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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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跨入房中,邓原连忙闩上了门,关上了窗子,回过身来,望向楚瀚,眼光停留在他的脸庞之上,掩不住满面的惊疑之色。
楚瀚只道他在看自己脸上的瘀伤,解释道:“跟人打架伤的。”邓原却摇摇头,说道:“不,不是。你……你长了胡子?”
楚瀚伸手摸摸下巴的胡茬儿,这才恍然:宦官是不会长胡子的。他这时已有十九岁,一两日忘了剃须,胡须便长出了几分。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邓原也不知该如何探问下去,便转开话题,问道:“楚公公,你怎么回来了?”
楚瀚道:“一言难尽。你都好吗?”
邓原咧嘴一笑,连连点头,说道:“我好,我都好。楚公公,快请坐!”
楚瀚见他一张圆脸仍带着以往的憨厚,但面容神态已成熟了许多,体态丰润,神情舒朗,这几年显然过得挺不错。
邓原这时已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从柜中取出几样甜点,点起小火炉煮水泡茶;茶点准备好了,又连声请楚瀚饮用,说道:“楚公公,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小凳子好想念你哪!”
楚瀚听他言语中真情流露,也不禁感动,说道:“我也时时记挂着你。你这几年过得还不错吧?”
邓原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让人叫小麦子来。”开门对守候在外房的小宦官道,“快请麦公公过来,说我有急事找他!”那小宦官赶紧去了。
不多时麦秀便赶来了,一见到楚瀚,他也是惊喜非常。他原本身形高瘦,此时长得更加高了,比楚瀚还高出了一个头。他也忍不住盯着楚瀚脸上的胡须瞧,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三人坐下倾谈。原来这时邓原已取代了楚瀚的职务,成为御用监右监丞;麦秀的职位更高,担任司礼监内书堂掌司。楚瀚去后,两人都受到怀恩的重用和提拔,官运顺遂。
两人告诉楚瀚,那年出事之后,怀公公接了小皇子入宫,亲自保护照顾,没让任何人发现。等事情平静些后,怀公公才将小皇子送回纪娘娘的身边,跟纪娘娘同处一屋,外人来时便藏到纪娘娘居室后的密室之中。平时由纪娘娘照顾小皇子,遇上危险时,则由张敏、邓原、麦秀、秋华、许蓉五人轮流将小皇子带到不同的地方躲藏。
麦秀道:“昭德不时派人去安乐堂探察,但怀公公的消息很灵,总能提早让我们将小皇子带走躲避。”邓原道:“昭德怕万岁爷得到风声,从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搜。小皇子又乖,一听说危险来了,立刻安安静静地跟着我们走,从来不哭不闹。”
说起泓儿,邓原和麦秀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绝口地称赞他有多么聪明灵巧,懂事可爱。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前夜已经去见过娘娘啦。小皇子乖巧伶俐,果真讨人喜爱得紧!”三人回忆起小皇子还是婴儿的那时节,心中都不由得充满了温馨。
楚瀚问道:“宫中知道小皇子事情的,共有些什么人?”邓原道:“怀公公瞒得很紧,连身边的亲信都没有告知。如今知道事情的,只有怀公公、张敏、我们俩和秋华、许蓉,加上吴后娘娘和她的宫女沈莲,一共八人。”
楚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万贵妃身边的太监汪直,也知道了小皇子的事情。”
这句话如同天外惊雷,邓原和麦秀一听,霎时都白了脸。楚瀚道:“我就是为此才回来京城的。汪直找到了我,以告发娘娘和小皇子为要挟,逼我回京替他办事。”
麦秀和邓原面面相觑,邓原惊得站起身,在屋中绕了一圈,说道:“汪直这几年颇受昭德宠眷,万岁爷也很信任他。他怎会知道这件事?”
楚瀚道:“我不晓得,总之他是知道了。”
麦秀较为沉着,说道:“汪直若真去向昭德揭发此事,昭德定会放手大搜。皇宫虽大,她要横了心封闭宫门彻查,势必无处可躲。”
楚瀚道:“不错。因此我得暂且听他的话,替他办事。在我们能除去他之前,大家得警醒些,小心在意。”邓原和麦秀都点头称是。
楚瀚又道:“汪直的事,我得去向怀公公面禀。我曾答应怀公公再也不踏入京城,如今破誓,必得去向他磕头谢罪。可否请你二人先去替我跟怀公公通报一声,我想在明日晚间戌时过后去拜见他。”邓原和麦秀一齐答应了。
楚瀚想起一事,问道:“有个叫作百里缎的锦衣卫,当年我离京时,他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她可回来了吗?”
邓原点头道:“听说他两年前回到了京城,回去锦衣卫干了几个月,之后便又不知所踪了。”楚瀚点点头,心想:“我得早早盯上百里缎,观察她回京这两年中都做了些什么,现在又打算做什么。”
三人又聊了一些宫中人物的近况,楚瀚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准备离去。邓原老实心眼,再也忍耐不住,问道:“楚公公,你……你怎能长出胡子?”
楚瀚不忍向二人说出自己当年并未净身的事实,怕伤了他们的心,更不能谎称自己从宦官变回常人,让他们生起无谓的希望。他此时年岁已长,对于宦官的损失和悲哀体会更深,不知该如何启齿,吸了一口气,才道:“当年我有个亲戚,出了重金,让净身房的执刀对我手下留情。因此我未曾净身。”
邓原和麦秀两个都睁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望着楚瀚的眼神中带着艳羡、崇拜,也有着难掩的嫉妒,世上怎能有人如此好运?楚瀚不禁感到十分内疚,心中只觉非常对不起二人,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麦秀脑子较灵,忽道:“韦来虎!是了,我听人说他前一阵子突然失踪,似乎是被锦衣卫捉了去。为的……为的是否就是这件事?”
楚瀚道:“很可能是吧。”心中却明白韦来虎已被百里缎和汪直二人整死了。他不想多谈此事,便与二人约定次日傍晚再来听取消息。他向二人告别,出屋而去,展开飞技,消失在墙角后。
楚瀚行事谨慎,并不就此离去,却回过头来,潜伏在屋外观察邓原和麦秀的举动。他二人若是对己不忠,去向万贵妃或梁芳报告自己回来之事,他立即便能知道,加以防范。但见二人关上房门,坐下悄声商议,邓原似乎仍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说道:“楚公公竟然……竟然不是宦官!”
麦秀摇摇头,说道:“楚公公当年待我们宽容厚道,本是有福之人。”
邓原点头道:“楚公公所提的事情,我们得赶紧向怀公公禀报。怀公公原本就厌恶汪直野心勃勃,行事阴险。他若知道楚公公回来是受到汪直的要挟,一定极为气愤。”
麦秀沉吟道:“这话我们得说得非常小心。怀公公当年请楚公公离开,就是因为楚公公为梁芳办事。如今楚公公若被迫得替汪直办事,怀公公最痛恨汪直这等小人,难保不大发雷霆。”邓原点头道:“你说得是。这我倒没想清楚。是了,我们得这么跟怀公公说:就说楚公公在京城外听闻一件跟小皇子安危有关的要紧消息,须回来向他当面禀报,因此违背诺言,恳请怀公公原宥。明日他们见面之后,再说出汪直的阴谋和手段。只要怀公公知道楚公公心中忠义,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小皇子的安危,那就不怕怀公公心中顾忌了。”
麦秀笑道:“小凳子,你这几年可长进了不少,人情世故都熟透了,可不是当年的小糊涂蛋了!”
邓原咧嘴一笑,说道:“在宫中混久了,傻瓜才学不会!我们明儿一早便去办好了这件事,再跟楚公公通个信息,这样安排,明日的会面才不致生起误会。”麦秀点头同意。两人计议已定,小麦子便告辞离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难得他们对我仍旧如此忠心,不负我当年对他们的一番照顾。”
第五十六章 虚与委蛇
次日傍晚,楚瀚再次潜入宫中。邓原和麦秀向他报告禀告怀公公的经过,并指点他应当如何应对。楚瀚在他们的陪同下,悄悄来到司礼监密会怀公公。怀恩老早屏退左右,紧闭门窗,独自坐在上首,麦秀和邓原侍立两旁。楚瀚从屋檐飞身而下,在堂下跪倒,向怀恩磕头请罪。
怀恩此时已年过五十,鬓发略白,更添威严。他摆了摆手,缓缓说道:“不罪,你坐下。他们跟我说了你背诺回京的缘由,我想从你口中亲耳听听。”
楚瀚便叙述了在城外见到汪直的前后。怀恩神情凝重,听了楚瀚的叙述,沉吟良久,才道:“汪直这人性情奸险而胸怀大志,我早对他存有戒心。但他怎会知道纪娘娘之事?”
楚瀚道:“依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汪直与纪娘娘早年便已相识。他二人都是十多年前明军从广西瑶族捉回来的俘虏。”
怀恩恍然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竟未想到这一层。汪直不仅受到昭德的信任,连万岁爷也十分宠信他,眼下炙手可热,很难除去。”他侧头想了想,说道,“汪直如此威胁你,你却打算如何?”
楚瀚道:“小的以为,眼下只有暂且拖延。一方面小的得假装听从他的指令,应付敷衍一番;一方面我们得赶紧找寻机会,及早让小皇子重见天日。”
怀恩眉头愈皱愈深,沉吟道:“汪直这人自成势力,很难对付。如今之计,你也只能暂且听他的话了。唉!我又何尝不想让小皇子早日正位?但昭德势力雄厚,一手遮蔽万岁爷的眼目,在她口中,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万岁爷照单全收,完全做不得主。”说着不禁长叹一声。
楚瀚心中一沉,暗想:“看来万岁爷还是一派糊涂懦弱的老样子。不但保不住儿子的性命,连侥幸存活下来的亲生儿子都未必敢认。如此被一个女人操控于手掌之上,还说什么皇帝之尊,天子之威?”他不禁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黎灏虽好大喜功,重色寡义,却是个胸怀大志、有所作为的皇帝。两国君主年龄相近,个性之刚强懦弱却天差地别。若非楚瀚亲眼见到,实难相信那懦弱皇帝所掌领的,竟是地域广大的“上朝天国”;而那刚强皇帝所统治的,不过是个位处偏僻边疆的狭小属国。
他想了想,说道:“昭德的势力,或许可以想办法慢慢削弱,让万岁爷少一些顾忌。请怀公公告诉小的,昭德眼下在外朝有哪几个重要的附庸,在宫中又有哪些得力的手下。小的可以想法子找出他们的弱点,最好在暗中出手对付,不教昭德起疑,慢慢翦除了她的羽翼。”
怀恩听了,双眉竖起,脸色不豫,但并不立即发言。他显然对此等阴险招数甚为不齿,但心底又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沉吟不决,邓原在他身边低声道:“怀公公,您曾说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麦秀也道:“再说,这是关乎宗庙天下的大事,公公身居正位,秉持公正,何须对小人讲求仁义?”
怀恩微微颔首,似乎下定决心,吸了口气,身子前倾,凝望着楚瀚,说道:“你当真能办得到?”楚瀚道:“但请公公指点,小的一定尽心竭力。小的没有别的长处,只懂得干这些事儿。”
怀恩点点头,说道:“小麦子,你清楚宫中朝中之事,你来说说。”
麦秀道:“是。昭德在外朝的附庸,不外乎她的两个兄弟万天福和万天喜,加上阁臣万安。万氏兄弟很早便被被封为大学士,号称入值内阁,但两人不学无术,并不参与机务,只顾在外敛财贪污,挥霍享乐。阁臣万安与万家并无亲戚关系,但他认昭德为远亲,自称侄儿,由此攀上这层关系。他与昭德通信甚勤,外朝重大人事任命,万安必定请示昭德,三品以上的官职任免,都得经过昭德的认可。”楚瀚点了点头,这内阁“三万”,他已略有所闻。
麦秀续道:“宫里仍以梁公公为主。梁公公并不干政,主要是为昭德搜刮珍奇异宝,自己也借机中饱私囊。”怀恩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说道:“万安和梁芳这两只贼子,正是昭德的两枚毒牙!”
楚瀚想起自己昔年的上司梁芳,这人虽强逼自己净身入宫,但一直待己不错,处处提携照顾,不时升官加禄,从不吝惜。但要保住小皇子,显然不能放过了梁芳。
麦秀又道:“近来万岁爷颇信任梁芳引荐的一个和尚,叫作继晓,我瞧这人十足是个妖僧。还有个什么人中神仙,叫作李孜省的,自称能变化万千,炼铁成金,长生不老。”
楚瀚“啊”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此人。我曾在南方见过他。”当下简略说了遇见李孜省的经过。怀恩道:“这等妖人,迷惑主上有余,为害应当不大。”楚瀚道:“仍须防范他们妖言坏事。”怀恩点了点头。
邓原插口道:“怀公公,宫中还有一人,不可忽视。”怀恩道:“你说。”邓原道:“是个刚入宫的选侍,姓李。这女子应是由昭德引荐入宫的,事事俯首听从昭德的命令。这人似乎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是个甚难对付的爪牙。”麦秀道:“可不是?这李选侍甚得万岁爷欢心,夜夜召寝,显然是经过昭德默许的。”
楚瀚点头道:“万氏兄弟,万安,梁芳,继晓,李孜省,李选侍。我就从这几个人开始着手。”他望向怀恩,说道,“汪直那边,我还得暂且听奉其命。小的所作所为,或有乖僻荒唐、邪恶可恨之处,祈请怀公公大量宽宏,暂且记下小人的罪恶。”
怀恩叹息道:“你既知道分辨善恶,又何须我多说?你好自为之便是。”
楚瀚向他磕头,正要站起,怀恩忽然又叫住了他,说道:“楚瀚,他们跟我说了,你当年并未净身。”
怀恩语调平静,不露喜怒,楚瀚听了却不禁冷汗浃背,伏在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怀恩语音转为严峻,说道:“当年替你净身的韦来虎已经身死,替你验身的宦官洪昌,我也已下令革职惩罚。这件事情便既往不咎,你在外边不要再用楚瀚这名字,也莫提起你曾在宫中服役的事情。”楚瀚磕头道:“谨遵公公吩咐。”
怀恩叹了口气,轻轻地道:“你好福气。”静了静,又道,“你去吧。以后不要再入宫来了。”
楚瀚离开皇宫,大大松了一口气,知道怀恩并未因自己背信而动怒,并且对他颇为信任,同意他在暗中出手翦除万贵妃的羽翼。至于汪直,听来连怀恩都扳不动此人,楚瀚心想自己也只能暂且听他的话,假意替他办事,先保住小皇子再说。
第二日,他便照着汪直给的名单,开始替他搜集情报。他原本擅长刺探隐情,现在重操旧业,自是驾轻就熟,一日之内,便已取得了不少隐秘的消息。
次日晚间,汪直独自来到砖塔胡同,但见屋内黑漆漆的,他推门走入,唤道:“楚瀚!”
楚瀚在暗处应了。汪直这才看清,楚瀚抱着只黑猫坐在炕上,神态似乎十分悠闲。
汪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快点上灯!”楚瀚道:“这儿没灯。”汪直皱眉道:“为何不去弄一盏来?”楚瀚道:“我白日忙着替汪公公办事,还没想到这一层上。”
汪直“嘿”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了,伸出手,劈头便道:“还不快拿出来?”
楚瀚露出疑惑之色,问道:“公公要我拿出什么?”汪直脸色一沉,喝道:“以后别叫我公公!人前人后,便叫我‘汪爷’。知道了吗?”
楚瀚猜想他忌讳自己宦官的身份,因此不喜人家称他公公,便答道:“是。不知汪爷要我拿出什么?”汪直道:“你探到了什么,难道没写下来?”楚瀚指指自己的头,说道:“都在这里。”
汪直甚是怀疑,说道:“为何不写下来,难道你全都记得?”楚瀚道:“当然记得。”汪直质疑道:“你以往替梁芳办事,难道也不写下来?”楚瀚摇头道:“梁公公目不识丁,自然不会要我将消息写下来给他看。再说,这些事情最好还是别写下来,免得落人把柄。”
汪直听了,半信半疑,说道:“好吧,那你说说看,南京户部左侍郎王恕,此人背景如何?”
楚瀚答道:“王恕,陕西三原人,正统十三年进士,做过大理左寺副、扬州知府、江西右布政使,在江西平定了赣州贼寇。万岁爷嗣位后,迁河南左布政使,平定南阳和荆襄流民作乱,又平定了大盗刘通和石龙,因功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之后总督河道,浚湖修闸,做了不少实事,近日刚刚升迁南京户部左侍郎。”
汪直听他娓娓说来,官位细节一点不错,微微点头,又道:“这人有什么把柄没有?”楚瀚道:“此人为人刚正,不喜受人请托,跟很多同僚都相处不来。至于平日居家如何,我得花些时间去南京探察才知。”
汪直又问道:“那么兵部右侍郎马文升呢?”楚瀚道:“马文升,河南钧州人,景泰二年进士,文武双全,做过御史和大理寺少卿。成化四年,固原贼满四反叛,朝廷召他巡抚陕西,平定了固原盗贼,因功升兵部右侍郎。”
汪直听他对答如流,甚感满意,说道:“罢了,你果然记得挺清楚的。我让你继续观察这两个人,另外商辂、邱弘和李森几人,更要替我调查清楚。我五日后来听你报告。”说完便站起身,径自出去了。
楚瀚待他离去,撇嘴一笑,心想:“这人倒不难敷衍。我且稳住他,让他对我没有防备之心,再开始对付他。”
之后数日,他时而亲自出马,时而通过手下眼线搜集消息。五日之后,汪直再来时,他便给了汪直许多有用的消息,让汪直成功地在皇帝面前告倒了邱弘和李森两个正直敢言的臣子,令汪直十分满意。
楚瀚在替汪直办事之余,自也不曾忘记自己对怀恩的承诺,开始对付万氏兄弟、万安和梁芳等人。万安和梁芳较难动摇,楚瀚便从万氏兄弟下手。
这夜他潜入万家宅子,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红倌,便是在万家大宅之中;自从他回京以后,便低调行事,除了汪直和两个城中线人之外,平时谁也不见,更不露面,因此也未曾去找过红倌。这时他望着万家的大院子,想起当年院中搭起戏台,红倌在台上施展惊人身手的种种往事,一股难以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暗想:“我离开了这么久,应当去看看她如何了。”心下却又不禁惴惴,生怕自己走后,她受人欺凌,下场不堪,那可全是自己的罪过了,思来想去,最后仍旧没有敢去找红倌。
他花了几日的时间,潜入万家大宅暗中观察万家兄弟,发现了一件较大的弊事。前朝英宗皇帝曾经下敕:“皇亲强占军民田者,罪毋赦,投献者戍边。”但是到了成化朝,外戚万家在外面霸占了不知多少土地,只要万贵妃去跟皇帝说上两句,多大的田地财产都赐给了他家。这回万家又透过万贵妃去求请武强、武邑两地六百余顷的田地,皇帝还未准许,他们便出手强夺了过来,还烧毁了不少民房,打死了几个反抗的农民。
这件事情自已被万家压了下来,没有人敢禀报皇帝。楚瀚在暗中对汪直道:“天下权柄,毕竟掌握在万岁爷手中。万家现在势力虽大,但终究不能盖过了皇帝。依我猜测,皇帝虽宠爱昭德,对昭德的两个兄弟却早已心有芥蒂,汪爷不如顺从皇帝的心意,早早将万家兄弟除去了,可是大功一件。”
汪直听了,颇以为然,便将万家强夺民田的事情密报给成化皇帝知道。成化皇帝老早就看不顺眼这兄弟俩既无能又奢侈,便以强夺民田之事斥责二人,勒令他们从内阁退休,革除官位,保留爵位。两兄弟在万贵妃的庇护下,虽仍在京中过着优渥富裕的生活,但实权已被剥夺一空。
另一个阁臣万安,因谄媚万贵妃得法,楚瀚一时扳他不倒。他仍留在阁臣之列,但始终未能担任首席内阁大学士,权力受到其他阁臣的制衡。
至于要如何对付梁芳,楚瀚倒是煞费心思。他虽对将自己送去净身房的梁芳并无好感,但之后梁芳待他倒十分宽厚,又给他升官,又给他财宝,还多次领他去觐见万贵妃和万岁爷,并带他会见京城中的高官显要。他想自己虽对梁芳并无忠心可言,但也不该以怨报德,反咬一口。几经思量,他决定亲自去见梁芳。
梁芳在城中有御赐的宅第,楚瀚当年离开扬大夫家后,便是跟着梁芳来到此地,受到鞭刑拷打。之后他便甚少来此,向梁芳报告所探诸事时,都是在御用监梁芳的办公房中。这夜他潜入梁芳宅第,趁梁芳单独一人时,在外敲了敲门,说道:“梁公公,故人求见。”
梁芳皱眉道:“什么人?”楚瀚推门而入,向他下拜,说道:“梁公公,是我楚瀚。”
梁芳立即站起身,抢上几步,睁大了一对三角眼,瞪着他好半晌,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发脾气,最后骂了句粗话,说道:“真是你!小瀚子,你上哪鬼混去了,几年都不回来!你可害得咱家好苦!”
楚瀚道:“启禀梁公公,我当时跟江湖上的人结了怨,仇家上门来找我算账,要取我小命。我受情势所逼,不得已之下,才不告而别。请公公恕罪!”
梁芳三角眼一翻,呸道:“你说些什么胡话!当咱家是傻子吗?什么江湖恩怨,当年你跑掉后,那些锦衣卫追你追得好紧,那又是为了什么?定是你手痒,偷了宫中什么重要物事,被人发现,锦衣卫才大举出动追你,是不?”
楚瀚心想:“当时万贵妃派百里缎和锦衣卫出来追我,原是为了追查小皇子的下落,这事她们想必瞒得很紧,可能连梁芳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当下顺着他的话头道:“其实公公的猜测,可说八九不离十。我们三家村的名声,公公也是知道的。我当年闯出一些名声后,便有不少江湖中人找上我,软逼硬求,要我出手替他们偷取宫中的宝物。我一直不肯,后来被逼不过,只好替他们干了一回,希望他们别再骚扰我。没想到被锦衣卫发现了,大举追捕我,我只好赶紧离京逃去。”
梁芳对楚瀚的言语虽半信半疑,但他十分珍惜这个对己有用之极的人才,便挥手道:“罢了,罢了。你回来了就好。咱家还让你在御用监办事,之前的官位住处,全都照旧,你需要钱吗?”
楚瀚面有难色,垂首道:“多谢公公美意,但是我已经不能再入宫办事啦。”
梁芳一呆,眯起三角眼,仔细瞧向他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竟连半点宦官的模样也没有了,大吃一惊,半天才道:“怎么……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办到的?”
楚瀚对小凳子和小麦子两个说了实话,对这奸险的梁芳就颇有顾忌,随口扯谎,说道:“我离京之后,在大江南北走了一圈,在广西的丛林中遇到一位仙人。那仙人给了我一颗仙丹,吃下之后,我就变成这样了。”
梁芳听了,心中艳羡已极,连忙问道:“你还有这药吗?能不能也帮咱家去求一颗来?”
楚瀚摇头道:“我当时不知道那仙丹有什么奇效,也只拿了这一颗。后来再去找那仙人,才发现他已经升天去了。”梁芳不信,问道:“你说说,要多少银两,才能买到一颗?”楚瀚道:“真的没有了。”梁芳恳求再三,楚瀚才勉为其难,说道:“我可以去试试,看看仙人有没有留下弟子,不如我们拿几样宝贝去求仙人的弟子,或许有几分希望。”
梁芳忙道:“那好,那好。你要什么宝贝,咱家都去找来给你。”
楚瀚暗暗偷笑,天下什么宝贝他自己取不到,还需要梁芳帮忙?当下随口胡诌道:“天下最懂得宝物的,非万娘娘莫属。梁公公若能取到万娘娘最心爱的和阗玉雕戏水鸳鸯,加上那面刻有商汤盘铭的饕餮纹古铜镜,想必可以打动他人。”
梁芳转着三角眼,他原本不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受骗,尤其这等宦官回复男身的谣传秘方,多年来更是不知听了多少。但是他当年亲自送楚瀚进了净身房,楚瀚又在自己手下服役多年,他从来不曾怀疑这孩子未曾净身,现在又亲眼见到楚瀚回复男身,怎由得他不信?立即打定主意:“这小子运气特好,我可千万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不论风险多大,都值得一试。娘娘的宝物可多了,我去求这两件,娘娘就算不给,我便偷偷取了也不妨。”当下点头道:“好,咱家便去取这两样宝物来给你。你可得真心替咱家办事,咱家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楚瀚道:“我对公公一片忠心,自然会尽心尽力。不瞒公公说,我这次回京,是受了江湖上的帮派所托,来替他们探察一些事情。我听闻了一件消息,可能对公公不利,为感念公公当年的恩德,因此特地赶来向公公禀告。”
梁芳一惊,忙道:“你快说。”
楚瀚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闻江湖上有几个武功高强的侠客,他们得知了公公替万娘娘搜刮珍宝的行径,还说公公在外面欺压良民,卖官敛财,是个大大的奸宦,义愤填膺,扬言要杀公公以谢天下。”
梁芳听了,一张满月脸转为煞白,忙道:“咱家行事素来小心,从不敢得罪江湖中人。这是怎生来的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