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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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纲笑道:“谭将军勿急,且听我说。破济南的法子便在这地势上头。”随即他又指着济南上方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道,“这便是大清河。此河虽不比黄、淮,但也是山东境内一条大河。大清河在流经济南境内时,正好向南一个急拐,然后在济南正北方五里处又折而向北。这南北变势之交点便是泺口。此处便是平常时,亦是水流湍急,每年到冬季时,济南府便要征集民夫在此加修堤坝,否则到夏天时一旦溃堤,大水便将奔涌而下,直扑济南……”

话说到这里,金忠便已明白,一思之下,他的脸瞬间变得雪白,当即出言道:“莫非你是要……掘堤灌城?”

“不错!”纪纲点点头,兴奋地道,“眼下已是五月,离夏至不过数日时光。且这几日山东大雨不断,大清河水量暴涨,正是掘堤的良机。我军可兵分两路,王爷率大部移至历山脚下扎营,另遣一将领数千之兵守住泺口,扒开河堤。只要堤一溃,不出三日,济南便成一片泽国……”

“不可!”纪纲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一声大喝响起,将在场众人吓了一跳。众人侧目一瞧,金忠已是满脸怒容,一双眸子死死瞪着纪纲,似乎要冒出火来!

“先生为何说不可?某觉得这法子不错啊!”纪纲还未说话,旁边的谭渊便楞乎乎地问道。

“胡说!”金忠狠狠瞪了谭渊一眼,遂又转向纪纲道,“济南乃山东省会,城中庶民不下十万。若是灌城,这十万黎民奈何?”

纪纲这才明白了金忠反对的原因。暗讥这位燕军军师迂腐的同时,纪纲呵呵一笑道:“先生方自德州来,或许不知,如今城中壮丁,早已被悉数征发上墙,同南军一起抵御我军。我军之所以连攻济南不克,便是这帮庶民拼死抵抗之故。由此可知,济南一城,已死心党附奸佞,抗拒天兵。其既已不为民,吾又奈何以民视之?”

“一派胡言!”金忠仍是一副怒发冲冠之态,当即驳道,“济南士民十余万,其中守城者能有多少?顶多不过两三万而已!其余老弱妇孺可有登城?且即便是壮丁,尔又怎知其抗拒我军乃是发自内心?焉知其不是受南军裹挟之故?大水灌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纵南军当死,阖城庶民何过?当遭此大劫?”说到这里,金忠越想越气,又补了一句道,“此策阴损太过,有伤天和,尔出此下策,欲置王爷于何地?”

纪纲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投军自效,便是想得到燕王重用,从而赚得一番大功名。这水淹济南是他加入燕藩以来所献的第一个计策。昨天在朱棣面前提出时,这位王爷虽未当即应允,但也明显心有所动。也就是在提出此策后,纪纲明显感觉到朱棣对他的器重又加深了一层。可就是这么一个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良策,却被金忠斥为阴损狠毒!这一下纪纲如何下得来台?而金忠那句“欲置王爷于何地?”的话,更有说他纪纲“心怀叵测”的意思了!被逼到这个份上,纪纲虽不愿得罪金忠,但也不得不为自己争上一争。

压抑住心中的恼怒,纪纲淡淡道:“先生这话或有不妥。在下献此策,不过是为我军早破济南,这‘置王爷于何地’之诘,在下岂能当得起?”

金忠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得有些过了。毕竟就事论事的说,纪纲之策其实不失为破城之良法。只是为破一座济南城而要十万黎民受灭顶之灾,这是一向以仁义为信条的金忠所不能容忍的,故方才乍听之下,一时怒上心头。想到这里,金忠略带歉意地一笑道:“吾方才确是心急了些,言语间有失分寸,纪兄莫要怪罪!”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道,“不过兵法有云: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奉天靖难,本是为扶正社稷,护佑万民的正义之举。而水淹济南,使满城士民遭此大难。且不说是否有失靖难之本意,但就消息传开,天下人必也将王爷归入西晋八王之流,言王爷之起义实为一己之私利也!故灌城之举,实为不妥!”

纪纲一阵沉默。本来,金忠以燕军军师的身份,向纪纲这个新进未久之人表达歉意,这份脸面无论如何也是给足了。但纪纲以水淹济南之策获朱棣之另眼相看,若就这么三下五除二的当众被否,他也确实心有不甘。经过金忠这番言论,且不说朱棣将来会怎么看自己,就是眼前的这帮子燕军大将,也必要把自己看轻几分。若果真如此,纪纲在燕藩的前程就堪忧了。而且纪纲仔细想来,金忠后面的话中,还有责自己眼光狭隘,不能纵览全局的意思在里头,这种印象要是在朱棣心中扎下根,那他就再也别想翻过身来。想到这里,纪纲决定不惜冒着与金忠翻脸的危险,也要将自己的想法坚持到底。

斟酌好言辞,纪纲微微一笑道:“纲乃后生晚辈,岂敢与金先生置气?然此番相争,所为绝非意气,而正是为了王爷的靖难大业!故纲虽有冒犯,但也不得不言。”说到这里,纪纲深吸口气,侃侃道,“兵法亦云: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自白沟河一役来,我军势如破竹,李景隆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长江以北再无重兵,此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能速下济南,那不仅山东、河北之地尽落吾手,便是直下两淮,兵临长江,亦可以期!故水淹济南,非为得其一城,而是为靖难大业之全局着想。如今南军据济南之城,负隅顽抗,将我军掣肘于此。拖延下去,必使朝廷获残喘之机,得以重调各路兵马北上增援。到那时,则良机尽丧。若果真如此,岂不也是败坏大局?何况济南之民抗拒我军,这是凿凿事实!即便其心未必情愿,但其行亦不可恕!且城中妇孺老弱皆守城青壮之家眷,其既不能劝家人开城以迎天兵,又有何面目对受洪水之患心怀怨恨?抗我靖难天兵,便是附逆!其家人遭洪水之灾,那也是合当受此连坐之罚!谋逆者,家人当受连座,这不仅是律法,更是千年不变之天道!故先生的‘有伤天和’之虑,其实是杞人忧天了!”

“不错!南下最为要紧,一个济南算得了什么?”

“济南人冥顽不灵,活该遭罪!”

“民就是兵、兵就是民,城里头现在没一个好东西,全淹死了才好!”

纪纲话音一落,帐中诸将皆纷纷附和。他们都是武人,每天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自不像金忠有诸多顾虑,更没那份菩萨心肠。前几日燕军轮番攻城,但次次都铩羽而归,打惯了胜仗的燕军将领们早已是火冒三丈。而速下济南的重要性也是一望可知的。有了这些考量,于是乎除了朱能和郑亨两位有“儒将”之称的将军尚有所顾虑外,其余自朱高煦以下,连一向稳重的张玉在内,都积极表态支持。

金忠内心一片冰寒。之前,他还觉得纪纲献灌城之计虽大为不妥,但也是为战事着想,与本性无关;可听完他的这番狡辩后,金忠却发现:此人性格太过阴鸷。为了迎合燕王和诸将速克济南的想法,他竟举手间将十万庶民的鲜活生命一笔勾去而毫不在意!而最让金忠感到心惊的,是纪纲这番话虽分明是诡辩,但若要反驳却也十分艰难。将军们已被煽动得兴起,连燕王也心有所动。在饮马长江、直捣黄龙的诱惑面前,仅凭道义相斥责,则无论如何也太显迂阔了!

直接说服纪纲已无可能!略一思忖,金忠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朱棣身上。朱棣一直端坐在帅椅上,二人的争执被他尽收耳底,但他自始至终却一言未发。由此看来,朱棣心中也还在犹豫。想到这里,金忠撂下纪纲,直接踱到大帐中央,对着朱棣一揖,沉声道:“王爷明鉴。若果纳纪纲之言。虽济南数日可破,然王爷之一世英名必将付诸流水!世人岂顾济南人是否抗拒天命?世人唯知阖城庶民遭洪水之殃!昔秦皇灭魏,掘黄河水淹大梁,溺死居民无数,后人读史至此,莫不拍案痛骂,以此为秦之一大暴举!我军乃靖难义师,岂能步暴秦后尘?果行此举,纵靖难功成,王爷亦难掩天下悠悠之口,史书之上,更难逃口诛笔伐!何况,即便破得济南,我军果能一举攻破金陵么?且不说朝廷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是这长江天堑,亦非轻易可越!若不能渡过长江,拿下金陵,则以我军实力,纵能南下两淮,亦迟早会撤兵北返。果真如此,则济南早破晚破,于战局并无重大影响。然若王爷此番水淹济南,天下民心必然丧尽,届时战火复燃,百姓必弃我燕藩而附朝廷,如此则大势去矣!”说完这一长篇大论,金忠深吸口气,恳切道,“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水淹济南利弊几何,王爷需当善加斟酌!”

金忠这番话情真意切,朱棣闻之亦不禁动容。他之所以未立纳纪纲之计,而是选择在今日召集军议,便是对这玉石俱焚之举心存顾虑,故想听听一众臣属的意见。此时金忠将弊端挑明,朱棣顿时陷入深深的思考当中。

兴师靖难,无论自己是否真的占据大义,这生灵涂炭肯定是免不了的。朱棣不是宋襄公,他不会任由所谓的“仁义”羁縻自己的脚步;但为破一座济南城而蓄意溺死十万平民,这种做法无论如何也太过了些。朱棣毕竟是大明的亲王,不是视万物如刍狗的流寇!他也不愿自己背负个“屠夫”的骂名!只是饮马长江、陈兵阙下的前景实在太诱人,想到与朝廷的较量很有可能就此结束,自己很有可能一举攻破京师,饶是朱棣沉稳过人,一时也难免心荡神移。名与利,当这两者俱都赤裸裸呈现在眼前,却又不能兼得时,朱棣也不知到底该作何选择。

不过将金忠的话再仔细回味一遍以后,朱棣发现了自己之前在权衡利弊时的一个疏漏——若南下两淮后,却不能趁势攻破金陵,那自己可怎么处?真能一举杀进京师,颠覆朝廷,那此番自己虽背了个骂名,但胜利的果实却是实实在在的。可若不能呢?果真如此,自己将不得不退兵北返,与朝廷重陷对峙;而正如金忠所说,到那时民心所向,可就是彻底倒向朝廷那边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真到那一步,自己所面临的形势或许比白沟河大战之前还要糟糕!想到这里,朱棣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燕军并无把握能攻破金陵。故而,在斟酌得失时,撤兵北返这个结果也必须要考虑进来。他朱棣是胆略过人,但绝非不顾一切的鲁莽之徒。虽然眼前形势大好,但在战事尘埃落定之前,为自己留个退步还是很有必要的。有了这个计较,朱棣心中的那杆秤已开始偏向金忠这边。

“便依世忠之言!”朱棣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他又犹豫了。毕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若就这么错过,焉知以后还有没有这等机会?若不灌城,济南短期内又难以攻破,一旦朝廷缓过劲来,调集各省军马北上,那接下来的事情可就不好说了。到时候重陷僵持之局,自己岂不是悔之无及?想到这里,朱棣心中万分纠结。

“王爷!”就在朱棣彷徨不定时,一直缄口不言的朱能突然开口道,“末将有个折中的法子,不知要得不?”

“哦?”朱棣眼光一亮,忙道,“且说来听听!”

朱能看看纪纲,又望望金忠,随即嘿嘿一笑道:“方才金先生与纪纲之争,末将一字不漏尽收耳底。仔细想来,二位之论各有利弊,要作取舍确实不易!因此,臣想,可否既保住王爷声誉,又能使济南尽快落入我军手中。”

“谈何容易!”朱能话音方落,金忠便摇头道,“若有此两全其美之策,我等又何必作此口舌之争?”

“也未必不能!”朱能微微一笑,扭过头问纪纲道,“若要灌城,则泺口河堤需扒开多大口子?”

纪纲低头想了一想,道:“以现在水量看,若要三日之内淹没城中房顶,最少需扒开三十丈有余!”

“若只扒开二十丈呢?”朱能想想又问。

“二十丈?那要淹到房顶至少也得五天功夫!”说到这里,纪纲又补充道:“不过眼下大清河水量较大,口子一旦被扒开,堤坝必然是接踵而溃!”

“那也未必!大清河又不是黄河,水量再大又大得到哪去?只要备足土石,再多派人在溃口处填堵,守住这二十丈缺口也并非不可能!”说到这里,朱能转对朱棣一躬身道,“使长,依末将愚见,不如先扒开二十丈河堤,让大水漫到城里,给守军一个警告,然后再派人劝降。若其投降,则万事俱休;若其仍冥顽不灵,那也怨不得我们。于济南士民而言,值此绝境仍不起事开门,亦足以证明其是铁心附逆,实是自作孽不可活。届时我军再大水淹城,无论天下人还是后世史家,也都怪罪大王不得!”

朱能话音一落,朱棣的脑中便飞速思考起来。若行此策,自己确实算得上是“先礼后兵”、“仁至义尽”,若济南仍坚持不降,那再行灌城,则不管是于天下物议,还是对自己良心,都交待的过去。唯一的不足就是,这么做的话,攻破济南的日期又将往后挪上三五日。不过眼下朝廷虽已得知李景隆全军覆没消息,但其要从各地调集兵马,再集结北上,一番过程下来至少也还要花上将近一月时间。三五日的延误对南下战略虽不能说不无影响,但也还是可以接受的。想到这里,朱棣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继而问纪纲道:“守住二十丈缺口,尔以为可行否?”

纪纲一愣,随即明白:燕王内心已接受了朱能的方案。他一番思忖:虽说朱能之策较自己的保守了些,但从根本上讲仍是一致的。也就是说,燕王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灌城建议。想到这里,纪纲心中一喜,忙一抱拳,坚定地道:“只要准备充足,应无问题!”

“好!”朱棣赞赏一声,随即又把目光投向了金忠。

金忠仍不满意。不过他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燕王和诸将放弃这个天赐良机,确实是太难了!就是他金忠本人,也希望能早破济南,进而能从容南下,直捣京城,只是他不愿用滥杀无辜的方式罢了。思忖再三,金忠觉得自己也无理由反对朱能的建议,便只能苦笑一声道:“臣亦无话可说!”

见金忠也不再反对,朱棣顿时大喜,当即隻然而起,大声道:“本王计议已定,便用士弘之策。掘堤一事,交由丘福负责,从前军中调精壮军士三千随其至泺口。军议过后,尔等各归本营,发动全军装填土包,供丘福使用。明日拂晓之前,我军全军开拔,移至历山扎营。待午时一到,即行掘堤!”

“是!”众将拱手听命。

交待完命令,朱棣又扫视帐内一眼,目光最后落到金忠和纪纲二人身上。略一沉吟,朱棣微微一笑,对二人温言道:“方才世忠与纪纲意见相左,一时都言辞激烈了些。不过本王看来,尔等虽论见不同,但都是为靖难大业着想,其实亦是殊途同归。既如此,尔等且勿因此一时之争而犯了生分。本王尚需尔二人同心协力,共襄大业!尔等可知?”说完,他又向纪纲一瞪。

纪纲会意,忙主动走到金忠面前,语气谦虚地道:“在下末学后进,不知礼仪,言语间太过冒犯。还请先生宽宏大量,勿以为意!”说完,他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齐眉大揖。

见纪纲一转眼间又谦卑如此,金忠先是一愣,随即也挤出一丝笑容,淡淡道:“都是为燕藩着想,纪兄何必如此!”说完也弯腰还了个揖。朱棣见他二人和解,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他没有注意到,金忠再看纪纲的眼神中,已含着一层深深的戒意。

经过紧张的准备,三万包装满土的布袋在当晚三更前全部备好,丘福将它们悉数装车,然后连着三千步卒一起,向泺口行去。第二日天还未亮,燕军便全军开拔,移至舜田门外的历山扎营。待燕军安顿好,丘福一声令下,军士们将泺口河堤扒开,汹涌的大清河水顺着缺口倾泻而下,向济南城方向奔腾而去。

燕军扒开泺口的大清河堤后,以湖光山色、百泉争涌闻名的泉城济南,已名副其实的成为一片泽国。尽管守军已将齐川、泺源、舜田三个旱门堵死,但连接大明湖的水门——汇波门却挡不住洪水的攻势。两日下来,城中积水已涨至四尺有余。除南城一带因接着历山地脉,地势较高,尚未遭水浸外,城内其他地方已几乎找不到落脚之土。连日来,济南居民除少数登上城中几座小山外,其余纷纷向南城迁徙,舜田门内的街道上到处都挤满了无家可归的百姓。随着水位的持续攀升,恐慌的情绪在阖城居民间迅速蔓延——再这么继续下去,济南可真要遭灭顶之灾了!

面对越来越严峻的形势。坚守济南的朝廷官员们莫不心急如焚。这一日下午,以平燕参将、都指挥使盛庸和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为首,济南文武要员们齐聚舜田门内的舜祠正殿,商讨应对之策。

说是满城文武要员,其实也没几个人。德州失守后,济南城内各衙门官员闻风散尽,右参政铁铉已是眼下品级最高的文官。武将方面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当初参加二次北伐的朝廷大将中,越雋侯俞渊、都督瞿能已在白沟河毙命;武定侯郭英和参将平安亦在那场大溃逃中奔回真定。接下来的禹城一战,南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副总兵胡观、参将李增枝以及参军刘璟等人尽皆失散;逃回济南的参将以上武官除盛庸外,也只剩下南军主帅、曹国公李景隆了。等逃进济南,惊魂稍定,李景隆才想明白,自己是上了朱棣的大当!而德州失守,最后十万人马也灰飞烟灭,这样的结果要传回朝廷,李景隆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惩罚!又羞又愧又惊又气之下,饱受摧残的平燕总兵官终于意志崩溃,竟在燕军兵临城下之际一病不起。李景隆在这火烧眉毛的关头撂挑子,铁铉等人恨他草包的同时,也慌了手脚。惶然四顾之下,济南城内可以率军守城的,也只有盛庸一人了。于是大伙儿便推举盛庸为帅。盛庸知形势危急,也不推辞,当即慷慨受命,成为济南的临时主将。

盛庸今年四十出头,从戎二十余载,积功升为都指挥使,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在二次北伐中,因其曾在李文忠手下为将,故李景隆对他也十分器重,授予独当一面之责。而盛庸也确实英勇善战,指挥有方,表现十分抢眼。白沟河大败中,南军各部皆丢盔弃甲,唯盛庸所部尚有秩序、徐徐而退。禹城一战,李景隆单骑逃回济南,其余众将亦各自亡命,仍只有盛庸在最后关头竭力收拢溃兵,带着近万未被打乱的败兵退往城内,为南军保存了最后一丝实力。这几日来,盛庸在铁铉等人的辅佐下,以万余哀兵加上不到两万的城中青壮,硬是生生挡住了十万虎狼燕军的日夜猛攻,这也使他的威望迅速高涨。现在,燕军掘开大清河,济南已经命悬一线,在这个紧要关头,众人又不约而同把希望寄托在了盛庸身上,希望他能挽狂澜于即倒。

见众人到齐,盛庸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信纸,轻声一哼道:“燕庶人今晨射来书信一封,限我军三日之内开城投降!”说完,他轻轻地将这封劝降信递到坐在身旁的参军高巍手中。

高巍接过信,将其展开,随即用干涩的嗓音念了起来。

信的前半部分并无出奇之处,无非是晓以大义、以形势相劝,继而威逼恫吓而已。这一套对堂内的文武来说毫无效果。畏惧燕军的朝廷官员在其到来之前就逃出了济南城,现留在这里的,都是铁了心和燕藩打到底的。尽管众寡之比悬殊,但大家都无退却之意。听得朱棣在信中巧舌如簧,堂上文武皆一阵冷笑。

但当高巍念到信的最尾处时,众人的神情顿凝重起来:“……本王身为太祖嫡子,国之重藩,亦视济南士民为吾赤子,不忍使其没于波涛,故晓谕部属,泺口之堤仅决二十丈,未可再过。然若尔等执意党附奸佞、负隅顽抗,为天下苍生计,本王亦不得不再掘溃堤,驱水灌城。果至于此,皆尔等不识天命之过也。尔等若仍一意孤行,则必悔之无及!何去何从,尔等需当慎思!”

“燕贼丧心病狂,为一己之私欲,竟欲置我满城军民于死地!太祖在天之灵有知,必诛此不孝逆子!”高巍刚一念完,铁铉便咬牙切齿的骂道。铁铉入仕前为国子监监生,深受儒家忠义之道的熏陶,对燕藩起兵反抗朝廷的逆举,他一直愤恨不已,此番见朱棣如此嚣张,竟以满城军民的安危相胁,他更是怒不可遏。

“鼎石大人少安毋躁!”盛庸安抚住铁铉,沉声道,“眼下最紧要者,是如何应对燕贼灌城暴举?如今城中已危如累卵,若北兵再将溃口扩大,洪水倾泻之下,济南必将遭灭顶之灾!”

“妈的!冲出城去,跟北兵拼了!”

“北兵就驻在对面的历山上。今晚咱们全军出城,趁夜偷袭燕庶人的中军大营,只要杀了燕庶人,燕藩不战自溃!”铁铉话音方落,楚智与庄得两个游击将军便慷慨请战。楚智是盛庸最信任的部属;庄得则是当初在怀来逃脱的宋忠旧部。庄得从怀来逃出后奔往真定,后划入武定侯郭英帐下,在真定大营中担任游击。白沟河大败,庄得在战场上与郭英部失散,遂跟李景隆逃往德州,后又一路辗转逃到济南,成为盛庸手下仅有的两个将官之一。

盛庸沉默不语。楚智与庄得的勇气虽然可嘉,但盛庸却明白,这出城是万万不可行的。眼下城中兵马堪堪一万,青壮亦不到两万之数,且都是连日作战,疲惫不堪。让他们去和燕军面对面的对阵,恐怕一个时辰不到就全军覆没了。至于夜袭也不可行。朱棣的本事盛庸太了解不过,他绝不相信这位久经沙场的带兵王爷会给自己袭营的机会。

此时铁铉也冷静下来,思虑一番,他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盛将军,可否趁夜从汇波门出城,乘舟偷袭泺口?燕军主力都在历山,泺口守军应不会太多。只要能将溃口堵上,济南亦可得救!”

盛庸沉吟半晌,仍摇头道:“难!且不说城中根本没这么多舟船,即便有,逆洪水之势划向泺口也太艰难。何况泺口虽不比历山,但两三千人马应还是有的,眼下全城兵力不过三万,刨去青壮,军士不过万人,且多疲惫。以此等弱卒去攻以逸待劳的泺口北兵,必无胜理。到时候不但堵不上河堤,反而削弱了城中实力和士气!”

盛庸这么一说,铁铉也不吭声了,堂内顿时一片死寂。望着门外哗啦啦的大雨,盛庸心头犹如被一块大石压着一般难受。难道老天也帮着这帮逆贼,要把济南满城军民淹死在这里吗?盛庸内心深处悲愤的呐喊着。

“要是咱们答应燕庶人呢?”就在众人彷徨无策时,角落处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一听之下,顿时勃然大怒。再一瞧,一个书生打扮的高瘦青年,正一脸镇定地望着大伙儿。

“宋佚!你患失心疯了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楚智第一个跳出来,指着这个叫宋佚的书生破口大骂。

“你也是圣人门徒,岂能提此等无君无父之见?”高巍也忿忿相斥。

盛庸也皱了皱眉头。这宋佚本是济南府学的一个生员。德州失守的消息传到济南,生员们也大都作鸟兽散,而就在这人心涣散之际,宋佚却找到铁铉,主动提出要协助守城。铁铉赞其忠勇,便推荐给了盛庸。盛庸身边正缺参谋之人,随口问了几句,发现这宋佚对兵法还有些见地,遂本着拨到盘里便是菜的念头,临时委了他个参军的职务。可没曾想他居然会在这时放出如此谬言。

瞧着众人皆露怒意,宋佚却毫不慌张,只是微微一笑道:“诸位大人误会了。在下只说答应燕庶人,并未说要投降啊!”

“嗯?”众人一时犯了糊涂:答应朱棣,却又不投降,这是什么意思?

“诸位大人!”宋佚直起身子,一拱手道,“在下是想可否将计就计,借此机会,来个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众人精神一振。

宋佚从容一笑,将腹中见识侃侃道出,众人听完,先是一愣,随即皆欣然大悦:“这法子好!”

“这要当真能成,别说济南之围遂解,连燕藩没准儿都给灭了!”

“妙策!妙策!”

……

众人七嘴八舌地叫好,盛庸听了,也是双眼熠熠生辉。见大家均表示赞同,盛庸当即一拍桌案,挺身而起道:“便依宋参军之计!我这就写降表,明日上午由宋参军亲自出城,面呈燕庶人!”

“谨遵钧令!”宋佚干净利落地朝盛庸一揖,口中锵锵应道。

济南城内一片水深火热,历山脚下的燕藩君臣却是心情大好。这一日朱棣起了个大早。盥洗完毕后,他带着金忠,在一干亲兵的扈从下,兴致勃勃地向山顶登去。

历山乃华夏名山,相传舜帝姚重华为民时,曾躬耕于历山之下,因又称“舜耕山”。其山峰峦起伏,山间绿荫葱葱、古木参天,山道两旁的峭壁上还有隋开皇年间开凿的石佛雕像,其状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朱棣等人漫步其间,一览名山美景之余,尚可就着一众名胜古迹畅谈古今,倒也十分逍遥。

走到半途时,朱棣抬头一望,见前方平台处长着一颗大槐树。待到近前,发现此树树干半枯,后于空心中生一幼树,竟成了连体之状。朱棣心念一动,随即扭头对身后一个戎装亲兵笑道:“纪纲,此莫非就是初唐名将秦琼拴马之树?”

“是的,使长!”亲兵答应一声,忙加快步子连登几级台阶,待到平台上,方吁口气笑道,“相传秦叔宝曾到历山上给母亲烧香拜佛保佑平安,为表孝心,就把马拴于树上,脱靴赤脚上山。后人遂称此树为‘秦琼拴马槐’,也叫唐槐。后此连体幼树长出,形如慈母抱子之状,便又称其为‘母抱子槐’,正好应了秦琼以孝事母的典故!”

朱棣听了,哈哈笑道:“尔不愧是山东士人,对鲁省风物倒是耳熟能详!”

回朱棣话的这个亲兵正是纪纲。献水淹济南之计后,朱棣大赞其材,本想招其入幕,做个随军参赞。不过纪纲却觉得战乱之际最重军功,做个谋臣远不如赚取军功来的实在。何况他在那日军议中和金忠生了嫌隙,再充任幕僚难免要受金忠压制。权衡利弊,他情愿做个武官。

不过武官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纪纲此人,文武皆有两把刷子,但他毕竟是半道附燕,投效时又是孤身一人,如此要直接到军中任职肯定不合适,且一旦到军中带兵,与燕王之间就隔了几层,关系疏离不说,连出谋划策也不方便。想来想去,纪纲心念一转,便向朱棣请求,请充任其驾前亲兵。朱棣见这个贡生要弃文从武,虽然嗟叹,但也慷慨应允,旋授其百户之职,让他在身边侍候。而如此一来,朱棣更认定其是文武双全,心中愈发器重。

此时见朱棣夸奖,纪纲躬身一笑道:“承蒙使长夸奖。以臣看来,使长此番到这秦琼拴马之处,倒也是一个祥兆!”

“哦?”朱棣一讶道,“这又是怎个说法?”

“秦琼者,唐太宗之大将也!后人之所以在此凭吊秦琼,除因其忠孝无双外,更是因其辅佐唐文皇,荡海内群雄、杀无道太子,进而开创一代盛世之故。今朝中奸佞横行,使长兴靖难义师,扶正社稷,与当年唐文皇故事无异。现济南破城在即,王爷亦将南下两淮,渡江入朝。值此拨乱反正之际,王爷遇秦琼遗迹,岂非大吉?”

朱棣心中大乐。李世民文韬武略,为千古帝王典范,朱棣对其素来敬仰。而在起兵后,朱棣更暗中将自己的“靖难大业”与当年李世民诛杀其兄——太子李建成的“玄武门之变”相提并论。纪纲此时由秦琼说及唐太宗,将自己比做千古一帝唐太宗,朱棣听了岂能不得意万分?只不过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乃是为了夺嫡,而自己的“靖难”至少表面上还是打着“周公辅成王”旗号的!想到这里,朱棣便只淡淡一笑道:“吉则吉矣。不过本王虽敬唐太宗,却未必事事仿效他,尔切莫引申太过!”

“是!臣明白!”纪纲忙微笑应道。

两人说话间,一直被拉在后头的金忠也气喘吁吁地登上平台。朱棣与纪纲的对答,他悉数听在耳里。见纪纲这么能顺杆子向上爬,金忠不禁眉头一皱,随即对朱棣笑道:“王爷,再往前走一截,便是‘齐烟九点’坊了,那边视野开阔,咱们不如到那歇歇?”

“哦?”朱棣精神一振道,“便依你!”说着抬脚便走,金忠与纪纲对望一眼,遂都紧紧跟上。

走了一段,众人沿着山路一转,一座彩绘牌坊便出现在眼前。牌坊下面有座览亭,朱棣走进,扶栏北望,济南全景便尽收眼底。

此时的济南已成一座水城,洪水不断从大明湖倒灌入城,百姓纷纷登高或往南面躲避。遥遥望得城中惨景,朱棣不由神色一黯。纪纲在旁瞧着,便劝慰道:“王爷勿要介怀,此乃兵争所不可避免之事。倘使城中之人顺应天命,又岂会遭此祸患?”

朱棣听了,叹口气道:“话虽如此,然其毕竟是祖宗之民,今因我之故而受此难,本王于心不忍!”说着,见纪纲又要劝,朱棣遂摆摆手,一笑道:“到时候再赈济吧!不说这个了。方才本王听这‘齐烟九点’四字,似出自李贺之《梦天》一诗,不知是否?”

“是!”纪纲一躬身,随即婉婉吟道: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念完,纪纲便引着朱棣向外望道:“王爷请看,济南之境,有鲍山、崛山、粟山、药山、标山、匡山,再加上这座历山,众山蜿蜒起伏,如儿孙环列,正所谓‘齐州九点烟’也。此诗中之‘九’并非确数,泛指山多。清水者,大清河也;而一泓海水杯中泻,亦就是指这大明湖了。李贺之诗,虚玄飘渺,因是夜瞰群山有感,故以半虚半实之手法而作!”

纪纲一说完,一旁的金忠几乎“噗嗤”一下要笑出声来,忙又装咳嗽掩住。朱棣见他如此,遂讶道:“世忠,纪纲所言有误么?”

“王爷!”金忠忍住笑,道,“此诗是否为李贺夜瞰群山而得臣不知道,但这首诗却绝非写济南群山。所谓‘老兔寒蟾’,本是嫦娥身边之物,而此诗前四句写的均是梦游月宫之情景。后四句中,‘三山’乃指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海外仙山;黄尘清水意即沧海桑田,‘千年如走马’即仙家之所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也。至于第四句,这济南虽古称齐州,但齐州之古意,却并非仅指济南,亦借指中国!诗中之齐州九点烟,乃是指冀、兖、青、徐、扬、荆、豫、幽、雍这九州。纵观全诗,李长吉之用意,乃是借梦游月宫之虚事,从天界冷眼反观尘世,以示人生短暂,世事无常之理。如此意境,又岂是观山览景这么简单?”

金忠娓娓道来,朱棣听完便知,纪纲之解其实是望文生义了。再一看纪纲,他已羞得满脸通红。朱棣微微一笑,遂道:“世忠所解是正理。然此诗虽非写济南,其间词句却与泉城之景不谋而合,这也是一奇了!世人皆爱家乡,李贺乃一代鬼才,鲁人引其佳作为己邦之荣耀,亦是平常之事。正所谓三人成虎,纪纲亦是鲁人,长年听此以讹传讹之言,自然也就信以为真,此不足为怪!”

见燕王从容为自己开解,纪纲心中感激万分,正欲说话,山下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待来人靠近,朱棣才一看才知是马和。见到朱棣,马和立即跪下,禀道:“王爷,济南派人求见王爷!”

终于来了!朱棣与纪纲对望一眼,问道:“来者何人?”

“此人自称名叫宋佚,受山东布政司右参政铁铉之命前来请降!”

“宋佚!”朱棣迅速在脑海中搜索一遍,发现从未闻过这个名字。不过城中来人毕竟是好事,不管他是谁,总之是来投降的!想到这里,朱棣心中一喜,道:“便命他在辕门口等候!再命煦儿、士弘还有张老将军去中军大帐,与本王一起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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