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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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庸双眉紧皱,任由铁铉大呼,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岂不知形势危在旦夕?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城头原先架设的火炮已被李景隆运往德州,在白沟河一战中成了燕军的战利品,临时赶制的发石机也都被打得稀烂。眼见燕军万炮齐鸣,他却无法还击,只能徒唤奈何。

“哎呀……”忽然,身边传来一阵惊呼声,铁铉与盛庸抬头一望,却见前方二十丈外的角楼已经挡不住炮子袭击,轰然倒下。随着角楼的崩塌,又有一大块夯土塌陷,原先两丈厚的角墙,现已只剩下不到一丈宽。

“不许慌!不许慌!”眼见不少守军被这一大变惊得站起,成为燕军的靶子,盛庸心中大急,当即不顾危险,起身大叫道:“全都趴下!趴下!”

听得盛庸下令,众人惊魂稍定,忙也七七八八的重新趴倒在地。这时,铁铉身旁的宋佚朝着盛庸大声叫道:“将军,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再不还击,墙就要塌没了!”

盛庸这时候也重新趴倒在地。听得宋佚之言,盛庸又叫道:“随他北兵去轰!尔等都趴下,待燕军登城时再战!”

盛庸话音刚落,铁铉的心倏的一紧。事到如今,就算铁铉不懂军事,也知道燕军是铁了心要待城墙塌陷后,再从废墟上爬进城内。而盛庸的话无疑表明,他对这种攻击无能为力,只能待燕军登城时拼死肉搏了。南军与燕军的实力差距,铁铉心中一清二楚。没了城墙,守军又如何是如狼似虎般燕军的对手?

怎么办?铁铉的脑筋飞速的运转,似乎要找出一条力挽狂澜的妙计,可就算他是诸葛转世,伯温再生,到这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步,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情急之下,铁铉四处瞎望,忽然发现,就在角楼废墟旁,正有一块朱漆松木板。只见这木板长约七尺、宽两尺有余,应是角楼原先的门板,在楼塌前被震到一旁,故而十分完好。

看到木板,铁铉忽然心念一动:这几个月来,朱棣不停派人射书进城,书中其以周公自诩,称他所谓的“靖难”乃为维护太祖旧制,并不厌其烦的劝济南人“幡然悔悟”,打开城门。对这种喋喋不休的“劝降”,铁铉他们从始至终便是嗤之以鼻,然此时再回想起来,铁铉心头忽然一动,一个想法忽然冒出脑海!

“你带几个人爬过去,把那块木板搬到墙下头!快,莫要让它被炮子打烂了!”铁铉一边跟身旁的宋佚交待,一边跃身而起,向城梯处飞速跑去,紧接着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宋佚与亲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铁铉要这块板子做什么。众人一望盛庸,盛庸也是满脸迷惑。不过既然大人有令,宋佚虽然一肚子不解,也只得遵令照办,忙指挥着几个亲兵七手八脚地把门板沿着梯子拖下城。

亲兵刚刚把门板搬到内墙角地上,便见铁铉一手拿支狼毫大楷,一手端着个大砚台,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

见门板依旧完好,铁铉精神一振,当下也不顾众人疑惑,只从怀中掏出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将它打开后,把被包在其中的一块墨泥倒入砚中,随即又将一个亲兵腰间的水葫芦取下,将水倒入砚中。

“大人这是要……写字?”见铁铉忙得不亦乐乎,宋佚目瞪口呆——都火烧眉毛了,您老还有这闲功夫?

宋佚的疑惑铁铉犹若未见,待墨汁调好,铁铉撩起袍脚,将笔蘸满墨汁,然后趴到门板上一阵龙飞凤舞,不一会,一行大字便映入众人眼帘。宋佚伸头一瞧,却是“大明太祖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之神主”二十个漂亮的楷体大字。

“快!把这块门板抬到城头,给我高高的竖起来!”写完大字,铁铉将手中毛笔一扔,当即大声下令。

“这有用吗?”宋佚这时候已经明白了铁铉的用意,但对这招的效果,他仍满腹怀疑。

见亲兵们正将门板抬上城头,铁铉方才回头,对着宋佚黯然一笑道:“有没有用一会儿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长叹一声道,“希望燕庶人天良未泯吧……”

“停下!都给我停下……”当这块临时的朱元璋“神主”被南军竖上城头,城下的高煦顿时大吃一惊,马上发疯似的下令停炮。在他身后,作为后援的右军主将李彬尚未会过意,见高煦下令停炮,立时大急,忙疾步上前,问道:“殿下,城墙就要垮了,为何停炮?”

“你自己看!”高煦哭丧着脸,抬起手望城头一指。李彬一眼望去,顿也倒了吸口凉气,半晌方怔怔道:“这……这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高煦忽然神经质地厉声叫道,“马上向历山大营传信,请父王定夺……”

济南上空的炮声戛然而止,历山脚下的燕军大营内,朱棣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高煦的飞骑信使驰入辕门,朱棣忙携着金忠和纪纲迎出帐外询问消息。得知停炮的原因,三人顿时半天出不得声。过了半晌,朱棣回过神来,见金忠正垂首沉思,遂问纪纲道:“尔说,该怎么办!”

纪纲心中一抖。若论本心,纪纲其实并不在乎这个明显是用来做挡箭牌的“太祖神主”。但他也知道,若是下令继续开炮,把这个“太祖神主”给轰个稀巴烂,那朱棣这块“奉天靖难”的招牌也就彻底砸锅了。若因此使民心丧尽,燕藩败亡,那万事俱休;可若将来靖难功成,燕王必然要为炮轰神主之举辩解开脱。这时候自己主张继续开炮,没准儿对景时就会沦为燕王为他本人洗刷罪名的替罪羊。想到这一层,纪纲额头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思虑再三,纪纲只得咽下口唾沫,嗫嚅道:“回王爷话,臣实不知!”

见纪纲推脱,朱棣只得又将目光转向金忠。金忠也不是傻子,纪纲能想到的,他又岂能不明白?不过与纪纲不同的是,事到如今,金忠已有了自己的计较。

沉吟一番,金忠躬身一揖,沉声道:“回王爷,臣亦不知如何是好!”

见两人都没主意,朱棣失望之余,也由是更加下不定决心。尽管欲速取济南之情溢于言表,但“炮击皇考神主”这样的天大罪名,朱棣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担的。

君臣三人一阵沉默。眼见宝贵的时间一点点流逝,朱棣顿时有些焦躁起来。正在这时,金忠突然道:“王爷,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世忠但讲无妨!”以为金忠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朱棣的眼中顿时闪出喜悦的光芒。

金忠苦笑一声,躬身道:“于炮击一事,臣亦无两全之法。只是臣想,高阳王遣使来中军,即便王爷现在决断,再命人将令旨传回,恐也需要大半个时辰。用兵之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届时士气衰竭,即便打烂太祖神主,能够就此破城亦未可知。若真成此局面,王爷又何以自处?”

朱棣打了个寒噤。虽然金忠之言多少有些危言耸听,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几个月的仗打下来,朱棣已充分领略到了济南人的坚毅顽强。到现在,他也不敢保证轰塌济南城墙后就一定能破城。若毁了太祖神主又没拿下济南,那自己可真就鸡飞蛋打,追悔莫及了。而且经过金忠这一点拨,朱棣甚至还想到:这一炮打下去,天下民心且不论,就是自己的军心,或也会生动荡。谁能保证将士们眼见太祖神主被击毁后,不会对自己“奉天靖难”的忠义形象产生质疑?

“可若就此收兵,下次再攻时,他们若又立神主,我军岂非寸步难行?”半晌,朱棣方又问道。

金忠心中一宽。他感觉到燕王的态度已有所松动。稍一思忖,金忠解释道:“正所谓先礼而后兵。今日王爷望太祖神主收兵,已是尽了孝道;若南军仍妄想故技重施,那他们就更加理屈。是非皆有公论,到时候我军即便置之不顾,天下人也不会怪罪王爷!”

“那你是说……收兵?待明日再战?”

“臣是想请王爷退兵!”金忠终于将自己的想法挑明,“今日一战,实乃我军最后一搏。神主一事虽出人意料,但我军之力亦竭。正所谓强弩之末,不可穿鲁缟,我军顿于城下近百日之久,将士们早已生了厌战思归之心,强行驱使,反而招怨。再者,徐州南军即将北上,我军若再滞留,恐有两面受敌之忧。既如此,王爷又何必担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而非下济南不可?依臣看来,不如索性就以礼敬太祖神主为名,就此退兵。如此不但不损体面,反而留了个忠孝美名。”言及于此,金忠又恳切地补充道,“兵家之争,伐兵胜于攻城。此次出征,我军全歼李景隆德州大营,已是功德圆满,区区济南,一时不克又何足道哉?如今朝廷元气大丧,即便驱兵再来,其势已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往后战与不战,主动权在我燕藩而不在朝廷。故臣请王爷暂且班师休整,待军心复振,再寻机南下,届时莫说济南,就是放眼山东、两淮,又有谁能挡我燕军之锋?”

朱棣的脸色如白纸一样苍白。金忠的建议,是要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济南!这是南北通衢,兵家重镇!取之,靖难大业就已成功了一半!可是现在,金忠却劝他放弃!眼见煮熟的鸭子飞走,朱棣心中岂能舍得?

可不舍得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它就在眼前,可自己却只能望城兴叹!摒弃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后,冷静下来的朱棣其实也清楚:金忠说得也有道理!城打不下可以再打,“奉天靖难”名声却万万倒不得!这城下的十万燕军,更没必要为了自己的一时不舍,而无谓地去冒阴沟翻船的危险!感情与理智交织在一起,朱棣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抉择之下,他摇头一叹,又问纪纲道:“世忠之言,尔以为如何?”

纪纲心里一百个不想退兵。这几个月来,他绞尽脑汁谋划献策,可以说是费尽了心血。只要济南告破,将来论功行赏,他纪纲纵不能与上阵杀敌的大将相比,但这份运筹之功是稳稳当当跑不掉的。若按着金忠的意思退兵,那这几个月来的殚精竭虑也就成了白忙活。

可纪纲也不敢驳金忠。这时要坚持攻城,别说自己拿不出有力的说法,更重要的是,果真一炮打出去,这“丧心病狂”四字将来一定会落到自己头上。权衡利弊,纪纲只能咽下口唾沫,无奈地道:“臣亦觉得先生说得在理。”

朱棣不再言语。他望着远方的济南城,满脸的怅然和迷茫: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经历这么多大风大浪,都毫发无损的挺了过来,却偏偏就跨不过这条不起眼的溪涧?他想不明白!无论如何也想明白!

就在朱棣心乱如麻之际,辕门外又驰来一名飞骑。朱棣直目一望,却是随高炽镇守北平的王景弘。

见到朱棣,王景弘飞身下马,也顾不得满身尘土,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跪呈道:“王爷,道衍师傅有信呈上!”

“哦?”朱棣应了一声,接过信封打开,里面却是一张素笺,在阳光的照射下,笺上六个黑色的大字十分显眼——兵老矣、请班师!

朱棣手一松,素笺飘然落地。再遥望济南城一眼,朱棣苦笑一声,沉重万分道:“传本王令,各军停止攻城。休整一晚,明日班师,返回北平……”

八月十六日,怀着深深的遗憾,朱棣率领燕军将士班师北归。燕军一走,济南全城欢声雷动。铁铉与盛庸马上开始反攻,德州守将陈旭连夜率兵出逃,德州旋被南军收复。同时,真定城内的平安、吴杰也趁机出兵,北平境内诸多州县又复归朝廷所有。此次退兵后,燕藩所据仍不过北平、保定、永平三府,地盘较白沟河大战之前并未扩大多少。

从四月二日北平誓师、到八月十六撤济南之围,燕军此次出征历时达四月之久。在这一百三十个日夜中,燕军彻底击垮了南军的德州大营,真定大营亦惨遭重创;虽然最后燕军未有攻克济南,使南下两淮的计划化为泡影,但白沟河和禹城的大捷,却仍足以使朝廷伤筋动骨。且在德州取得的粮饷、辎重以及新招募的上万新兵也都大大充实了燕藩的实力。回到北平后,朱棣在休整的同时,又开始重振精神,筹划下一次大战了。

第四章 东昌惨败

燕军返回北平城的同时,李景隆也灰溜溜地回到了京师。

就在一年前,李景隆慷慨誓师,率大军北上平燕。出兵之日,建文为李景隆举行了隆重的出征仪式。当时,建文亲率文武百官到江边践行。为示器重,建文帝除赐通天犀带与象征天子威仪的黄铖外,还御笔亲书“体尔祖祢忠孝不忘”八字,付于景隆。当时的平燕总兵官气宇轩昂、豪情万丈,一副要“踏平匈奴、封狼居胥”之势。而让李景隆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仅仅一年过去,当自己再回到京师时,竟会是这一副惶惶如丧家之犬般的模样,竟会落到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境地!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排山倒海般的滔天责难!而这一切,都让李景隆感到不寒而栗。

李景隆并未像其他渡江进京的官员一般,从西面的三江门进城。就在昨晚,已先期逃回京师的李增枝派人渡江来告,言国子监与应天府学的一干士子已相互约好,今日一大早便堵在三江门外。据称,士子们群情激愤,直欲截住李景隆,将这位一手葬送朝廷数十万大军的草包大帅撕成碎片!

得知消息,李景隆吓得魂不附体。他赶紧乔装打扮,连夜过江,于今日清晨从城南的通济门溜进城内。当士子们得知消息时,李景隆已成功逃回了自己戒备森严的岐阳王府中。

回府后的李景隆依然惊魂未定。士子们倒也罢了,关键在于朝廷!就在他进府后不久,建文的亲信内官江保便过来传旨,命李景隆明日必须上朝,不得推延!

送走江保,李景隆恍恍惚惚地回到书房,顿时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太师椅上。什么征虏大将军!什么世袭曹国公!这曾经令世人炫目的权势与荣耀,都已彻彻底底离他远去!如今的他,犹如一片飘落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明天的早朝,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死期!想到这里,李景隆感到极端的悲凉与绝望。

“哥哥,我回来了!”就在李景隆战栗的当口,李增枝风风火火地跑进屋来。与已成惊弓之鸟的哥哥相比,这位同样是大败而归的李府二爷反倒没那么多忧色。禹城大败时,李增枝与李景隆在乱军中失散,慌乱中不得不向南逃亡。可就是这一逃,反而救了李增枝的命!其时南军全军崩溃,大小将官纷纷弃阵而逃,就在这大家夺命狂奔的当口,李增枝却在南奔百余里之后,在东昌府辖下的荏平县止住了脚。在这里,李增枝重新立起平燕参将的大旗,收编溃亡逃兵,几日下来又聚齐了上万人马。此时燕军正铆足了劲儿围攻济南,对相隔不到百里的李增枝置之不理。李增枝遂带着这支残兵一路南下,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了金陵。

当李增枝回到金陵时,胡观等一干子败将已先期逃回。照理说,遭此大败,逃亡将领自不可能有好下场;可此次逃将实在太多,朝廷纵然震怒,却也是法不责众。何况李增枝还收容了一支残兵回来,这与那些孤身逃亡回京的将军们相比,反倒是颇有“功绩”了。因着这些缘故,李增枝虽仍难逃罢官噩运,但也没受更多处罚,只领了个“待罪听勘”的处分,竟安然无恙的在家闲居起来。

再见到李增枝,李景隆心中如倒了五味瓶般百感交集。他李景隆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这个弟弟可以说是难辞其咎!正是接二连三的信了李增枝的花言巧语,才有他在北平城下铩羽而归;有他在白沟河倒纛兵溃;有他上燕王大当,放弃德州坚城后在野外中伏崩溃!如今自己命悬一线,这个罪魁祸首反而已逃脱了责难,念及于此,李景隆恨不得一刀将他劈成两段!

可李景隆终究无法下手,这不仅因为李增枝是他唯一的亲弟弟,更重要的是,眼下这个弟弟是他活命的唯一指望!自己脱难后,李增枝在勋戚宗室间来回奔波,四处找路子托人情,为的就是保全他李景隆的性命。这些,李景隆在渡江前均已知晓。就在方才回府后,自己的夫人便告诉他,李增枝一大早便匆匆出门,说是去宁国大长公主府上求情,希望让老驸马梅殷出面,保他李景隆一条性命。想到这里,李景隆心顿时又是一暖。

“增枝,怎么样了?梅驸马可愿为我说话?”见李增枝拿着个茶壶对着嘴猛灌,李景隆心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本来,他还想着大事临头有静气,想待李增枝自己交待。可见其只顾喝茶却半天不吭声,他便再也“静”不下去了,忙不迭地出言相询。

李增枝终于将茶壶中的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巴,他脸色一黯道:“梅驸马答应下午进宫,在皇上面前作保!”

“啊!”李景隆惊喜一叫。梅殷虽也是勋戚,但却是朱元璋临终前唯一的托孤之臣,在皇上心中极有分量。他若愿出面作保,自己活命的希望顿时大增。

可李景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弟弟脸上怎么并无喜色?想到这里,李景隆心中“咯噔”一下,顿又慌乱起来。

果然,李增枝苦笑一声道:“哥哥,梅驸马虽愿作保,但据他说,朝中文官皆欲置哥哥于死地而后快!皇上本就深恨哥哥坏了大事,要是文官再不依不饶,他也无把握说服皇上!”

“皇上也欲杀我?”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李景隆浑身顿时颤抖起来。

“难说!”李增枝摇头一叹道,“弟弟这段日子天天往几位大长公主府里跑,请她们到太后那去给哥哥求情。靠着父亲在世时攒下的情面,她们也都有意帮这个忙,也说动了太后!据她们说,太后跟皇上提了此事,请他放哥哥一马……”

“皇上可有答应?”李景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一开始不大愿意,只是后来抹不开太后还有各位大长公主的情面,态度便有所松动!”

“苍天保佑!”听到这里,李景隆已是一脸激动。

“哥哥,我还没说完呢!”见李景隆一脸兴奋,李增枝苦笑一声道,“皇上虽有意开恩,但文官们却不依不饶,尤其是那些主张平燕的大臣,更是言哥哥‘丧师辱国’、‘万死难宥其过’!非要皇上杀你不可。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一向耳根子软,又对那帮子文官言听计从。经这帮奸人一撺掇,顿又犹豫起来。故梅驸马跟我说……”李增枝望了景隆一眼,嗫嚅道,“哥哥这条命保全与否,其实还在两可之间!”

李景隆的心顿又堕入冰窟窿里。他了解这位皇帝,虽然太后、大长公主都是血肉至亲,但后宫不得干政,她们的话其实作用有限;驸马梅殷倒是勋戚大臣,但涉及国事时,建文却更加依赖文官们的意见。就拿自己来说,本和梅殷差不多,也是远支皇亲外加高爵勋臣,与建文关系也不错,但当初自己欲出征北平,却还是要通过黄子澄的举荐,方能如愿以偿。想到这里,李景隆的心忽然一跳:黄子澄呢?他与我关系莫逆,又是皇上最信赖的文臣,若他能帮我说话,我活命的希望岂不大增?想到这里,李景隆一把抓住增枝的手,焦急问道:“你没去找子澄先生吗?你该去找他啊!他的话皇上最听得进去,有他作保,其他文官又能奈我何?”

“哥哥,别提这位黄子澄了!”李增枝却只是一哼。

“子澄先生怎么了?”李景隆先是一愕,继而略一思忖,略带犹疑地道,“莫非他恨我兵败,不愿相助?”

“若仅是不帮忙倒也罢了!”李增枝恨恨地道,“哥哥你可知他得知兵败之信后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李景隆愈发惊疑。

“此人竟作诗讥讽哥哥,并散布于朝堂市井间,让人广为传诵!”

“什么!”李景隆犹如五雷轰顶,当即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方呐呐道,“子澄先生岂会这样对我?”

“怎么不会!”李增枝咬牙切齿地道,“现在京师都传遍了!别说朝臣和士子,就是青楼里的歌伎,都已背得滚瓜烂熟!”说到这里,李增枝似犹怕李景隆不相信,当即冷笑一声诵道:仗铖曾登大将坛,貂裘远赐朔方寒。

出师无律真儿戏,负国全身独汝安。

论将每时悲赵括,攘夷何日见齐桓。

尚方有剑凭谁借,哭向苍天几堕冠。

当李增枝将诗背完,李景隆已是一脸惨白,他万万没想到,一向视为知己,在朝堂上同气连枝的黄子澄,竟会在自己身败名裂之际落井下石!屈辱、羞愧、恐惧还有对黄子澄的愤恨,这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让李景隆本已脆弱不堪的心灵再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摧残!呆坐许久,李景隆猛地大喝一声,满脸通红地叫道:“奸贼焉能如此……”

“此人乃世之巨奸!”见李景隆暴怒,李增枝接着又道,“哥哥你想,就算你兵败引得朝臣愤怒,可他又何以至此?哥哥你昔日与他乃交情颇深,就算他恨你误国,可也没必要赋诗相辱吧?就是齐泰,也无有这等恶举!”

“你的意思是……”李景隆似悟到了什么,一双眸子顿时瞠得斗大。

“不错!他是想让哥哥给他背黑锅!”李增枝眼中寒光一闪,幽幽道,“哥哥出任总兵,本是他黄子澄一力保举。此番兵败,他自也要负连带之责,皇上愤恨之下,必也会迁怒于他。此人为免失圣眷,故有意赋此诗,并流传出去,自是为了让天下人将罪过全推在哥哥一人身上,而他自己却开脱得干干净净!”

李景隆心乱如麻。凭着对黄子澄的了解,李景隆并不认为他有这般歹毒心机。但此刻听了李增枝的这些分析,却也觉得不是没有道理。而联想到自己如此被千夫所指的处境,李景隆更是惊恐莫名,对黄子澄的恨意顿时占了上风,当即一拳砸向桌面,咆哮道:“黄子澄阴鸷小人,我必不饶他!”

“不错,此仇不报,我兄弟誓不为人!”见李景隆发火,李增枝也忿忿相附。

李增枝一副义愤填膺之状,李景隆却软了下来。待怒气出尽,他想到黄子澄这般相辱,对自己无疑是雪上加霜。明日朝堂之上,自己恐是凶多吉少。念及于此,李景隆惨然一笑,旋哽咽道:“算了!还奢谈什么报复?我已是千古罪人,明日上朝,只等引颈就戮便是了!”

见李景隆潸然泪下,李增枝急忙道:“哥哥何必如此,这事情没准儿还有转圜之机呢!”

“还能有什么转机?”李景隆已万念俱灰,连头也不抬只呜咽道,“满朝文武,天子最信的就是齐泰与黄子澄。齐泰素与我不合,如今黄子澄也要置我于死地!如此我岂有活路!”

“有一人或能救哥哥!”

“谁?”犹如一个将死之人抓到一棵救命稻草,李景隆猛然抬起了头,眸子中放出希冀的光芒。

李增枝却不应声,只把眼光射向窗外。李景隆正疑惑间,门外便传来一阵大笑之声。紧接着,一个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右衽深蓝色大衫的英俊男子飘然而入。站定后,男子朝着李景隆拱手一揖,笑吟吟地道:“一别经年,曹国公别来无恙乎?”

眼见男子从容进来,李景隆当即张大了嘴巴。他诧异地望了李增枝一眼,方一下从椅子上蹦起,不可思议地对着来人叫道:“徐增寿!怎么是你?”

“怎就不能是我?”徐增寿淡淡地反问一句,旋走到桌子旁坐下,微笑道,“在下此番来访,便是为救国公爷脱此危局!”

“你?”李景隆咬牙切齿着道,“就凭你与燕庶人的交情,如今能独善其身就不错了!还帮得了我?再说了,我有什么值得让你帮的?我这次是死定了,就算不死,也得免官罢爵,这辈子前程已经完了!你还指望着我能东山再起报答你么?”

“哥哥,你莫急嘛,先听徐都督把话说完啊!”见李景隆这种态度,一旁的李增枝忙出言劝道。

李增枝说完,李景隆更加惊疑。正在这时,徐增寿又道:“国公爷不要自轻自贱。在下既然前来,自然就是有救你的办法!”

“哦?”李景隆望着徐增寿的脸,心中充满了疑惑:徐、李两家虽同为勋臣之首,但建文即位后,徐家因与藩王、尤其是燕王的姻亲关系,已逐渐失势;相反他李景隆却日益得宠、势压徐辉祖、隐隐成为天下贵胄之首。因着这层关系,徐、李两家虽明面上未断绝往来,但暗地里早已貌合神离。现在他李景隆身败名裂,徐家正应幸灾乐祸才对,又怎会好心帮助自己?而弟弟李增枝怎又会相信徐增寿,并把他引到家里来?想到这里,李景隆几乎下意识的就要拒绝。

可话到嗓子眼,李景隆又犹豫了:徐增寿这个人他还是知道的,生性稳重、从不信口开河。他既然放言能救自己,说不定真有救他的办法。现在自己已是命悬一线,又何必将这个机会拒之门外?念及于此,李景隆心中又活络起来:不管怎么样,且先听他一言,再做计较亦不为晚!

“你有什么办法?”重新调整好情绪,李景隆冷冷问道。

徐增寿一笑,当即凑道景隆跟前,把腹中想法说了,末了道:“国公爷照我的话去做,虽官爵未必得保,但性命肯定无忧!”

听徐增寿说完,李景隆顿时心念一动。但思忖一番后,他仍颓然摇头道:“没用的,这玩意就是哄人的把戏!当年太祖要杀大臣,又哪曾因这劳什子开过恩?我犯下此等大罪,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国公爷错了!”徐增寿嘿嘿笑道,“太祖是太祖,今上是今上。若在洪武朝,你自然是难逃一死;可换了当今皇上,却就未必。不妨告诉国公爷,这段日子我在朝中,也揣摩了些今上的心思。依我看来,对是否赐你一死,皇上心意本在两可之间;无奈士林清议汹汹、朝堂上齐泰、黄子澄他们又不依不饶,皇上架不住这如潮舆情罢了。只要国公爷照我说的去做,届时我自能步步为营,逼皇上饶你一命!”

李景隆怦然心动。瞪了徐增寿好一阵,他突然问道:“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国公爷这是什么话?”徐增寿不悦道,“在下冒着被圣上猜忌的风险,好心好意助您脱难,您却这般狐疑,岂不让人寒心?说句不中听的话,国公爷现在已只剩下半条命,我要想害你,明日早朝跟着齐泰他们起哄便是!如此不仅不招皇上猜忌,还顺带着讨了那干子文官的欢喜!”说到这里,徐增寿拂袖而起道,“好心当做驴肝肺!国公爷既然不相信我,那我就此告辞。明日华盖殿上,国公爷自求多福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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