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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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关系不好?”

石锦说着说着显然入了自己的思考中,唐肯见他说得没头没脑,忍不住追问。

“当然!”石锦愣一愣,冲口而出,“你不知道?”

“我怎会知道官儿们的事?”

唐肯更糊涂。

“可是,我怎么听说副指挥使大人在江湖中名气挺响亮的?你不是都认识崔三爷?”

“呃?我不知道——你们副指挥使叫什么名字?”

“姓成,讳崖余。”

“……”

“无——情——?!”

没有直接由宣德楼门入宫,追命沿金水河支流而上,蜿蜒的河水把他带到宫城西北面的内苑。

几座一个比一个宽广高大的虹桥依次落在身后,人踪渐稀,烟波轻荡,一大片碧水横在眼前。水广如海,水中亭阁,却是茅草为顶,孔翠诸栅。水边嘉木奇石,薄薄的雾气不散,朦胧中只见灵禽异兽隐现。水岸尽头处,独有高厥拔地起,飞檐高挑,直欲刺破青天,下沉乳白色的水雾之气,金碧朱红,皆倒影在荡荡波心。远远的,便可看见高厥上古篆大字:

丽泽门。

沿着水边隐没林中的青石路,追命略略施展轻功却也行得快,不一会儿已到高厥门前。递腰牌进门,门内竟是更宽广的世界。遥遥远处有阁高可十丈(水支注:准确的是一百二十尺),追命却不过去,水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蜿入墙内,重新汇成河流,追命随之转折,几个转弯,蹩过一座殿宇的墙角,眼前一展。

积土成山的坡上,遍植脩竹万竿,把本来的杏树也全遮掩了,时虽入秋,满眼尽是一片翠绿如滴,水绕坡下,恰似拥翠的银带。半坡竹木掩映间一座凉亭,亭中,遥见绯红的影。

“追命崔三爷一到,我这玫瑰酒可要藏起来了!”

亭中数人,除环侍的使女,便只有两人隔着汉白玉石桌相对而坐。见追命拾阶上来,其中一人莫可而立之年的,抚掌笑迎。

“尚书大人这‘酒’略商可不敢领教,大人若感念略商爬坡爬得口渴,不如拿那一边的错认水十斤来的好。”

被称作尚书大人的男子大笑:

“果然瞒不过你这酒鬼!不过你一来就要十斤,不是把我的珍藏刮了个干净!”

“玫瑰酒是水不是酒,错认水是酒不是水——崔略商作这酒中饿鬼多年,这也弄不清楚,又或嗅不出大人密封坛子里的美酒,岂非会被杜康公扫地出门,再不得酒饮?”追命亦笑,又接道,“大人舍得拿这一坛错认水出来,又约了大师兄,可见这酒天生是略商的杯中物,大人就不要吝啬啦!”

说笑中,追命已进得凉亭,此亭栏杆皆翠,雕画如竹,琳琅剔透,和竹林混然一体,亭扁上清俊的瘦金体嵌成“碧琅玕”三字。

“崔略商见过尚书大人。”

依礼,追命上前正式参拜官位在他之上的这位三十左右的男子,蔡京的三子,礼部尚书蔡翛。这毕竟是宫中,而他们,也毕竟都是官员。

蔡翛自没让追命真的叩拜,抬手一扶,嘴里笑着:

“你和我来这些虚礼做什么?当初同为御前亲卫的时候也忘了?何况天下何人不知‘四大名捕’的崔三爷呢!来来来,我们都坐下说话。”

“礼不敢废——”追命懒散惯了,实在没有一定要拜的矜持,便一笑直身。

却没有就坐,侧过身,追命向从他上来一直未发一语的另一人微微一笑,躬身:

“大师兄。”

“捕快?当然不是!”

会仙楼上,石锦有些失笑地望着唐肯。

唐肯抓起头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确实一直这么以为的,都说是‘天下四大名捕’,所以——是捕快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确实,石锦的表情,与其说是“你不知道无情不是捕快”,还不如说是“无情怎么可能是捕快”。

“不是捕快不对——不过确实是不对——”

石锦露出“叫我从何说起”的模样,他用手中的筷子敲敲近前一个盛小菜的瓷碟,然后笑了起来。

“我不是说小瞧捕快的意思,然,这是国朝的制度如此。捕快不过是吏员,不入流不进品,根本不可能有——呃——副指挥使大人他们四师兄弟,也就是你说的‘四大名捕’的地位,也不可能说太傅大人——就是诸葛先生——会靠四个捕快做自己的左右心腹,或者出入宫廷拱卫帝室,都是绝不可能的。”

唐肯听着不竟大大惊讶,石锦的样子绝不是在开玩笑,以他们二人的身份来说,一个草莽武夫,一个天湟贵胄,石锦对官场制度的了解绝对比他多不知多少。

唐肯知道自己错了,可他心里更加糊涂。

如果不懂,那就问好了。

记忆中,有一次他也是遇到一件不懂的事,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当时也在的追命笑着说——

我也不懂。如果不懂,那就问好了。我们去找个人问问吧。

唐肯发现,追命很喜欢问问题。

他于是学会了一个简单而困难的方法。

不懂就问。

现在他不懂,他提问。

“好象,说‘四大名捕’能有如今的地位,是因为救驾有功得到官家所赐的‘平乱珏’?”

“那自然是。不过,以捕快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得到‘平乱珏’?官、吏的尊卑完全不同,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没有道理官家竟让小吏来做那么大的事。不说别的,就算过去副指挥使大人四师兄弟是捕快出身,既然救驾有功,自然是要先晋升的。何况,副指挥使大人不可能去做捕快。”

“?”

“副指挥使大人的父亲本就是朝廷命官,从四品明威将军。按例,可萌一子为承信郎,副指挥使大人即是独子,又没有走科举的路子,自然是恩萌为承信郎,这就已经是官非吏了。实则,以官宦子弟竟去做捕吏的,除非是有罪被革除官籍。不过,话说回来,铁二爷崔三爷冷四爷他们三个出身庶民,并没有恩萌在身,也没有参加科举,所以倒是从捕快干起的。仕进本就是这么几个途径,最多的是科举,即使有不少官宦子弟可以恩萌,仍希望走科举的这条路。因为恩萌者出色的很少,象副指挥使大人这样是太罕见了。另外就是从小吏军士开头,这也不多,一则晋升太难,二则就是升上来了,也被看作‘浊流’出身,和以科举上来的‘清流’士大夫们多有不合,并不得尊重。”

说到这里,石锦苦笑着摇摇头,他看出唐肯乍舌的不满。但这中间却有很多缘故转折,说起来不仅是当今,还要上朔汉唐,便略过了。

唐肯也问了新的问题:

“那怎么会大家都说‘四大名捕’呢?”

“一则,另外三位爷当初确实是捕快出身,就算现在不是了,也主要在刑部供职,兼任带御械杖侍卫(水支注:就是清朝说的‘带刀侍卫’)。说到在外办案,也多是这三位。再则,副指挥使大人恩萌的是军职,一直在殿前司禁军的系统里,殿前司除了掌管禁军,因是侍卫之故,多是官家亲信,也有治狱讼,特别是办大辟等军国重案的职权。副指挥使大人,正是掌管这方面的事务。”

“原来这样——”

唐肯终于明白过来。

石锦顿了顿,举杯悠悠说道:

“说来,副指挥使大人年纪虽轻,都已经是正四品的高官了——”

绯红的衣袖轻柔地在白玉的桌面如流水般拂过,比石更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乌瓷杯的掾口。在思索的时候,无情总不自觉地做这样小的动作,就象在补偿几乎一动不动的凝思面容。

无情凝思的时候,除非有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忽然发生,几乎无人敢打扰。

也不愿。

所以追命无声地斜依栏杆,饮酒,注视,无言。

现在,杏岗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蔡翛已去,侍女早在之前被打发走,因为蔡翛要说些“不好外传的话”。

皇宫辽阔,人一去,在这偏殿一角,极目处只有竹木河水和远望无声的宫厥。

仿佛天地间,都只有他们两人。

江湖中人,从没有见过此刻模样的无情。

并非未见过凝思的无情,而是从没有见过他衣红。

无情素白,白布儒巾,白衫如雪,白冰清寒。简洁素寒、冷白如冰的无情,就是江湖的无情,四大名捕之首,无情。

他本也喜白。

然这是在宫中,官场。

在这里,他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官位四品,合班刺史之上,副正官都指挥使掌宫中宿卫诏狱诉讼,服绯配银的成崖余。

白衣是庶民衣裳,白色更是大凶礼(水支注:就是葬礼啦——知道孝服是什么颜色的吧)的颜色,服之入宫乃大不敬之罪,在舆服令严的时候,身为命官,就是平时着白衣裳亦是一罪。

服绯,亦不能短缺任何一件饰物。

于是碧琅玕亭上,青竹白玉间的,是一个盛装而华丽的无情。

银座簪玉玳瑁蝉冠束发,紫丝为缨,自耳边委垂而下,落在肩头,映着绯红朱衣。衣方心曲领,显出一抹内服的白罗中单。腰间围以银镶宝相花带,银鱼、银环结丝垂之。

愈丽。

甚或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宛然错落红尘的寒星。

又象是一场绯色的梦。

星眸望天,只见凉亭藻饰,似乎并不太喜欢,很快落了下来,微一转动,无色宝石般的光芒映入追命眼底。

“‘界身’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

思索了很一阵子,此时方才开口询问。

追命眉头略略一皱,轻呼一口气:

“这案子朱刑总本叫任劳任怨他们负责,今晨忽然转过来叫我接手,我看了他们前面查勘的卷宗,根本是笔糊涂帐,全无眉目。所以打算从头查起,今晚就去界身走走——说来有趣,任劳任怨在这个案子上,不仅是没有真正的线索,连故弄玄虚做张做智方便勒索的线索都没有,倒真是一大奇观。”

“人都说我刻薄,你潇洒,什么时候潇洒的崔三爷也刻薄起来?”无情听着一笑,说道。若换了个人说这句话,少不得有些酸溜溜的味道,但自他口中笑着说出,却让风也柔了三分。

追命也笑,摇摇手中的看真更象茶碗不似酒盏的杯子,戏噱回着:

“朱刑总这两个宝贝副手,既然都‘任劳任怨’了,少不得多受一些旁人的刻薄怨气,我不过顺时应事而已。其实若大师兄说话时多笑笑,就算再刻薄十倍,也保管人人爱听——哈哈!酒还是这样喝才有味道!”

说着已干脆抱起蔡翛留下的酒坛子,仰头灌下,坛子遮住大半的脸颊,躲开无情的视线。

“我即叫了‘无情’,也不能白辜负这名号。”无情却收回目光,反把注意力投到自己手里纤巧细白瓷盏内的玫瑰色饮品上,“错认水至烈,令饮者颠倒迷离,至有此名,谁似你这牛饮——糟蹋美酒。”

从酒坛后露出的眼望着无情垂首凝眸淡然而语,瞬了瞬,竟见关切轻怜的波纹。待放下酒坛,则仍是爽气的笑:

“我说大师兄担心我会不会喝醉,原来是心疼美酒。”

“就饮了这酒,你也不会颠倒迷离,我担心什么。”

无情一抬头,眉头一挑。

“我怎么敢。”耸肩做鬼脸,追命做出害怕的表情,“尚书大人一坛酒,我若就这么颠倒迷离了,大师兄不扎我个大刺猬——不过,这一趟却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巴巴的来和我们套近乎,还就这么请我们帮忙他的朋友李纲开脱……”

“你会为李纲开脱罪名吗?”无情追问道。

追命没有立刻回答,眉头复又皱起,他拍着手中的酒坛:

“应该是会——”

无情笑了。听到“前后不一”的回答,他却微笑起来。

他笑起来,盛装的华服便多了一些真实的存在感。

“我这是自相矛盾,明明说不颠倒迷离,却又要为李纲脱罪,”追命也笑,笑自己的矛盾。

无情轻轻摇头,目光也有些柔。

“你是诚实秉公而已。李纲此人为官清正,介直不阿,于是为权贵所忌,如今陷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案子里,巴望他倒霉丢官乃至送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我们自应该襄助的。”

追命眼里又瞬了瞬,继续笑着:

“如果我不是喝酒喝得太糊涂了的话,好象还记得李纲常常得罪的,都是这位礼部尚书大人的亲爹。”

“那我如果没有病昏头,也好象记得就是礼部尚书大人自己,也被他这位监察御使‘朋友’,因逾越无礼之罪狠狠奏过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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