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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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在此之前搞掉了一群言官,这种敲山震虎的技巧并未使言官们安分守己。他们三五成群地攻击张居正,说张居正维护马芳,忽略吴百朋。吴百朋绝对不能忽略,张居正只好把马芳免职,并给吴百朋去信安慰,要他在宣大可大展拳脚。
吴百朋朝地上吐了口痰,这可能是文质彬彬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粗鲁,他说:“我如果再在边疆待着,非得有头睡觉,无头起床不可。”几天后,他不等中央政府的命令,就私自跑回了中央。他得到的是同僚们热烈的欢迎,也得到了张居正的厌恶。
和汪道昆的一事无成与吴百朋引起的波澜相比,王遴去巡边,如泥牛入海。他到陕西待了几天,上了份不疼不痒的报告,就请了病假回家了。张居正非常不满,去信谴责他不负责任。
三位巡边特派员虽然未达到张居正的要求,可他对边境的密切关注十年始终如一,所以整个张居正时代,北境没有发生过任何大的边患。专注产生成功、创造奇迹——这话送给张居正,当之无愧。
巡边的不圆满,并未让明帝国损失什么。倒是那个不安分的蒙古人昆都力哈的一个要求,让明帝国再次紧张起来。北方有实力的蒙古人除了俺答汗一支外,只剩土蛮。土蛮和俺答汗相比,又逊色一点。自俺答汗封贡后,北方基本和平。可张居正通过各种信息渠道得知,这种和平是假象,因为俺答汗名义上是他这支的主人,实际上他连自己的弟弟、侄子和儿子都控制不了。
昆都力哈就是俺答汗的弟弟,他一直看不起俺答汗的儿子黄台吉,黄台吉也看不起他。两个人经常殴斗,气得俺答汗直跺脚。张居正刚主政明帝国时,草原谣传昆都力哈暴死。张居正得到消息后,想扶持昆都力哈的儿子青台吉,和不太安静的黄台吉对抗。其实最终的目的,是分裂俺答汗这一支蒙古人,使他们各自为营,一盘散沙。
这是好计策,遗憾的是正当明帝国的礼部要去授予青台吉官职时,昆都力哈突然又复活了。他发现明帝国要越俎代庖,大怒起来,联合黄台吉准备和明帝国政府对抗。
张居正慌忙派人去找俺答汗,俺答汗满脸惆怅,摊着双手说:“我那弟弟和儿子都是畜生,我根本管不了。”
北京沸腾起来,马上有人提到当年的俺答汗封贡,说这是养虎为患,又有人抱头痛哭,说这次蒙古人要来,可绝不是小事。这群瞎子根本不懂经过张居正整顿后的边防已今非昔比,当昆都力哈和黄台吉各怀心思向明帝国边境推进时,张居正下令边防部队主动出击。
黄台吉最伶俐,发现讨不到便宜,慌忙撤兵。昆都力哈有蒙古汉子的气派,和明军打了一仗,双方虽不分胜负,但昆都力哈却被明军战斗力的突飞猛进所震慑。他一溜烟跑回老巢,厚着脸皮向明帝国提出封他为王的要求,他说他要和俺答汗一样平起平坐。北京政府又哗然,有人在暗处说:“张居正这是引火烧身,长此下去,九边之外,见到个蒙古人就肯定是王。”
张居正对这些看笑话心态的人嗤之以鼻,他对昆都力哈说:“封王这种事,以后你们想都别想,有本事就打,没本事就老老实实地互市!”
昆都力哈现在陷入困境:打吧,没有把握取胜;不打,他将来在草原就没了颜面。正当他苦闷时,张居正给他送来了梯子。
张居正给俺答汗写信说:“你的弟弟昆都力哈要封王,这显然违反当年的封贡精神。你不要站在那里看热闹,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如果我们真的封昆都力哈为王,草原上就是二王并立。你现在的地位已是摇摇欲坠,再多出个王来,你的地位恐怕难保。我有个办法,既可维持你当年封贡的原状,又能让你避免一个敌人。我不动声色,对昆都力哈的任何要求冷处理。你则去劝他,就说明帝国给了他这个梯子,就赶紧从高处下来,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这封信把俺答汗从看台上揪了起来,他骑上大马,飞奔出营,跑去劝阻弟弟昆都力哈。昆都力哈眼见有个梯子送上来,正好借坡下驴。
张居正用一封信解决了麻烦。北京城那群看笑话的人,最终没有看到笑话,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不露锋芒、却能在不动声色中扭转乾坤的内阁首辅。
而就当张居正也有些自命不凡时,一场暴风雨突然从天而降,他被猛地推进了漩涡。
第二章 考成法:集权的第一步
吊诡的刺客
1573年正月,柔和的春节气氛飘浮在紫禁城上空。朱翊钧在乾清宫琅琅读书,冯保站立一旁,受张居正的托付看护着朱翊钧的功课。铅灰色的云层压下来,朱翊钧感到困倦,抬头看向远方,要舒缓下眼睛的压力。刹那间,他看到一人在门外东张西望。
此人穿着平民服装,腰中鼓鼓,鬼鬼祟祟,朱翊钧扭头问冯保:“那人是谁?”
冯保也看到那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指着那人喝问:“什么人?”朱翊钧快步跟了出来。
那人听到冯保的喊,向这边一望,看到了朱翊钧。他手已摸向腰部,弓腰直奔朱翊钧蹿来。
冯保大惊失色,急忙吼道:“来人,给我拿下!”从四面八方蹿出了多名侍卫,扑向那人。那人寡不敌众,终于被制服,按在地上。
朱翊钧在冯保和多名侍卫的护卫下,挪到那人眼前。朱翊钧装作大人的模样,使出威风喝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整个身体猛地向上一挣,险些从几十双手里挣脱出来。冯保慌忙把朱翊钧护在身后,向后疾退,说道:“皇上快回屋,我来审他。”
一干侍卫把那人连拖带拉地带走。中午,朱翊钧在房间里焦虑地踱步,冯保急慌慌地来了,向朱翊钧报告说:“此人自称王大臣,是蓟州的逃兵。”
朱翊钧脸色发红,显然对结果不满意,问道:“完了?”
冯保想了想,小心地回道:“完了。”
朱翊钧很生气:“皇宫守卫如此严密,他一个逃兵是怎么进来的?”
冯保“啊”了一声,扑通跪到地上,连说死罪。
朱翊钧愤怒地要他起来:“我不是说守卫问题,我是说,皇宫守卫如此严密,他一个士兵不可能靠自己进来,这其中必有隐情,你要给我查清楚!”
冯保连答了几个“是”,转身就跑。
朱翊钧喊他:“回来,立即去请张先生。”
张居正神色自若,脚步飞快地来了。在来的路上,他已得知了大致情况,一见到朱翊钧,他急忙跪下请罪。朱翊钧拉他起来,把疑问说给张先生听。
张居正正在思考,冯保谨慎地插嘴道:“不如让东厂来审。”
这话说得很有艺术,冯保提督东厂,要东厂来审就是让他冯保来审。张居正发现冯保正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自己,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朱翊钧说:“这事发生在大内,要冯公公审,自然恰当。那就先让冯公公审吧。”
朱翊钧点头同意。冯保感激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张居正当时还不懂这一眼的内涵。两天后,他才懂,但有点晚了。
对嫌疑犯而言,东厂和地狱区别不大,只要你进了东厂,连你前辈子犯的事都能记起来。酷刑之下,无人能一言不发。冯保很快就得到那名刺客的招供,刺客名叫王大臣,是戚继光军中的一名小班长,此次进京是奉了戚继光之命刺杀皇上朱翊钧的。
这一信息很快被徐爵输送给游七,游七马上报告给张居正。张居正大惊失色。这份供词非同小可,他知道戚继光不可能干这种事,可身为边将,大权在手,就怕有人说你干了这事。他连忙派游七去找徐爵,让徐爵通知冯保,他要见冯保!
1573年明帝国外廷巨头和内廷巨头在幽暗的光线下,对座而谈。张居正在冯保来之前已经筹划了所有问题,所以冯保才落座,他就开始了发问:“王大臣是屈打成招吧?”
冯保笑道:“张阁老这话不对,东厂以前是这样,可现在,您是首辅,就不敢那样了。”
张居正也一笑:“他都招了什么?”
冯保端起茶碗,又放下:“我让徐爵通知了游七啊。”
张居正正色道:“我还是想听冯公公亲自说。”
冯保又端起茶碗,别有用心地一笑,喝了口茶。这个时候他还卖关子,张居正很不满意,但他没有催促冯保,因为他知道冯保肯定会说。
“此人的名字很怪异,”冯保慢悠悠地说道,“他说自己叫王大臣,本是您好友戚继光的部下,这次是奉戚继光之命来京师谋杀皇上的。”
张居正冷笑:“冯公公相信吗?”
冯保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谁信谁是傻子,他这是诬陷戚帅呢。”
张居正再冷笑:“可见你们东厂还是屈打成招啊。”
冯保干笑:“张先生,这件事还真麻烦。你说如果不是受人指使,他一个当兵的,怎么就敢来刺杀皇上。如果不是受大家伙指使和帮助,他怎么就能奇迹般地出现在大内?纵然不是戚继光指使,肯定也有大家伙为他提供帮助。”
这也是张居正疑惑不解的地方。这个自称王大臣的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内?大内是什么地方,连锦衣卫的指挥使出入都要被审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轻而易举地来到皇帝眼前!其中必有玄机。
他冥思苦想时,冯保问道:“张先生对这件事怎么看?”
“怎么看?”张居正思考了一会儿,“这要看从什么角度看。”
冯保一震:“哦?”
张居正向冯保吐露心迹:“冯公公,你我都知,此人必不是戚继光派来的。他诬陷戚继光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可能和你我有关。”
冯保失声:“什么意思?”
“自先皇去世,主少国疑,你我二人分掌内外廷,难免引起别人嫉妒憎恨。我常提醒公公做事要谨慎,万不可在此时被人捉了把柄,就是此意。此人恐怕是那群反对我们的人所指使的。”
冯保跳了起来,咬牙切齿道:“高拱!”
张居正连忙说道:“冯公公不要这样想,高公恐怕没有这个心思。”
冯保在原地打转:“请教张先生,此事该如何处理?”
张居正沉思一会儿,缓缓说道:“如果轻易放过,显得我们太软弱……”
冯保把右拳砸到左掌上,恶狠狠地说:“那我就挖出背后的阴险小人来!”
冯保告辞后,张居正右眼皮直跳,他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月光初上时,游七像被狼追一样冲进他的书房,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事不好,王吉又招供了。”
张居正没有反应过来,训斥游七:“什么王吉?”
游七定了定神,说道:“就是那个王大臣,翻供了。他说自己叫王吉,是受高拱主使来京城刺杀皇上的。”
张居正从椅上一跳而起,惊慌失措:“什么?冯保胡闹!”
游七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冯公公已把审讯报告交给了皇上。”
张居正又一屁股坐回椅子里,脸色很难看。
他固然恨高拱,恨高拱当初在内阁的嚣张跋扈,可高拱既已离开,仇恨就烟消云散,他从未想过要把高拱赶尽杀绝。想不到,冯保却还铭记高拱,更想不到,冯保会借此向高拱复仇。
张居正马上感觉情势严重了,如果此事做成,官员们会毫不客气地想,这是他张居正在报复高拱。到那时,真的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头皮发麻,命令游七:“备轿,去皇宫!”
无法息事宁人
朱翊钧正准备派人去请张居正,张居正已匆匆而来。跪拜完毕,他发现朱翊钧的脸很难看,李太后坐在那里冷若冰霜。冯保站在一旁,满脸的红光。他暗暗叹息,知道事情挽回的余地已所剩无几,然而他还是想试一试。
李太后先发话,如同一座石雕发出人声:“张先生,当初高拱去职,是皇恩浩荡,要他使用驿站。这也是我和皇上看在您的面上。先皇待高拱可是恩重如山,想不到他狼心狗肺,做出这等事来。张先生,你说他的良知都让狗吃了吗?”
张居正正思考如何回李太后的话,朱翊钧已急不可耐地发话:“他高拱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到了今天还贼心不死,应该满门抄斩!”
张居正吃了一惊,同时去看冯保。冯保努力躲着他的目光,躲来避去,还是被张居正捉住了。张居正看准了冯保,却对朱翊钧说话:“皇上可得到确凿证据是高拱指使吗?”
这种态度很不敬,但朱翊钧没有感觉到,他全部心思都在对高拱的愤怒上。听到张居正这样问,他转向冯保:“你说!”
冯保终于有机会躲开张居正犀利的目光,报告案情:“王吉已招供,是高拱主使,高拱靠他的力量在京城中布置,一直布置到了皇宫。”
张居正冷冷地看着冯保。冯保哆嗦起来:“王吉临行前,高拱送给一件蟒褂、一柄三尺宝剑,现都在东厂。”
李太后哼道:“倒是不惜成本!”
这句话如同强心剂,鼓舞了冯保:“是啊,那柄宝剑据鉴定,是玄铁所制,柄上还镶着一颗猫眼玉珠。那件蟒褂,在黑市能卖到几百两银子呢。”
朱翊钧暴躁地喊起来:“大伴,说正经的!”
冯保“是”了一声,继续说道:“据王吉交代,高拱自回老家后就招收豪杰,只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不然,早就派人来刺杀皇上了。”
朱翊钧双手颤抖,嘴唇发紫,像是要背过气去,正要说什么。张居正再也受不了冯保的胡说八道了,向朱翊钧鞠躬道:“皇上,这件事有疑点,请皇上三思。”
朱翊钧气呼呼的:“什么疑点?”
张居正道:“千里迢迢入京,穿着蟒褂,带着宝剑,岂不是很惹眼?世上哪有这样的傻瓜?”说完这段话,他看向冯保,“冯公公第一次审讯此人时,他自称叫王大臣,说是戚继光派来的。才半天时间,又说自己叫王吉,是高拱派来的。显然,此人是狡诈阴险之徒,栽赃陷害戚继光和高拱。”
朱翊钧狐疑地看着冯保,冯保急忙说:“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不信是戚继光派来的,所以一用刑,他就说了真话。”
张居正平静地回应冯保,也是对朱翊钧和李太后说话:“真话假话,现在还未知。他第一次说假话,第二次就敢保证是真话?”
朱翊钧和李太后听出来了,张居正是在为高拱辩护,不禁皱起眉头。张居正何等聪明,马上发现了二人的情绪变化,提出已思考多时的方法:“其实有个办法,可查出真相,把他交给锦衣卫和都察院。”
朱翊钧冷起脸:“张先生,冯公公已审完,何必再麻烦呢?我看明天就派人去高拱家,把他全家捉来!”
“皇上!”李太后提高了音量,“就听张先生的。”
朱翊钧垂下头,母亲的话就是他的圣旨,是天的意志,他不敢违抗。在他的字典里,连“违抗”一词都没有。
张居正谢了圣恩,出来回到轿子里,对游七说:“回去,走快点!”
一回到家,张居正直奔书房,铺开纸,把在轿中酝酿的话如水银泻地般地写了下来,让游七送给了冯保。冯保不必展开信,就知道张居正肯定没有好话。果然,张居正在信中义愤填膺地说:“有多大的仇恨,竟然使你做出如此事!如果今天我不拦着,后果有多严重你可知道!高拱一人死掉不要紧,天下人岂是瞎子和聋子,他们必会对你我群起而攻!你倒无所谓,躲在深宫,我呢!我不在乎流言蜚语,我在乎的是政治事业夭折。皇上年幼,万一有巨变,你担当得起吗!”
冯保看完信已是满头大汗,他对心腹徐爵说:“这事是我欠考虑,把张先生给装进来了。”
徐爵说:“没那么严重吧。”
冯保无力地摇头道:“你不知道政治的厉害,张先生麻烦了。”
张居正在第二天就遇到了麻烦,王吉事件像风一般被传开,京官们哗然。有人立即跳出来说:“这明显是冯保和张居正勾结制造的案子,要把高公置于死地。”
有人就伤心欲绝地添油加醋:“张居正已挤走了高拱,为何还要赶尽杀绝,连禽兽都不如!”
有人刚表示怀疑,便立即遭到驳斥:“你就是白痴,按历史故事推,也能推出此事是张居正所为。严嵩挤走夏言后便杀了他;徐阶挤走严嵩后就杀了严世蕃;高拱要把徐阶一家置之死地。现在高拱能逃出这个定律?!”
在议论纷纷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杨博。杨博知道,这是众人的托付。如今朝中,只有他威望最高,也只有他和张居正能说上话,可保高拱不死。杨博决心勇担重任。
葛守礼站起来说:“我陪你去。”
杨博激动地点了点头,两台轿子抬到了张居正家那条胡同。按当时不成文的礼节,两人就在胡同口下了轿子,骑上马,敲开了张居正家的大门。
张居正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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