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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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瀚心中愈来愈感到不安,凝望着胡星夜,却不伸手去接那册子。
胡星夜观察他的反应,心中感到一阵安慰:“若是天性凉薄自私之人,一定老早欢天喜地地将神功秘籍接了过去。瀚儿这小乞儿出身的孩子,难得却有着与众不同的淳厚。他担心我的安危,远多过自己能否练成这绝世飞技。这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孩子!”又想:“幸好当年没有看错这行止特异的路边乞儿,决定收留他,尽管他年纪很轻,却有着过人的坚韧和世故。是呵,眼前的局势,若没有过人的坚韧世故,可是绝对无法安然度过的。”
他轻叹一声,将册子放在床边,说道:“瀚儿,等你长大了,功夫练成以后,舅舅想求你帮我做两件事。”楚瀚点点头,说道:“舅舅请说。”
胡星夜道:“其一,我求你保护胡家子孙。他们有田有屋,只要诚恳务农,生活便不会有问题。你不需担心他们的生计,我只请你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犯伤害。”楚瀚点头道:“等我长大之后,一定尽力帮舅舅做到。”
胡星夜道:“其二,我求你尽力保护柳家和上官家。”
楚瀚听了,不禁一愣,他可以明白胡家子弟只知务农,不识飞技取技,需要自己保护,但连上官家和柳家都要自己保护,却是为了什么?他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胡星夜静了一阵,才解释道:“三家村中最珍贵的事物,不是上官家和柳家藏宝窟中那些堆积如山、四处取来的金银珠玉、古董异宝,这些财宝都是留不住的。三家村最珍贵的,乃是三家渊远流长的飞技,也就是轻身功夫。三家的飞技虽出于不同源流,但多年来彼此切磋融合,取长补短,各擅胜场,这些功夫从未传出三家村,乃是天下独有,珍贵非常,世间无可与之相比。今日三家村的高手,都是在三家村中学成此技,如果三家村一旦毁了,这些高手也都死尽之后,那么三家村的飞技也将就此失传,那将是世间一大损失。我请你保护上官家和柳家的人,不是要你保护他们的人身或家财,而是保护他们身负的飞技。”
楚瀚这才明白舅舅的意思,心中虽不无犹疑,但仍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道:“舅舅,昨晚来造访你的,是什么人?”
胡星夜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心想:“昨夜那人来访,他竟也知道了。”原本不想回答,转念又想:“这孩子对我极为信任,这件事我也不该瞒着他。”于是答道:“那是虎侠王凤祥。”
楚瀚从没听过这个名字,问道:“虎侠王凤祥,那是什么人?”
胡星夜微微一笑,说道:“你往后行走江湖,若不知道此人,可要被人讥笑孤陋寡闻了。王凤祥号称虎侠,乃是当今第一奇侠,一手虎踪剑法独步江湖,是人人称道的英雄好汉。他会在此时来找我,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楚瀚奇道:“他是来求你帮他取物吗?”
胡星夜笑了,摇头道:“自然不是。虎侠是何等人物,凭他的威望本领,怎会有事需要求人?而且他行事光明正大,也不会暗中托人去替他取物或打探消息。他是来告诉我一些事情的。”胡星夜说到此处,陷入沉思,不再言语。
楚瀚心中虽好奇,却很难想象一个名震天下的侠客,会为了什么事情特地跑来三家村,夜访胡星夜,并告诉他一些消息?那又会是什么消息?
胡星夜又沉思了一阵,才叹息道:“时间实在太少了!我该教你的,只教了个草草,未能深入,以后就得靠你自己摸索了。你来自京城,我不知道你的身世,只晓得你是个无人认领的小乞儿,等你年纪大些后,该回去京城探寻你的亲生父母,不要忘记他们生养你的恩德。”
楚瀚一呆,全没料到舅舅会说出这话,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感动。自从他被胡星夜收养以来,胡星夜始终待他如亲子一般,照顾疼爱甚至犹有过之,他心中早将胡星夜当成自己的再生父母,决定一辈子侍奉他,报答他的恩情。他绝没想到胡星夜竟会叫他不要忘记自己的亲生父母,还要他去寻找他们并报答父母之恩。然而自己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又该上哪儿去找亲生父母?胡星夜又为何会如此特意叮嘱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胡星夜望着楚瀚黝黑的面庞好一会儿,才将那本《蝉翼神功》塞在他手中,笑了笑,起身出房而去。
一个月后,胡星夜的遗体被人草草收殓了,放在棺材车中,送回了三家村。
最先见到的是在村口玩耍的三家村儿童。他们见到半开的棺木中露出一张熟悉的圆脸,立时认出那是胡家家长,一齐惊叫起来,几个比较机灵的立即飞奔去胡家田地,大声呼唤正埋首锄地的胡家子弟。
长子胡鹏闻讯大惊,扔下锄头,未来得及洗净手脚上的泥土,便飞奔回家,在家门口外见到父亲的棺木,脸色煞白,扑倒在棺木上,呼天抢地哀号起来。胡家上下乱成一团;胡夫人和胡星夜的弟弟胡月夜早逝,长一辈中只有一个胡月夜的遗孀,人称二婶。这二婶因虔诚信佛,丈夫死后便设了佛堂带发修行,不理俗事,此时她除了吩咐大家架设灵堂,供奉阿弥陀佛,并请了邻村和尚来作佛事外,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
当家的责任便落在了刚满二十岁的长子胡鹏身上。胡鹏自幼务农,惯做粗活,性格老实而无能,他领着众弟妹办理父亲后事,手忙脚乱,毫无章法,但总算将父亲草草埋葬了。胡家素无积蓄,胡星夜的三子一女,加上胡月夜的一子一女,外加二婶和其他仆妇长工,一家十多口人,生活一下子全没了着落。胡鹏为了打点丧礼,维持一家生计,卖了十几石封存多年准备当作种子的大米,遣了三个长工,胡家生活从此更加艰苦,三餐难继,捉襟见肘。一家人完全不知道胡星夜死前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为何丧命,以及是否会有其他祸事接踵而来,整日担惊受怕,全家一片愁云惨雾。
楚瀚全没想到舅舅会这么骤逝,震惊难已,只觉不敢置信,又满腹疑团。他在这场丧事当中几乎全是外人,胡家众人跪在灵前还礼时,他知道自己不能跪,因此也未要求加入亲属的行列,只默默地站在一旁观望。他见到上官婆婆带着孙子孙女来祭拜,皱着猫脸流了两滴老泪,脑中却清楚浮起“猫哭耗子假慈悲”几个字。柳家的家长柳攀安也带了儿子柳子俊前来祭拜,神色黯然,似乎真有几分悲戚。
楚瀚趁深夜无人之际,悄悄来到灵堂,检视了胡星夜的尸身,发现致命伤是胸口上的一刀。这刀正面攻入,直中心脏,立时气绝。楚瀚心中大为疑惑,他知道舅舅已练成蝉翼神功,飞技之精湛,世间应已无人能正面伤到他。即使受到武功极高的敌人攻击,他也能实时闪避,受伤最多也只是在手脚等较不重要部位上的轻伤。但杀死胡星夜之人却是正面对着他,一刀斩在他胸口而令其致命,此人想必武功奇高。
楚瀚在亲自检视舅舅的尸身后,才终于接受他已经死去的事实。那夜他回到仓库旁的小房中,回想着舅舅自收留他以来对他的种种关怀教诲,心知舅舅乃是世上唯一真心爱护疼惜他的长辈,更是尽心教导引领他的师父。他感到自己好似再被父母遗弃了一般,悲伤之外,还有数不尽的失落、恐惧、彷徨和痛苦。他当夜一直哭到天明,仍旧无法止住眼泪,在心中反复询问:为什么如此疼爱自己的舅舅会就此死去?是谁害死了他?是谁夺走了我的舅舅?
他无法挥去舅舅惨死的阴霾,也知道眼前祸事之巨大,绝非他一个跛腿小童所能面对,一边抹泪,一边咬牙暗暗发誓:“无论如何,我定要找出杀死舅舅的凶手,替他报仇!”
那几日中,他只要一想起舅舅,心头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在暗中流的泪水,比胡家所有子弟流的泪水加起来还要多。胡家子弟无法明白胡星夜在楚瀚心中的地位,也无法明白这对师徒之间惺惺相惜、真挚深厚的情谊,他们以为父亲只不过是在利用楚瀚,而楚瀚只不过是个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的孤儿乞丐。胡家子弟对于楚瀚的悲伤眼泪并不感念,也不在乎,他们从来不曾将楚瀚当成自家人,父亲死后,更觉得这个寄居家中的小跛子是个累赘。
楚瀚将胡家兄弟的神态都看在眼中,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被舅舅收养之前孤苦无依的处境,胡家兄弟迟早会将自己赶出家门。他年纪尚幼,腿伤未愈,除了厚着脸皮在胡家住下去之外,也别无他策。
半个月后,胡家兄弟都已从丧父的哀伤中恢复过来,楚瀚却仍未能放下舅舅之死的哀痛。每每晚吃饭时见到佛龛上舅舅的灵位,都忍不住眼眶发热,心中反复念着:“舅舅,你在天之灵请安息吧,瀚儿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出凶手,替你雪恨的!”
丧事办完后,楚瀚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极少出来。他腿伤未愈,既不能下田种地,也不能干挑水砍柴的粗活,最多只能帮胡莺做些煮米切菜、洗碗扫地的轻松活儿。胡家男子很快便开始对他心生嫌恶,二子胡鸿和三子胡鸥吃饭时总对他冷言冷语,甚至公然出言讥嘲,家长大哥胡鹏虽不说话,脸色却也绝不好看。楚瀚一声不出,只装作没有听见,没有看见,胡莺眼见未来的夫婿在兄长的冷嘲热讽下处境难堪,也不免羞赧伤心,为此不知偷偷哭了多少次。
这日下午,楚瀚听得门外人声响动,从窗户往外偷看,见到一乘轿子来到胡家,轿夫报道:“柳老爷到访!”
胡鹏快步出门迎接,柳攀安下了轿子,两人进入大厅,关门谈了好一阵子。不多久,胡鹏便派胡鸥来叫楚瀚去大厅会客。
楚瀚来到大厅,便见胡鹏和柳攀安两人坐在厅上,柳攀安清俊的脸上堆满了关切的神色,直望着自己。楚瀚故意装作一跛一拐地走上前,粗率地向胡鹏和柳攀安行了礼,低头不语。
胡鹏满面笑容,显得又是轻松,又是高兴,向楚瀚道:“柳世伯来此,可帮了我胡家一个大忙。柳伯伯知道爹爹死后,家中生计拮据,因此提议接你去柳家住下,柳家家大业大,很需要多几个小厮帮忙跑跑腿,做做家务。正好你在这儿闲着无事,我想柳伯伯的提议再好不过,便代你答应了。”
楚瀚听说柳攀安要接自己去柳家做小厮,心中清楚这不过是个幌子,目的当然是要从自己口中套问出胡家飞技的秘密,和自己盗取龙目水晶的真相。他早料到上官家和柳家不会放过自己,只没想到柳家出手如此之快,丧事才结束没几日,便要将自己接了过去,而胡鹏早嫌自己在家中多一张嘴吃饭,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
楚瀚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当下一声不吭,只低下头望着自己的破布鞋子。胡鹏心中嫌他不懂礼数,竟然不立即感激涕零,行礼道谢,但当着外人面前也不好发作,想起很快便能将他赶得远远的,甚觉快意,便遣他回房间去收拾随身事物,要他即刻跟柳攀安回去柳家。
楚瀚拥有的事物原本不多,他也没打算就此离开胡家,只将自己的小房间清理了一下,仓库中常用的取具排列整齐,要紧的事物锁入柜中,舅舅传的《蝉翼神功》藏在裤子的夹层中,再将两件旧衣服和百灵钥包入包袱,便拎着行李回到了厅上。
柳攀安耐心地等候着,见他回到厅上,露出笑容,招手说道:“小兄弟,你跟我一起坐轿子回去吧。”
两人上了轿子,柳攀安便跟楚瀚搭起话来。他脸上的笑容虽僵硬,神态倒显得颇为诚恳亲切,说道:“小兄弟,我和令舅往年交情深厚,如今他身死异乡,我心中好生难过。如今我能做到的,便是好好照顾他身后唯一的亲传弟子,不让你留在胡家做些下田耕地的粗活。我虽跟胡贤侄说要让你来我家做小厮,其实你也该知道,我绝不会让你经手任何粗活。你来到我们家,不用担心吃穿用物,一切全由柳家供应,千万别操心,知道吗?”
楚瀚装得傻愣愣的,只点了点头,也不回话。
第六章 寄人篱下
楚瀚就这么从胡家搬到柳家住下了。柳家大宅位在村西,占地千顷,屋舍华美豪奢,庭园雅致精巧,吃用优渥讲究。楚瀚哪里在如此富裕高雅的环境里生活过,刚开始非常不习惯,一切小心翼翼,生怕折断了象牙筷子,打碎了青花瓷盘,弄脏了锦衣绣服,砸烂了金盂玉杯。柳家众人对他的寒酸穷蹇起先颇为同情,后来逐渐成了家丁仆妇间的笑料,都说老爷心地太好,捡了个乞丐回家,想将他改头换面成个体面的公子爷,却毕竟回天乏术,乞儿仍是乞儿,即使放在大家之中熏陶教染,也没法洗脱与生俱来的土气贱样。
楚瀚身上确实有股掩盖不住的土气。他自幼颠沛流离,五六岁便遭父母遗弃,流落京城街头,行乞度日,过的是饥寒交迫、三餐不继的日子。但这也有一部分其实是装出来的。他仔细观察柳家中人的言行举止,慢慢揣摩学习,若有一日需要装成他们的模样,他也不是办不到,但他刻意保留自己的粗率鄙陋,好让柳家众人只知将他当成笑料,对他降低戒心。
他在柳家住了月余,这日柳子俊来找他,说父亲请他过去谈话。楚瀚来到柳攀安宽阔华丽的书房之中,但见房中的书并不多,架上放满了珍奇古董,墙上也挂满了字画,楚瀚虽不能辨认出每件的出处,但猜想件件都该是大有来历的精品。
柳攀安安然坐在檀木书桌之后,正风雅地临摹着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拓帖。他见儿子领楚瀚进来,笑着放下笔,起身相迎,命儿子搬过椅子,请楚瀚在桌前坐下。柳子俊之后便垂手站在父亲身后,眼望地下,神态恭谨。
柳攀安的笑容始终带着点儿不自然,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望向楚瀚,笑着问道:“孩子,这一个月来,日子过得可好吗?”楚瀚答道:“很好。”
柳攀安点点头,说道:“那我就放心了。孩子,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解疑?”楚瀚望着他,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柳攀安凝望着他,问道:“那夜‘飞戎之赛’,上官家的姑娘取得了冰雪双刃。你可知她是从何处取得这对宝刃的?”
楚瀚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暗笑:“这柳大爷可不笨。他不直接问我如何取得龙目水晶,却问我上官无嫣的冰雪双刃从何而来!”当下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这得要问上官家的人。”
柳攀安叹道:“麻烦就麻烦在上官家的人不肯说,我也不好问哪!”脸上登时露出心痒难熬、焦虑烦恼之色。
楚瀚心想:“他料准我身受柳家恩惠,又年轻气盛,多半喜爱炫耀,加上厌恶上官家夺去‘飞戎王’的头衔,定会站在他这边,替他解惑并打击上官家。但我楚瀚岂是如此轻易上当之人?”当下装作更加糊涂的模样,说道:“柳大爷,我也感到奇怪得很。我舅舅曾说过,这冰雪双刃是天上女神九天玄女的兵器,不是凡间的东西。上官姑娘取得这件宝物,遮莫她是长了翅膀,飞上天宫去取的?我这么问舅舅,舅舅听后只笑个不停。”
柳攀安听了,似乎甚感兴趣,追问道:“那你舅舅如何回答?”
楚瀚装作回想往事,再说道:“是了,他说:‘瀚儿啊,你腿跛了不要紧,脑子僵了可要不得。你来我家这么多年了,仍是傻楞小子一个,我收养你干吗?难道我家的傻小子还不够多吗?唉,你可真叫我失望啊。’嗯,舅舅当时是这么说的。”
柳攀安听在耳中,不禁暗暗失望,心想:“难道这小子真是傻的?他究竟如何取得了那龙目水晶?莫非水晶根本不是他取的,是胡星夜自己破誓去取来的?或许这小子只是个幌子,其实半点飞技不会?那他的跛腿是怎么回事,不能长跪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在练胡家的独门飞技吗?”
柳攀安脑中念头此起彼落,侧眼见到站在一旁的儿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楚瀚也见到了,心中一凛:“我在祠堂前罚跪时,这人曾仔细观察我,也听到了我与上官兄妹的对话,要是在他面前装傻,只怕会被他瞧出破绽。”
柳攀安见到儿子的神色,也领悟到楚瀚说出这番话,纯粹是在装傻,突然开口问道:“楚小兄弟,你膝盖中的楔子,还要一年才能取出吧?”
楚瀚不由得一惊,不料柳攀安已猜知了这个秘密,心中急速转念,口中说道:“什么楔子?舅舅说我的腿被人打断过,全跛了,再不能治好了。”
柳攀安从楚瀚脸上一闪而逝的惊讶之色,看出这小子并不简单,他膝盖中确实嵌有楔子,确实得传了胡星夜的独门飞技,也确实怀藏着许多他想知道的秘密。但要如何才能从他口中套问出来,倒是煞费功夫。该用软的,还是来硬的?
柳攀安是个深思熟虑、城府甚深的人,当下不动声色,摇头叹息,露出惋惜的神色,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太可惜了。你小小年纪,如果有幸得传胡家独门飞技,未来成就实是不可限量。”话锋一转,说道:“如此说来,你那夜出示的紫霞龙目水晶,也并不是真的了?”
楚瀚听他说到了要紧处,早有准备,一张脸便如一块木板一般,毫无表情,对他的话完全不置可否。他知道水晶是真是假,柳攀安心中早有定见,这么说只是想激自己透露一些内情罢了。
柳攀安向楚瀚的脸庞凝望一阵,心中暗暗咒骂:“这小子倒把‘迅鼠’的假面具全学了去!”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暂时放弃,脸上恢复微笑,说道:“楚小兄弟,今日跟你一场谈话,十分愉快。你舅舅当年收养你,想必有其深意,我想他绝对没有看错了人。你早些去休息吧。”楚瀚应诺,站起身告退出去。
他回到自己房中,回想与柳攀安的对话,知道柳攀安虽未能从自己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讯息,自己却仍太稚嫩,敌不过柳老狐狸的老奸巨滑,多少露出了一些破绽。柳攀安将会如何利用自己的破绽?他整日筹思盘算,也不得要领。他知道自己处境危险,除了小心谨慎,尽量安稳地混过这一年的时光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又过了几日,柳子俊再次来请楚瀚去见他父亲。这回又来到柳攀安的书房,柳攀安命儿子关严门户,让楚瀚在椅上坐下,神情凝重,说道:“楚小兄弟,你舅舅去世之前去了何处,我已经查到了。”
楚瀚心想:“舅舅去了京城,这并不难查到。”当下只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柳攀安凝望着他,又道:“你舅舅离开三家村后,便去了京城。我也查到了跟你舅舅身亡有关的消息。他临走前,可跟你说过些什么?”
楚瀚听说他有关于害死舅舅凶手的消息,心想自己若继续装傻,柳攀安或许便不会说出他查到的讯息,但若柳攀安只是信口胡说呢?他想了想,便说道:“舅舅走前,并未跟我说他要去何处。但他走前确实显得有些不安,颇有点交代后事的味道。他大约已知道此行凶险,有可能无法回来。”
柳攀安点点头,说道:“雇人将他的遗体送回的,乃是东厂的锦衣卫。”楚瀚听了,不由得一惊,脱口道:“锦衣卫?”
柳攀安道:“正是。我担心事情还没完。他们故意将遗体送回,意思自是警告我们三家村,让我们知道对头的厉害。甚至想告诉我们,大祸就快临头了,大家赶紧准备后事吧!”
楚瀚感到背脊一凉,如果情况当真如此严重,舅舅怎的未曾更严厉地警告他,并告诉他该怎么做?显然舅舅并不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因此并未为身后事做好充足准备。如今他自己又能做什么?他的膝盖未愈,五年时间未到,楔子未能取出,他要练胡家独门飞技还是远在天边的事。如果危难真的临头了,他又怎么能遵照舅舅的托付,保护胡家,保护三家村?
正思索间,柳攀安身子前倾,凝望着他,口气严肃,说道:“我相信他们的目标,一定是紫霞龙目水晶。孩子,告诉我,那事物现在何处?”
楚瀚没有回答。
柳攀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神态紧迫,沉声道:“孩子,你舅舅已为此丧命,胡家转眼大难临头,柳家和上官家唇亡齿寒,岂能坐视?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告诉我!”
楚瀚凝思一阵,才道:“那事物,舅舅出门时带走了。”
柳攀安脸色一变,喝道:“你说谎!”楚瀚摇头道:“是真的。”
柳攀安负手在内厅中踱了一圈,接着又踱了一圈,神态惶惶,最后终于停下脚步,问道:“那事物,究竟从何而来?”楚瀚道:“是舅舅命我去取的。”
柳攀安追问道:“是你单独去取的?从何处,由谁手中取得?”楚瀚早已想好对答,缓缓说道:“我以取紫霞龙目水晶参加‘飞戎之赛’,自然是我单独去取的。这件宝物,是从仝寅老先生处取得。”
柳攀安呼吸急促,双眼直望着他,说道:“你一个跛腿孩童,如何能从当世大卜手中取得这水晶?”
楚瀚平静地答道:“因为我跟仝老先生说,这水晶是要交给皇帝的。”
柳攀安听到这两句话,一张俊脸立时转为雪白。他快步走回书桌后,重重坐下,似乎不快点坐下便会当场昏晕过去。他喘了几口气,喝了口儿子端上来的茶,良久才镇定下来,虚弱地问道:“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楚瀚道:“是我自己想到的。”柳攀安不断摇头,说道:“仝老先生又怎会听信你的话?”楚瀚道:“仝老先生是盲人。”
柳攀安忍不住提高声音,说道:“仝老先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就算目盲,又怎会受你愚弄?”楚瀚不慌不忙地道:“或许这已在他的卜算当中。”
柳攀安一呆,问道:“这话怎说?”楚瀚道:“这不是很清楚吗?他是故意上当的。”柳攀安问道:“却是为何?”楚瀚道:“因为他料准了这事物最终确实会送到皇帝手中。”
柳攀安的脸色由白转灰,呆了良久,才微微点头,说道:“是了,是了!我早该想到。胡星夜便是因此去京城的,是吗?他是去将龙目水晶呈给皇上?”楚瀚摇头道:“我不知道。舅舅没跟我提起过他要去京城,更没说他要去见皇帝。”
柳攀安沉默了,眼睛望向窗外。过了良久,他才吁出一口气,说道:“楚小兄弟,我们一村都处于险境,你对我却仍多所隐瞒,一切重要的事情都不肯跟我明说,等到大难临头时,可就来不及了!”
楚瀚静默良久,才道:“我舅舅未曾跟我说的话,我自然没法告诉你。”
柳攀安凝望着他,又问一次:“那龙目水晶,真是被你舅舅带走了?”楚瀚点了点头。
柳攀安似乎终于放弃了,挥手道:“好,好,你回去歇息吧。”
楚瀚转身出屋,回头瞥见柳子俊神色担忧地望着父亲,他在父亲跟前极守规矩,垂手侍立,始终不发一言。楚瀚暗想:“这柳子俊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深沉巧诈不输其父,若连他都显出担忧的神色,那他父亲的焦虑便很可能是真的了。但柳攀安到底在担心什么样的祸事会降临,又为何相信这一定跟龙目水晶有关?”他想之不透,决心找机会一探究竟。
当天晚上,楚瀚待在自己房中,吹熄了油灯,假装就寝。等到四下悄无人声,才在黑暗中跃上大梁,练习“指挂”。静夜之中,忽听远处小厮低声传话道:“老爷赶着出门,快备轿子!”
楚瀚心中一动,悄悄落地,将门推开一缝,见外边无人,便窜出房去,关上房门,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角落。他趁轿夫还没从更房中出来,赶紧钻到轿旁伏低。此时天色已黑,轿夫们出来抬轿子时,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他着地一滚,便滚到了轿子之下,伸手抓住了轿子底部的横木,躲在轿底仅容一人的狭小处所。他飞技绝佳,身形瘦小轻盈,又擅长缩骨功,这么一躲,轿夫抬起轿子时,竟然全无留心轿子比平时重了少许。
他屏住气息,感觉轿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一阵,停在大门口,接着便见到长袍下摆,一对黑色缎鞋走上前来,跨上了轿子,柳攀安的声音在轿中说道:“村东上官家大宅,快!”轿夫们应了,一个管家在前打着灯笼,一行人便出发了。
不多时,轿子来到了上官大宅的门外。这宅第虽没有柳家的风雅讲究,却起得高墙碧瓦,金碧辉煌,极有气派,在灯笼照耀下,只见两扇大门漆成鲜红色,门上缀着数十个纯金打造的门钉,每个足有小儿拳头大小。楚瀚曾跟胡家兄弟来左近玩耍,指点门上的金钉子,不胜羡慕,却从未踏入过上官家的大门。这时但见大门开了一扇,让柳攀安的轿子进去。进了门后,轿子绕过回壁,又行出好长一段,穿过宽广的前院,才在大厅门前停下了。
但听脚步声响,一人迎到轿前,用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柳世叔,侄儿有礼了!家祖在大厅恭候。”听语音正是上官无影。
柳攀安嗯了一声,说道:“世兄不需多礼。”跨出轿子,走入大厅,轿夫便将轿子抬去门房边的空地放下。
楚瀚等众轿夫进入门房,与上官家的仆人开始喝茶聊天,才偷偷落地,从轿底缝隙钻出,四下张望,见到远处大厅中灯火通明。他观察一阵,决定从花园绕过去,才不需经过前院空旷的石板路,容易透露行迹。他缓缓沿着假山树丛移动,每等风吹草动才往前一小步,慢慢潜伏至大厅外。他抬头望去,度量思考一阵,轻轻吸一口气,往上一跃,一手在屋梁下一扶,左足勾住了屋檐,整个人便如蝙蝠般倒挂在屋檐之下。潜伏在屋檐下偷窥,乃是行窃者最基本的功夫之一,但由楚瀚做来,却有着超凡的精准轻巧,惊人的安静无声,似乎倒挂在屋檐下对他来说再稀松平常不过,和躺在床上闭目养息没有丝毫差别。
楚瀚凝神倾听厅中人声,偷目从缝隙中望入大厅,但见厅上上官婆婆和柳攀安正激动地说着话,上官家的三兄妹也在厅中。上官无影健壮的身形端坐在西首一张椅上,专注地聆听两个长辈言谈,面色凝重,但煤炭球般的双眼空洞无神,显然并不完全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上官无嫣慵懒地斜倚在厅侧的凉椅上,神态悠闲,一手从茶几上的雕花银盆中挑出一粒粒的樱桃放入口中,不时从口中取出樱桃籽儿,弹指掷出,落入三丈外角落中的金制痰盂,发出当的一响。上官无边则缩在角落的一张罗汉椅上,尽量不引人注意,一边玩弄着手中的三簧锁,一边游目四顾,对厅中的对话显得毫无兴趣,也丝毫不掩饰他的百无聊赖。
此时上官婆婆和柳攀安已说了一会儿话,楚瀚听到上官婆婆提高声音道:“……不可能!里面假若出了事,梁公公怎会没有通知我们?”柳攀安道:“或许梁公公自己也不知道?”
上官婆婆沉吟着,伸手摸着下颏,说道:“里头的事,公公不可能不清楚,看来姓胡的使这阴招,目的便是要搞垮我们!”柳攀安脸色阴沉,咬牙切齿地道:“他就这么死了,可是便宜了他!”
上官婆婆嘿了一声,问道:“攀安,你跟我说说,胡家那孩子飞技如何?及不及老胡当年的本事?”楚瀚心中一动:“他们说到我了。”
但听柳攀安道:“小子十分谨慎,自从他住到我家后,便从未施展过飞技,也从没见到他练功。”
上官婆婆道:“他膝盖中仍有楔子,此时还好对付,再过个一两年,等他这楔子取出来了,我们都将不是他的敌手,千万别小觑了这小跛子!当年胡小孬也是一般,跛着腿,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际上心机最深,最狡诈奸险的就是他。哼,今日只怕你我都要栽在他的手中!”楚瀚在这许多偷盗高手的眼下偷听,竟然没被他们察觉,其轻身功夫确实已出神入化。
但听“当”的一声,上官无嫣又将一枚樱桃核投入金盂之中,冷笑一声,显然对上官婆婆的话颇不以为然。
上官婆婆望向孙女,轻哼一声,说道:“我年轻时,想法也和你这小妮子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胡家的人绝不是好对付的。胡星夜不知从何处捡回那小跛子,想是千挑万选才选中的,定非易与之辈。你得罪过他,最好小心一点!”
上官无嫣又掷出一枚樱桃核,当的一声落入金盂,撇撇嘴,更不答话。
但听柳攀安说道:“那小子现今在我柳家的掌握之中,应不足为虑,他年纪还小,胡星夜可能真的没向他透露太多。我眼下最担心的,还是那龙目水晶的下落。”
上官婆婆沉吟一阵,说道:“你想那事物,当真被他送入宫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