声音,连每个宇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一般的江湖人也难有此能耐。”此时他已可确认自己一进楼就已受到了对方的注意,那两个黑衣人虽然没有发觉自己的跟踪,但楼上想必有他们的眼线,如此谨慎的布置,更显示出他们拥有强大的实力。所以他故意提及她耳力过人,身怀武功,借以试探对方的反应。

  中年美妇镇定一笑:“幼时习过一些武技,倒让先生见笑了。”

  “哦,想不到夫人竟是同道中人。”

  “都是多年前的旧事,嫁人之后就不再拿枪弄棒啦。”

  “假若老夫没有看错,恐怕寻常三五个壮汉也难近夫人身侧。” 山河时未寒,http://www.qxtxt.com/shanhe/

  中年美妇轻抚膝上猫儿,泛着青色的长长指甲在猫毛中若隐若现:“先生过誉了,都是些不人法眼的雕虫小技。不过若有什么人想打夫君的主意,好歹能护得他安全。”她毫无掩饰的回答仿佛在向许惊弦暗示:纵然看出身怀武功,你又能奈我何?

  陈员外显然不想把气氛搞得凝重,打个眼色:“刘师爷还不快快给客人斟酒。”

  许惊弦按住杯口:“老夫不善饮,每日最多一杯,就不麻烦师爷了。”

  刘师爷皮笑肉不笑,话中藏刀:“若是先生不放心,在下身上正好还备有银针。”

  许惊弦满脸茫然:“老夫只是不喜这杯中之物,与银针有何关系?”

  陈员外笑道:“刘师爷精通医术,若是老兄喝醉了,给你扎上几针便可醒酒。”龙族5,http://www.qxtxt.com/longzu5daowangzhedeguilai/

  许惊弦乐得装糊涂,恍然大悟:“老夫不喜喝酒,自然也未醉过,的确不知银针除了试毒之外还有此功用。”

  陈员外哈哈大笑:“老兄真是个妙人。不喝洒也罢,这临江春的菜肴乃是金陵一绝,不妨好好品尝一下。”

  陈员外的和颜悦色更令许惊弦暗自警裼,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并不友好的态度决不会是陈员外威难服众,多半是出于他的授意。

  金陵城一流的厨师果然不同凡响,每道菜肴都是精心烹制,许惊弦本就腹中饥饿,看到那亮丽的色泽,闻到那鲜美的味道,已觉馋涎欲滴,当即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一番狼吞虎咽后,抬眼却见同席三人俱呆呆望着向己,奇道:“咦,你们为何不吃?”

  陈员外夹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似笑非笑道:“很久不见像老兄这般能吃的人了,大概是赶了很远的路,所以才饿成这样吧。”对于许惊弦这个不速之客,他们原本就摸不清来历,估摸大约是某方势力派来试探。然而大凡探查者,行动间皆会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马脚惹人生疑,可看着他如此全无戒心地吃喝,哪有半分探子的模样,此人行止亦狂亦邪,神秘非常。陈员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忍不住旁敲侧击起来。

  许惊弦有些不好意思,讪然道:“想不到这临江春的菜肴如此可口,一时忘形,只顾贪口腹之欲,倒叫陈兄见笑了。”这倒并非虚言,他深受《天命宝典》的影响,敏感之时极易被外界干扰,但若要专注于一件事情,无论习武还是面对美食,都有一份痴性。

  陈员外嘿嘿一笑:“看来老兄是个性情耿直的人,恐怕就算面对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也要先饱了肚皮再说。”

  “嘿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陈兄也。”许惊弦嘴里胡乱应付着,眼里只有山珍海味。

  陈员外听他言语毫无破绽,更觉高深莫测。中年美妇与刘师爷满脸不耐烦,几度欲开口发难,都被陈员外暗中制止。

  直到桌上的菜被许惊弦一人吃了大半,他才总算停了下来。

  陈员外笑道:“老兄可吃饱了?”许惊弦用一个响亮的饱嗝回答了他,犹望着盘中剩下的半尾鱼发愣。原来他突然想到水柔清必也饿了,方才这盘鱼儿酸酸甜甜,味道鲜美异常,奈何只余半条,让陈员外再添道菜未免说不出口。

  陈员外微微一笑:“既已酒足饭饱,那么……”他有意停下话语,料想许惊弦找上门来必有图谋,定还有另有下文。

  果然听到许惊弦期期艾艾颇不自然地道:“老夫还有一事相询。”

  陈员面容一整:“老兄尽管发问。”中年美妇与刘师爷对望一眼,亦是全神贯注。

  “顺便问一下,这道菜名叫什么?”

  纵然陈员外千算万算,也料不到许惊弦会问这个问题,一时茫然:“这厨师大概并非来自杭州,莫非这道西湖醋鱼不合老兄的口味?”

  “哪里哪里,味道很好。”许惊弦默默盘算着自己怀中的银两够不够再买一份,拱手起身,“多谢陈兄款待,不劳相送,这便告辞了!”

  “且慢。”陈员外匆匆打个眼色,刘师爷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摆在桌上:“这里是二百银两,还请老兄笑纳。”

  若是平时,许惊弦当然不会收他银两,但此际正愁囊中羞涩无法让水柔清一尝西湖醋鱼的美味,不免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陈员外见他意动,暗忖莫非真是个吃白食的家伙,不过倒也去了大半疑心,笑道:“我与老兄一见如故,不必客气。若是不够,尽可开口,只要陈某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许惊弦灵机一动,缓缓打开小包,里面是四绽五十两的大银,他指上暗运真力,生生掰下小半块银两,约有二十两之数,口中却还装模作样地叹道:“唉,老夫年纪大了,腿脚多有不便,带着这许多的银两可连路都走不动了,不知这邻近可有银铺,换成银票就方便多了。”

  见许惊弦露了这一手功夫,刘师爷有些变色,中年美妇几不可闻地低哼了一声,陈员外却恍如不见地哈哈大笑:“老兄是游戏风尘的高人侠士,自然不能带着这些碍事的劳什子,何须老兄亲自兑换。”转脸问道:“刘师爷身上可带着银票?”

  刘师爷推托道:“今日不曾带在身上。”

  陈员外一瞪眼:“还不快去取来。嗯,就拿五百两吧。”

  刘师爷无奈答应一声,满脸不屑出门而去。

  转眼间发笔横财,又多了三百两,许惊弦面不改色,心里已是突突直跳。毕竟拿人手软,纵不情愿也只好说几句话充充场面:“想不到陈兄虽不是江湖人,却比江湖人更有豪爽之气,实在令人佩服。”

  “陈某虽身无长技,却最敬那些江湖侠客的风范,所以不但娶了一个懂武的妻子,还收容了不少流落江湖的人士。”

  “嘿嘿,若是老夫哪一天厌倦了漂泊的日子,就来投奔陈兄好啦。”

  陈员外淡然一笑:“陈某但求能护得自家庭院安稳,也就收留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像老兄这样的髙人,可万万请不起啊。”

  许惊弦见这陈员外出手豪阔,手下不乏能人异士,原有试探加入之意,见他婉言拒绝,亦不勉强,接过刘师爷返来奉上的银票,扬长而去。

  “什么?你竟然收了他的银子?”水柔清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要送,我就收着,有什么不可以?”许惊弦嘻嘻一笑,从怀中拿出食盒,“饿了吧,这可是大厨专门为你做的西湖醋鱼,快尝尝吧。”

  “你还连吃带拿!我……我饿死也不吃。”水柔清早已是饥肠辘辘,闻着那诱人的香味,暗地咽口唾沫。

  “放心吧,这是我自已用银子买的,不是剩菜。”不问可知,那掰下的二十两银子派上了用场。

  “也罢,吃一盘醋鱼倒也不算什么……”水柔清终于还是忍不住动了筷子,兀自念叨,“可是,你要没钱可以问我要嘛,怎么能收坏人的银子呢?岂不是与他们狼狈为奸?”

  许惊弦见水柔清吃得舒怀,大觉开心。悠然道:“奇怪,你怎么知道他是坏人?再说我老人家凭什么要你小丫头的银子,又为何不能与他们狼狈为奸?你就能肯定我一定是好人么?”

  “可你……你就是大好人啊。”

  “叫大好人就一定是个好人么?天真的小丫头啊,你去大牢里打听一下,不知有多少万恶不悛的犯人起着仁义廉礼的名字呢。”

  水柔清无言以对,闷哼一声,低头吃鱼。心中却在问自己:在京师时,明明听“大好人”亲口说他别有图谋,只是利用我报仇心切,但为何仍会不知不觉把他看做是个好人,认定他的对手就一定是坏人?甚至连一些少女的隐秘心事对他也不加隐瞒呢?莫名地,她突然有些生气,气自己为什么会对“大叔”丝毫不加提防。

  “帮主,你跟踪那两个黑衣人大半天,除了凭白得到了五百两银子,就没有其他收获了吗?”

  “咦,怎么不叫大叔啦,不是说好我们中秋过后才成立黄雀帮么?”

  “哼,我现在已经分不清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从今以后,只认帮主,不认大叔。”水柔清自己也说不清这是在赌气,还是痛下决心保持距离。

  许惊弦哪能猜得破这般微妙的少女心思,看水柔清一脸凝重不像是开玩笑,也不知何处又得罪了她,只好无奈苦笑,幸好他原本就不想做什么“大叔”,倒也无太多沮丧。

  离开临江春后,许惊弦返冋泰升巷找到水柔清,就在附近找到一处空屋。那空屋废弃已久,梁歪柱倒,凌乱不堪,早已无人居住,幸好还留有几张破旧的桌椅,稍稍打扫后,勉强也可用餐。环境虽然不好,但至少无人打扰他们说话。

  许惊弦一边清理空屋,一边把自己跟踪黑衣人来到临江春、遇见陈员外等事情一一相告:“老夫这一趟临江春之行,收获可当真不小。首先:我紧随那两个黑衣人入楼,就算被那店伙计耽误一会,相差最多就半炷香的时间,但为何他们已在用餐?”

  水柔清瞠目结舌:“这,这也算你的发现?人家目不转睛地跟着平姑娘一早晨,肚子早就饿了,自然要吃饭啊。对了,陈员外为什么派人跟踪平姑娘?难道他也生有异心。哇,这平姑娘可真了不起,也不见得如何美如天仙,却有那么多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先是沈公子,再有陈员外,嘻嘻,搞不好还要加上黄雀帮的林大帮主……”立刻想到自己不应该再对“大叔”开这样的玩笑,连忙伸手捂住小嘴。

  许惊弦见她重现顽皮本色,心情大好,故意唉声叹气地摇头:“我看你还是做护法吧,副帮主岂会这般毫无见识。”

  水柔清大不服气你不要欺负人,我说那陈员外钟意平姑娘只是开玩笑,但除此之外真瞧不出有什么疑点,你若能说出个道理,我就甘心做护法。”

  许惊弦泰然自若地一笑:“你想想,那两个黑衣人奉令一路跟踪平姑娘,必是大有所图,那么回到临江春的第一件事,就应该及时向主子陈员外禀报才对啊。”

  “或许已经禀报过,只是你没有撞见。”

  “像平惑这样一个不懂武功的弱质女子,跟踪她有何用处?唯有把她一路上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巨细无遗地说出来才是,三言两语间岂可打发?老夫可以肯定两个黑衣人入楼后必定已见过陈员外,只不过禀报过程极其简短,或许只需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平惑本人。依我看来,只要那两名黑衣人能确保平惑来金陵城,见到那位沈公子,就算完成了任务。”

  “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道理,若说与裂空帮有关系,如此诡秘行事倒是大有可能。不过听你说那陈员外就像个土财主一般,就算他夫人与师爷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怕还远远对付不了白道第一大帮吧。”

  “至于那陈员外到底是何居心,暂时还不能确定,但老夫可以感觉得到,他一定是个远比夫人与师爷更可怕的武功高手。”许惊弦回想当时在临江春中的情景,中年美妇与刘师爷虽有些咄咄逼人,但他自信在武功上绝不会输给他们。可对于那个那个生着“王爷”面孔的陈员外,却瞧不出半点虚实。

  “除此之外呢?”

  “其次:能拥有陈员外、其夫人与刘师爷那样的高手,必是一个实力庞大的组织。但面对不速之客,陈员外却一忍再忍,甚至还甘心奉上银票,只是暗示以后不想再与老夫打交道,这并非试探,更像是一种警告。而老夫离开时也没有发觉有人跟踪,或许他们知道跟踪者必然逃不过老夫的耳目,索性放而任之。他们决不是惹不起老夫,只是不愿节外生枝。种种迹象表明:他们要全力做一件大事,而且就在近期。”

  水柔清听得动容:“听你这么一分析,确实可疑。但金陵城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江湖帮派,他们到底为何而来?难道果然是裂空帮?”

  许惊弦从怀中掏出那张银票:“你不要以为老夫真是个财迷,这张银票能告诉我们许多事情。”

  水柔清眼睛一亮:“对了,再有钱的员外也不可能带着几大箱银子来金陵,只要看发出银票的商行,便可大致推测出他们从何而来,或许银票上还签得有陈员外的真名。”

  许惊弦一挑大指:“聪明。”轻轻展开银票,“印章是汇元商号在福州府的分店,他们多半来自于那一带。不过上面的签名多半是那刘师爷,陈员外这老狐狸可没有露出尾巴。”

  水柔清凑前细看:“这字可真丑,根本不像一个师爷写的。不对,这是用左手写就,而且不是他原来的名字。我自幼习过书法,虽然潦草,但依然可辨得出笔路的顺序,笔迹亦显得十分生疏。”

  许惊弦夸张地大叫:“哇,清儿文武双全真是了不起,得你相助,可谓事半功倍啊。”

  “哈哈,多谢帮主夸奖。看来他们行事非常谨慎,平日都不用自己的真名与惯常笔迹。”

  “还不止如此,犹为可疑的一点;他们既然要掩饰身份,各自化装为一个大家族的样子,却又为何招摇地在临江春那样一个大酒楼相聚?”

  “是啊,金陵是个大城,江湖帮派在这都布有眼线,这种做法肯定会引起各方面的警觉。”

  “据老夫观察,宴席中尚留着不少空席,不时有人前来就坐,而且安静得不合情理,仿佛他们彼此间并不熟悉。何况店伙计曾告诉老夫他们以腰牌为号,若是人人都相互认得,何须如此?只要派师爷在门口迎宾,既不引人注目,亦不会惹来像老夫般的争吵。所以依老夫判断:这是一个庞大而神秘的组织,成员间彼此都不相识,那两个黑衣人十分熟悉金陵城,应该早就安插于此地,而其他人则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所以才挑一个大酒楼聚会,以免因迷途而误事。至于为何不惧引起其余帮派的警觉,或许其中另有玄机。

  “最后一个疑问:他们为何根本无意打听老夫的来历?要么早已查明老夫的身份,这一点绝无可能;要么就是他们明白无误地知道对手之中没有老夫这号人物,只是误打误撞。试想裂空帮中能人无数,他们如何能肯定老夫不是其中一员?由此看来,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有限的几个人,或许就只有一个人……”

  水柔清听得两眼发直,挟起一块醋鱼递至许惊弦嘴边:“帮主,你太厉害了,奖你一口鱼儿。”她本就是个玲珑心窍,想不到自个儿一无所觉,许惊弦却能从中瞧出这许多疑点,这份缜密的心思实属罕见,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浑忘了介意两人共用一双筷子。

  许惊弦愣了一下,若是避让太着痕迹,只得张口吃了,幸好满面胡须遮住了脸红。

  水柔清此际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不迭地缩回手。短暂的沉默更引来彼此的尴尬,又匆匆以言语掩饰:“依你看他们会是什么人?嗯,目标单一、策划周详、行动诡秘、众多手下来自天南海北,精通易容术,又不招惹无关之士,越看越像是一个杀手组织。”

  “水护法的分析能力大有长进,说得不错,必定是个杀手组织。”

  “嘻嘻,帮主这般威武,我就做个护法也不失面子。”水柔清甘心服膺许惊弦,丝毫也不在乎自己在“黄雀帮”中的地位,眨眨眼睛,“你说他们要杀的人是沈羽么?我只觉得那位平姑娘好可怜,千里迢迢来到金陵私会情郎,却无端引来天大的祸事。”

  “以沈羽的为人,就算为了保密,相会佳人也不需要挑泰升巷那样的地方,着实让老夫参详不透。这就需要你来给我更多消息来印证了,你盯着的那个青衫客商现在何处?”

  水柔清来了精神:“本护法也不是吃素的,这便告诉你沈羽为何住在这破烂的地方……”她故意拖长声调,洋洋得意,“那是因为,金陵城就是沈羽的老家,他的父亲就住在这里。”

  “啊!”这下轮到许惊弦吃了一惊,“你如何知道?不会偷偷进了沈宅吧。”

  水柔清笑道:“属下岂敢不遵帮主号令,自然不曾闯人沈宅。只是在离此不远的一处楼顶上远远观望,看到沈羽带着平姑娘在院内拜见一位老人。”

  许惊弦并不清楚沈羽的家世,但回想见到沈羽的情形,似乎未听到有金陵口音,何况沈羽少年成名,大可把父亲接到身边享福,何须留在这里?不解道你怎么能肯定那老人是沈羽之父?隔那么远也能听到对话?”

  “嘻嘻,我没有顺风耳:却有一双千里眼,又略知一点点读唇之术。距离太远,太长的对话自然看不清楚,但平姑娘拜见那老人时,口型确是不折不扣的‘父亲’两字。”

  “莫非是平姑娘的父亲?”

  水柔清一时得意忘形,脱口道:“你这傻瓜……”看许惊弦不以为意,这才吐吐舌头继续道:“女儿与父亲最亲近,都只叫‘爹爹’或‘爸爸’,哪会像男人那么一本正经。再说你见过找不到自个家的闺女么?”

  “说得也是。”许惊弦挠挠头,“如果真是沈羽的父亲,难道他们巳经成婚了?”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头,既有一点不舍,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无拘无束地称呼她“苹果姐姐”,又有些担心她所遇非人。

  “说到那青衫客商,却又古怪了。他在周围绕了几圈,最后又回到了泰升巷,在后门与沈羽相见。可惜我只看到他们的背影,不知说了些什么,应当只有几句话的工夫。随后那青衫客就离开了,我怕你回来找不到我,就没有跟过去。”

  “什么?沈羽认得他!”这个意外的消息推翻了许惊弦之前的判断,本还以为青衫商客与陈员外手下那两个黑衣人是一路,谁知他却像是奉沈羽之命护送平惑之人。他隐隐感觉到其中藏着阴谋,却瞧不出头绪。

  水柔清皱皱眉:“按你所说,那个青衫商客或许已被陈员外暗中收买,或者本就是安排在沈羽身边的暗探。”

  “不对!依我所知,沈羽精明能干,决不可能对此一无所觉。也许,陈员外的目标并非沈羽。”

  “管他们呢,看来平姑娘此次来金陵只是探亲,与简歌毫无关系,后天就是中秋了,我们到底还去不去扬州啊?宫先生与何公子还在那里等着我呢。你要是担心平姑娘,不如我寻机会警告她一声,至于那个沈羽,我可顾不着。”

  许惊弦在心中权衡一番,缓缓道:“那银票来自于福州府,就在东海之滨,这个陈员外极有可能就是东海非常道之道主慕松臣,而据我所知,非常道早与简歌有勾结。慕松臣千里迢迢从东海来到金陵决不是游山玩水,他们所要做的事情必与简歌有关。”他这个消息大多来自风念钟,原不打算对水柔清提及。而慕松臣信中所说要做得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到底会是什么?单单一个沈羽有此分量么?

  水柔清一震:“金陵到扬州不过一日路程,简歌大有可能来到这里。”

  许惊弦沉思道:“宫先生与何公子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我们不妨在金陵等两天,若是沈羽与陈员外他们没什么动静,又査不到简歌的下落,再去扬州也不迟。”

  “嗯,我都听帮主吩咐。对了,你说那个刘师爷会不会是简歌扮的,听说他极擅易容,长得又很俊秀,莫不是那个夫人……”

  许惊弦啼笑皆非地打断她:“你当我这双眼睛瞎了么,男女都分不清楚。”

  水柔清脸上微红:“一听到简歌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激动起来。”

  “闻敌则心乱,还怎么报仇啊?先要学会放松自己才行。”许惊弦大笑,一扬手中银票,“水护法听令,我们一面暗中监视那陈员外,顺便让本帮主带你在金陵城好好游玩一番,嘿嘿,现在我可是很有钱啦。”

  “咦,帮主平时总是一口一声‘老夫’,刚才听你自称‘我’,感觉可自然了许多。”

  许惊弦方才陷人沉思,一时忘了自己装扮的身份,连声咳嗽掩饰:“老夫定是和你这小姑娘呆得久了,不知不觉也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嘻嘻,这样多好啊。说真的,要是闭着眼睛和你说话,我可一点也不觉得你是个大叔哟。”

  许惊弦却没有对水柔清的玩笑有所回应。他沉默着,回想今日的所见所闻,把各方面的情报汇聚在一起。平惑、黑衣人、青衫客商、泰升巷、沈羽、临江春、陈员外、非常道、沈羽的父亲……信息太过凌乱,线索错综复杂,缺少一个明晰的头绪。

  一种直觉渐渐浮上心头,他仿佛看到了猎人藏在幽暗处,磨利了刀,拉满了弓,却一直引而不发,而是慢慢等待早巳被瞄准的猎物一步步踏人无可闪避的陷阱。

  这是一个早巳设计好的局,表面上扑朔迷离的幻象都只是诱捕的香饵。他似乎已隐隐看到了黑暗中的一丝光亮,却暂时还不能清楚捕捉到,或许只有慢慢拨开挡在眼前的重重迷雾,才能发现阴谋的真相。

  无论那陈员外是正是邪,都绝对是一个可怕的高手。正如对方竭力避开他一样,他也并不想在找到简歌之前再树强敌。更何况万一陈员外真的是慕松臣的化身,他也不愿与叶莺的亲生父亲为敌。

  非常道也罢,裂空帮也罢,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这里本不是他的战场,他只是一个偶尔路过的行人。或会饶有兴趣地观望,却没必要置身其中。

  但是,让他袖手旁观的前提是:在那些引颈待戮的猎物之中,没有“苹果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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