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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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缓缓移动身形,去望柳攀安的脸色,但见他满面忧急,说道:“很有可能。水晶一进宫,那主子的处境就十分为难了。若是主子已受到万岁爷的怀疑,那咱们这几年替主子办的事情,不免都会被揭发出来。”上官婆婆听了,只嘿了一声,没有接话。
柳攀安站起身,在厅上踱来踱去,难掩焦虑,说道:“我们未能将水晶送到主子手中,却被他人取了送给万岁爷,主子怎会轻易饶过?说不定已开始怀疑我们了!”
上官婆婆神色显得十分不以为然,挥手说道:“我早说过,如果真有这些事情,梁公公不会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柳攀安叹了口气,说道:“你太信任梁公公了。”
上官婆婆不答,柳攀安似乎已放弃,不再与上官婆婆争辩,长叹一声,说道:“好吧,各人生死各人了。婆婆,攀安告辞了!”说着大步出厅而去,呼唤轿夫,离开了上官家。
第七章 上官宝窟
楚瀚见上官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大厅门口,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离去,便留在屋檐上,静止不动,屏息不敢出声。
厅中静了一阵,但听上官婆婆说道:“无影,无嫣,无边,你们怎么看?”
上官无影粗声答道:“孙儿相信柳世叔是过虑了。”
上官婆婆点点头,又望向上官无边。上官无边显然完全没有留心方才的对话,只装模作样地点头道:“我以为哥哥说得很是。”
上官婆婆望向上官无嫣,她仍旧轻松地吃着樱桃,懒洋洋地道:“依我看,你们都高估了胡家的能耐。自胡星夜洗手后,胡家已是强弩之末,后继无力。我就不信胡星夜死前还有办法安排什么阴谋伎俩,也不信那小跛子有多大的本事,能让上官家和柳家担惊受怕成这样!”
上官婆婆轻哼一声,说道:“只怕是你低估了胡家!无论如何,大家警醒些,有事没事,在这几日中,应当便会有分晓。”说着拄起拐杖,走入了内堂,上官家三兄妹随后也各自起身离去。
楚瀚并未移动身形,但见上官家仆人进厅来收拾杯盘,打扫熄灯,不多时大厅中便一片漆黑。他等人声寂静了,才溜下屋檐,筹思该如何离开上官大宅。此时没有柳攀安的轿子当作掩护,大门防守严密,不易从大门溜出,只能寻找边门或后门,或干脆翻过围墙出去,但上官家乃是飞贼世家,对防范飞贼自然大有心得,楚瀚探视了一圈,见围墙上都布有铁网倒刺一类,不易越过,便沿着围墙往大宅后进行去。
走出上百步,只见这上官大宅似乎比柳家大宅还要宽广,他直走了一炷香的时分,还没摸到大宅之后。他记忆力极好,将经过的来路记得清清楚楚,但他担心若不能及早寻路出去,赶回柳家,柳家一旦发现他失踪,必定会引起一场骚动。
他微微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弯,但见面前出现一座高大的碉堡,夜色中看来似以花岗石砌成,十分宏伟壮观。他心中好奇:“这却是什么所在?”
他静听四下无人,便悄悄走上前去,来到碉堡的大门之前,门上配有一锁,锁上套着九个铜圈,穿插着十多枝小竹篾子。楚瀚嘴角露出微笑,知道这是上官家最引以为傲的“九曲连环天罗地网锁”,自诩天下无人能解,却不知胡星夜老早发现了破解这锁的秘诀,并且将之详细教给了楚瀚。
楚瀚走上前,仔细观察那连环锁,凝视了约一盏茶的时间,便开怀地笑了。他伸出手,飞快地将左边数来第二枝竹篾穿过第三个铜锁,又将右边数来第四枝竹篾穿过第五个铜圈,如此拿起不同的竹篾穿的铜圈,连续十多次,最后将那九个铜圈排成了一直线,所有的竹篾一对对排在铜圈中间,形成一幅特殊的图案。便在这时,但听喀啦一声,锁已解开,大门缓缓往内开去。楚瀚缓步走入,借着月光望见门边放着火折烛台,便悄悄关上大门,摸黑点起了烛台。
烛光一亮起,楚瀚抬头四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但见面前便是一座高约三丈的石碑,却是价值仅次于三绝之一汉武龙纹屏风的“唐太宗天可汗天威无疆碑”;旁边两尊古观音半跏坐彩漆木雕像,应是五代龙门石窟之物;四周更陈列了无数珍奇宝贝,在烛光下闪耀争辉。原来这里竟是上官家的藏宝窟!
楚瀚信步走去,浏览着一件件的珍品,但见每件物品前都以金匮盛放纸版,版上详书该物的名称、历史、来处、取者,取者有上官家、柳家和胡家的历代祖先和当代人物,其中有几件写着“胡至刚”和“胡至柔”,他知道那是胡星夜的父亲和叔父;也有七八件写着“上官多雪”,楚瀚知道那是上官婆婆的闺名,另有三五件写着胡星夜、柳攀安的名号。那对冰雪双刃也陈放在室中,纸版上写着“上官无嫣”,墨迹犹新。上官无影取回的“北宋定窑白瓷婴儿枕”和柳子俊取回的“唐代春雷琴”,则被陈列在隔壁较小的房室中,显然这两样事物在这藏宝窟中,只算是次品。
绕过一排的宝藏,但见后面另有一室,室中四面墙上挂满了字画,有宋神宗的瘦金体《小楷千字文》,有“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天下第二行书”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张旭的狂草《古诗四帖》,怀素的《自叙帖》,苏轼的《归安丘园帖》,更有大唐则天女皇“无字碑”拓本,及商君祭天饕餮纹大青铜鼎拓本等。
楚瀚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许多宝物聚集在一处,不禁深深受其吸引,举起烛台仔细阅读陈列在每件文物之前的纸版,只觉得每样事物都珍贵无比,有的蕴含着动人心魄的传奇故事,有的述说着历史人物的绝世奇才,有的见证着历代英雄帝皇的洪图霸业,喜怒悲欢,爱恨情仇。他一边观看,心中不禁升起一个念头:三家村的历代前辈并不只是寻常盗贼,而是极有品味、极有坚持、极有气度的人物。他们取的都不是寻常的金银珠宝,而是世间最最珍奇稀异之物,这些事物分处各地可能各自孤独,聚在一起却有如众星争耀,有着令人屏息的震撼。他第一次体认到:窃盗并非只是一门低下卑鄙的行业,而能有其尊严,有其格调,有其崇高的目的。
想到此处,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楚瀚此刻正全神贯注地欣赏宝物,闻声不禁大吃一惊,手中烛台险些跌落在地。他迅速回身,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形斜倚着“则天皇帝嵩山封禅神碑”,微笑着向自己凝视,正是上官无嫣。
楚瀚镇定下来,心知她若有心伤人,自己早已尸横就地了,但她既然未曾出手,看来并无恶意。他轻轻将烛台放下,开口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见过这许多的宝物。”语音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真诚的赞叹。
上官无嫣一双秀美的杏眼直视着他,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到这藏宝窟。”楚瀚点了点头。
上官无嫣款步走上前来,说道:“三家村历代高手取得的宝物,全都藏在这儿。你舅舅往年所取的各样宝物,也都收藏在此地。”
她抬头望向一旁墙上一排四幅、黑底白字的拓本,楚瀚也顺着她眼光望去。上官无嫣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楚瀚见那拓本的字迹弯弯曲曲,似乎十分古老,却不知道是什么,便摇了摇头。上官无嫣伸手轻抚拓本,脸上满是敬仰爱惜之意,说道:“这是秦代‘李斯碑’的拓本。这碑立于泰山顶峰的玉女池边,传说是丞相李斯奉秦始皇之命所刻。‘李斯碑’四面环刻,三面为始皇诏,一面为二世诏,因此拓本共有四幅。你瞧,这字体乃是秦代小篆,遒劲清秀,乃是秦碑中的至宝。”
楚瀚上前仔细观察,虽然一个字也不认识,却也不禁对秦始皇当年一统天下、遣丞相上泰山之巅、立碑记功的壮举升起一股由衷的崇敬向往。
上官无嫣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微微一笑,说道:“没有来过此地的人,绝对无法了解三家村存在的意义。我们集中天下之宝,收藏于此,所为何来,你可知晓?”
楚瀚摇了摇头。
上官无嫣道:“我们不是为了贪求,也不是为了私利,虽也取些金银钱财,但这些真正的绝世宝物,我们从不出售获利。三家村历代祖先取宝的唯一目的,就是将宝物从不知珍惜的人手中取来,让它们能够在此久久远远地保存下去,受到欣赏爱惜,珍藏保护。”
她说到此处,忽然轻叹一声,说道:“你舅舅原本也明白这道理,甚至花尽心思为这宝窟增添补阙。但他后来因为一件事情,改变了想法,开始唾弃我们的所作所为,甚至决定洗手不干。”
楚瀚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事?”
上官无嫣摇了摇头,说道:“你舅舅若没有告诉你,我此刻多说也是无用。”楚瀚心中好奇,却忍住没有再问下去。
上官无嫣来到他身前,她此时已有十七岁,比十一岁的楚瀚足足高了一个头,她低头望向这黝黑干瘦的小孩子,眼中闪着挑战的光芒,说道:“刚才你倒挂在大厅檐下偷听,我早就发现了。”
楚瀚不禁一惊,他知道自己绝无发出任何声响,也没被人看见,实在想不出她是如何知晓的?
上官无嫣一笑,伸出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说道:“我的嗅觉比一般人强。只要闻过一个人的味道,便一辈子不会忘记,远远就能闻到这人来了。我在厅中就闻到了你的气味,甚至闻出你是躲在西南角的屋檐下。”
楚瀚问道:“那你为何没有说出?”上官无嫣道:“因为三家村发生的事情,胡家的人也应当与闻。你却是如何想法?”楚瀚道:“我不知道。舅舅走前,并未跟我说什么。”
上官无嫣点点头,在一张贵妃椅上坐下了,指着旁边一张檀木雕花龙床,说道:“你坐。”
楚瀚猜想那贵妃椅和龙床多半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宝物,但见上官无嫣随意地坐在那贵妃椅上,便也在龙床上坐下了。
上官无嫣缓缓说道:“我们三家的过去,都不见得十分光彩,也各有不可告人之处,但近年内变化甚剧,情势只有更加不堪。其中最甚者,莫过于柳攀安决定臣服于当世最炙手可热的万贵妃,替她办事。”
楚瀚问道:“万贵妃是谁?”
上官无嫣见他不知万贵妃是何许人,也不惊讶,说道:“她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但她的地位可不同于一般的嫔妃;她比皇帝大了十九岁,成化皇帝六岁时,太子之位曾一度被废,迁出东宫,移居京城王府,处境岌岌可危。当时太后派了一个亲信宫女跟在太子身边照顾、保护他,就是这位宫女万氏。因此她对皇帝可说是亦姊亦母。后来皇帝登基了,她被封为贵妃,掌控后宫,她的两个兄弟也在外受封宰相,一家人权势滔天。”
楚瀚点了点头。
上官无嫣续道:“柳家看准了万贵妃的权势连皇帝都对她敬畏三分,因此决定依附于她,通过太监梁芳,收了万贵妃赐的大笔银子,帮她观察京城内外,报告大小消息,并替她出手拿取各种奇珍异玩。龙目水晶便是其中之一。”
楚瀚渐渐明白了,恍然说道:“柳攀安为何那么着紧龙目水晶的下落,原来是因为那是万贵妃想要的东西。”心下暗想:“柳攀安不但没取到水晶,水晶更可能已被舅舅呈给了皇上。万贵妃得知后,想必极为恼怒。”
上官无嫣点头道:“不错。还有更棘手的事儿。宫中另有一派势力,时时刻刻想扳倒万家,这些人若抓到任何把柄,得知万贵妃在外拥有一批替她搜罗宝物、探访消息的人手,去皇帝跟前告上一状,说不定便会令皇帝恼怒不快。万家为了避免嫌疑,想必会撇清关系,重惩手下,那么届时柳家和上官家就要倒大霉了。”
楚瀚问道:“上官家也参与了吗?”
上官无嫣双眉竖起,恨恨地道:“可不是!婆婆被柳攀安的一番胡话迷了心窍,听信了他,也开始替万贵妃办事。为了讨好万贵妃,她甚至将藏宝窟中的几样稀世珍宝送给了万贵妃。我极力反对,她却一意孤行。你取得的紫霞龙目水晶,若是能留在这藏宝窟中,可有多好!但胡星夜素知上官家和柳家出卖自家宝物的行径,料准他们若得到了龙目水晶,一定会立即呈送给万贵妃,自然不肯将之送来。哼,一件宝物若落在俗人的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楚瀚抬头望向身周的宝物,伸手抚摸身下的龙床,心想:“龙目水晶若能留在此处,确实是再适合不过。”
上官无嫣望着他的脸色,微微一笑,问道:“你显然识字。你刚才将这些金版上的文字都读过了?”楚瀚道:“读了一些。”上官无嫣道:“这些宝物除了金版上书写的之外,还有无数的故事呢。好比你坐着的那张龙床,这是汉高祖初登基时,放在长乐宫中的第一张龙床。你瞧,木质是上好的黑檀木,看纹路应是远从南方运回的千年神木,四足为弯曲厚重的龟脚,这是汉代古床常见的造型;椅背雕刻了五条飞龙,拱着初升日轮。原本龙和日轮都涂有金漆,可惜已因日久而销蚀了。能将龙的形象雕刻得如此生动翔实的,只有汉代巨匠丁兰,但这事始终无法证实。我曾花了好几个月探究这龙床,才终于找到了他的署名。”
楚瀚大为好奇,忙问:“在哪里?”上官无嫣甚是得意,说道:“不如你找找看?”
楚瀚心想:“你花了几个月才找到,我怎么可能立即便找着?”当下在龙床周围上下找了一圈,都未见到。
上官无嫣笑道:“我告诉你吧,是在那日轮的背后。”楚瀚甚是惊奇,伸指节轻敲那椅背上的日轮,果然可以取下。他取下日轮,凑着烛台观看,果见正圆形背后分成四格,以篆书刻着“丁兰御制”四个图案般的文字。
上官无嫣道:“这种文字书写之法,乃汉代独有,称为‘瓦当文字’。瓦当原是建筑上常用的对象,用以遮挡两行板瓦筒之间的空隙,汉代瓦头上往往刻有文字作为装饰,书法不拘一格,烂漫天真,如图如画,只要瞧这文字形态,便能确知这署名乃是真迹。当年取得这汉高祖龙床的,正是我的曾祖父上官少奇。他千里迢迢去到长安城外,在高祖长陵中的寝宫中寻得了这张床。”
楚瀚一怔,说道:“寝宫?就是……就是坟墓吗?”上官无嫣点头道:“不错,我曾祖父正是探墓的高手。”
楚瀚不禁惊叹,不断追问细节。之后的数个时辰中,上官无嫣向楚瀚一一述说藏宝窟中每件宝物的来由和故事,楚瀚只听得津津有味,流连忘返,直到天明。
上官无嫣见窗外透出微光,说道:“你也该回去了。柳家人想必已知道你不见了,你打算如何?”
楚瀚想了一下,说道:“我打算去村外舅舅的墓旁,让他们在那儿找到我。”上官无嫣一笑,说道:“那也好。”她打了个呵欠,伸伸懒腰,转头望向楚瀚,眼中闪烁着光芒,说道:“小子,你功夫虽然不坏,但你今日不是我的敌手,未来也不会是我的敌手。”
楚瀚并不在乎她的挑衅,只淡淡地道:“走着瞧。”想起一事,又问道:“你想柳家和上官家会有事吗?”
上官无嫣满不在乎地道:“自从他们决定替万贵妃办事的那一刻起,祸根便已种下了,祸事迟早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会如何而来,何时而来。”
楚瀚心想:“看来上官家中的女子皆较有才干,上官婆婆固然阴险厉害,上官无嫣也不遑多让。她那两个兄弟跟她相比,简直是草包。”问道:“那这儿的宝物呢?”上官无嫣傲美的脸庞罩上了一层忧虑,轻叹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也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楚瀚点了点头,说道:“我去了。”推开大门,闪身出去,转眼消失在逐渐泛白的晨曦之中。
离开上官大宅后,楚瀚便施展飞技,奔出三家村,来到村外坟地,在舅舅的墓前坐下,到了午时,才被柳家派出的人找到。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乖乖地跟着他们回到柳家。柳攀安问他为何半夜偷偷溜出去,他只道:“我想去看看舅舅,怕你们不许,就自己去了。”柳攀安虽然疑心大起,却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便罢了。
之后的一个月,村中平静无事。每当楚瀚独处房中时,便会回想起上官大宅藏宝室中的景象,想着每一件宝物的形状和故事。几日后,他再也忍耐不住,又在深夜潜回上官大宅,自己开了大门上的连环锁,在藏宝窟中流连观赏种种宝物,百看不厌,直到天色将明,才潜回柳家。
此后他每隔五六日便去藏宝窟一趟,柳家众人固然一无所知,上官家中除了上官无嫣外,也无人知晓。上官无嫣即使知道他来,却也并未说破,偶尔也会现身藏宝窟,两人静静地持着烛火,各自欣赏奇珍异宝。
第八章 骄女遭劫
这一夜楚瀚又潜入上官大宅,来到藏宝窟外。他见到门上的连环锁已被打开,心想上官无嫣大约在里面。他正要推门而入,此时夜深人静,四下无声,但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不祥,他在黑暗中凝神倾听,隐约感到地面震动,便伏身于地,将耳朵贴上地面,果然隐隐听见马蹄声响,吃了一惊:“来者声势汹汹,不知是何人?”赶紧奔到前院大厅之外,藏身假山之后,观望情势。
此时上官大宅众人都已警觉,但见上官婆婆披衣赶到大厅之上,连声指挥家丁封锁大门,准备武器;众家丁操着棍棒刀剑,戒慎恐惧地守在大门之旁。楚瀚缩在假山后,静观上官家人如何迎敌。
过不多时,马蹄声便已来到上官家门口,一人在门外高声喊道:“京旨到!上官多雪听令!”
上官婆婆一听是京旨,心中忐忑,一张猫脸极为苍白,犹豫半晌,才让家丁开了大门。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锦衣的汉子,上官婆婆看出他穿的是锦衣卫的服饰,忙趋前行礼,脸上挤出个笑容,说道:“大官人在上!老身上官多雪听令。不知大官人有什么指教?”
那锦衣汉子冷着脸,一挥手,身后数十名锦衣卫一涌而入,团团围在上官婆婆身边。锦衣汉子大剌剌地跨入大门,从怀中拿出一个卷轴打开了,说道:“锦衣卫百户王大富,奉旨擒拿反贼上官多雪,以及上官家上下男女老少、仆妇奴役共五十一口,押解上京,下狱论罪。上官多雪,你最好乖乖听令,省得我多费手脚!”
上官婆婆似乎全没料到会有此一着,浑身发抖,呆了良久,才支支吾吾地道:“老身……老身犯了何罪?梁公公……梁公公可知道此事?”
那王大富冷冷一笑,说道:“这正是梁公公的意思!”说着将那卷轴递到上官婆婆眼前,又道:“你自己看吧!”
上官婆婆低头望向那卷轴上的公文,眼珠飞快地移动,猫脸雪白如纸,站在当地浑身颤抖,似乎已被吓得不知所措。王大富嘿嘿一笑,收回卷轴,正要下令让手下上前擒拿,忽然眼前黑影一闪,接着脸上一阵剧痛,却是上官婆婆陡然挥出手中的狐头拐杖,正打中他的面门。这突如其来的一杖直打得他眼青脸肿,鼻血满面,王大富怒骂一声,双手掩面,连连后退,喝道:“贼婆娘不知死……”一句话还没喝完,站在一旁的上官无影已飞身上前,一棍打上他后脑,将他打昏在地。
接下来便是一场混战:王大富的手下一涌而上,围攻上官婆婆和上官无影等人,上官家的家丁武师也群起而攻,与众锦衣卫厮打起来。楚瀚躲在暗中观望,皱起眉头,看出来人人数众多,武功高强,上官家虽擅长飞技取技,却不曾习练杀人伤人的武功,绝不可能占到上风。
他见上官无嫣并不在混战之中,心中一动,快步奔回藏宝窟,却见连环锁跌落在地,大门虚掩,他跨进去一看,不由得呆在当地。只见里面只剩下一间空室,所有的古董宝物,连同金匮纸版、柜架座台尽皆消失无踪。他微一凝思,已猜知这必是上官无嫣做的手脚。她多半老早设计好了机关,能在短时间内将所有宝物都转移地方,很可能便藏在这藏宝室的地底之下。她大约料知锦衣卫就将到来,已早一步着手搬运,将宝物尽数藏了起来。
楚瀚松了一口气,但听打斗声愈来愈近,他不愿涉入混战,连忙奔出藏宝窟,一跃上树,隐身于茂密的枝叶当中。来人彼此呼喊,传递消息:“老贼婆娘逃走了!快追!”“大个子受了重伤,半死不活,已然就擒!”“上官家小贼也逃跑了!女的还没找到。”“在这里了,小娘皮在这里!”
楚瀚凝神倾听,果然听见上官无嫣的怒斥之声,猜想她多半已被众锦衣卫围住,难以脱身。他虽未见识过上官家人的武功,但知道三家村中人擅长的是飞技取技、出入房室不留痕迹等技巧,武功却不见长,真打实斗更难占上风。过不多时,人声渐静,打斗显然已告一段落。他听得锦衣卫中有人发号施令道:“大家四下搜索!听说这家子金银宝贝堆积如山,主子下令一件也不能少,全数装箱封存,运回宫去!”
接着便有锦衣卫奔入各间房室搜索,翻箱倒柜,乒乒乓乓之声大作,一阵纷乱。过了一盏茶时分,忽然有人欢呼道:“有了,有了!”
楚瀚心中一紧,侧耳倾听,听出声音来处并不是藏宝窟,而是在大宅后进的另一间房室。他松了一口气,知道他们多半找到了上官家寻常的钱库,里面大约放有不少钱财和金银珠宝。楚瀚听他们搜索不绝,不禁暗暗担忧:“他们会找到藏宝窟中的那些珍稀宝贝吗?”又想:“如果将宝物藏起的是上官无嫣,凭着她的机巧聪明、谨慎细腻,那些宝物应当不会那么容易便被锦衣卫搜出。”
他知道自己待在这儿不但无济于事,更可能陷身于危,不敢多待,当下找个机会,悄悄跃过围墙,快步奔回柳家,从惯常出入的边门窜了进去。
此时柳家众人早已得知锦衣卫到上官家抄家的消息,家中灯火通明,众家丁仆妇全守在堂口听命,大门紧闭,只派遣几个机灵的家丁从侧门出入,打探消息。
楚瀚来到柳家大堂外,但见柳攀安端坐堂上,正听取家丁的报告,柳子俊侍立一旁。柳家家规森严,当此情境,若在平时,楚瀚绝不敢擅自闯入大堂,但今夜情势紧急诡异,楚瀚极想知道柳家的反应,便径自步入大堂,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柳攀安只望了他一眼,并未赶他出去,也没有命家丁停止报讯。
楚瀚便坐在当地,倾听柳家的家丁轮流来报:“锦衣卫来了五十多人,功夫都不弱。上官家的家丁武师死的死,伤的伤,无一幸免。”“上官婆婆逃走了。上官无边在混乱中不知下落。”“上官无影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上官无嫣被捉住了。”“听说找到了许多金银珠宝,但藏宝窟的重宝都未找到。”“他们将珠宝装箱封住,放上车去了。”“上官无嫣被绑起,准备押送回京。”
柳攀安和柳子俊肃然而听,默不作声。楚瀚看在眼中,心中愈来愈确定:柳家是决意置身事外了,说不定这场灾难根本就是柳家一手主导的!他不禁感到一阵心寒,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柳攀安面前,问道:“柳大爷,这是怎么回事?”
柳攀安摇了摇头,脸色变幻不定,沉默良久,才叹了口长气,说道:“过去几年来,上官家一心攀附权贵,翻云覆雨,作恶多端,不论我如何劝说,他们都听不进去,才会有今日的下场!”
楚瀚凝望着他,问道:“柳大爷,那么你打算如何?”
柳攀安继续摇头,嘴角却流露出一抹难以掩藏的快意。他连忙低下头咳嗽几声,再抬头时已换上了悲凄无奈的神情,长叹道:“谁能与皇室和锦衣卫作对呢?我也无能为力啊。要是早一些时候,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儿忙,但事到如今,要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楚瀚默然。只听这几句话,他心中便已雪亮,昨夜的事情柳攀安事先是知道的,更有可能是他为了保住柳家而去告密,让太监梁芳派锦衣卫来捉拿上官家人,搜刮上官家的财宝,以此邀功抵罪。他为何要这么做?仅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夺取藏宝窟中的稀世珍奇?楚瀚不得而知,心中对柳家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鄙夷厌恶,寻思:“柳家不动声色,便整得上官一家死的死,逃的逃,擒的擒。上官家众人往年再霸道恶劣,也比不过柳家的阴险狡诈。”
此时已过五更,天色渐渐亮起,四下鸟啭声响,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世间一切似乎全无改变,然而三家村中势力庞大、不可一世的上官一家,却在前一夜中家破人亡,烟消云散。楚瀚想到此处,心中激动,握紧拳头,下定决心:“这地方不能再待下去。我得去看看上官无嫣的情况如何,她若真被锦衣卫捉去了,我得想法救她出来。”心意已决,对柳攀安说道:“柳大爷,我去了。”
柳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楚瀚的身形已闪出大堂,快捷无伦地跃墙而出,消失在晨曦中。柳攀安见状脸色霎白,他早猜知这小童飞技过人,却没料到楚瀚的飞技已惊世骇俗到此地步,不但远在自己之上,自己甚至无法摸清他闪身离去的时机,似乎一眨眼间楚瀚便已消失无踪,如光如电,如影如风。他忍不住喃喃说道:“楔子还没取出,他便已练成如此,未来又将如何?”
柳子俊在旁望着,眼中闪烁着诧异之色,但更多的是垂涎欲滴的艳羡和奇货可居的惊喜。
楚瀚来到上官大宅外,这时天色已然大明,众锦衣卫装了十大车的金银珠宝,押着被绑缚住的上官无嫣和十多名家丁仆妇,准备上路。楚瀚往大宅门内望了一眼,心中好奇:上官无嫣在仓促之间,究竟将藏宝窟中的宝物藏去了何处?是否真如自己猜想,转入了地底下的密室?他极想去一探究竟,但知道众锦衣卫仍在宅中,眼下时机未到,不便详查,心想:“还是先救出上官无嫣要紧。”当下轻轻一纵,跃上了屋顶,悄悄伏在屋顶观察,直到一众锦衣卫离开上官大宅,出了三家村,才在后缓缓跟上。
他四年前曾跟随胡星夜从京城来到三家村,只记得当时走了约莫五六天的路程,此时他跟在众锦衣卫之后,盘算对方共有五十来人,个个武功不弱,自己绝不可能强夺救人,只能暗中下手,最好能在入京途中的五六日间伺机动手,免得入京后更添变数。他在胡星夜的教导下,已练就极大的耐心,不到时机绝不出手,没有把握更不犯险。
一路上,众锦衣卫护送着十车从上官家抄来的大量金银财宝,不免生起觊觎之心,在首领王大富的带头下,公然监守自盗,东摸西拐去了不少好东西,甚至将一整车的财宝都瓜分吞没。他们对上官无嫣的姿色也颇为垂涎,但她毕竟是钦犯,又擅长轻功,众锦衣卫倒也不敢真的解开她的绑缚,但对她言辞侮辱、趁机揩油没少了。
这日众锦衣卫收到命令,分了二十余人往西去办别的差事,只剩下三十余人押送钦犯入京。楚瀚暗暗高兴,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不愿贸然出手。
不一日,一行人将要入京,楚瀚一直找不到机会出手救人,心中略感焦躁,担忧入京后便更难将人救出。此时他已确定上官家和柳家都已放弃,并未派人出来搭救上官无嫣,她是注定要做替罪羔羊的了,更下定决心要救她出来。
他多日来不断观察众锦衣卫,心中已拟好一套劫囚的计策。入京之前他找不到机会,只好等到进京后再下手。进京之后,那三十多名锦衣卫登时松懈了,一半先行散去,准备各自回家望望,再去官府述职;余下的十余人心想钦犯已送到天子脚下,城门周围布置了上百名士兵,那是绝不可能再出事的了,便决定在城墙内守卫房边的茶馆歇息整顿,再启程回往锦衣卫衙门。
这茶馆专门接待出入城门的公差,地方不小,馆里坐着好几桌人,有六部各司的差办衙役,也有京城侍卫、军官士兵,角落的一桌坐着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男子,一个小孩儿,两人都身穿棉袍灰裳,脚蹬红色靴子。楚瀚曾为了偷阅《永乐大典》而潜入南京皇宫的藏书阁,在南京皇宫中见过一些宦官,看出这两人穿着的正是宦官的服色。
这时茶馆中的城门守卫和一众客人见到一群锦衣卫大驾光临,都纷纷上来行礼问候,恭维奉承,着实巴结,只有那大小两个宦官仍旧坐在角落,并不来凑热闹。
那锦衣卫首领王大富脸上被上官婆婆那一拐杖打得甚重,整个头都包上了纱布,此时不禁又喃喃咒骂起来,伸腿踢了被五花大绑、关在囚车中的上官无嫣一脚,怒骂道:“上官家的小娘皮,你家那老虔婆不知好歹,竟敢对本大爷撒泼!如今进了京,将你打入厂狱,老子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