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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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厮迎了个诺,旋又看了看男子身上那套绸布衫,小心地道,“老爷,这里是京城,咱们不能穿丝绸的。还是找件粗布的换了吧?”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旋又微微一叹,拉下窗帘更衣。他是商人,纵有万贯家财,论身份却仍是四民之末。明太祖朱元璋在世时曾下旨严禁商贾衣绸。尽管这道禁令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坚决执行下去,但至少在天子脚下的南京城,还是没有哪个商人敢穿着锦衣绸衫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的。男子虽对朝廷这种贱视商贾的做法忿忿不平,但也无力抗拒,只能换上普通百姓的粗布衣,方才进城。
进入聚宝门,马车直奔胭脂巷旁的仙鹤坊,最后在一座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宅院门口停了下来。男子下车,早已守在门口的一个老奴立时迎了上来,看看男子的脸,笑道:“老爷总算回来了,这一趟可瘦了好些!”
男子一笑,道:“这次我出外,也多亏了你操持家业。你的功劳我是记着的!回头去账房,支二十贯钱喝酒!”
“谢老爷!”老奴喜笑颜开,赶紧上前欲扶男子。男子摆了摆手,直接提脚登阶进府。
一进府中,景色就是一变。从外面看上去,这宅子虽占地不小,但粉墙早已剥落,大门上的朱漆也都残缺不全,就像一个破落许久的大户人家。但进入院中,却发现里面焕然一新。不仅中庭内遍栽名木,各间房屋也都是雕栏玉彻,极尽奢华。男子进入花厅,里间早已摆好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精致酒菜。男子见了食欲大开,立时大快朵颐。酒足饭饱,他又来到浴房,那里澡具早已备齐。男子在两个婢女的侍候下除去衣衫,抬脚进入装满热水的木桶中,顿时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这时婢女又走到桶跟前要侍候他沐浴,男子却挥了挥手,命她们退出房外。待二人离去,男子便全身蜷入桶内,靠着桶壁想起心事来。
这名男子叫沈文度。是明初吴中巨商沈万三的独子。当年沈万三家财亿万,号称海内第一富豪。但正所谓树大招风,坐拥如此巨富,沈万三也引起了明太祖朱元璋的注意。后来朝廷重建南京城墙,沈万三被勒令捐建其中三成,事毕后,朝廷仍不罢休,最终抄籍其家,沈万三也被发配云南,客死异乡。
沈家虽然败落,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抄家遗漏下的各项财产,也足够沈文度几辈子吃喝不尽的了。不过身上流着巨商血液的沈文度并不打算坐吃山空。经历了洪武、建文两朝的蛰伏,到永乐即位后,他终于决定卷土重来。吸取父亲的教训,这次沈文度出山,首先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坚固的靠山,而他选中的就是令世人闻名色变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沈文度摸准这位缇帅贪财好色的本性,首先收集各式奇珍异宝奉上,成功拜入纪纲门下。随后,其又亲自到苏杭搜罗江南美女献上,成功讨得纪纲欢心。而在赚钱的门道上沈文度把目光对准了贩私盐。
盐在明朝由官府垄断,商贾要想贩盐,需遵循开中之法,先运粮至官府指定的边塞要地,换取盐引,再去盐场凭引支盐到指定处贩卖。不过沈文度却不守这规矩,他仗着纪纲的庇护,又成功买通了长芦盐运司都转运盐使,直接从河间府的长芦盐场取盐,再根据行情运往各地贩卖,所获之利是普通盐商的数倍之多!
不过虽然收获不菲,但贩卖私盐的利润尚需与纪纲以及长芦盐运司的官吏们分赃,这极大的降低了沈文度本身的收益,对此他一直不大满意。去年年底时,沈文度运盐至大同,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太原商人,一番交谈下来,沈文度有了新的想法。
大明江山取自蒙元,故从建国伊始,明朝便对北遁塞外的蒙元残部实行严厉的封锁政策,严禁中原汉民与塞外胡人互市贸易,而这其中对蒙古各部影响最大的,就是盐铁之禁。
铁乃军国利器,盐则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此二物均非塞外盛产,多需通过与中原互市方可得到。朝廷颁布禁令,这无疑是掐住了蒙古各部的命根子。经过四十多年的封锁,当年元廷北遁时从中原带走的铁制军器已在无数征战中被折损了七七八八,盐的情况虽然好些,但也捉襟见肘。
按照漠北千年流传下来的老习俗,但凡草原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到中原的花花世界去抢。可是现在的大明王朝正如日中天,反观蒙古自己,却已四分五裂,无论是鞑靼还是瓦剌,都无实力侵入中原。但盐铁又是漠北部落所急需的,在这种情况下,走私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些明朝商人与边军勾结,将私货偷运出塞,从牧民手中换回牛皮羊皮脱手,收益之丰令人瞠目结舌。当然,这也要承担极大风险,万一被官府查获,按律轻则抄家,重则杀头。不过在高额的利润面前,仍有胆大的商人趋之若鹜。
在搞清了走私的收益后,沈文度便动起了心思。他先到长芦盐场买了一批海盐,然后通过太原商人的路子,卖到塞外的瓦剌,一下赚了个盆满盛满。刨去给边军的贿赂和太原商人酬金,他仍有五六倍的纯利!在见识了出塞走私的巨大利润后,沈文度再也不甘在中原小打小闹,他要打通出塞的路子,为自己攫取更大的收益,重现父亲当年海内第一富豪的荣光!
“老爷!”窗外传来一个声音,将沈文度从遐想中拉回现实,“去纪大人府上的人已经回来了!”
沈文度精神一振:“哦!他怎么说?”
“纪大人言,今天天色已晚,请老爷明日午后去别馆相见!”
“唔,知道了!”沈文度答应一声,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第二日中午,沈文度吃完饭,旋戴上顶万字巾,换上一件天蓝色直裰袍子出府。出仙鹤坊后,他沿着西城墙一路向北,一直走到清凉门内的清凉山下。
清凉山是南京的发源地。东汉建安十六年,吴主孙权迁都至秣陵,在石头山金陵邑原址筑城,取名石头,这便是这座石头城的由来。其后历经六朝风雨,石头城一直是金陵城西北的望江要塞。到唐朝后,江水改道西移,清凉山不再与长江相接,石头城遂逐渐荒废,转而成为金陵士民踏青觅翠、发思古之幽情的好去处。到明初时,清凉山以石城霁雪、清凉问佛二景名闻天下,引得无数士人香客心向神往。不过沈文度此番前来绝非赏景拜佛。到山脚下后,他沿着一条青石小路向东侧山林深处走去。左弯右拐了好一阵,一道木门出现在路中间,门口站着两个家奴打扮的小厮。沈文度上前,笑道:“烦请二位通报一声,说沈文度求见老师!”说完便掏出两张宝钞。
二人接过宝钞,见是五十两的,顿时眼光一亮,其中一个忙满脸堆笑地作了个揖,道:“先生且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说着便一溜烟儿向内跑去,一盏茶功夫过后,他又跑了回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沈文度随着小厮继续往内走,刚开始时,路两旁还都是竹林,凉风吹过,竹叶婆娑作响,让人心旷神怡,待往里走了十来丈,路往左边一拐,一个人工开凿的小湖出现在眼前,湖面上种满莲花,池中央有一个小岛,上头建着一个四方小亭,周围用纱幔与外间隔开;在靠近路口的岸边上,停着一艘小船,显是用来载人进亭用的。
小厮在岸边就止步,随即道:“老爷就在亭中,请先生屈驾登舟!”沈文度点点头,随即抬脚上船,随手又抛给船夫一串铜子。不一会儿,船到亭边,沈文度离船上岛,随即上前几步,走到亭前站定,欠身恭敬地道:“学生沈文度求见老师!”
“进来!”里面传出纪纲的声音。沈文度一笑,挑帘入内。
这间亭子不大,陈设也颇简单,只是在亭中放置一张花楠小几,几上摆着一个官窑小胆瓶,瓶中插着水仙,显出几分幽人野客之致,纪纲悠然自得坐在几后的小摇椅上来回晃荡,身旁则有一个色艺双佳的歌伎用象牙拍板轻轻拍着板眼,婉转低唱着小曲。
“老师果真好兴致!”沈文度呵呵一笑道,“竟一个人躲在这山林美景中悠然听曲!”
“这叫偷得浮生半日闲!”纪纲一笑,随即起身,命歌伎将纱幔掀起,随后又让她乘送沈文度前来的小舟离岛,然后才转身对沈文度随意地道:“好久没你消息,还以为你死了呢!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沈文度见小舟尚未驶远,故不想谈正事,转而将周围景色扫了一眼,对纪纲笑道:“老师这山水林间别馆,倒让学生想起王维的那首《山居秋瞑》。”说着又婉婉吟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纪纲笑骂道:“尔一介商贾,学那些儒生做甚?想法子赚钱才是正经!”
这时小舟已走远了,沈文度遂进入正题,道:“学生手头有一笔大买卖,想请老师相助!”接着便将这次走私的事跟纪纲说了。
纪纲听说是向瓦剌走私,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道:“尔胆子也忒大了!出塞可不比在内地!一旦被发现,漏子可就捅大了!”
沈文度镇静地道:“学生明白!可这利润之丰,也绝非内地可比!”他凑到纪纲耳边,神秘地道:“一斤盐,运到瓦剌,换回来的牛羊皮可以卖到十三文的价钱!”
“十三文!”纪纲倒吸了口凉气。他长期庇护沈文度贩卖私盐,对盐的价格自然十分清楚。由于盐业乃官府专营,长芦盐运司向制盐的灶户收购食盐,每四百斤才支付一贯钱,划下来平均一斤不过两文半,但经盐运司一转手,到盐商手里时就成了三文半,再到百姓手中时,一斤盐的价格已经变成了五文还要多。由于纪纲的疏通,沈文度直接以两文半的价钱提盐,比普通盐商省了一两文。当然,这一两文并非沈文度独吞,纪纲和长芦盐运司在其中要分去五成,但饶是如此,各方所获也十分惊人。仅纪纲而言,他当缇帅这十年一共攒了二百多万贯的家财,其中有差不多一半来自沈文度的“孝敬”。而现在,沈文度将盐贩到瓦剌,竟能卖到十三文,这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凭空多出近十文的利润!想到这么大一笔收入,纪纲顿时心有所动。
“老师!”沈文度继续道,“而且在瓦剌,盐比茶、布都要紧俏,学生这次去瓦剌,见到了马哈木手下的知院脱里迷失,他答应,只要学生能多贩些盐过去,其中四成可以直接用金银来抵!而且是照我们大明的官价!”
“什么?”纪纲蓦然警觉,“你见到了脱里迷失?你没有泄露身份吧?”纪纲担心一旦瓦剌头领知道这个走私商人跟自己的渊源,会以此来要挟自己。
沈文度赶紧解释道:“老师放心,学生哪能有那么傻?而且像咱们这种敢走私出塞的商人,和官府多少都有些关联,瓦剌对此心知肚明,从来不问来历!否则谁还敢干这营生?”
蒙古是大明宿敌,他们要是盘问商人底细,明朝官吏就不敢庇护走私,那蒙古各部获取中原货物的路子就彻底绝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纪纲一想就懂。
在确认了安全性之后,纪纲顿时放松下来。再回忆起刚才沈文度说的瓦剌用官价金银换盐的做法,纪纲的心更加蠢蠢欲动。
明初重农抑商,对金银矿藏的开采限制极严,明太祖朱元璋还下旨禁止民间以金银易货。同时,严格限制金银矿藏的开采冶炼,导致中原金银与铜钱的比价偏高。按官价,一两银子换一贯钱。但实际上,市面上要想用钱换一两银,少说也得一贯加上二百文,金的比价比银还要高些。瓦剌用官价折银,这一下又凭空多出了好些利!再加上走私本身的高额利润,这无疑是一笔回报惊人的买卖。想到滚滚而来的雪花银子,纪纲终于坐不住了。
“你想怎么办?”纪纲望向沈文度,眼光中射出贪婪。
“只要缇帅能助学生通关,其余一切都由学生打理!”
纪纲开始盘算:锦衣卫本身就有侦刺鞑子情报的职责,缇骑乔装出塞更是家常便饭。只要将沈文度说成是锦衣卫的密派,边关没有哪个官吏胆敢阻拦。不过话说回来,纪纲也知道,既然沈文度找上自己,那肯定不会是小打小闹,届时随他出塞的必然会是一支庞大的商队。规模一大,难免引人注目,风险自然也就增加了。但想到这其中的巨大收益,纪纲还是觉得冒些险是值得的!
“可以!”纪纲下定决心,点了点头,又道,“不过得每次的量不要太大,免得招人耳目,细水方可长流!”
“学生明白!”沈文度当即点头答应,随即又微笑道,“如此劳烦老师,学生实在过意不去。若买卖顺当,学生愿将每斤多出来的十文拿出一半,孝敬老师!”
纪纲不容置疑地做出一个手势:“六文!”
“六文!”沈文度脸色有些发白。以前在内地贩盐,他都是把一文差价的一半支付给纪纲和长芦盐运司。这次走私用不着打发盐运司,但沈文度仍按老规矩拿出一半,本想应付纪纲已经绰绰有余,孰料他却狮子大开口。
“你不要嫌多!”纪纲冷冷道,“贩盐出塞非同小可,不出事则已,一旦被人告发,光凭我是抹不平的。实话告诉你,这六文我只留一半,其余一半得孝敬给汉王。有他老人家在背后撑腰,你这买卖才能做的踏实!”
听了纪纲的解释,沈文度想想也觉有道理,便点头道:“也是!花钱买个平安!”说到这里,沈文度忽然又生出个念头,随机试探地道:“老师,既然汉王能出面,那咱们索性做得再大些?”
“你的意思是……”
沈文度的脸色兴奋得有些潮红:“老师或许不知,鞑子们最缺的不是盐,而是铁!现在瓦剌一心想灭掉鞑靼,急需精铁制兵造甲。运铁去瓦剌,利比贩盐高了一倍还有多!而且脱离迷失说了,如果学生能运铁过去,全部用金银立付……”
“住口!”沈文度说得眉飞色舞,纪纲却已吓得脸色煞白,赶紧打断他道:“尔想钱想疯了?盐不过用于生计,铁可是军国利器!我大明和鞑子是宿敌,要让皇上得知走私铁,那就是资敌的罪名!到时候别说你我肯定抄家杀头,就是汉王都有可能夺爵下狱!这事你就不用提了,我要不要脑袋吃饭?”
见纪纲说得这么严重,沈文度遂尴尬地笑道:“学生也就是一说,老师觉得不妥,那便罢了!”
“你回去吧,把你那边的事操办好!汉王那边我自会去说!”纪纲挥挥手,下了逐客令,接着开始琢磨起说服高煦的办法来。
三
送走沈文度,纪纲又在亭中思索片刻,随即也乘舟离岛。上岸后,他叫来下人,去讴歌楼订了几道菜,又叫了两瓶竹叶春,旋打马往汉王府。进入煦园时天色已有些昏暗,高煦和史复正在竹林里围着石桌对弈。纪纲走上前笑道:“夜幕将至,王爷和史先生还不收官么?”
史复抬头,见纪纲身后的两个从人提着酒菜盒子,遂笑着起身道:“正打算叫下人准备晚膳,缇帅就上门请客。如此甚好,也省去府里一顿饭钱!”
“堂堂汉王府,还差这一顿饭钱?”见高煦已推了棋局,纪纲遂一边寒暄,一边张罗着把棋子收起,又见天色渐黑,遂命人拿来几个灯笼放在周围,再将酒菜摆上石桌,道:“天气渐热,去屋里吃嫌憋闷,不如就在这里小酌如何?”
自上次史复打气后,高煦的心绪也好转了些,此时见纪纲如此热情,遂笑道:“便依你!”说着便不客气地拿起一只鸡腿,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纪纲拿出三个精致的犀角杯子,将酒酌满,递到高煦和史复面前,举杯道:“近来事务繁杂,来王府这边的次数少了,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高煦吃得满嘴流油,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口中含糊不清地道:“京中有什么大事?用得着你这缇帅四处奔波?”
“奔波倒是不必,但糟心事还不少!”纪纲夹起一道菜放进嘴里嚼着,道,“去年郑和三下西洋归国,带回个锡兰国王叫什么亚麻烈苦奈儿的,说他欲劫我大明宝船,被郑和擒住后押回京请皇上定罪。后来皇上赦免其过,准备趁着明年再次出洋时带其归国。不过陛下又怕此人回国后故态复萌,故叫臣派人多盯着他,看他最近有没有怨言!”
史复听了这话笑道:“就这点芝麻绿豆的屁事儿,也能让你这堂堂缇帅烦心?”
“这只是其中之一!”纪纲接着道,“关键是交趾和漠北也不太平。交趾那边叛乱不止,英国公和黔国公打了几年,贼寇倒是杀了不少,可为首的简定、陈季扩一直就抓不着,说是躲到深山里去了。他二人不除,交趾便平定不了,皇上对此颇为忧虑,除命两位国公加紧进剿外,还命我多派番子去交趾,协助搜寻二贼行踪。可怜见这交趾本就是新复之地,风土人情与中原迥异,缇骑虽善于侦刺,但到那种鬼地方能派上什么用场?可皇命又不可违,这几天为挑合适人选,我的头都大了几圈。”
“这倒是个麻烦事!”高煦点点头道,“交趾不平,户部每年都要往那里投大几百万贯!估计父皇是被夏元吉那钱痨叨咕烦了,这才病急乱投医!不过漠北是怎么回事?阿鲁台刚挨了揍,这么快又不安分了?”
“鞑靼倒是老实了,但瓦剌却又开始惹事!”纪纲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瓦剌,“两天前,北京那边传来消息,派往朵颜卫的探子回报,说在那里发现了瓦剌使臣的踪影。估计是鞑靼兵败后,瓦剌想趁机一统草原,故有意拉拢朵颜三卫!皇上得知后,又密命我锦衣卫盯紧兀良哈人,以防漠北生出变数!”
“这瓦剌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高煦咋舌道,“朵颜三卫可是我大明屏藩,他们敢来挖墙脚?就不怕重蹈鞑靼覆辙?”
“鞑子豺狼心性,有什么不敢做的?”史复冷笑道,“而且去年塞外大雪,朵颜三卫牲畜被冻死不少,当时他们上表请求赈济,不过朝廷忙着修河建陵,国库空虚,只得含糊应付过去,想来他们心有不满,故与瓦剌暗通款曲!”
“这敢情好!”高煦有些幸灾乐祸。自打下定决心要效法唐太宗后,高煦尽管当永乐的面仍老老实实,但私下里已不再那么毕恭毕敬:“父皇成天就想着他的永乐盛世,最好瓦剌再生出点乱子,让他老人家闹闹心!不过你就惨了,瓦剌要是不安分,你这缇帅睡觉时也得睁只眼望着漠北。”
“也不全是晦气!”纪纲终于找到了由头,“臣这段日子盯着瓦剌,倒也有所收获!或许对王爷的大业大有好处!”
“哦?”听说与自己夺位有关,高煦诧异之余也集中了精神,“此话怎讲?”
“臣发现了一笔大买卖!”纪纲将沈文度贩运私盐到瓦剌的事说了,只是将每斤盐十文的暴利腰斩成了五文,以掩盖自己从中获得的好处。叙说完,纪纲精神抖擞地道:“现在漠北局势不稳,锦衣卫往漠北的密派必将大量增加。要是能借此机会卖些私盐给瓦剌,收获绝对非小。沈文度说了,只要使长与臣愿出手相助,他愿每斤拿出三文作为孝敬。臣粗粗算过,只要走上一年,咱们便能坐收三十万贯的红利。臣愿分文不取,全部送给殿下,以为图谋大事之用!”
听说是要向瓦剌贩卖私盐,高煦吃惊之余,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但当听到那三十万贯的收益时,他已涌到喉咙眼的话顿又生生咽了回去。
自打那日密议后,高煦便下定决心要强夺皇位。而此策得以实行的一大关键就是要内蓄实力。这时,一个难题随即摆到了高煦面前——没钱!
所谓内蓄实力,无非是招募死士、私购兵甲、收买军心这么几招,而这种种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这让高煦伤透了脑筋。
高煦是亲王爵位,而且其在靖难中屡立大功,永乐特赐他食亲王双俸,仅每年俸米就高达两万石,额外的恩赏更是数不胜数,所以按道理说他应该不缺钱花。
但这所谓的不差钱,仅是指日常花销而言,一旦要豢养死士,那就远远不够用了。何况高煦生来就是大手大脚的性子,从不吝惜钱财,两万石的俸禄流水般花出,到年底时通常都所剩无几。等到决计要强行夺位后,高煦命枚青将王府账目拿过来一瞧,发现上面仅有不到五万贯的结余,这才发觉形势不妙。从那以后,高煦在开销上已节省许多,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没有钱,任高煦有满腔宏愿,也只能仰天长叹。这段日子,高煦和史复都在为钱的事发愁,却都束手无策。不想就在节骨眼儿上,纪纲却主动送钱上门,而且一送就是三十万贯!这不由得高煦不动心。可想到贩盐出塞的巨大风险,尤其是一旦父皇得知后必将震怒异常,高煦顿时心生畏惧。犹豫再三,他依旧不能决,遂将目光投向史复。
史复将脸上的面纱撩起到鼻下,然后夹了根青菜,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许久方放下筷子,问纪纲道:“这个沈文度靠得住么?”
“绝对可靠。不瞒先生,此人这些年能发家致富,多半承我照顾。我有大恩于他,谅他不会,也不敢有二心!”
史复没有再间。虽然纪纲口口声声说自己分文不取,但史复心里清楚,他不过是在信口雌黄,这笔买卖里头,少不了他的一份好处。
这些年纪纲在外头做了不少勾当,史复和高煦都心中有数,但出于对纪纲忠心卖命的回报,高煦不但不阻止,反而还时常在父皇面前为其遮掩,所以他是否从中赢利并不打紧。而从纪纲如此肯定的态度可知,他与这沈文度过从匪浅。既然此二节都不成问题,那接下来还要考虑的,就是高煦介入此事的利弊得失了。
按照纪纲的说法,沈文度只是需要找个靠山助他顺利通过边塞,这事听上去并不难办。但实际上,如果仅就于此,那纪纲根本就不需要来劳烦高煦,只要他本人下一道手令,放眼天下还没有哪个关隘敢不乖乖放行!而其明知如此,却仍找到高煦,还拱手送上这么大笔钱,更重要的就是要把高煦也拉下水。
以高煦的身份地位,一旦介入此事,那理所当然地会被视作主谋,也会相应承担起最大的风险。
洪武末年,安庆公主的驸马欧阳伦违反茶禁,遣私人贩茶出境,太祖朱元璋得知,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处斩。高煦虽非欧阳伦可比,但一旦东窗事发,也少不得会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永乐大发雷霆,他被削夺王爵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过干系虽大,但一旦成功,收益也是惊人的。三十万贯,足以解汉府的燃眉之急,对接下来的夺位大有裨益。斟酌再三,史复对高煦道:“王爷,臣以为可以一博!”
“可是……”高煦还是有些担心。
“欲行大事,非有大手笔不可!此上天赐王爷成事之资,若仅因一二险阻便推却不受,实自绝之道也!”
听史复这么说,高煦终于点头道:“好!这事本王应了!”
见高煦点头,纪纲心中一喜,正欲再说,史复却轻飘飘地道了一句:“不过三十万贯还是太少!”
纪纲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史复肯定知道自己在价钱上打了埋伏,还想把自己那份赚头也抠些出来。
虽然明知汉王夺位成功自己也会受益,但想到要自己掏钱,纪纲仍心有不愿。但又不好直接回绝,遂佯作苦笑道:“也不少了。贩盐不比贩铁,赚头再大也是有限的……”
“贩铁?”史复忽然打断纪纲的絮叨,颇有兴趣地望着纪纲,“贩给瓦剌?他们要铁做什么?里头利润大么?”
纪纲对史复的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仍解释道:“漠北不产铁,我大明又禁止互市,所以铁在漠北一直珍贵。再加上现在马哈木一心想攻灭鞑靼,自然急需精铁锻造兵器,开的价钱当然也就高了!”说到这里,纪纲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先生该不会是想贩铁吧?铁可不比盐,这一旦要被皇上知道,就是王爷也没准儿会掉脑袋!”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史复突然变得有些兴奋,他当即对高煦道:“王爷不是一直在想怎么兵谏逼宫么?臣已经有办法了!”
“什么……”高煦被说得有些发懵,“你有什么办法?”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昏暗的月光下,史复的脸色显得有些狰狞,“王爷的逼宫大戏,就从这贩卖铁器开始!”
“什么?”高煦不可思议地望着史复。
史复阴森森地笑道:“这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四
夏去秋来,转眼就到了九月。这日早朝过后,永乐在武英殿与蹇义等人商议了会京察之事,回到乾清宫时已近正午。永乐正欲准备传膳,江保便报杨荣求见。杨荣进屋后行了礼,便嚷道:“陛下,这海答儿也忒厚颜无耻了!”
“他们狮子大开口了吗?”永乐问道。五日前,瓦剌顺宁王马哈木遣手下知院海答儿入朝,名为纳贡,实则窥探朝廷动向,杨荣这几天一直负责与其接洽。
“他提了四个请求!”杨荣气呼呼地道,“第一,其出兵剪灭本雅失里以后,缴获传国玉玺,本欲遣使进献。但虑鞑靼阿鲁台得知后索要,故请天兵除之!”
当初本雅失里本为永乐击败,逃到自己的妹夫马哈木处以求庇护。马哈木见明军势大,不仅不敢收留,反而毫不犹豫地将其处死。
“他这是驱虎吞狼,想借朝廷之力为其剪除宿敌!”永乐颇为不屑地一哼。
“其二,其言脱脱不花现在中国,请朝廷还之!”
脱脱不花是北元益宗皇帝脱古思帖木儿次子——元康宗额勒伯克之孙,根正苗红的元室后裔。洪武二十一年,大将军蓝玉远征漠北,在捕鱼儿海大破元军,益宗兵败远遁途中被杀,脱脱不花投降朝廷,现被安置在甘肃一带放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