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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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庄门前聚满了好事的人群,指指点点像有喜事似的热闹非凡。不少人端着水往庄内赶,却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庄内忽然飞起一条黑影,蹿上了一座楼阁的屋顶,郦逊之心念一动,脚在马镫上使劲一踩,整个人自马背上腾越而起。他一路踩着路人的肩往柳家庄而去,动作甚是迅疾。路人虽被踩了一下,却并不自觉,直到看到有个人会飞似的在众人肩上而行,才意识到做了垫脚石。

雪凤凰看他径自走了,嘴中嘟哝道:“哼,真当我是跟班不成?管也不管就跑了!”只好跟过去,从众人头上掠过。这回众人有了提防,尽管不可避免要做垫脚石,那句喝骂却逃不了。一时间,十来人骂开了声,惹得雪凤凰心头火起,身到柳家庄门口时回转头来,扬手就是一把暗器。

她的暗器颇为奇怪,似沙非沙、似粉非粉,洋洋洒洒一大片,状若黄土飞满天。她撒完暗器,哼着小曲进门找郦逊之的踪迹,身后“阿嚏”“阿嚏”的叫唤不绝于耳。庄内噼噼啪啪的火声,竟挡不住这惊天动地的打喷嚏声,雪凤凰心中得意,冷不防和一个急匆匆救火的人撞了一下。

“哐啷”一声,木盆落地,淋了她一身的水。

“喂!”雪凤凰大叫,衣衫尽数湿了。那人连声赔不是,赶着打水去了。雪凤凰暗叫倒霉,好在近处火势甚大,烤得人暖暖的,虽是冬日也不觉冷。她东张西望,除了端着水具在救火的人外,庄内没见异样。“不是说有人在打架么?人呢?”

她语声刚落,瞥见东北角落里有四五个人围在一处。待走近了,见一女子卧在地上,脸色惨白,正是柳家庄二小姐柳如焉,身边两人是柳亦杉和柳若絮。雪凤凰念头飞转,“好家伙,竟然烧了柳家庄,还伤了二小姐,这梁子结得可不小。”

正想着,身后忽有人拍了一下,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问:“她伤势重么?”回头一见,郦逊之喘着气,问那个她不认识的少年。那少年正是江留醉,见到郦逊之十分欣慰,忙道:“我不晓得,二小姐晕过去了,看不出伤势深浅,要是花非花在就好办。你怎么也来了?”

郦逊之道:“我听说柳家庄出事,怕你在这里。”江留醉摇头,“我迟了一步,在城里听到消息才过来。”他把郦逊之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他们?”郦逊之想了想道:“你是说那帮追兵?他们以前对付你没这么狠毒,我倒觉得这手法…”

他忽然停住了,江留醉接口道:“和大理寺一模一样。”

“不错。”郦逊之刚说完,雪凤凰耐不住凑过来问:“公子,这位是…”郦逊之忙道:“忘了让你们认识。江兄弟,这是…阿雪姑娘。阿雪,他是我的朋友江留醉。”雪凤凰道:“幸会幸会!你知道伤她的人去哪儿了吗?不是说这儿打起来了么?怎么一个人影没瞧见。”

“我来时那些人已经走了,柳家兄妹都受了伤,柳行云老爷子和夫人今日恰好出远门,就靠他们三兄妹和几个武师应敌。据说来人很有两下子,才不过三个人,就打得这儿一片狼藉。好在有个蒙面人打退了那三人,不然,听亦杉说,他们恐怕性命不保。”江留醉回头望了柳家兄妹一眼,柳若絮呜呜哭了起来。

“我进来时看到一个身材纤瘦的黑影,可惜迟了一步,让他跑了。”郦逊之指向西北方,遗憾地道。江留醉摇头,“你弄错了,那是柳家的救命恩人。不过,他的形迹很奇怪,打退了敌人就走,而且始终蒙面,不肯露出真面目。”

郦逊之望望眼前完全处于火海的柳家庄,心中疑团尽起。他朝众人走过去,柳亦杉见他是江留醉的朋友,便让了让。柳若絮红着眼,左手按着右臂上的伤口,忍痛问:“留醉哥哥,你知道如焉她怎么了吗?为什么还是不醒?”

郦逊之俯下身道:“让我看看。”拿起柳如焉的右手诊脉。“不妨事,她气力不济,一口气喘不上,歇会儿就好。”顺手推了她几处穴道。

柳如焉悠然转醒,睁眼便是一句:“爹爹救我!”柳若絮握住她的手,又是笑又是哭,“好了好了,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醒过来就好!”柳亦杉向郦逊之道谢,郦逊之摇摇手,朝江留醉使了个眼色,便起身告辞。柳氏兄妹称谢不迭。江留醉的行李烧了个一干二净,只好随郦逊之而去。

道别了柳氏兄妹,江留醉、郦逊之和雪凤凰三人出了柳家庄的大门,门口看热闹的人依旧没有散去,有说有笑有惋惜有嗟叹。好几人揉着红红的鼻子,看到雪凤凰出来,纷纷躲到一边。雪凤凰心中好笑,却听郦逊之玩笑道:“你怎么跟我进来了,我指望你看马呢!”

雪凤凰生气道:“你真把我当丫鬟?姑奶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不是来听你使唤的!我记下了,错过三次,欠你的就算还清。到时我想走就走,天王老子也拉不住。”她出得门来,被风一吹,身上犹湿,不由瑟瑟发抖。

郦逊之被她一阵抢白,愕然道:“我可没怨你,这马是借来的,我以为你会帮我看好。”见她俏脸通红,换了口吻道:“是我的不是,不该怨你。你怎么弄得一身湿淋淋的?快找个地方换过衣裳,冻出病就糟了。”

雪凤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想到刚刚过捉弄别人,此刻轮到现世报,又不高兴。“这么多人,马也没了,上哪儿去?”郦逊之道:“我家就在左近。这里人多,沿墙走应该能快些。”他指出一条路来,三人顺着墙根走了一阵,总算挤出人群来到城门边上。

等三人回到康和王府,郦逊之交代仆役准备沐浴之物,又备了一套新衣给雪凤凰换用。趁着仆役忙活,叫了各色玲珑的糕点给她尝新。这一招果然有用,雪凤凰一脸不耐抛至九霄云外,一面吃一面叫好道:“你家厨子有两下子,今晚有口福了。”

见江留醉在一边干坐,雪凤凰空出嘴来,招呼他道:“你是他兄弟?”

“是啊,我们虽然认识不久,却极投契。阿雪姑娘是…”江留醉不晓得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和郦逊之说话如此不客气。

“既然不是外人,可得说真话。我叫雪凤凰,和他有几分渊源。不过,”她瞥了郦逊之一眼,见他聚精会神地听下文,嘴上依然逞强道,“当着外人我说是他丫鬟,是给他面子,哼,其实任他是谁,想差动我除非天地翻个过儿。你也不能吩咐我做这做那,不然我连你也不放过。”

江留醉喜出望外,连忙笑道:“芳驾说哪里话,我早就听说过名盗盛名,今日一睹芳容,是我的荣幸,怎敢差阁下做事?阁下有什么吩咐,江留醉自当从命。”他最爱交的朋友就是三教九流的性情中人,雪凤凰快人快语,正对他的性子。

雪凤凰听了大为得意,左手正拿着一块红豆糕,却也顾不得,朝江留醉摇了两下道:“你别叫我芳驾啊、阁下的,我出道比你早,算来是你的前辈…”说到此处见郦逊之眼中含笑,她是聪明人,自然点到即止。如从东海三道算起辈分,她是郦逊之的晚辈,吃亏的还是她,忙道:“我一个姑娘家,你把我叫老了,耳朵可不受用。你叫我阿雪或雪儿都成。若叫雪姑娘叫顺口了,在外人面前就不好遮掩。”

郦逊之此时插嘴道:“委屈你了。”雪凤凰撅嘴道:“话说得漂亮未必心诚,你只要待我好些,我又不是刻薄之人。好啦,不和你们聊了,水开了没?我都冻坏了。”郦逊之让婢女领她去沐浴更衣,雪凤凰临走挑了颗糕上的草莓,边嚼边去了。

郦逊之待她一走,拉江留醉坐下,问:“你在大理寺有何收获?”江留醉道:“我只知大理寺因失银案与京都府不和,大理寺力主严惩嘉南王,想把嘉南王一齐拉下马。但京都府那里,金无忧一心想彻查到底,主张没有证据不可拿人,便把传嘉南王进京之事给阻下了。”

郦逊之点头,想到金无忧不知去了嘉南王府没有,暗自为南方的形势担忧。由此想到红衣,忽地浑身一个激灵,蓦地拿出那枚天宫灵符,道:“如果谢红剑、嘉南王和红衣是一伙,劫走燕郡主的人又是谁?除非,那是他们合伙做的一场戏?”若是如此,谢红剑就是故意让红衣现身,好在皇帝跟前安排人手。

江留醉想起小童的一句话,他说过,取信燕飞竹的信物根本不用偷。他是在暗指什么?若真是嘉南王交给蓝飒儿的,何苦再去请如影堂的人来保驾?难道是为了欲盖弥彰?

他说出想法,郦逊之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早间小童下毒之事。“记得小童说过,他下毒是为了让你一日不能运功,难道他事先知道柳家庄一事,怕你襄助,故意让你暂时失去功力?可是即便你内力不失,也未必正好在柳家庄,何苦防患于未然?”

江留醉道:“这人始终古里古怪,透着邪气。有件事我很担心,那几个天下闻名的杀手都参与了此事,能请动他们的人并不多。”郦逊之明白他的意思,怀疑的主谋里添了嘉南王,实在出乎意料,斟酌了道:“嘉南王虽有可疑,我总觉得他的嫌疑少于另一个人。”

江留醉听到这里,自然明白他说的是雍穆王,也不附和。

郦逊之继续说道:“如果是嘉南王监守自盗,他一定瞒过了郡主,郡主以为她父王有难才会私自离家。嘉南王将信物交给蓝飒儿,让她一路护送郡主到京,但却不想让郡主查到什么。他特意找如影堂的人付了保金,让如影堂派人保护郡主。正巧路上郡主遇见你我,蓝飒儿怕到京城后夜长梦多,就在近京城之地劫走了郡主。”

“若真如你所说,我就不必继续找郡主的下落了。”

“不,找到了郡主,很多事就顺理而出。也许是天宫主谢红剑一人所为,和嘉南王并不相干。不过,不论谁是主谋,如果金无忧一无所获,他们何必杀他?我想,也许那日金无忧救你后,发现了什么秘密。”

“也许他在见我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江留醉顺口说道,说完惊了一惊。究竟会是什么秘密?是不是他那时已在怀疑嘉南王?

第十章 玄机 1

黑衣人如燕子般掠过柳家庄的屋顶,在寒风中薄似一片秋叶随风轻荡。甩掉郦逊之的跟踪后他依旧不停,急速行进了许久,直到出了柳家庄的领地,步子方缓下。在庄外的一块荒地上他终于停住,静了一会儿像在等人,左右顾盼,突然开口道:“你们出来吧。”说话时嗓音沙哑不清,好像老者口里含了枚枣子。

一阵冷笑之后,走出三个黑影,同样蒙着面,其中一人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坏我们的事?”黑衣人挺直了胸,一双亮晶晶的眼扫过三人。他依然哑声道:“你们没猜出我是谁?”

原先说话那人道:“伤情,是你?你不加入就罢了,怎和我们斗起来?”另一人是个女子,叫道:“他不是伤情,伤情没这么瘦!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伤情的诗词剑法?”

黑衣人嘿嘿一笑,手中的剑挽出一道弧光。“诗词剑法很了不起么?”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原本以为伤情来了,才给他面子退出柳家庄,反正大事已成。后来又觉可疑,便跟着黑衣人出了庄。

那女子又道:“既然他不是,别跟他啰唆,杀了他!”正欲上前,黑衣人哈哈大笑,“无命人、销魂手,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无命人和销魂手虽不如失魂、伤情、红衣、小童、牡丹、芙蓉六大杀手名声动天,却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杀手。无命人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两人见他喊出姓名,惊疑地互视,其中那个一直没出声的人忽道:“看他是谁!”背后的剑呛啷一声出鞘。另一把剑心有灵犀,相应而出。

两人的剑嗜血如命,人称“血剑”,据说血剑遇到想杀之人,会出现一道清幽淡雅、宛若眉批的“饮血痕”。一般人难以看到这致命的血迹,也就无从察觉血剑的杀气,于是血剑便在瞬间如蛟龙吸虹般夺去人的性命。

双剑上流动着一层红光,隐隐淡淡,如红晕般倏现倏灭。无命人并肩直立,比剑更挺。销魂手则站在两人的斜前方,双手交合,于胸前开出一朵绚烂的金钩菊花。她的手,美若朝阳下摇曳的鲜花,也是天下闻名的利器。

杀气,慢慢从血剑的笑容上流出来,慢慢地从菊花的香吻中渗出来。

黑衣人的长剑引颈而啸。剑是寻常铁器铺买的,样子不差,却绝非杀人之剑。这把剑没有杀气,像个慈祥的老奶奶,见了顽皮的子孙,总会疼惜地假意骂两句。

长剑清脆地击在血剑上,似老奶奶笑着拍打着两个孙儿的手心。

血剑疾退。

仿佛老奶奶此时看到孙女偷偷摸摸藏到身后,故意装作眼花。孙女还小,大着胆子去蒙老奶奶的眼。那菊花在袭来时,奇香醉人,令人魂魄欲飞。老奶奶人虽老了,身心并不糊涂,往旁一挪,就闪过了孙女,顺便将手一勾,扣住了孙女的手腕。

一袭不中,千瓣菊花如惊鸿展翅,散将开来。血剑与菊花,落到丈外,盯着那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剑,眼中有不甘。杀气,在挫折里犹疑成了畏惧,如猛虎见了新奇巨大的怪兽,磨砺着四爪徘徊,进退两难。

黑衣人再开口时,沙哑的嗓音在三人听来多了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你们还想再打?”

无命人异口同声道:“阁下究竟想干什么?”

黑衣人嗤地一笑,嘴中轻轻飘出“可笑”两字,道:“杀手放火劫财,又想干什么?”

销魂手不耐烦地将手一挥,语气里添了坚定,“不能让他坏我们的事,和他拼了!”双手错开,竟隐约有金石之声,向黑衣人面前探过来。

黑衣人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我就以‘浣溪纱’让你们知道厉害!”剑花忽暴涨几尺,似狂潮骇浪,把那朵菊花掩了个密不透风。黑衣人悠闲地吟道:“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无命人对视一眼,血剑嗷嗷叫唤几声,已是饥饿难忍,当即毫不犹豫地扑去。黑衣人长剑一带,划出天上银河,顿时繁星似锦,千颗万颗跌落人间,血剑不觉陷于万丈红尘之中,无法脱身。

黑衣人哈哈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念完同一首词?错了错了,我偏让你们多吃些苦。这一式就叫‘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萧萧散发到天明。’”长剑轻挑两下,蓦地里掀起惊涛骇浪,浪过处,风过处,无命人躲闪不及,蒙面布俱被揭开。两人露出了真面目不算,发髻也被刺得松散,果然是所谓“散发”。

无命人均是一脸沮丧,看上去有些凶恶的面容也和气了,添了苦恼的和气。销魂手仍不服,菊花嘶嘶吐香,熏人欲晕,犹如舌间长了利刺,朝那人舔去。黑衣人向后退了几步,笑道:“还是送你一句词作回报——弄影西厢侵户月,分香东畔拂墙花,此时相望抵天涯。你看如何?”

长剑分香弄影,菊花抵不过岁月,终于消尽盛气,褪去金装,没了颜色。销魂手双手不知怎的竟贴到了长剑上,如遇火灼,痛彻心肺,尖叫数声方才止住了,避在一旁再不敢说一字。

无命人瞧她的架势,必是受了什么苦,可手上一星半点伤也看不出,不知道黑衣人如何使的招式。伤情的诗词剑法本是天下闻名的绝招,此人运将起来,竟不比伤情差一丝一毫,只一招“浣溪纱”已惊天动地。三人心下均觉大惧。

黑衣人提剑,悠然问:“你们为什么要放火?”无命人眼中惊惧更甚,默不作声,销魂手忍痛道:“我们收了银子,不能说出雇主,阁下手下留情。”那人道:“哦,谁手下留情?我本不想找你们的麻烦,是谁死缠不放?你们如此口紧,倒忠心得紧。”

销魂手道:“阁下既会诗词剑法,和伤情必有渊源,请看在伤情的分上,放我们走吧。”语意谦恭,和起先大不相同。

“伤情?你们和伤情很熟么?”黑衣人剑犹在手,昂着头,跃跃欲试。

销魂手不觉发颤,说话不再流利,“阁下莫再问了…”

无命人忽然同声对她道:“多说无益,你要命就闭嘴!”两人说完一言不发。销魂手顿时没了声,只是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黑衣人长叹一声,收了剑,温言道:“你们走吧,我不想杀人。”那三人闻言也不答谢,说走便走,朝荒地外疾撤。黑衣人望着他们奔驰的背影,忽然加了一句,朗声问道:“失魂还好么?”

三人的身形几乎都在空中停了一停,像撞上了一堵墙,然后纵步如飞,跑得更快了。

黑衣人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影子只有脚下一圈,人显得更为纤瘦。四下无人,一只小鸟扑扇着飞到他头上,东张西望。黑衣人微微一笑,身形微动,小鸟刷地展翅飞开,在空中剪出一条弧线。等它飞不见了,他噗的吐出一个果核,清清嗓子,往城里走去。

到城门口,他摘了头上蒙脸的黑布,年纪只有二十余岁,两眼冷而有神,却不大移动。进了城,他直直走进最近的一家客栈,要了一间上房。一进门,吩咐伙计打水洗脸。伙计端来木盆,他付了赏钱,嘱咐伙计不必再打扰。关上门,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了些汁水在木盆里。

木盆里的水一时全变了颜色,漾出一种嫩嫩的黄,像下锅便起的鸡蛋,用筷一戳,蛋黄汩汩流出。他捞起盆里的洗脸布,拎住一角转起圈来,直至整个盆里均匀地散布了那种嫩黄色。

他吹了声口哨,欢快而顽皮,俯身将湿布细心地往脸上抹去,由上而下,每抹一下就再浸一次水。另一张脸显了出来,皮肤细嫩光滑,双眼多了慧黠与灵巧。

黑衣人,居然是花非花。

她刚卸妆完的样子和任何一个年轻好动的少女没什么不同,没了在人前的稳重。抄起镜子往眼前一摆,认真看自己的模样,右脸上有一块东西没洗净,像疤似的贴着。她笑起来,一边拿着镜子,一边一点点将它擦去。左看右看没毛病了,才放下镜子,低头打量一身的装束。

花非花手一扯,黑衣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女儿红装。她忽然兴起,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镜中的容颜兀自在桌上笑着应和。

她把一切打扮停当,想起刚才的一番遭遇,有了主意,自言自语道:“该去吃点东西。咦,出柳家庄时,好像看到郦逊之,他难道也爱管闲事?”她开窗倒去残水,想了一想,索性从窗中钻出。穿到外面,仍有一面高墙挡着,双足一点,掠到客栈之外。

找了家饭铺,随便叫了些饭菜,几下吃完。付了账,朝十分楼走去。白天的生意并不热闹,远远的看见十分楼前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影。她瞥见对面有一家茶坊,心想左右无事,不如吃些茶,等上两个时辰就该进去了。

余光瞥见十分楼的门关着,她以为看走眼了,转身再看,果然大门紧闭,难怪门庭冷落。

她查看半晌,未见有何异样,径自上前拍门。过了片刻,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精瘦妇人打开门,见她是女子不由一愣。花非花抢先道:“这位姐姐请了。我来找我大哥,他昨儿进了这里,到这会子还未回去。娘叫我来喊他回家去,还有不少事等着他呢。”

那妇人听她喊“姐姐”,眉眼大见柔和,笑道:“小姑娘莫急,你大哥姓什么,我进去问问。”花非花道:“谢谢姐姐,我大哥姓李,长得很高,姐姐一认就能认出来。对了,姐姐,怎么今日不开门?这里不是很兴隆的么?”

那妇人本欲回身去问,听她这么一问,干笑了两声道:“小丫头懂得倒多,你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说了这句,突然打住了,敛了和她取笑之心,“今日出了事,这十分楼可能要换主人了。老板娘可找到好出路咯。”话到这里又停了,自觉说得太多,望了花非花一眼,“你等着。”便朝里面走去。

花非花回味她的话,不明就里。过了一会儿,那妇人回到门旁,语气里添了不耐道:“没有姓李的大爷,你会不会弄错了,你大哥是往十分楼来的?再去别处找找。”

花非花谢过妇人,仍走到那家茶坊里,叫了一壶加杏的毛茶。茶博士上了茶,被花非花叫住,问:“对面可是十分楼?”那茶博士刚才见到她去叫门,不知何以仍有此问,便道:“你一个姑娘家,问这个做什么?”

花非花眼圈一红,露出无限辛酸的样子,低下头吞吐地道:“不瞒大叔,我是去找人。我一位同乡姐妹前日被卖入那里,想见她一面,却见不着。不知她如今是死是活,境况怎样。我和她很是要好,实不愿意…”茶博士同情地道:“既是进了那种去处,你是见不着她了。还是自个儿小心些,最近世道又乱了,顾着自个儿要紧。”

花非花掏出块帕子,拭了下脸颊,楚楚可怜道:“多谢大叔良言,不过,我想凑些银两,把她给赎出来,就是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放人。”茶博士上下打量她,摇头叹息道:“你若凑不了多少银两,还是莫去找事的好,十分楼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有几个王府的人撑腰呢。就说今早,雍穆王府的人就请走了老板娘和一位姑娘,听说是这个月的花魁娘子,浩浩荡荡地把人给接去了。看来金世子要有位侧妃了,十分楼在京城的地位可就抬得更高了。”

花非花愣了愣,眨着双眼问:“大叔说什么?王府的人居然肯娶青楼女子?”

茶博士一副“那当然”的表情,挑着眉道:“谁说不是呢?再说,雍穆王府的人,自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皇帝老儿都管不着。要说那花魁也是福气,你那小同乡若有她那般好运,此生可不愁了。你不必替她操心,像十分楼这种地方,最能遇上达官贵人…”花非花似信非信地点头。又有客人叫唤,茶博士道:“你慢用,我招呼去了。”

妇人和茶博士的话都似藏有玄机,花非花托腮细想,心底有些糊涂,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在茶坊里耗了一阵,想不出所以然,便提步往金王府而去。路上想到江留醉和郦逊之两人尚且不知出了变故,她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奇怪,似乎有人知道我们的心思。”

临近京城时劫走燕飞竹,在江留醉、郦逊之和君啸的食物里下毒,火烧大理寺证物房,接走若筠和秋老板,诸如此类事事机先。她不服气地想,好在赶上了柳家庄一事,没让他们伤了柳家兄妹的性命。她的嘴角溜出一抹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等着瞧吧。

在花非花往金王府去之时,京城另一处地方正有一双眼睛透过小孔,朝一间屋子里看着。看了片刻,那人对一个妇人道:“她怎么样?”妇人道:“先是高声质问了一阵,后来没说话,一直安分地坐在那里。”那人道:“吃东西了吗?”妇人道:“始终犟着不肯吃,倒是喝了些水。”那人点点头道:“你下去吧。”

那人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屋内锦被罗衾,全是富贵人家用物,桌上四盘可口小菜和一碗米饭俱已凉了。一个少女听到动静回头,一双眼有些红肿,神情仍不失高贵。那人朝她欠了欠身,打趣道:“燕郡主好啊,我来给您请安。”

燕飞竹冷冷地移开目光,并不理会。那人继续道:“姐姐莫非不记得我了,你说要做我姐姐,才过几日就全忘了?”燕飞竹身子一抖,死死盯住他看。那人轻轻笑着,浑不在乎地道:“在下江湖人称‘小童’,姐姐既是自己人,叫我什么都行。”

燕飞竹咬着唇,前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她心存怜爱的那个叫“许安康”的少年,竟然是闻名江湖的杀手小童。被他如此戏耍,她气得两腮飞红,见他走得极近,一怒之下骤然出掌。

小童早知她心意,身形甚是油滑,眼见掌要触到身上,忽地腾开了数寸之地,伸手紧紧抓住了燕飞竹的手腕。她使劲拔了几次,难以把手抽出,泄气冷笑道:“放开你的手!”

小童笑嘻嘻道:“姐姐想打我,何必自己动手?”拿着燕飞竹的手,轻轻拍打自己的脸。燕飞竹嫌恶地撇过头去。小童松开她,嘴角翘着微笑道:“不吃东西可不好,你看,你一点力气都没有,打架打不过,想逃也逃不远。”两指一夹,拣了一块鸡肉,在鼻间嗅了嗅,“好香!油而不腻,火候恰好,可惜冷了。姐姐若有胃口,我叫人去热一热。”

燕飞竹道:“免了。”小童靠近她,柔声道:“姐姐若生了病,我们如何向王爷交代?”燕飞竹厉声道:“你们还敢见我父王么?”眉眼间恢复了冷然的神情。小童笑而不答,燕飞竹道:“只怕你遇上了他老人家,天下就再没‘小童’这个名字。”

小童点头拍掌:“说得好,天下原本就没‘小童’这个名字,这是别人叫的绰号,有来就有去,我换个新鲜的名儿也好。”他越是满不在乎,燕飞竹越是生气,然而又打他不过,当即劈手将他推崇的那盘烧鸡朝地上掼去。

小童眼尖脚快,单足一伸,稳稳地用脚面接住了盘子,他从容笑道:“姐姐的脾气未免太大,既不想吃,我就撤了这些菜,省得姐姐烦心。姐姐的性子急了点,需知接姐姐来此,是王爷的意思,我们不过是替王爷办事,何必气坏了身子?”

他俯身拿起菜盘放到桌上,转身欲走,燕飞竹挡在了面前高声问:“你说什么?是我父王叫你们绑走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小童道:“郡主姐姐说错一字,我们没有绑你,是请你来此地。蓝飒儿给你看的信物确是从府上来的,我们是自己人,可惜郡主好坏不分…算了,身子是你自己的。”

燕飞竹大声道:“我可不信你的花言巧语!你们存心不良,分明想绑走我威胁父王。”她坐回床上,一下揪紧了锦被,斩钉截铁道:“我决不上你的当,不能害了父王。”小童笑道:“好啊,好啊,郡主请便。”他走到门口,喊了个妇人进来收拾盘子。

燕飞竹想借机冲出门去,怎奈他正站在门口,没有机会,门窗俱为铁制,无法脱身而出。小童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什么人,只见他笑意更浓,朝那人喊道:“伊人影飘,这里有个麻烦,你过来一下。”

燕飞竹不知他叫来了谁对付她,目光停在门口处等着。一片红色亮进了她的双眼,红衣,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他像火似的烧进来,整个房间里顿时多了份奇异的生气。燕飞竹记起他的手段,怔怔地盯着他不语。

红衣的脸冷得像冰,却同时可以发光发热,烧出人心底的热情。燕飞竹发觉自己不觉盯了他良久,连忙移开目光,板脸凝视一旁的空地。

那片红色里有双锐利的眼睛,朝房内看了一眼,对小童道:“你去看看回来的那三个笨蛋,这儿交给我。”

“他们回来了?事情如何?”

第十章 玄机 2

“我懒得问。”他说完,一步踏入房中。燕飞竹立即站起,警觉地注视着他。

小童拍拍他的肩,丢下一句话:“她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啦。”放心地离开。

她看了他几眼便想移开目光,那眼光让她发慌。红衣也不说话,在一张凳上坐下,只拿眼神扫来扫去。

“我该称呼阁下‘伊人影飘’,还是‘红衣’?”燕飞竹不得已地问,感到自己必须说话。问过后她才发觉实是心中害怕,不敢提他们绑架之事。堂堂郡主决不能露出惧意,想到这里,她努力平定内心的紧张。

“叫什么都行。”他静静地道,“伊人影飘是我的名字,红衣是我的绰号。”他说完便没了话,似乎并不爱多说,能讲这几句已是例外。

也许是两人之间有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加上他一直安稳地坐定,她狂跳的心渐渐平静,又坐下,直着腰身问:“小童说,是我父王请你们带我到此,是吗?”

“是就是吧。”

“这是什么话?若真如你们所说,我该是客,为何把我困在此处不见天日?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伊人影飘并不回答,却说道:“你很久未进食了吧?我让人再做,你一定要吃东西。”喊人再去做菜。燕飞竹见他独断独行,不由提高了嗓门,“你不老实地告诉我发生的事,我就不吃!”

伊人影飘看着她,淡淡地道:“是么?你不吃,我就揍你。”

燕飞竹闻言跳将起来,怒道:“你说什么!”说完不觉往后一退。她聚集体内的真气,无奈早中了酥骨散施展不出。燕飞竹自忖不是红衣的对手,不想无故受辱,心下着急地寻思对策。

“若饿死了你,如何向嘉南王交代?”他依然神情淡漠。

“真是我父王请了你们?”燕飞竹倚着床架再次坐下,一阵心灰意懒,像耗尽了全部力气,苦笑道:“你们到底想如何?”

这两天她无论如何生气,见到的总是逆来顺受的下人。她们并不和她搭话,任由她一个人在房内,把砸烂的东西拿出去换新的进来,一点脾气也无。等她发泄完了,面对四面空墙再也无力纠缠。

“你不太相信人。”伊人影飘忽道,用冷冰冰的眼睛打量她。燕飞竹忍不住回望着他,依稀从那黑漆透亮的眼底至深处,看到有别于冰冷的一点暖。她忘了回答他,呆呆地看着他的双眼。

他看向别处,燕飞竹顿时想起他的话,回应道:“怕是我太相信人,才会有如此下场,身陷囹圄,任人摆布。”

伊人影飘摇头道:“你错了。事情并非如你所想,我们也想护你周全。”他的语气和先前不同。换作他人是这般神情,她一定仍觉冷淡,可因为是红衣,倒算得格外亲切。

“可是,你们杀了我的手下!”

伊人影飘拍了拍手,走进来一个妇人,他轻说了句话,那妇人领命而去。不多时,门口突然现出四个身影,恭敬地道:“给郡主请安。”

燕飞竹大惊,眼见丁氏兄弟和章氏姐妹好端端的站在门口,生龙活虎,绝非假扮。她仔细打量半晌,回想当夜情形,恍如一梦。

这当儿热菜送了上来,扑鼻的香气引出她的饥饿感,燕飞竹盯着饭菜看了几眼,又看看那四人。“丁鼎,这是怎么回事?”她朗声问年纪最长的丁鼎。对方望了望伊人影飘,没有答话,整个人的气势矮了半截,根本不比在嘉南王府时张扬。

伊人影飘挥挥手,四人拱手退下,他转头对燕飞竹道:“你不必问太多,天冷,饭菜凉得快。”燕飞竹仍问道:“你们真为我父王所请?”伊人影飘默了片刻,方道:“你不能见其他人,受委屈了。”

他像个从不违逆人心意的兄长,语气温柔,燕飞竹不由信了几分。

伊人影飘拣起筷子递给她,温言道:“郡主请慢用。”她缓缓接过筷子,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他的沉寂中有股惊人的气势,令她心折,令她心惊,只好依他所说动筷夹菜。

没有丝毫讥讽与不屑,伊人影飘满意地道:“这才乖。”燕飞竹呆了一呆,见他隐隐有笑意,让人惊艳。她匆忙低头,矜持地吃了两口,依旧顾及着郡主的尊严。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燕飞竹失神地望了他一会儿,心里竟有见到至亲的错觉。完全没有了杀气的红衣,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要和善可亲,她竟对他生不出一丝敌意。伊人影飘发现她的转变,回身添上一句话:“此事事关机密,郡主知道得越少越好。”

此刻在燕飞竹眼里,他那红色的背影不再是冷酷的血色,而是温暖的热血。

她提不起恨意,惧意也遁远了,头脑里混沌弥漫不再作用。吃着吃着,饥饿之感越发排山倒海袭来,腹中有个无底洞等她去填塞。先前执意不肯吃饭实在并不高明,不但被意外惊得手足无措,也是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燕飞竹有些后悔。

饭菜的香从四面八方包裹起她的无助,她的心情逐渐畅快,宁愿相信听到的都是实话。可是,另一种不安正悄然走近。她努力专心吃饭,不想其他的,然而思绪总被逼到同一个地方。

伊人影飘所谓的那个秘密是父王的秘密吗?难道失银案的真相早在父王的意料中,根本不须她多此一举?她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茫然放下碗筷,心头涌上说不清的愁绪。

一时间她害怕知道原委,害怕去推算事实。她忽然想起郦逊之和江留醉,他们身在何处?此刻的她,并不想直面他们,太多的不确定令她失却从容。她宁可就此陷落,等待一个结果。

燕飞竹默默地推开碗筷,玉面如霜,慢慢结了冰。

伊人影飘拐了个弯,走进相邻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小童正细察着销魂手的双手,她轻微地呻吟了两声,手上完好无损,显是有内伤。伊人影飘不知就里,见状哼了一声道:“柳家庄也有高手?”

无命人两兄弟异口同声,“不是柳家庄的。”

“哦?”伊人影飘单眉突跳,像苍鹰见了猎物张开利爪,眼中掠过一道闪光。他把目光移向小童,饶有兴趣地问:“你看出什么?”

小童扯出一个勉强的笑,不再一派轻松,叹道:“看来这个麻烦更大。对了,她肯吃东西?”

“自然。”

“还是你有法子,现下这个麻烦也交给你——伤他们的人居然会诗词剑法,这可有趣?”小童吸吸鼻子,耸肩又道:“反正我是糊涂了。”

伊人影飘的眼眯成一线,于缝隙里射出精光,一字一句慢慢地重复,“会诗词剑法?”

“是啊,你说卫伤斋的绝招有谁会使?我看,得回去问问他咯。自己人打起来算什么?”

“自己人?未必。这套剑法是他所创,却又不曾收徒弟。”

小童忽然想起什么,惊道:“不错。”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无命人和销魂手道:“你们好生休养,这事不怪你们,我会替你们说话。”

三人惶恐地退下。待他们走了以后,伊人影飘悠然坐倒,倒了杯酒,闭上眼尝了一口,舒服地叹出一声长气,“你明白啦。”小童的表情比他肃然许多,干脆利落地道:“归魂向他讨教过诗词剑法。”

归魂身为失魂和断魂的师弟,是灵山大师的关门弟子,为人精通医术,在江湖上和名医弹指生齐名。此人成名近二十年,向来神出鬼没,每次行医模样不同,究竟是老是小,从没人清楚。

“我知道。是他又怎么样?”

小童犹疑了一下,笑道:“既然你这样说,想是自己可以应付,我就不管了。”

伊人影飘嗤笑,“你又来了。”

“我是跟班,你拿主意我听着。归魂我没见过,万一打他不过,大好年华就此断送,何苦来哉?起码活到你的岁数,再去见阎王。”

“归魂很了不起么?没见过的人你也怕!”伊人影飘看他的眼神又飘飘的。

“嗳,说得对,我就是谨小慎微,才无事一身轻,好端端的活到如今。虽然没见过他,可另外两人你我都是熟的,究竟怎么样也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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