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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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文武忙得是人仰马翻,汉王府内,高煦、史复一帮人也没闲着。此番撒马尔罕来势汹汹,接下来的两军交锋更是事关国家兴亡的生死大决。此等大战,总兵之职必由威望素著的大将充任。而遍观朝中众将,能担此重任的唯有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二人。丘福现任行在后军都督府掌印,在北京防备鞑靼,自然不可能抽身;朱能虽在朝中,但近年来屡生大病,身体大不如前,也不适合领兵。至于其他人,独当一面尚可,统率数十万大军,恐都难以胜任。鉴于此,史复欲让高煦亲自出马,领军出战帖木儿,并趁此机会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只要军队能死心塌地归附,有朝一日即便太子登基,他朱高煦也能轻而易举把皇位给夺过来。

这一日的汉王府书房内,史复揣着个暖身子用的手炉,端坐于暖榻之上,缓缓将让高煦自请领兵的建议道出。高煦本人尚未说话,一旁的纪纲便面露犹疑道:“亲王领兵?这陛下能答应么?他老人家自己就是以亲王身份率兵靖难,取建文君而代之的。有这个前车之鉴,他岂能再留此隐患?而且就陛下登基这两年的作为看,他虽表面善待诸位藩王,但暗地里仍是颇为戒备的。就在前年,他便寻机连削代、岷二王的护卫亲军。由此可知,陛下心中十分清楚藩王之弊,未必会给机会让二殿下再次掌军。”

“缇帅说得有理!”纪纲现已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故史复也改以“缇帅”呼之。略一思忖,史复将怀中的手炉扔到一边,重重一点头道:“不过我看可以一试。眼下朝廷的难处摆在这,丘福不能抽身,朱能是个病夫,其余诸将又没一个能挑大梁的。陛下虽然武功盖世,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既已为帝,自也不便亲征。如此算来,偌大个大明,可以统领西陲大军的,也就只有二殿下了。二殿下在靖难时屡建奇功,才能素为诸将敬服;而且您又与北平旧将关系莫逆,再加上这个亲王身份,领兵出征绝无不能服众之忧。依我看,只要二殿下出面请缨,不消说燕藩旧将定会鼎力支持。有武将的拥护,此事就成了一半,再加上朝中也确实无人可派,没准儿皇上会就此破例也未可知!”

“哦……”就在高煦被史复说得心潮澎湃,正跃跃欲试之际,窗外却隐隐传来一阵欢呼之声。紧接着,汉王府的侍卫总管周宣便风风火火的赶来。一进屋,他便一脸喜色地道:“使长,方才甘肃军报进京,帖木儿东进途中暴病身亡,西虏已撤兵归国了!”

“啊?”周宣的话一说完,屋内三人皆面面相觑。半晌,高煦一挥手,打发周宣出去,旋望着史复和纪纲自失一笑道:“这老戎酋死得也真是时候,让本王白生一番雄心!”

“不过也无所谓!”纪纲轻松地笑笑道,“反正殿下也没损失什么,白费了些心机罢了!”

与纪纲和高煦的从容不同,史复却似想到什么,当即眉头紧锁。过了片刻,他忽然脸色微变道:“不好!”

“不好?”高煦被史复弄得有些迷糊,“何事不妥?”

史复皱着眉头道:“这撒马尔罕一退兵,朝廷外患遂解,皇上缓过劲来,必重提下西洋一事,这领兵将领人选一事至今仍没有着落,万一陛下问起,二殿下将何以应之?”

“不见得吧?”纪纲一听也一愣,不过仍心存侥幸地道,“前番文官气势汹汹,不已经让皇上把这事缓下来了么?”

“只是暂缓罢了。就是撒马尔罕东寇消息传来时,皇上给工部的旨意里,也只是暂停建造海船而已!”史复摇了摇头,叹口气道,“没料到皇上招抚西洋之志如此之坚,这么多事遇到一起,都不能打消他的念头。”

纪纲一脸无奈状道:“你不了解皇上。皇上这个人,一旦下定决心,便是撞上南墙也不会回头!当年靖难时便是如此,否则也不可能百折不挠,终杀进京城,入继大统!”说到这里,纪纲想了想,又转过来劝慰高煦道:“使长也不用太过忧心。就算没西虏的事,至少解缙他们仍会反对,此事能否成行仍需两说,就是能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使长还有时间,可徐图他法!”

“恐怕没多少时间了!”史复眼神一黯道,“而今之局势,较数月前已然迥异。去岁冬天,海内普降大雪,正所谓‘瑞雪兆丰年’,可以预料,今年天下粮食必然大收;而山东、直隶等地经数年屯恳,现已从靖难兵灾中恢复,不需官府再赈济粮草,朝廷又少了一大笔支出;此外,前段日子我翻阅邸报得知,夏元吉治水已近功成,苏松、浙西一带万顷滩涂从此尽成良田。仅此一项,朝廷每年便平增百万贯的进项,足抵下西洋诸般开支。朝廷开源节流俱有成绩,天下虽不能说是海晏河清,但也算得上府库丰盈了。有此等好局,陛下又有何理由放弃招抚西洋?”

史复一件接着一件,说的都是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好事;可高煦听在耳里,却是件件晦气。半晌,他方呐呐道:“既然如此,那我明日回禀父皇,就说无人应征得了。”

纪纲也赞同此议:“反正这次二殿下在推动下西洋一事上出力甚多,这些皇上都已瞧在眼里。就算在游说将帅上头有所缺憾,也影响不大。”

史复一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既然皇上把这事托付给了殿下,那还是有个交待的好。毕竟,这也是殿下办事才干的一个体现!”想了一想,史复接着道,“就眼下形势看,想把统兵将领全寻齐是不可能的。但殿下至少得请出一位总兵,这样在皇上那边就说的过去!至于副总兵、参将等等,就只能由皇上亲自点将了!”

高煦思忖半晌,点点头道:“也唯有如此!不过我看难!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事情的发展又一次与史复预判不谋而合。没过几日,永乐再次下旨,督促有司加紧出使西洋的筹备速度。尽管解缙等部分文官仍然反对,但眼见外患消弭、太仓的钱粮储备也日趋见涨,他们的声音顿时弱了许多。没过几日,夏元吉回京述职,永乐将他召入宫中一番长谈,出来后这位立下大功的户部尚书也表示支持下西洋,再加上高煦的鼎力支持,朝廷舆论终于被扭转过来。

永乐招抚西洋的雄心日益见涨,这边负责游说将领的高煦却不顺利。随着下西洋日期的日渐迫近,统兵人选却仍无着落。

而且在这时,关于这次舟师统领必须由燕藩旧将充任的消息也逐渐从宫中透了出来,这一下五府那些靖难功臣都慌了神,莫说当着高煦的面推三阻四,就连原先支持下西洋的立场,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燕藩旧将是高煦的根基所在,他们心存不愿,高煦也不敢强逼。

这一日下午,高煦从永康侯徐忠家出来,直接回到府中,换了身衣裳,便走进了煦园。此时正值阳春三月,被无数名贵花木点缀的煦园显得春意盎然,一派和谐温馨之象。无奈高煦满腹心事,眼瞅着这人间胜景,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赏春心思。史复正戴着个草帽,独自在园中池塘边垂钓。眼见高煦过来,他遂丢了钓竿,起身道:“殿下回来了?徐侯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高煦找了块石头坐下,悻悻道,“本王刚一开口,徐亨就流泪,说他老母正卧病在床,他膝下又无子女,只得自己每日在床前侍候。我去他母亲房外一瞧,果真如其所言。既如此,我还如何开得了口?连待都不敢多待就出来了!”

史复面朝高煦坐下,干笑一声道:“其实也早料到是这结果。只是这在京的靖难功臣也有好几十号,居然找不出几个愿为陛下和王爷分忧的,倒令人扼腕叹息啊!”

“他们也就是不愿出海,若是在陆上征战,倒绝无二话。”高煦有气无力地为这帮马上将军分辩了一句,忽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也不是全无人愿担此重任。”

“哦?”史复有些诧异地望了高煦一眼,道,“有人愿往?殿下为何从未与我提过?”

“提也无用!”高煦苦笑一声道,“成国公朱能和新安伯张辅就愿意去。可朱能连年患病,眼下虽已初愈,但仍是孱弱得紧。就这模样,哪经得住海上风浪的折腾?何况朱能乃父皇心中头等爱将,他老人家绝不会允其出海——这不是把他往死路上逼么?还有张辅。张辅是张玉的儿子,当年在靖难中也甚英勇,父皇还夸他是霍去病来着。不过张辅毕竟才三十出头,以前虽多有出征,但都是跟在朱能麾下,连独当一面的经历都无。让他当总兵肯定不合适。若当副总兵或者参将,可这总兵又定何人?”

“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王爷该当如何?”史复平静地望着高煦的脸,淡淡地问道。

“算了!不找了!”高煦一伸懒腰,叹口气道,“父皇已催了几次,我已不能再拖。明日本王便进宫,禀明皇上无人愿往。那时父皇要责要怨,也只能由他了!”

听高煦这么讲,史复露出一丝犹豫,但过了半会儿仍开口道:“在下有一人,或可供殿下斟酌!”

“你有人选?”高煦诧异地望着史复道,“那你为何不早说?”

“这也是前几日刚琢磨出来的。”史复嘿嘿一笑道,“而且此人领兵有违祖制,陛下未必会允,故在下一直撂下未提。只是今日殿下已别无他法,便不妨提出,供殿下斟酌。”

“闲话少说,速速道来!”高煦早已心急不耐,忙出言相催。

史复微微一顿,遂将心中人选说了,高煦听罢,稍一思忖,随即大摇其头道:“这哪成?这不仅是有碍纲纪,更是犯大明的祖制,触朝廷的禁脔!父皇一准儿不会答应!”

“若是寻常时,自没成的道理!可眼下不是朝中无人么?”史复呵呵一笑,又道,“这事若是摆在洪武朝,连想都不用想。不过换做今上,在下倒觉得也未必是绝无可能事。反正殿下如今也无他法,倒不如一试,纵然不成,至少也不会有坏处!”说道这里,史复忽然又压低声音道:“而且此人若果真因此当选,自然会对您心存感激,如此殿下也算在后宫埋下了颗棋子。自赵王去北京后,殿下便与后宫隔绝许多,若能将他拉过来,于殿下大有裨益。”

高煦一愣,继而想想也是,遂点点道:“也罢,权且一试!”说完,又赶紧对史复道,“你再好好参详参详,想一套好说辞出来,本王才好在父皇面前开口!”

“这是自然!”史复答应一声,随即又陷入一阵深思……

作为宗藩亲王,高煦按制只需三日一朝,不过永乐寝居理政的乾清宫,他却随时都可以去的。这一日早朝过后,永乐与一干朝臣在武英殿商议了半天政事,直到晌午方起驾返回乾清宫。一进宫门,便见高煦在里头垂首候着。永乐见着,遂笑道:“煦儿有好几日未进宫来了吧?可是又病着了?”

高煦上前几步,伸手将永乐刚脱下的外衣接过,陪着笑脸道:“孩儿每日都有进宫,不过这两日父皇太忙,故一直没有见着。倒是母后那边,时常都有去的!”

“原来如此!”永乐边大步流星地往暖阁里走,边跟高煦笑道,“这几日朝中事多,南边的占城国遣使进京纳贡,并诉安南又侵略其国,请朝廷主持公道;山西迁到北京的移民又到了一批,亟待朝廷拨钱粮安置;还有就是下西洋的事,据兵部报,此次出航所需船只官兵已调集完毕,正向太仓还有福建的长乐两处港口集结,还请朕下旨给苏州、福州等府,需得抓紧供应一应军需,以备使用。这些可都是耽搁不得的……”说到这里,永乐似乎想起什么,扭头问高煦道:“挑选将校的事办得如何了?再过几个月就要出航,这领兵人选需及早确定,抓紧时间赶赴军中熟悉军情。这事不可再拖,三保已跟朕说好几次了!”

高煦心中一紧,忙笑道:“回父皇话,儿臣已有了主意,正欲跟您说咧!”

“哦?”听高煦这么说,永乐以为事已办妥,遂笑道,“好!朕还怕那帮老油子个个推三阻四不肯应征,想着要亲自出马,不料最终还是被尔给说动了!”说着,永乐心情大好,见高煦张口欲言,遂一伸巴掌阻止他道:“此事且放下,朕也饿了,尔陪朕用膳,边吃边讲。”

“是!”见永乐这般说,高煦只得按捺住心中不安,跟着永乐踏进暖阁内。

此时已是未初,御膳房的午膳早已备好,待永乐回到暖阁内的榻上坐下,内官们即刻将膳食传了上来。高煦定眼一瞧,却是三菜一汤——一道清蒸江鲢、一小盘金陵烤板鸭、一份清炒豆芽还有一碗小白菜豆腐汤。高煦从内官手中接过盛满米饭的碗,转手递给永乐,自己又拿起一碗,方对着永乐笑道:“父皇私下里依旧是自奉甚简,若往外头说,怕谁也不信您老人家平日里就只吃这些!竟较一般大臣都还差哩!”

永乐夹了口菜,和着饭往嘴里扒了两口,道:“碰着宴会,铺张些倒也罢了,那毕竟关系着朝廷脸面;若只是平日便餐,朕虽为天子,但也就只一张嘴,能吃得下几多?当年做藩王时出兵放马,连日吃冷食也是平常,如今这三菜一汤,较之彼时不知好了几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父皇说得是,儿臣以后也当以节俭为念!”高煦忙一脸郑重地附和。这位王爷一向大手大脚惯了,对钱财丝毫不吝惜。不过既然永乐扯出个节俭之道,那他不管内心是否以为然,但表面上肯定是十分赞同的,至于出宫后究竟如何,那就是另外回事了。

“也不是要一味节俭,该有花销时,也无需心疼,否则攒得万金又有何用?唯于自身要严苛些,否则容易养出奢靡之气。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都是此理。”永乐教诲了一番,又把碗中米饭一扫而光,接着喝了一大碗汤,觉得肚子有些饱了,遂放下碗筷,对高煦道:“说正事吧!哪些愿担此重任的,说来朕斟酌斟酌,看是否合适!”

“什么?无人愿往?”当高煦嗫嚅地咕哝出一句后,永乐大感意外,半晌方道:“你方才不是说有主意了么?”

“儿臣是说有了主意。可儿臣没有说北平旧将愿出海啊!”高煦忙起身下榻,双手垂于腹前恭敬站好,一笑道,“父皇刚才是误会了。儿臣之意,其实是另有人选。”说到这里,高煦深吸口气,小心继续道:“儿臣近日访遍诸位勋臣,好话说尽,但仍无人愿意应征。儿臣想来也是,我燕藩旧将都是戎马出身,莫说出海,就是江上泛舟,也没几个不犯晕的。让他们出海,一来实在强人所难;二来他们即便答应,也是满腹牢骚,到时候未必会尽心履命;三来虽同为领兵,但水师与马步三军却大不相同。眼下出海之期已近,强命这些马上将军统驭水师,他们一时间也未必可以胜任。思来想去,儿臣觉得,莫如照着父皇所定标准另寻高明,找几个既忠心、又有能耐,还能踏实办事的,如此岂不更好?结果儿臣寻着这个思路去想,结果真就有了合适之人!”

“是谁?”永乐眯着眼问,从表情看,他对高煦的这番改弦更张倒也不是毫无兴趣。

永乐的神情,让高煦稍感安心,遂沉声郑重道:“关于其余人选,儿臣尚无定见,但总兵一职,儿臣斗胆举荐郑和!”

“三保?”永乐本斜偎在宽大的榻上,听高煦之言不由一愣,随即坐起身子道,“三保已是巡洋正使,何能再任总兵?”

“并无不可!”高煦赶紧接过口道,“依儿臣看来,以三保兼领水师,至少有四大好处!”

“哪四个?”

“其一,三保也是燕藩老人,随侍父皇多年,以其为总兵,忠心上头是肯定没得说的。”

“再者,三保虽非朝廷军将,但靖难中亦多有随征,郑村坝时还有孤军焚营的壮举。以统兵才干论,其未必就在寻常武将之下,甚或还有过之。且三保去年刚出使东洋,在海上奔波数月,也算历过了风涛,这一点上,比那些五府都督都强得多,让他出使,也算是人尽其才。”

“其三,郑和本人愿意出海,并冀此建一番功业。有此等雄心,何愁其不能尽心竭力?较之与咱燕藩旧将的牢骚满腹,却又胜出多了!”

“最后一点,则是从下西洋之目的考量。此次出使,其手段在于招抚。然蛮夷不识教化,其间难免有忤逆者。若遇此等情事,则免不了要耀兵立威,以为震慑。然其震慑一法,若行浅了,恐声威不够,蛮夷未必肯服;可若行得深了,其就算因着畏惧一时称臣,但内心必生忿恨,甚至因此而生冲突,如此既伤天和,也有违父皇怀柔之道。故海外用兵,如何权衡轻重缓急,实为一大难题。而观我燕藩旧将,多是行伍出身,上阵固然勇猛,但于这抚夷韬略却并不精熟。万一处置时失却分寸,激出乱子,岂不大糟?而若换做三保则不同。三保为人稳重练达,又常年处理内廷诸般杂事,这掂量轻重、消弭纷争的本领自是没得说。而且前番他东渡日本,一举让素来不朝的倭夷称臣纳贡。虽说这是父皇声威所致,但其居间斡旋的功劳亦不可没,抚夷有方四字可谓当之无愧。让他兼领水师,一旦有变,其可统筹全局,相机应对,想来不容易横生意外。何况在这用兵上头,三保还有一优势,就是以其为帅,可免文武失和。父皇您想,纵然出使西洋是以三保为首,然北平旧将皆为高爵勋臣,岂会把他一个内官放在眼里?平日无事倒也罢了,一旦与蛮夷发生冲突,三保说不能用兵,这些公侯老爷果真能听他的么?此皆儿臣一己愚见,还请父皇斟酌。”

高煦语如连珠,一口气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心中想法悉数道出。这四点好处是史复斟酌了几日,方提炼出来的精华,高煦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希望能以此说动父皇。

听完高煦的分析,永乐的面容似被蕴抹一般,一丝表情也无,不过从其右手中指不断轻扣桌面的动作可知,这位大明天子心中已起了不小的波澜。

史复果真不是凡品,他的这番说辞,经高煦之口道出,给永乐的心理带来极大的触动。一直以来,对于是否启用燕藩旧将,永乐内心深处也是颇为矛盾的。燕藩旧将十分不愿出海,这他心中一清二楚。可作为自己皇帝宝座的最重要基石,永乐又必须让他们担起统领天下各路军马的担子。眼下大明军中,马步之精锐基本上已由北平旧将掌握,但沿海各地乃至在护卫南京的长江舟师,则仍都由陈瑄等一干建文朝旧将控制。永乐倒不是不信任这些归附的建文旧将,但若要把整个大明水师统统放到他们手中,永乐也不能完全放心。他们当年能背叛建文,焉知将来万一之时不会再度背叛自己?虽然明知出现这种情况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永乐心中仍有些不安,故而必须加强自己的嫡系力量。

只是永乐自己也没料到,这些在陆地上生龙活虎的老部属们,一听出海却个个都似打蔫儿,死活也不愿意。想想也是,这帮人都已官居一品,爵封公侯,有了这些个高官厚禄,谁愿到海上去吐个七荤八素的换个功名?何况在这帮靖难功臣眼中,这种为使团护航的事也实在没什么功绩可言,远不如去塞上和鞑子叫阵来得痛快。

想用的人都推三阻四,这样的局面,让永乐好生为难。为此,他也生出许多不满,甚至想着霸王硬上弓,逼这帮老部下们就范。不过他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何况下西洋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绝不能因为军将人选坏了大局,故才指使高煦居间游说,谁知最后也是徒劳无功。不过高煦却将功补过,另推出郑和,这倒让永乐有些意外。听了高煦的分析,永乐仔细一想,倒也颇有几分道理,郑和在许多方面,完全符合兼领这支水师的标准。但是很快,他心中又产生了巨大的犹疑。

“三保是内官!”结束了长久的思考,永乐终于咕哝出这么几个字。

听得父皇此言,高煦先是小舒口气,但很快心中又是一紧。永乐没有说郑和不堪重任,这表明父皇对这个内官的军事才干还是颇为认可的,这也在史复预料当中。但这“内官”二字,却清晰无误地点出了此事上头的最大阻碍。

自古以来,宦官把持权柄,以致国家覆亡的例子数不胜数,故明智之君绝不会让内官参预朝政。明朝建立,太祖朱元璋更是立下“严禁内官干政”的铁律,晓谕后世子孙必须遵行。

永乐绝非昏君,他自然知道宦官之弊。虽说在靖难时,他曾大批启用燕藩宦官从军作战,但从来都只将他们独编做一队以为奇兵,并不付以军权。唯有在郑村坝时,为形势所迫,才让郑和领了一次兵,但完事后又立即将军权收回,绝不留下后患。如今时过境迁,郑村坝的紧迫情势早已不再;当年的燕王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明天子,身份的变化使他对宦官的任用不得不愈发有所顾忌。虽然登基后他多次委派内官为使出使番国,但只要是涉及到把持权柄的差事,他绝不让宦官涉足,更别说统领百艘战船,上万水师这样的总兵要职了。让宦官掌握军权,万一他们挟军权覆雨翻云,反过来威胁朝廷乃至皇帝,那将如何应付?有这么层顾虑,永乐对让郑和充任总兵自然是心有抵触。

高煦知道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在之前的商议中,史复与高煦皆认为郑和的宦官身份是促成此事的最大障碍。为此,他们也是斟酌许久,准备了一大段说词。但最终能否如愿说服永乐,他们却也都是心中无底。想到这里,高煦的心顿时绷紧,只强作镇定,一拱手道:“父皇,事有经、亦有权。眼下朝中无人,下西洋又箭在弦上,若因将帅之事以致拖延,岂非舍本逐末?值此关键之期,父皇应当机立断,大胆突破旧规。否则以朝中形势,一旦拖延日久,未必不会生变。若果如此,恐就因小失大,得不偿失了!”

高煦提起朝局,永乐顿时心念一动。虽说出使西洋最终得以成行,但朝中的反对意见却并未就此化于无形,只不过因着自己的强势,大家不得不缄口而已。一旦统兵人选久不能决,以致日程延期,保不准立刻又有一大帮子人趁机出来反对。对此,永乐也不得不有所顾忌。

思忖一番,永乐皱着眉头道:“三保为人信谨,对他朕自是放心的。只是宦官领兵的先例一开,万一后人比仿效尤,必将后患无穷。汉唐殷鉴历历在目,朕不可不慎啊!而且朝臣们也不会答应!”

永乐虽仍摇头,但高煦却从其语气中听出松动之意,忙趁热打铁道:“以往出使番夷,扈从军马亦均归正使总领,无非是规模较小罢了。此次下西洋亦是出使,不过因着声势浩大,父皇才有所顾忌,但论其本质,其实与以往并无二致。不知儿臣所言是也不是?”

听得高煦分析,永乐想想也是,遂轻轻点了点头。

“既同为一理,那父皇又何以畏惧物议?”高煦提高声调道,“去东瀛时带得兵?下西洋为何就带不得了?舟师出海又不是打仗,朝臣凭什么嚼舌头?”说到这里,高煦略略一顿,又继续道:“至于宦官祸国,此固为国家一大患,但以儿臣冷眼观之,在下西洋一事上头,两者却并无实质冲突。”

“这话怎么说?”永乐一惊道,“李唐后期,宦官借把持神策军之利,进而操纵朝局,甚至连皇帝废立都由其决定。唐代之亡,半在藩镇、半在宦官,此史家之公论,尔莫非不知?”

“儿臣岂能不知?但水师不是神策军。”高煦赶紧解释道,“这支水师再强,但也上不了岸,论威胁与马步三军全不能比;而且下西洋虽有万余水师同行,但其远在荒域,如何能像唐代神策军那般影响朝局?所以,儿臣以为,父皇可下一道敕旨,宣明宦官之任总兵,仅限于海路出使;凡中国地面,绝不允许阉人领兵,并以此为成例,后世必须遵从。这样一来,既方便了出使西洋,又免了宦官把持军权之虑,如此岂不甚好?”

又是一阵沉默。高煦虽然巧舌如簧,但永乐一听便知,此建议与太祖禁令肯定是有背离的。不过照此法行事,宦官即便领兵,也对朝廷产生不了什么威胁,这与“防止内官擅权祸国”的初衷并不冲突。但不管怎么说,果真让郑和当总兵,起码是违背了洪武祖制。

当年永乐以“维护洪武祖制”为由兴兵靖难,登基后自然不可能改口,故场面上他都坚定不移地宣称要遵从洪武祖制。但在实际治国过程中,他并不是个食古不化不化的人。相反,作为一个欲有大作为的皇帝,他有自己的一套方略和计划,自不可能被陈规束缚,如今正暗地里逐步推行的开拓国策,便是一项事关国本的重大改革。让郑和充任总兵虽然违制,但永乐只要下定决心,洪武祖制对他而言并非什么不敢逾越的雷池。只是永乐的心中隐约间仍有些不安,总觉得照此处理,保不准会留下什么隐患。

“父皇、父皇!”不知沉思了多久,高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永乐一愣,随即从遐想中回过神来。吸了口气,永乐开口问道:“过多长时间了?”

“已经小半个时辰了!”高煦小心应答,同时双脚不自觉地抖了几下。方才永乐呆坐枯想,高煦在他面前是既不敢动又不敢吱声,直站得两腿发麻。

“哦!”永乐支吾一声,随即活动了下身子,又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凝视许久,方回头郑重道,“尔这法子不错,便让三保把舟师兼领了吧!”

“父皇圣明!”高煦一听,立刻喜上眉梢,赶紧躬身做答。

第二日,永乐便颁下圣旨,以内官监太监郑和为总兵正使,率船出使西洋。既以内官充任总兵,那手下属将也不可能再用位居公侯的靖难名将。一番权衡后,永乐以御马监太监王景弘为副总兵;司设监少监张谦等为参将,与郑和一道出使。王景弘他们都是燕藩老人,本已都被授以副使之职,既然郑和兼任总兵,他们便也都跟着领了军职。

永乐诏旨一下,郑和等一干内官欢天喜地自不必说,燕藩旧将免了海上波涛之苦,也都个个暗自庆幸。文官们虽有腹诽,但眼见皇上态度坚决,也大都闭上了嘴巴。只有解缙不识时务地上疏反对,但却孤掌难鸣。

而在这场出使西洋的朝堂纷争中,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汉王朱高煦了。将水师交给郑和,首先燕藩旧将们长舒了口气,进而对汉王为自己解忧心怀感激;至于内官方面,以前高煦在燕藩时对待内官的态度很是一般,但此番举措,大大拉近了内官与他之间的距离。除了王景弘是太子心腹,郑和一向谨慎外,其他获得任命的内官,诸如张谦等看汉王的神色都含着几分感激之情,这为高煦将来在宫中扩展势力打下了良好基础。而最为关键的是,高煦在永乐心中的地位明显提高!这不仅是因为他成功地完成了永乐的托付,推荐郑和为总兵;更是因为之前他在开拓进取上头表现出来的坚决赞同的态度,让永乐欣喜惊叹之余,更生出父子同心之感。“不料煦儿竟有如此长进。”当这十个字从父皇口中说出时,高煦喜得差点笑出声来。

然而,就在众人都欢天喜地之际,谁也没有察觉到:授予郑和总兵之职,这个目前看似十分合理的决断,却不经意间开了一个极其败坏的先例——明宫内官从此摆脱了“不得干政”的祖制,开始参与朝廷的重大国事。尽管永乐对郑和的权力有所限制,但蚁穴既成,长堤的毁塌就不是永乐的一道诏书可以阻止得了的了。就是永乐本人,后来也逐渐放松了对内官的戒备。从此以后,历代明帝对内官的宠信是有增无减,至两百年后天启朝,宦官专权达到顶峰,并最终成为明亡一大主因。当然,到那一天时,作为始作俑者的永乐、高煦,乃至那个隐藏在暗中的史复,都早已作古了。

大明永乐三年六月十五。

这一日,太仓州上空万里无云。天还没亮,太仓阖城士民便倾巢而出,直奔海边的刘家港。今天,朝廷出使西洋的船队将在此扬帆起锚。太仓人千百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岂有不瞧的道理?可是,尽管早有耳闻,但当士民们登上港口周围的小丘,目睹到这支古今第一船队的真容时,仍不免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支多么庞大的船队啊!港口内,林林总总停泊着二百余艘海船,它们大小不一、样式各异,所有舰船的桅杆上,都挂满了色彩鲜艳的旌旗。船上,身披崭新甲胄的军士、还有衣着光鲜的官员们都在甲板上列队站立,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一阵海风吹过,无数旗帜迎风飘扬,显得威武无比。

“这些都是什么船啊?”小丘上,百姓们瞧得稀奇,顿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

“这你都不知道?往下瞅,离岸最近的这几十艘是粮船和水船。”

“再远些的那是马船。是运载马儿和撞辎重用的。”

“胡说,马船又叫马快船,是两军交锋时用来冲锋的。你往远处看,最外面几艘都比其他的船要窄,那才是马船。”

“那两边上的呢?就是列成直队的那两支?”

“那当然是战船喽,你没见那船上都装着炮么?”

“那是战船?真大啊,从没见过这么大的。”

“没见过世面!这战船长六十六丈、宽十八丈,是咱大明水师的精锐!每艘上头都装着十几门碗口将军哩!”

“乖乖,咱大明这么厉害?能造这么多大战船?这恐怕有五六十艘吧?”

“六十六艘!我老弟便在其中一艘上做火长,威风着哩!其实这还不算最大的,看见中间那几艘大船不?那都是坐船,是将军们用的,将来番邦的贡使们还要坐它回中国呢。”

“那最中间那艘呢?那艘最大的?”又有人指着船队中央一艘巨大的舰船大声发问。

“那是郑大帅的宝船。没看见桅杆上头那‘郑’字大旗么?那是兵主大人的宝纛!他老人家的船是船队中最大的,能容下上千人哩,光碗口将军就装了二十四门!”

“上千人?我的天!自打盘古开天,还没有过这么大的船吧!”

“开天辟地头一回!”

“咱大明真威武!”

……

一众百姓叽叽喳喳,越聊越兴奋,小山头上到处人声鼎沸,一片喧闹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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