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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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说:“君王,梦属虚幻,而秦兵之暴,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不爱漪澜吗?怎么忍心看到寡人将她送到秦国为妾。”

“仆以国事为重。”

“如果寡人真的将漪澜下嫁给你,你还会这么说吗?”

“这,仆是不想这么说,但为了楚国的社稷,恐怕也只能如此。”

“你呢,伍笙,你也这么认为吗?”

“君王,当年令尹子玉梦见河神向他索要冠冕,说以河湄之地相报,子玉不信,兵败城濮,使楚国蒙羞,不得不自杀谢罪。”

“嗯,也许可以让公主选择。宋玉,你认为公主会选哪个?”

“君王,给秦王做妾,虽说羞辱,毕竟有条活路。嫁给江神——仆以为,公主会选秦国。”

“你呢,伍笙。”

“君王,公主必选江神,以楚国社稷为重。”

“可是秦兵一来,楚国社稷也不保。”

“宋君何出此言,有江神凭佑,必胜秦兵。”

二十七

他去问李世江借钱,开玩笑道:“把帛书卖了还钱给你如何?”

“除非你想吃牢饭。”李世江说,“我总感觉有些蹊跷,那古董商凭什么把这木俑送给你,就因为你帮他认两个字,他就想报恩,商人的心可没有这么娇气。”

方子郊沉吟道:“也是。不过,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吧,况且那帛书显然是真的。”

“字是真的,我信。但帛本身是不是真的,还要检验,二千年的东西,按说一扯就烂。”

“这倒是,我们当初怎么都没想到呢,但那是谁摹写的?世间不会有这样的高手,你要知道,再好的书法家,因为不懂古文字结构,经常会把不是笔划的部分当成笔划,从而摹得不伦不类。”

“我一学生送过我一卷临沂银雀山竹简《孙子兵法》,一比一的比例仿制,我刚拿到,还以为是古董,字跟图版完全一样,据说是激光摹写的,你还不知道现在仿制科技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吧?”

方子郊心一沉:“那,吴作孚为什么要装神弄鬼,给我这些帛书。”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世江道,“也许是纯粹的工艺品,什么都照原样来。也许确实有什么目的。不过,你有什么?骗你不值啊。”

“就是,无论财色,我都没有。”他突然想起陈青枝,不对,连她都对我青睐,也许自己并非一无是处。他说:“这个木俑,它的原件,如果有原件的话,很可能就是伍生墓中出土的。吴作孚说墓早年被盗,没有留下墓主信息,但根据帛书,应该可以推断。”

李世江道:“给我讲讲新帛书的内容吧。”

“你一定会特别吃惊。”方子郊道,“这故事我们耳熟能详,但多出一个人物,还是那个叫伍生的巫师。”又神往地说,“谁会想到当时给左尹占卜的那个人,竟有那么大神通。”

“到底什么神通?”http://www.bookqi.com/lishixiaoshuo/

方子郊道:“我不敢说完全看懂了,只能说理解了大意。总之,这几个故事,我们要联系起来看,都和梦有关。我们先回忆一下第一个故事,公主漪澜患了一种病,梦见江神要娶她为妻,否则就给楚国降灾。她不敢把这梦告诉哥哥,也就是楚襄王。公主很重要,但和宗庙社稷相比,也不那么重要。她天天想着这个,就憔悴下去了,药石无效,按照那时的规矩,找来巫觋卜问,看得罪了哪位神鬼。伍生也被左尹推荐入宫,他占卜说,是江神为祟。因为她在一次游览云梦泽时,被江神看见,爱慕在心,想娶公主为妻。”他沉浸到那岁月当中。感觉自己脑子里神经啪啦啪啦,像裸露的电线互相触碰。

“继续。”李世江听得很神往。

方子郊抓过一张纸,在上面边写边说:“帛书上说‘漪澜骇之,啼曰,天乎,吾宁丧身,不能从江神。’楚王痛惜公主,就召问伍生,能否以攻说禳解,他不能接受公主被江神收去。伍生答应试试,于是驱使宛奇将漪澜的梦吞噬,漪澜从此再也不为噩梦所苦。”

李世江道:“是,但这样治标不治本,江神怎会放过公主?”

方子郊道:“何为标,何为本,这事本来就荒诞。看起来,帛书大约是想表达更深的道理,那就是:世上本无所谓鬼神,都是庸人自扰。梦见江神,也不过是心魔,若能驱使宛奇将梦吞噬,也就吞噬了心魔,病自然也就好了。”

“那被驱使的宛奇,本来也是鬼神啊。”

“所以,说这是志怪故事,倒也结论下早了,本质上就是一哲理寓言,可以归为《庄子》一类。”方子郊说。不过他心想,这件事确实很有意思,他得问问吴作孚,还有什么秘密。

“帛书的下半部分说,楚襄王在巫山梦见神女和自己欢好,也是伍生参与的。这回是他本来做了一个完整的梦,但是神女跟楚襄王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自己自荐枕席,不仅仅因为爱慕君王,还有一个要求,就是希望楚襄王把妹妹漪澜,嫁给自己的哥哥江神。江神会让楚国重新强大,以为报答。楚襄王这次欣然答应,神女于是与他欢好,梦醒之后,楚襄王把这事昭示群臣——当然隐去了欢爱的部分,说成是为了国家社稷——答应了神女的要求。有的大臣说,应当遵守诺言;有的大臣说,荒诞不羁,况且只是做梦,不必理会。但楚襄王坚决要求遵守诺言,不过,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公主突然死去,全身没有伤痕。”

“楚王不高兴,认为这有违神约。群臣不知所出,伍生进言,说公主在适时死亡,说明已被江神接去,已算履行了合约。楚王不信,群臣也斥之为胡说,但当天晚上楚王梦见神女答谢,说哥哥已经成婚。楚王大惊,放出伍生,拜为大卜。”

李世江道:“太有意思了,哥们,去你那看看原件。”

“好,但千万保密。”

来到方子郊屋里,床上凌乱,还没来得及整理,李世江扫了一眼,嬉笑道:“不错啊,这么快就有了新欢。”

床上摊着一条蕾丝内裤,一个蕾丝胸罩,方子郊赶忙用被子把它们遮住:“不许我有新欢,谁前段时间还急着给我介绍来着。”

李世江道:“这回可要谨慎,别轻易被人甩了。”

“那能由得了我吗。”

“倒也是。”

“操,也是你个鬼。”

李世江道:“你自己说的嘛。不自信,也得不到别人信任。”说完嘿嘿笑了笑,站在书架前端详那个烂木俑,说:“妈的,棺材板做的,吓死个人。放在屋里,你不怕?”

“有点怕,好在我现在不一个人睡。”

“你有些得意,这样不好,小心乐极生悲。”

“你这乌鸦嘴,闭上。对了,没干过考古吧,真要进入墓穴,怕不怕?”

“好奇将战胜恐惧。”

“那你决定跟我一起干?”

李世江笑:“好像你真要去挖墓似的,凭什么去挖,你除了读点书,什么都不懂。最重要的是,你还没钱。”

“有钱谁还去盗墓。要是真有资金,我也不敢。我真不明白怎么有人敢盗墓。”

二十八

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像滴血一样。

她一早去了神庙,看着那些肃穆的神像木雕,她本来觉得很多话要说,但现在,又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神和神也是互相关照的吧。”她对婢女说,“江神想要娶我,东皇太一只怕也会同意,我求他干什么呢?”

婢女眼泪涟涟,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君王不会把公主一人送给江神,肯定还要搭上侍女,她会是其中一个。她哭哭啼啼地说:“也许这事东皇太一他老人家并不知道,公主还是求一求吧!”

“我知道你不愿意。”公主有些意兴阑珊,“我又梦见那个黑黑的人了,他说,不要怕,他会救我,用他独特的办法。”

婢女还是哭,她不相信什么梦。为什么君王和公主都相信梦?小时候她梦见家里的笤帚自己在扫地,吓得死。妈妈带她去占梦。两个占梦的说得完全不一样。一个说这是好事,笤帚自己会扫地,说明主人很快会富贵,仆从如云,再也不用自己动手做杂役了;一个说这是凶兆,笤帚自己扫地,说明它能够自力更生,不再需要主人,主人全家都有灾祸,要禳解,只有把笤帚烧掉。但从后来的事来看,两个人所言都无应验。

谁知道梦见那个黑黑的男人,是代表什么意思。我自己也做过无数的梦,没有一个和这相关,没有一个预示将来自己也会被附带献给江神。

公主点点头:“我也不相信梦,以前从来没做过一个连续的梦,但是最近有些奇怪。”她望着天空,“我感觉大地自己在转动,所以有黑夜;也围着太阳转,所以有春秋。”

婢女茫然看着她,不知道她说什么。或许公主已经疯了。她悲切地想,这也许是命,贵为公主也要死,她有什么冤的,没有办法,只希望死的时候,不那么痛苦吧。

可怜的公主又看着神庙里的壁画,上面画着楚国人信奉的各种神仙,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大司命、少司命…

她自言自语:“据说屈原曾经在这里呵壁问天,可怜的人。”

二十九

好些天,都没有陈青枝的消息。说公司出差。方子郊发了好几个短信,回复都很简单,说忙。这种惆怅之中有期待的感觉,让他心痒难搔。上课,或在食堂吃饭,或坐在电脑前工作,时不时想起她,就觉一阵甜蜜。恋爱真太美好。他有点烦闷的是,吴作孚告诉他,下月书院就要开工,到时希望他去现场指导。

要是青枝能一块去就好了,父母一定会为他自豪的,可是,提这要求只怕还早,他希望能有这机会。他给吴作孚打了个电话,说起具体出发的时间。吴作孚说:“正好,我要找你认点字呢,晚上我要路过你们学校,方便的话,我来找你。”

方子郊说:“好,我也有一点事情想问。”

他看看钟,陈青枝今天早上说已经回来,直接去了公司上班,答应今晚一起吃饭。他早早收拾好,一边看书,一边等消息。六点时,果然来了短信,说到校门口等。方子郊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去,在校园里,也恨不能撒开两腿奔跑。他急促走到门口,陈青枝从她隐藏的树后走出来,穿着淡绿色的裙子,一如既往,熠熠生辉。方子郊讨好地迎上去,满脸谄媚的笑。

去餐馆的路上,经过一家奶茶店。陈青枝说:“我要吃奶茶。”人已经跑过去了。方子郊只好跟着,心里只觉好笑:“你也不小了,怎么喜欢喝这个?”她仰头反问:“我很老吗?”方子郊赔笑:“当然不,但我一直以为这是小孩子吃的。”她笑:“但人家的店不就开在校园吗。”她把吸管伸到他面前:“尝尝。”方子郊吸了一口,甜甜的,也不觉得多好吃,违心地赞了一句:“不错。”

她举着珍珠奶茶,一手挽着他胳膊往前走,夜色下,两边柳树低垂,即便没有水,也很有古典风味。来来往往的男女,都穿得薄薄的,尤其是女孩们,无一不亮着大腿。有的丰腴,有的细瘦。方子郊想起塞林格对女孩大腿的描绘,失笑了起来。陈青枝侧首看他,却被一个女孩拦住,那人和陈青枝年龄相仿,看样子关系很熟:“青枝,你回学校来玩也不找我?”又侧脸快速地瞟了方子郊一眼,方子郊有点尴尬,自己毕竟比陈青枝大七八岁,看上去不相称。陈青枝倒也没向那女孩介绍,寒暄了几句,那女孩笑着扬手告别,又稍微侧首,把残余的笑容掷给了方子郊一些,走了。

陈青枝道:“我的本科室友,她留校读研了。”

方子郊道:“她肯定奇怪,你挽着的这个老男人是谁。”

“你很自卑吗?”她看着方子郊,笑了起来,“没事,我已经见惯了男人自卑,哪怕跟我一样年轻。”

“你真该找个既年轻又英俊的,杀杀你的锐气。”

“我才不,那多累啊。我试过,人家长得帅的,根本不在乎你。”

“你倒老实。”方子郊道,“我本来以为你会夸耀一下,说即使那样,也像驴一样围着你团团转。”

陈青枝失笑:“你骂我是磨子。”

“不是不是,只是随口比喻,真没想到这层。”

“好吧,原谅你。我才不夸耀,不能掩耳盗铃嘛。”她喜欢用这个成语。

方子郊道:“这种老实,也是一种骄傲。如果吹嘘说,帅哥也围着她转,多半不是真的骄傲。你以前跟室友相处怎么样?”

“还行,不过有个江苏的女的特别坏,老跟我过不去。后来我气急了,找了个黄色网站,输入她的手机号,结果那天晚上她的手机差点被嫖客们打爆。”她咯咯笑了起来。

若听别的女人这么说,方子郊肯定非常厌恶,但看陈青枝笑得弯不下腰,又觉得她特别单纯,那不是坏,而是一种顽皮的恶作剧。就连“嫖客”这个猥琐的词从她嘴里蹦出来,都显得那么健康向上,生机勃勃,简直他妈的有鬼。

两人来到餐馆落座,方子郊说:“晚上约了一个古玩商商谈,他要请我鉴定一些文物。”

“你真懂文物啊?”

“不懂,但他给我看的,都是有字文物,只要有字,它们就死定了。”

“有没有女孩对你说,很喜欢你这种自负的表情?”

方子郊想了想,似乎确实有。很久以前,他和几个男女朋友去外面吃饭,等菜的间隙,他习惯性地背诵熟悉的英文小说,没注意到有个女孩变幻的目光。吃饱喝足,一起去舞厅唱歌,那女孩点了一首情歌,要他跟自己一起唱,偷偷在他耳边说:“你背诵英文的时候好有魅力。”

“没有。”为什么不说有呢?他觉得涉嫌炫耀?轻浮?自以为是?虚伪?不诚实?他不知道。

吃完饭,她抢着付钱。方子郊想跟她争,又觉得难看,就罢了。走在路上,她突然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他本能觉得不对,语气中的紧张连自己都骗不过。

“我男朋友回心转意了。”

果然。“是吗?”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也不知为何要这么装,他不想深挖,深挖,一定会挖出一些可耻来。

她接着说:“他求我回到他身边,我想了想,自己原来还是爱他的,再说,我父母也希望我们和好。今晚我就不去你那住了。”

方子郊感觉身上接了个抽水机,五脏六腑被抽离了身体,说不出是怎样一种难受。他想问:“你不是说也爱我吗?”但自尊心不容许。他不是傻瓜,显然对方已经深思熟虑,挽留只是自取其辱。他甚至怀疑,她这些天并未出差,而是和前男友柔情蜜意去了。他沉默了半分钟,还是忍不住:“这真像一场美梦。”

陈青枝道:“梦不总是美的。你就当我是聊斋中的一个女鬼吧。”

方子郊干涩地说:“女鬼很少像你这么残忍。”他想起一句话,如果在女人面前还有自尊心,那说明不够爱她。这种心灵鸡汤似的格言,简直胡说八道,他很爱她,很爱很爱,但依旧有自尊心。

她站在夜色中,似乎斟酌了一会,又说,“你会记住我的,是吧。”她仰起脸看他,在路灯光下,看不出什么表情。

方子郊机械地点头:“那还用说。”又补充了一句:“永世弗忘。”感觉四个字才铿锵有力,似乎用一个更古典的“弗”字,这场风一样刮过的爱情就能上文学史。

她招招手:“那好,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很快乐,再见。”转身走了,是不是应该像电影里那样,一直目送她离去?方子郊叹了口气,毅然转身,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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