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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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适时地上疏请求朱翊钧恢宏圣度,不要和这些人再计较下去。看上去,张居正这是要收拾人心,人人都知道,廷杖了那么多人,背后的主谋就是他张居正。他已被人打上了“心地狭窄”的烙印。实际上,张居正并非是想收拾那群大嘴巴的心,这是没有必要的事。他只是希望夺情事件尽快消停,他不想把一部分精力浪费在这上面。

可天下事往往不遂人愿,就当他觉得一切都要结束时,又一起风波来了。这场风波不在北京,而发生在南京。

吴仕期案

风波的主角叫吴仕期,是宁国府生员,由于南北路途遥远,信息交流不畅,所以直到1577年十月中旬,南方才知道了夺情事件的全部。吴仕期脑子灵光,也有传统道德意识,认为张居正不回家丁忧是人心世道的大变。霉运当头,他决定上疏请皇上朱翊钧收回夺情的命令。

太平府副知府(同知)龙宗武是张居正的人,听到有人还要火上浇油,立即把吴仕期捉进大牢,随后给好友操江御史胡槚通气。胡槚连忙报告给张居正这件事,同时又报告了另外一件事。

这件事也和当时的张居正有关,那就是流传在南方多时的《劾张居正疏》。据流言说,作者正是鼎鼎大名的海瑞。张居正稍作分析,就得出正确结论:海瑞不可能是这道奏疏的作者。海瑞自在朱载垕时代罢官后就再未出山,海瑞这人在其位才谋其政,所以绝对不能是他。之所以要把作者说成海瑞,是因为海瑞在江南极负盛名。胡槚自然而然想到的真正作者是吴仕期,张居正也认为是吴仕期,但他却去信给胡槚说:“这件事你就不要惊动朝廷了,本来夺情一事已经完结,如果你再向朝廷报告吴仕期案,恐怕会再起风波。这些人都是喷血自污之辈,没必要和他们计较。请你知会龙宗武,就在太平府明察秋毫,彻底查明这件事。如果吴仕期不是作者,马上释放;如果他真是《劾张居正疏》的作者,也请龙宗武秉公办理,不可有私心。”

胡槚和龙宗武坐到一起,对张居正的这封信开始谨慎研究。龙宗武抓耳挠腮道:“元辅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搞不懂啊。”

胡槚从张居正的字里行间得到确切的信息:“元辅大人不想株连。”

龙宗武不明白。

胡槚道:“如果我们真把吴仕期案上报朝廷,必会牵扯出无数人,此时正是皇上震怒之时,这些人肯定逃不了。”

龙宗武不置可否:“那该如何审理此案?”

胡槚笑道:“事情在你这里开始,就在你这里结束。”

龙宗武终于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元辅实在高明。”

七天后,吴仕期在太平府大牢中被活活刑讯逼供而死,这件事告于结束。显然,这是起冤案,胡槚和龙宗武对此要负责。那么张居正呢?

也许他根本没有要杀吴仕期的意思,他只是希望尽快结案,不一定非要取了吴仕期的小命。可他的下属们却忠心耿耿,认为非如此不可。人类历史上,这种事不胜枚举,这都是权力惹的祸。

吴仕期的死悄无声息,所以夺情事件并未在南方掀起余波。张居正现在安全了,四十九天守孝完毕,他去见了朱翊钧。

一见到朱翊钧,张居正终于把持不住多日来所受的诋毁,流下委屈的泪水。朱翊钧安慰他:“先生孝情已尽,朕为社稷,屈留先生。先生看在父皇的面上,成全始终,可谓大忠大孝。”

张居正的眼泪哗哗,这是真哭。他只有忠,并无孝。人世间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孝”活生生被眼前这个小孩和他那炙手可热的权力埋葬了,如今只有忠,用最极限的忠来弥补他的不孝。

他说:“皇上前后圣谕多次,委曲恳切,臣怎敢不遵?又有先帝的托付,臣当以死报,今日更不敢违背。可是皇上您知道吗?臣天性愚直,凡事只知一心为国,不能顾忌人情,以致丛集怨仇,久妨贤良之路。皇上如此圣明,现在就该放我回家,让我尽迟到的孝道,也可保全晚节。”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张居正是想告诉朱翊钧,他一心为国,因为听从了您的命令而不丁忧,却得来了很多人的攻击。虽然那些人已受到惩罚,可这口气还是咽不下去。他也不是咽不下这口气,而是因为朝堂之上还隐藏着这么多异己者,如果让这些人继续隐藏,他的改革大业仍会受到阻挠。他的想法是,要趁这个机会,一来报仇,二来清除潜在的障碍。

朱翊钧年纪还小,当然听不明白张居正这段话背后的意思。他安慰张居正:“先生精忠为国的心,天地祖宗知道,太后和朕也知道。那群阴险小人乘机生事,自有祖宗的法度治他,先生不必介怀。”

张居正必须要介怀,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自夺情事件之后第一次见皇上,有些话不能说。

他沉默了许久。朱翊钧知道这件事还没完,说:“先生先上班吧,其他事慢慢说。”

张居正等的就是这句话,叩头谢恩。1577年十一月初六,张居正穿着孝服(青衣角带)缓缓地走进了内阁。

吕调阳和张四维看到张居正的眼神里带着阴柔的杀气,马上感觉到,张居正已准备反攻!

闰察:张居正的反攻

吕调阳和张四维的感觉很快成为现实。张居正用一天时间处理了内阁多日来遗留的事,第二天,就对两人说:“这段时间彗星向东北直射,天象大变,人间恐怕有不正之气啊。”

吕、张二人心里打起了鼓,天象有变是之前反对夺情的那群人当话柄的,张居正怎么也谈起天象了,他不是不信这套玩意儿吗?张四维记得张居正说过:“天道玄远,灾难和吉祥的感应,都不可知,也不可信。自然界的现象对于人事没有任何关系。”这是张居正的宇宙观、世界观、人生观。

吕调阳小心翼翼地问:“张大人的意思是?”

张居正一本正经地说道:“天象大变,说明朝中有小人,需要来次大考核,把不合格的官员清除,平息天之怒。”

张四维吃惊道:“考核京官每六年一次,这不符合规矩啊。”

张居正看了他一眼,眼神犀利,像是根锥子。

张四维低下头,吕调阳一字不吐。

内阁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时光似乎凝固了。许久,张居正才开口,语气很温和:“张公说得很对,做人做事都要有规矩。尤其是我们内阁辅臣,要按祖宗之法做事。我记得随时考核京官是有先例的,不知二位可知?”

张四维和吕调阳变了脸色,他们做官多年,当然知道有这样的先例,就是所谓的“闰察”。“闰察”始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时期,由宦官刘瑾提出,方式是不定期地考核京官,目的是借此打击异己。这个自然是先例,但却是恶例。两人想不到反夺情事件会把张居正伤得这样深,居然动起了“闰察”这邪门武器。

张居正见两人不说话,点了点头,表示很满意:“二位既然知道,那就要吏部上奏章吧。”说完,他站起来,施施然地走了出去,留下张四维和吕调阳大眼瞪小眼。

张居正一向深思熟虑,闰察这件事大概在反夺情事件初发时,他就已决定。所以吏部尚书张瀚被免职的当天,张居正就把王国光推荐为吏部尚书。这就叫作布局,只有智慧高绝的人才能看透。王国光在张居正的指示下,很快就向朱翊钧上疏,请求闰察。朱翊钧和李太后、冯保商议,结果自然是同意。

闰察还未开始,已有人感到危机。但这些人正如笼中的老鼠,无计可施。他们只能发泄,或者说是过过嘴瘾。有流言说,皇上冬天时都会赏赐他臣貂皮帽抵御风寒,而张居正却带头不戴貂皮帽,他号称是为了节省开支,实际上是服壮阳药过多,毒都上了脑袋,燥热难耐,如果戴了貂皮帽肯定会成熟猪头。还有流言说,张居正的儿子是靠作弊中了进士。

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连张居正都听到了。对付这种“扯老婆舌”的行径,张居正一向是等闲视之。他曾说:“浮言私议,人情自不能免。”尤其是他这种大人物,更是如此。二百多年后的梁启超也说:“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

面对诽谤和流言,张居正有句名言:“我一生都是顺着自己所欲所求来学习的,不在意别人理解还是不理解。不但一时之毁誉,不挂于心,就是万世之是非,也不计较(吾平生学在师心,不蕲人知。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

这就是阳明心学,他读懂了阳明心学。他又说:“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天下事无一可为者。”只要能成就大业,什么得失毁誉,万世是非,一切都在所不惜,这种坚强的意志只能出自良知的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发挥,就会所向披靡。这年的闰察纯是张居正对反夺情成员的反攻倒算,也纯是发自良知。

那位被罚薪三个月的何维柏勒令去职,一直叫嚣张居正应该回家丁忧的南京操江御史张岳也被罢职,上疏解救吴中行等人的翰林院大批官员被调到南京坐冷板凳。他们离开北京前已确定,在张居正有生之年,他们肯定看不到北京的太阳了。

闰察刚开始时,冯保来找张居正,希望张居正能帮他清退几个他看不上眼的官员。张居正不动声色地回道:“冯公想多了,此次考核是圣上的命令,目的是清除不合格的官员,您怎么可以让我拿闰察排除异己呢?”

冯保张大了嘴巴,张居正明明就在排除异己,想不到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如此炉火纯青。但当他看到张居正威严不可侵犯的神态时,只好作罢。

这是张居正主政以来的底线:冯保绝不允许插手政府的事。

1577年的最后几个月,波澜起伏,但终于在年末随着闰察的结束而结束。张居正稳定了一切,并未因夺情事件而损失分毫。

他终于有时间思念老家老爹的尸体和老家的人了。他决定在主持完毕朱翊钧的大婚后,就启程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对普通人而言再轻易不过,可对他张居正,回一次家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

第二章 身在老家心在京

终于可以回家了

1578年二月,朱翊钧的大婚在乍暖还寒时隆重举行。张居正负责全部事宜,李太后特意传懿旨说:“忠孝难以两尽,先生自去年九月份开始一直穿孝服,但如今皇上大婚,是吉事,就脱掉孝服吧。”

这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张居正只好从命。他一从命,户科言官李涞就跳出来说:“张居正有丧服在身,怎可轻易脱去?皇上大婚是吉事,张居正恐怕不适合主持,还请皇上改命他人办理。”

张居正想不到“闰察”之后还有漏网之鱼,朱翊钧也是气得头晕眼花。李涞是1571年的进士,在做地方官时号称清廉的“箪食瓢饮”,简直可以和海瑞比肩。但这人除了清廉之外别无长计,尤其是一根筋。

张居正气咻咻地上疏朱翊钧,请朱翊钧允许他辞去这份差事。如果张居正真畏惧人言,那他就不是张居正了。他这招是很阴的,目的是让朱翊钧惩治李涞。

朱翊钧谕示他人生中最伟大的张先生说:“李涞那厮冥顽不灵,要您主持大婚是母后的意思,母后重视才让您来主持。您千万别和李涞那厮计较,我的婚事不仅是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更是朝廷的大事,希望您勇担重任。李涞满口喷粪,不配留在京城,我想把他调到山东,您意下如何?”

张居正表示支持朱翊钧的想法。1578年正月十八,李涞被调到山东,直到张居正去世,他才回到中央政府。

这是夺情事件的余波,精明如张居正者并未看出这场余波象征了什么,但李太后看出来了。

朱翊钧大婚前三天,李太后叫冯保请来张居正。等大家都坐稳了,李太后慢悠悠地说:“这五年来,张先生为皇帝可谓鞠躬尽瘁,忠心盖日月。张先生为我皇家操碎了心,恐怕还要继续操劳下去啊。”

这都是场面话,张居正听了无数次,他没有任何感动。但李太后下面的话可就从未和张居正说过,分量十足了。

李太后深情地说:“皇上大婚之后,就意味着已长大成人。这五年来,我一直住在乾清宫(象征权力的地方),监护他,看管他。如今他已长大,我该搬出去了。”

张居正惊愕万分,下意识地去看冯保。冯保一脸的从容,想必他早已知晓此事。张居正惊愕的原因是,这五年来李太后是皇家货真价实的主人,朱翊钧只是个橡皮图章。权力使人疯狂,也使人绝不善罢甘休放下。李太后能有这样的胸襟和见识以及力量,可谓女中豪杰。在惊愕之外,张居正也感到李太后下面还有话。

李太后果然有话,换了一副神情对张居正说:“我搬出乾清宫后,就意味着放弃了朱翊钧的监护权,我虽然口口声声说皇上已长大,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监护的责任重大,您是唯一的人选。现在,您既是担当国事的大臣,也是对皇上朝夕照管的监护人。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您好自为之。”

张居正不能不激动,这比泰山还重的责任交给了他,证明了李太后对他毫无条件的信任。他向李太后保证,必将朱翊钧塑造成圣君,必用尽全力富国强兵。

李太后相信张居正,正如他相信婴儿会长出牙齿,春天来了花会开一样。朱翊钧也相信张先生,就如同相信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月亮有阴晴圆缺一样。他对人说:“朕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张先生。”这是伟大的信任和依赖,所以当张居正重提回老家葬父时,他仍然不允。

他下谕旨说:“您受先帝委托辅佐朕,朕须臾不可离你。况且我之前已命令有关部门对您老父厚葬,您又何必亲行?您还是遵从我的谕旨,留下来辅佐朕,也不枉我和太后之心。这样的话,你可谓是‘大忠玉孝’了。”

张居正这次是坚决要走,或许是李涞事件触动了他,异己者是捉不完的,如果自己不回家葬父,夺情事件就不可能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个反对者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实际行动堵住那群潜在的敌人的嘴。况且,良知也在时刻提醒他,身为人子,总要和老爹的棺材见上一面。

他对朱翊钧表达了自己最真实的心情:“如果不能让我回老家,我即使身在朝廷,心也不在。这既影响了我的心情,更影响我的工作。回家葬父是我的一件心事,如果不解决,终身都不能快乐。”

朱翊钧看了张居正的信,去请教李太后,李太后又请教冯保。冯保昨天刚派心腹和张居正通过气,按张居正的分析,只要布置好,此时离开不会引起任何变动。张居正其他的布置,冯保不知,但张居正要他在皇上面前说的话,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张先生非要回去尽孝真是感天动地,如果皇上真的很难离开张先生,倒不是没有办法。”

朱翊钧问:“什么办法?”

冯保说:“可让张先生限期回京,一些国事用千里驿递送到张先生老家。”

朱翊钧看了看李太后,李太后沉思一会儿说:“那就这样吧,现在是三月,要张先生五月中旬务必回京。”

在老爹死了半年后,张居正终于被允许回老家。临行前,他把内阁小心翼翼地布置了一番。由于他走后,内阁只剩下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位阁臣,所以他希望朱翊钧能允许他再推荐一人。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朱翊钧早已传下谕旨,一切重要事情还是要请千里之外的张先生做主。张居正要补阁臣,无非是堵住一些不怀好意的人的嘴巴。

朱翊钧要他提供人选,张居正思考起来。高拱肯定不成,那是只老虎;殷士儋在宫内有帮手,这等于抢他的援兵,更不成。他猛然想到了老师徐阶。政治家的智慧立即被情感所蒙蔽,他居然写信给徐阶,要他出山。

徐阶的信刚发出,张居正猛然惊醒,论官阶和名望,徐阶都在自己之上,如果把徐阶请回来,纵然徐阶抢不了自己的饭碗,可如何安顿徐老师?惊醒之后就是行动,他让人快马加鞭追上了那封发给徐阶的信。

最后,张居正向朱翊钧推荐了两人,一个是马自强,另外一个是申时行。马自强和张居正的政见向来不一,这次居然被张居正点名进内阁,着实让他有些兴奋,将心比心,马自强后来和张居正的关系很近。

布置完内阁后,张居正终于准备启程。临行前一天,朱翊钧召见他,赏赐了银两衣物。张居正叩头谢恩。朱翊钧在龙椅上向他招手:“先生近前些。”

张居正向前挪了几步,朱翊钧说:“太后和我的意思,原是不想放先生回去的,只因先生情辞恳切,恐致伤怀,特此允行。先生处理完家事,马上就回来。”

张居正俯首。

朱翊钧伤感起来:“一旦国家有大事发生,朕该倚仗谁啊!”

张居正眼眶湿润,说道:“臣这次回家,万非得已。臣虽然离开您,但犬马之心无时无刻不在您左右。我走后,还请皇上起居食息,尤宜谨慎,您的龙体是我最担心的。我从前在时,一切国事都由我来;我走后,还请皇上自家留心,各个衙门奏折,望皇上能一一省览,亲自裁决。另外还有内阁四位辅臣,都是皇上的好帮手。”

朱翊钧点头说:“先生忠爱,朕知道了。”

他此时还不知道张居正的用心,大概就在此时,张居正已有了还政于朱翊钧的心思。他的这次离开,也是给朱翊钧一个锻炼的机会。

朱翊钧开始叮嘱张居正路上要保重,到家后不要过分悲伤,身体是第一的。张居正感动得伏地呜咽,话也说不出,大有生离死别的味道。

朱翊钧安慰他,不要悲痛,话才出口,已是泣不成声。张居正擦了泪水,叩头退出的时候,听到朱翊钧对左右说:“朕有好多话要和张先生说,可见到他悲伤的样子,我就说不出来了。”

这是1578年三月,春已深,如同张居正和朱翊钧的感情。五年来,张居正之于朱翊钧,就是慈父和幼子。朱翊钧从未离开过张居正这么长时间,这位精神导师、政治导师和生活导师给他的人生烙上了不小的印迹,也烙上了深沉的情感。请相信这世上有君王和权臣之间的美好情感,也请相信,这种情感是非常脆弱的。

1578年三月十三,张居正出了北京城,向阔别十九年的家乡湖北江陵进发。这次回乡,用“衣锦还乡”四个字来形容实在太暗淡。别忘了,他可是朱翊钧时期乃至整个明代最赫赫荣光的首辅。他的轿子是特制的,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童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这样一台大轿,风光八面地从北京南下,护卫着这台大轿的一千名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千马奔腾,好不壮观!在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护卫队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戚继光派来的一整队火绳枪手和弓箭手。据说,这支队伍出河北境后,张居正突然命令他们返回,只留下了六人。

他说要低调,其实高调得让人敬畏。其所过之处,不但地方官一律郊迎,连藩王们也打破传统出府迎送,和张居正行宾主之礼。要知道,在从前,臣民遇见藩王都是行君臣之礼的。

对于这些人,张居正表现得很冷淡很高傲,人混到他那个地位,想不摆谱都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张居正只主动热情地下过轿子一次,那就是在河南新郑。

顶级大佬的谈话

路过河南新郑郊区时,张居正掀起轿帘,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远处跪了一大片当地官员。自从出北京后,这种景象已让他漠然,甚至生厌。他不由得想到了五年来的人事改革,似乎在地方上没有见效,否则为何到任何地方都会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官员的脑袋。

他这样想着时,巨无霸的轿子已走近那群官员,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跪在最前面的县令,突然县令旁边跪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多看了两眼,一道闪电射进脑海:“啊呀,新郑!高公!高拱!”

是他,跪在他眼前的那位不堪一击的老人就是他二十多年的旧交、六年的政敌,如今被迫退休在家的高拱!

张居正命令停轿。还未等护卫将木凳放到轿门前,张居正已掀开轿帘,自己跳了下来。他疾步走向那群跪着的官员。新郑县令心脏如打鼓,震动着肺腑。张居正一面快走,一面伸出手去,对高拱说:“高公请起,高公请起。”

高拱抬起一双浑浊的双眼,看着如日中天的张居正向他奔来,还未等他说“不敢”两字,张居正已扶住他的胳膊,把他硬生生从地上拽了起来。

四目相对,张居正鼻子一酸,流下了真实的泪水。高拱也哭了,任凭泪水在枯叶般的脸上四溢。张居正拉起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巨无霸轿子,二人相对而坐。张居正擦去眼角的泪水,指着自己的两鬓白发说:“老了。”又指了指高拱的满头白发,声音哽咽道,“您更老了。”

高拱剧烈地咳嗽起来,张居正急忙去拍他的后背。高拱不但老得让人震惊,而且病得也相当厉害。去年张居正就知道高拱病了,还特意让南归的儿子到新郑问候。可他想不到高拱居然病得如此厉害,神志恍惚,说话已不清楚。高拱扶着张居正的胳膊,恨不得把肺咳出来,终于缓解了,呜呜地说了句话,张居正没有听明白。

高拱唉声叹气,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张居正的心,摆了摆手。张居正虽然聪慧过人,但仍解不开高拱的这哑谜。

也许是二人的友谊之光重新照耀,也许是张居正内心深处对高拱有所愧疚,他不由自主地自说自话,从二人的相识说到朱载垕时代的内阁合作,又说到高拱的离开。当说到王大臣案时,高拱污浊的双眼猛地清澈犀利起来,像一根锥子刺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主动迎接高拱的锥子目光,在他的人生字典中,没有“躲闪”和“逃避”,面对问题和困难时,他向来都迎难而上。王大臣案在高拱看来,就是张居正要痛打落水狗,可在张居正看来,他拯救了高拱。二人的想法不一,所以张居正说来说去,感觉到了“鸡同鸭讲”的索然无味。

高拱颤巍巍的样子,显然和他的年龄不符,再看张居正,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光阴都集中在他身上。这是权力的力量吗?权力可以让一个人精气神十足,也可以让一个四十岁的人早早安上七十岁的心脏和心态。

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问题,自从看见高拱的第一眼,他就试图以情动人,把高拱拉回到六年前的光阴里,那时他们是好朋友,也是好战友。遗憾的是,高拱不吃这一套,他六年前就把张居正定型,在他心中,张居正就是个阳奉阴违的小人,他认定自己的致仕是张居正一手造成。六年来,每次夜深人静时的痛苦回想,都让他对张居正的仇恨深入骨髓,久而久之,连他的毛孔里都储存着对张居正的仇恨。这是直到世界末日都无法解开的结,高拱后来把它带进坟墓,每当人们走过他坟墓时,都能从坟墓上盛开的娇艳花朵中闻到仇恨的气息。

张居正握着高拱的手说:“六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您。只是国事繁忙,抽不开身来看望您。就是这次还是因老父去世才有机会。其实我父去年就已去世,皇上总是不放我走啊。”

高拱哇啦哇啦了一大段话,张居正竖起耳朵,提起全部精神仔细听,在能听懂的只言片语中还原了高拱的话。高拱说:“去年十月,有人从京城来,得知皇上对你夺情,臣僚纷纷要求皇上允许你丁忧。我当时还想,这群人都是白痴。你要做的事,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拦住你?你要走,谁敢不让你走?”

张居正尴尬地笑了笑,说:“高公既然知道此事,想必也知道皇上几次三番下旨留我,君命难违,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还敢和皇上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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